春花站在潘塘邊洗衣服。兩條褲腿已經被她卷得高高的,可還是沾濕了。池水清冽,泛著寒意,激靈著春花沾滿水的每一寸肌膚。塘口的青條石上平放著搓衣板,她將衣物打滿了肥皂使勁地搓,灰白的衣物就搓出了一個個泡沫,在光線的映襯下,照出了夢幻般的絢麗,而放水里擺擺,泡沫立刻就被水面漾起的漣漪帶走,分毫不留。
春花泡在水里的兩條腿,粗細不一,左腿健康勻稱,有著蓬勃的活力,白皙的皮膚下,那藍色經脈隱約可見。瘸了的右腿卻是病態的萎縮,只剩一層皮包裹著似的,而且這層皮也是軟塌塌地,松弛著下垂,風一吹,就和著池水擺動,像是漂在水里一般,脆弱又單薄。
幾件尋常的衣物今天被春花洗了很久。終于洗好了!水面逐漸平靜,清晰地映出春花俊俏的容貌:小巧的臉蛋,輪廓柔美,膚色勻凈。最主要的是她有雙極為動人的眼睛,讓人不自覺就會心生憐惜之情。春花以水為鏡,輕柔地把垂下的一縷碎發撩到耳邊,又照了照。春花也知道自己俊俏,只是這份俊俏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底氣,她總以為村里最丑的姑娘都比她漂亮——人家腿是正常的啊!她羞澀又自卑,見了生人總會低頭臉紅,眼底帶上淡淡的水汽。多數時她總是寂靜無聲,不聲不響地忙自己手中的活,寂靜得讓人遺忘了她的存在。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連哭與笑都顯得那么寂靜,所有的悲喜,只顯露在這雙漂亮的眼睛里。
春花挎起洗衣籃,右腿使不上力氣,她只得把全部力氣壓在左腿上,她費力地直起腰,一跛一跛地走到岸邊,扶著一棵樹站立著。
這是棵老柳樹,不知什么原因,在離根一米的地方分了杈,兩支丫杈朝不同的地方頑強又扭曲著生長。春花自打記事起,這樹就已經是這模樣,十幾年過去了,樹枝樹干變粗了很多,枝丫繁盛,兩支丫杈卻永遠不會合為一體。
老柳樹下盛開著大片的野雛菊,一直蔓延到村口,朵朵淡黃色的花兒在纖細的葉稈上搖曳,和風飄散著陣陣清香。春花隨手掐下一朵,鮮嫩的綠色汁兒立刻粘在她的手上,黏黏的。春花低頭嗅著花兒,清清新新真好聞。她拿過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把野雛菊插在辮梢的紅頭繩上。
春花艱難地爬上樹杈,坐好,輕輕搖晃著樹枝。柔美的目光穿過潘塘,落向遙遠的鄉鎮,也落在偶有行人過往的大路上。
真是難得的好天氣!在霧色潘園,這是極少有的明朗。剛剛立過秋,天空就像被淘洗過一般,那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淺藍。潘塘也是淺藍的,澄清的池水飄著朵朵白云的影,風一過,起皺了,模糊了影子的輪廓,而幾只大白鵝再從塘埂上撲啦著膀子,往水里一跳,白云的影兒便碎了。
春花羞澀地清清嗓子,開始歌唱。她喜歡唱歌,可只敢在四下無人時,才隱在老柳樹中唱出來。甜美的聲音如同她的目光,柔柔弱弱地從老柳樹的枝縫里傳出,越過潘塘,越過農田,飄向馬路。
少女的歌聲和她的心思一樣,時而甜蜜,時而憂傷。春花的心本就柔軟,自悄悄住了個人后,心就更軟了。那個人叫張務軍,是村長的兒子。他之前好些年不在村里,上學,當兵,等到今年退伍了才回來。他一回來,自然是挨戶兒串門散糖散煙,等散到四爹家時,他干凈的模樣就落在春花眼里、心里了。老天爺知道春花當時的心動啊!張務軍筆直的身材,筆挺的軍裝,清爽的短發,全是干干凈凈,全是春花不曾見過的干凈,雙手在地里刨食的莊稼人,哪見過這般干凈?他識文斷字,又有身份,往潘園一站,甚至無須說話,就是村里最美的風景。連他那溢出唇角的微笑都是俊美的,干干凈凈,春花怎么也看不夠。張務軍就像一道劃徹長空的閃電,那么耀眼,徹徹底底照亮了春花的心扉。十八歲的春花才知道,這片土地上除了潘塘,除了黃泥巴,除了遍野盛開的野雛菊,還有很多更美更美的東西。可是,這道閃電也同樣照見了春花內心的怯懦和自卑。自那天一見后,瘸腿的春花總會躲得遠遠地看他——他和自己,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一個是天上的云朵,一個是地里的泥巴。
一想到他,春花就止不住心疼。哪怕是別人言語間提及張務軍,春花的心跳也會瞬間漏掉幾拍。關于張務軍的每一件事,春花都會用心去聽:他在部隊沒提上干,他進了鎮政府開車……根本不用春花打聽,關于他的消息也自會如流水一樣傳來——村里有幾個像他這樣的人物呢?尤其是馬路邊的代銷店,更是村里各類信息的集聚地,總會有人時不時地提起張務軍。在潘園,仿佛每一個樸實的鄉親對他的消息都了如指掌,攀談間各自的神情和語氣,都夾雜著說不清的神秘,可又極力輕描淡寫,那熟稔的模樣,就像他們有著至親的血緣關系。張務軍憑借他爹的能耐成了鎮政府里唯一一輛小汽車的司機,每天車來車去,在鄉親們眼里風光無比,在春花眼里,更是遙不可及。自他回來這半年,春花已經在心底默念著他的名字無數遍了。
一曲未終,大路上一輛停下的吉普車讓春花的歌聲戛然而止。張務軍從車上走下來。春花頓時覺得自己的心跳驀然加快了,陡然明白自己今天在潘塘邊磨蹭這么久,就是為了等著看他——這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啊!
春花從樹杈上跳下,遠遠地看著塘埂上的人。
張務軍沿著潘塘的塘埂,漸漸近了。老天爺啊,他是多么美好啊!春花一時間看得癡了。近了,近了,更近了,等春花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春花心里好希望他能停下看自己一眼,說句話,可又怕他停下來,能說什么呢?他倆有著天與地的差距。春花挎緊了裝衣服的竹籃,羞澀又局促地低下頭。當目光落在自己的右腿時,糟了,剛濕了的褲腿還沒放下來。把自己的殘腿揭給自己喜歡的人看,這可萬萬不能啊!春花手忙腳亂地彎腰放下籃子,倉皇地捋著褲腿。
張務軍辨認出春花,便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和春花打招呼:“春花,洗衣服呢。”他記得春花,小時候在村里可沒少喊她“瘸子”。
春花沒想到張務軍會和自己說話,激動地直起身,目光只和張務軍稍稍一觸,便又迅速低下,俊俏的小臉剎那羞得紅撲撲的:“嗯。”聲音細若蚊蠅。
張務軍笑了,心想,幾年不見,這丫頭真是越發水靈了,唇紅齒白,一雙眼睛真不能細看,仿佛會勾魂,就像……對,就像潘園的青霧,一不留神,就能把人深深給迷失進去。
張務軍的目光從春花臉上移開,落在地上一籃洗凈的衣物上,他伸手要去提:“我幫你提回去。”
“不、不呢,我可以。”天啊,怎好意思讓他幫忙?他能和自己說句話就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春花搶過籃子,扭捏又緊張地往后躲閃,像極了受到驚嚇的小兔子,一不留神就會撒開爪子跑了。
這般模樣更是逗樂了張務軍:“好,好,你自己提。”春花搶在前頭,張務軍跟在身后,兩人一起往村里走。此刻,春花打心眼里都是幸福的,也是緊張的,她感覺手心都冒出了汗。
春花一瘸一拐地,背后的長辮子隨著身影左右扭動,辮梢上的野雛菊被甩到了地上。張務軍拾起來,喊住春花:“喂,花掉了。”
春花站住,轉身要接過張務軍遞出的花。可張務軍決計像小時候一樣逗逗她,等她將要接到,張務軍便迅速一回手,將野雛菊背到身后:“喊聲哥?”
面對面站著,春花能嗅到張務軍身上酣純的男兒氣息,那氣息熏得春花身子輕飄飄的。
春花抿抿唇,膽子大了些,居然有勇氣揚起臉,第一次和張務軍對視,眼里閃著夢幻:“不喊!”
“喊哥?”
“不喊……就不喊。”春花眉眼彎彎,甜甜地笑著,迅速又把頭低下,臉像染了云彩一樣紅,嘴角邊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她的模樣甚是靈動,誘得張務軍有撫摸一下的沖動:真漂亮啊!
“喊一聲?”張務軍又欺進了一步。春花嗅到的男兒氣息更濃郁了,血直涌向她的大腦,讓她眩暈,瞬間大腦空白似的,瘸腿竟有些顫抖。
也許是受了春花的感染,張務軍恍惚了。春花不擦口紅不涂胭脂,姣好的面容是天然的,簡直就是皖西大地上綻放的最嬌柔的一朵花兒。一時間,兩人都鬧了個臉紅。春花的臉紅是從面上慢慢滲出來,再順著臉頰往白皙的脖子延伸。張務軍的臉,卻是很突兀地噌地一下就全紅了。張務軍想打破這份尷尬,鬼使神差,他竟扳過春花柔軟的肩,將野雛菊插在春花的紅頭繩上。
當張務軍的手透過春花薄薄的的確良花襯褂,觸摸到春花的肩膀時,春花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炙熱。這可是她心里的人啊!原來,天上的云朵也會化成雨,淋到地里的泥巴上!春花鼻子一緊,幸福得淚花就要溢出來了,她一扭身,疾走幾步,卻又頓住,回頭朝張務軍笑著,看見張務軍也在朝她笑,這才羞著臉一輕一重地跑開。
張務軍看著春花一跛一拐的背影,笑意慢慢沉入心底,化作嘆息:可惜了,是個……
他用手攏攏頭發,吹著口哨,瀟灑地大步走回家。自進了鎮政府開車,他正春風得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