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西府關(guān)中
- 馮積岐
- 11506字
- 2020-02-19 17:35:15
田河田的臨陣逃跑不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古城村和鑼村的女人們擁向灘地以后,灘地上的打斗如煎滾的油鍋里滴進了涼水,家伙碰家伙發(fā)出的鋼鐵聲、小伙子們的狂叫聲、中年人的喘息聲、女人尖厲的吶喊聲和空氣中彌漫的緊張、狂暴攪混在一起,尤其是女人的撕扯將人的毫無廉恥赤裸祼地懸掛在道貌岸然的天空下——細嫩的臉被抓出幾道印子不說,發(fā)髻被抓亂身上被抓爛不說,粗布褲子被撕爛后下體難堪地祼露了。那些中年女人專門挑年輕女人的褲襠撕扯——似乎把年輕女人的那個部位祼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們才解恨。拿著一把谷杈亂掄的田河田穿過交織的棍棒揮舞的長矛鍘刀,他看見,古城村的幾個女人將一個女娃娃圍在中間,在女娃娃的臉上抓,下身撕,那個女娃娃的求救聲可憐而動人,有一個女人毫不留情地將棍棒揮向了女娃娃。田河田丟下和他打斗的一個小伙子沖進那幾個女人之中,他只一掃,就覺得女娃娃似曾相識,不由分說,扯著女娃娃的胳膊就跑,兩個人一口氣跑進茂密的蘆葦叢中去了,他們哪里顧及有人盯梢或窺視——對于身后的段五魁,田河田毫無警惕也沒有察覺——即使他看見了也不會放棄搭救女娃娃的。蹲在蘆葦叢中,兩個人不停地喘了幾口氣,憋在胸中的不安和緊張都有些松弛了。不遠處的打斗暫且被田河田忘卻了,被田河田拋在了九天之外,似乎這個世界只是他和女娃娃兩個人的世界。田河田越看越覺得女娃娃眼熟,開口問話。女娃娃告訴田河田,她叫羅鈴,是鑼村的族長羅天龍的女兒。田河田一聽被他救出來的女娃娃是族長的女兒就有些后悔了——豈止是后悔,簡直是有點后怕了。全村人都在半里開外的灘地上浴血搏斗,他卻躲在蘆葦叢中和鑼村族長的女兒在一起。田河田只是一心想救人,還沒有意識到他一瞬間做出的舉動會給他帶來什么——他害怕的還不是懲罰,而是他自己當時的處境——你怎么能躲起來?你當然明白,自己的這種輕率而膽大妄為的舉動不只是和族規(guī)相悖,不只是和父親的教誨背道而馳,也違背了你自己的意志——你不會因為貪生怕死而逃跑的,你只是把善意變成了善舉。女娃娃給田河田說,她認識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認識的,她也說不清。田河田苦笑一聲,沒有說什么,他只是不忍心這么漂亮的女娃娃受傷害,哪怕身上的什么地方擦破了皮,也會使他心疼的,只要女娃娃安然無恙,免受皮肉之苦或者說沒有丟掉性命,他就安心了,這是他扯著羅鈴逃跑的初衷。到了蘆葦叢中,他無話和女娃娃可說,他細細一想,他的舉動就是逃跑。你怎么會逃跑了呢?我的壓壓(娘娘),你咋做下了這事?短暫的寂靜像一盆涼水蓋頭朝他潑來了,他仿佛聽見自己的血流慢下來了,心跳慢下來了,他冷靜下來問自己:你為什么要這樣?僅僅是憐香惜玉嗎?尤其是“逃跑”兩個字一旦閃上來,他就覺得無地自容。女娃娃可能出自感激和他找話說:
“你說你叫河田?”
“田河田。”
“比我大幾歲?”
“十八了。”
“大我兩歲。你爹是族長?”
“是。我回去給我爹說,叫他們不要打了,嚇死人了。爭那些地干啥呀?”女娃娃天真地說,“你也給你爹去說說吧。”
田河田根本沒有那個膽量。一提到父親,他就有幾分畏怯了,父親不只是一棵大樹、一座大山、一種權(quán)威、一種聲音、一種力量,父親是寫在紙上的巋然不動的規(guī)矩,這個規(guī)矩不容違背。父親是供奉在古城人心中的“神”,也是古城人造的神——父親無處不在。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他的逃跑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等待,焦灼的等待漫長而苦悶。田河田沒有心情和羅鈴多說一句,他只是等待日落。時間仿佛結(jié)了冰的渭河:堅硬、冰冷。亮光透進蘆葦?shù)匦毙钡厣溥^來,田河田渾身燥熱,神情不安。他雙手抱住頭,目光盯著潮濕的蘆葦?shù)兀膩y如麻,不知所以。他抬頭一看日頭偏西了,天空由深紅色變成淡紅色,由淡紅色變?yōu)榈疑敝粱野狄黄謮阂帧D苈犚娗嗤茉谔J葦叢中放肆的叫聲,能聽見茂密的蘆葦竊竊私語,能聽見渭河的奔走和天地對他發(fā)出的警告。田河田支使羅鈴離開他,他不愿意和羅鈴在一塊兒,他的一時感情用事,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一旦有點害怕,就對羅鈴產(chǎn)生了幾絲怨懟,如果不是這個女娃娃,你不會落到如此為難的境地——有家不敢回。他呵斥羅玲走,羅玲卻不,羅玲要田河田送她到河對岸。田河田幾乎帶著哭腔說:“你快走。我不想再看見你。你已毀了我!還想要我咋樣?”他拉著羅玲,把她拽出了蘆葦?shù)亍U驹谔J葦?shù)剡叺牧_鈴還是沒有走,她眼巴巴地看著田河田消失在青青的蘆葦中,羅鈴的淚水潸然而下:“我不能走,我要等田河田出來。”一種孤單的氣息涼颼颼地襲來了,羅鈴被浸洇著黑夜的無依無靠的氛圍擠壓著——她感覺到,田河田和她一樣孤單。她斷然走進了蘆葦?shù)兀囊浑p手緊緊地抓住一根端直粗壯的蘆葦,仿佛這株生命力旺盛的蘆葦就是她的依靠。她站在不遠處——田河田不知察覺到了沒有——微弱的亮光中,田河田蜷縮在一起——不是羅鈴看見的,而是她感覺到田河田——她的救命恩人、她終生難忘的一個年輕小伙子的存在。田河田蹲在蘆葦?shù)乩锊挥X傷心落淚。羅玲一走,蘆葦?shù)乩锟帐幨幍模殖翋灐_B茂密的蘆葦似乎也不懷好意,從四面八方朝他壓來了,使他喘不過氣來。田河田思前想后,雞叫三遍之后,鼓起勇氣進了古城村。
田河田還沒有說完,田方伯長嘆一聲,他沒有再責(zé)備兒子。他走到兒子跟前去,借著月光,不認識似的把兒子端詳了幾眼,淡淡地說:“兒呀,你自己把自己賣了。”田河田垂下了頭。田方伯走出了院門,敲響了掛在村口的那口老鐘。黎明前的鐘聲像鐵匠從爐子里夾出來的通紅的還沒有淬火的鐵器一樣耀眼。鐘聲毫不留情地大踏步地撞進古城人的夢境,他們被鐘聲喚醒了。
兩袋煙的工夫,全村人集合在田家祠堂前。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齊云仙背著還在熟睡的河鼓,她的身影單薄而孱弱,從家到祠堂的那一段路她走得蹣跚。少氣無力的月光石頭似的不住地絆她的腳。祠堂前,人聲嘈雜,燈籠火把如人的情緒一般晃晃悠悠的不穩(wěn)定。田方伯和幾個長輩早已站在土臺子上了,他們的嚴肅冷漠的面孔如同黑色的墓碑,仿佛臉龐上布置的不是五官而是刨子刨過的棗木板。田方伯和幾個老者在那里一站,他們無聲地制造出來的肅穆而緊張的氣氛使莊稼人忐忑不安。等莊稼人到齊之后,田方伯大喝一聲:“河田,站出來!”田河田邁著瘦弱的步子到前邊去了。
田方伯半眼也沒看兒子,他喝道:“來人!把河田綁了!”四個小伙子從人群中走出來,將田河田五花大綁了。田方伯掃視了幾眼臺下的莊稼人說道:“河田昨日個從灘地上逃跑了,你們說咋辦呀?”臺下的莊稼人用眨動的目光,用不均勻的出氣聲,用沉默不語表露著惴惴不安,黎明前十分壓抑的咄咄逼人的涼氣從莊稼人的眼皮上流過去時發(fā)出了冷冰冰的聲音,接下來,有了嘰嘰喳喳的議論。
“站出來說。”田方伯朝那幾個人手一指說道,“有祖宗的家規(guī)在,你們怕啥?”
議論聲刀截一般停下來了。祠堂前沉默如山。莊稼人當然明白祖宗的家規(guī)是什么。祖宗的家規(guī)鍘刀一樣懸在古城人的頭頂,使他們不寒而栗。古城人不能不想起擱置在祠堂里以戒后人的那個鍘掉人頭的鍘刀——鍘墩上的血污至今還散發(fā)著駭人的氣味。
這時候,田方伯叫人掂來了那把已有幾十年沒有動用過的鍘刀。站在前排的田家人看著古老而威嚴的、虎視眈眈的鍘刀,出氣聲變粗了,他們呼出的不是氣息,是對田河田的擔(dān)憂和內(nèi)心的害怕。“鄉(xiāng)親們!”田方伯高叫一聲,“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先祖先烈,養(yǎng)了這么一個膽小怕死的犬子,首先受懲罰的應(yīng)該是我。”一句話未了,田方伯彎下腰從鍘墩上卸下鍘刀,一把大手抓住鍘刀背將寒光閃閃的鍘刀飛快地拎起來。幾個女人尖叫了幾聲,她們以為要出人命了——她們閉上眼睛也能看見,田方伯掄起鍘刀,隨著呼的一聲,田河田年輕的人頭飛出去,慢慢地落了地,熱血噴向天空,濺在了臺下……齊云仙摟緊了河鼓,由于她用力太大,河鼓醒來了,他沒有哭,睜大了眼睛,似乎用心靈記取這殘酷的場景。田方伯果然將鍘刀舉起來了。臺下的莊稼人屏住了呼吸,有人閉上了雙眼,他們試圖將那可怕的一幕關(guān)閉在眼簾以外,不讓人頭落地的血腥載入自己的記憶。田河田似乎并不害怕,他半眼也沒有看父親拎起的鍘刀,只是呆呆地看著臺下。有人高喊:“田老三!別那樣絕情!”說時遲,那時快,田方伯的鍘刀并未砍向田河田。他揮起了左臂,左手掄向鍘刀,左手的小拇指頭像吐唾沫似的在鍘刀鋒利的白刃上一碰,手指頭在眨眼間離開了他的身體,落在了地上,帶血的手指頭在地上蹦了兩蹦,停止不動了。
田方伯說道:“河田怎么辦?大家說話呀!”田方伯試圖自我懲罰,用一根斷指撬開古城人的口,讓莊稼人支持他按祖宗的家規(guī)處置田河田,這樣,他在心理上行動上就有了依靠——田河田畢竟是他的親骨肉。固然,他是按家規(guī)行事,他的心畢竟是肉長的,不是鐵打鋼鑄的。
齊云仙已是泣不成聲了。她太了解田方伯的為人了,他把祖宗的規(guī)矩看得比命還重要,他把臉面看得比命還重要,他把族長這個位置看得比命還重要——族長既是不可動搖的位子,也是無可制約的權(quán)力。他要得到什么,他要維護什么,古城人清楚,齊云仙更清楚。在她懷里的河鼓睜大了雙眼,這個年幼的孩子將懷著悚然而驚愕的心情回憶這個緊張而恐怖的黎明(假如他有記憶能力的話),他剛步入人世間就受到了一次刺激,這個刺激來自古老的土地,來自他落生的古城,來自這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來自作為族長的父親。眼前逼人的短暫的寂靜使他窒息,這是一個人的生命將被無情地處置的前一刻。沉重的黎明寂然無聲,廣袤的土地寂然無聲。
田河田的臉色比月光更慘白,土臺子下短暫的沉寂使他的思維亮如白晝,他明白了沉寂中預(yù)示的可怕的內(nèi)容,他不再癡呆,不再平靜,突然,他不顧一切地撲向了父親,哭叫道:“爹呀!你不能那樣……你不能……我不想死,我要活,我不想死……不想……”田方伯這才看了一眼淚如雨下的兒子。他慢慢地垂下了頭,一點一點向下垂。他的眉頭緊鎖著,黑黝黝的臉龐在急劇地變化,他的右手伸過去,抓住了后腦勺上剪畢辮子留下的齊刷刷的頭發(fā)。他仿佛陷入一種險境,正在向無底的深淵一點一點地沉去,彌漫著的黑黢黢的黎明和四周強大的氣息向他包抄而來,動搖著他的決絕:族長的威嚴、家族的規(guī)矩、祖宗的訓(xùn)示如冰雪似的正在一點一點地消融著。他聽見咕咕噥噥、嘰嘰喳喳的聲音——像糨糊一樣含混不清,使他煩亂猶豫。他的一雙腳挪了挪,似乎要從那種險境中自拔。他抬起了頭,撞入他的眼簾的是黑黝黝的祠堂,威嚴的聲音來自眼前的祠堂,也來自遙遠的天際:按家規(guī)辦!這四個字如鍘刀一樣鋒利。短暫的猶豫一閃而過,他的目光不再恍惚,他覺得自己不再孤獨,眼睛里裝進去的是古城村的男女老少,是列祖列宗,是一大片土地。這塊血染的土地使他清醒。他一腳將兒子踢翻在地,高聲宣布:“按家規(guī)辦!”
這時候,不知誰帶了個頭,臺下的莊稼人一齊跪下了,莊稼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族長,就饒了河田這一回吧。”
田方伯走下了土臺子,把跪在前邊的一個老者扶了起來,然后淚流滿面地說:“就是我饒了河田,家族家規(guī)也不能饒這個敗類的。我還有啥臉面再做這個族長?老少爺們,大家就別再為難我田老三了。”
連田方伯也沒有想到,就在他回過頭的那一刻,段五魁走上了土臺子,他抓起了田方伯放在土臺子上的那把鍘刀,飛快地掄起來,毫不猶豫地將鍘刀刃對著自己的脖子,段五魁說:“三哥,你不饒小侄兒,我就替小侄兒一死。”段五魁毫無懼色,氣勢凜然,鍘刀已經(jīng)貼在了他的皮肉上。那涼颼颼的鐵的味兒似乎灌進了田方伯的肺腑,田方伯真沒有料到,段五魁會來這一手,他急忙上了土臺子,他說:“五魁,你不要胡來。”段五魁說:“我只要你一句話,說!”段五魁將鍘刀刃動了動,鍘刀刃緊緊地貼在了脖頸上,只要他使勁一拉就會血流如注。臺下的目光如同捆在一起的麥子,齊刷刷地伸向了段五魁。只見段五魁怒目圓睜,膽氣如牛,剛正高大,咄咄逼人。段五魁的神情和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表明他的正直正義。田方伯雖然沒有亂方寸,但他對段五魁的內(nèi)心沒有把握,不知道段五魁接下來會做出怎樣的舉動,他只好說:“先把河田押到祠堂里去。”段五魁這才放下了鍘刀。臺下的莊稼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們緊繃的神經(jīng)一旦松弛下來就像干饃饃泡進了開水之中——散伙了。古城人在下面紛紛議論:段五魁是一條很仁義的漢子。有段五魁在,河田死不了。
月亮淡了,灰蒙蒙的東方擠出了一點亮光,光線暗淡而迷惘。古城人拖著疲憊的步子、沉重的心情四散而去了。齊云仙抱著小河鼓木然地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在這個人世上,再溫?zé)岬恼Z言也熨不展她那打皺的心,她將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死于丈夫——不,是族長的手中而無力援助,她算什么娘啊?她感到內(nèi)疚、心痛。她十六歲就嫁到古城,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嫁給一個族長!她剛嫁到田家的時候,田家雖然是古城的大戶人家,但田方伯的父親并不是族長,古城的事情由田方伯的伯父說了算。伯父并沒有將族長傳給他的兒子。家族里的人推選辦事公道干練,為人正直、誠實的田方伯為族長。從二十六歲起,田方伯就成為古城人所擁戴的族長了。女人明白,丈夫是代表家族行事,代表古城人行事,可兒子畢竟是親骨肉,即使不是自己的親骨肉,不是自己的兒子,她也不忍心讓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丟了性命的。她的善良、同情、憐惜和疼愛不能解救兒子。丈夫的心里只有家規(guī)只有族長,沒有兒子。田方伯站在土臺子上的形象就是一尊神,她感到敬畏而怵然。她緊抱著兒子河鼓,仿佛河鼓就是她的拐杖,不拄著這根拐杖,她就會跌倒在地的。不遠處,是無動于衷的祠堂,祠堂映下的影子越來越灰暗越來越濃稠越來越沉重!那陰影仿佛堆砌著的冰冷而生硬的一條又一條的家族家規(guī)。她憎恨那些缺少人性的家族家規(guī),它們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子。她憎恨族長——族長不只是一個位置一個榮譽,更是掌握古城的權(quán)力,這權(quán)力使丈夫、父親變得像石頭一樣冷酷。假如丈夫只是丈夫,父親只是父親,他首先會為妻子、兒子著想的——放在誰身上都會這樣的——人之常情啊!她固然離不開土地——她靠土地養(yǎng)活,可她憎恨土地——為了那些土地,搭上了一條又一條人命——莊稼人一輩子為土地拼命,最后,還是被土地放翻了,被土地掩埋了。有哪一個人把土地帶進了墳?zāi)估铮客恋爻蔀榍f稼人的累贅、成為莊稼人的災(zāi)難之后,土地不就成為殺人的刀子了嗎?可是,丈夫絕不這樣想。
女人抱上河鼓向祠堂跟前走去了,她的腳步如同褪了顏色的粗布。她抬起頭來才看見,有一個人向她走來了,她的胸口起伏著,呼吸變深了。她老遠就嗅見了一股血腥味兒,血腥味兒來自他流血的手指頭。她知道那個人是誰。那個人的腳步越來越快了。她艱難地挪到那個人跟前去,她一只手抱著河鼓,撲到了那個人的胸前,叫道:“不!你不能那樣,那是你的兒子呀!”田方伯一堵墻似的站立著,眼淚無聲地從他那粗糙的臉上滴落下來,他哭了,他哭得很傷心。男人的哭聲有強烈的力度,男人的哭聲固然不比女人傷感,但它具有很強的震撼力,直刺人的心肺,它的沉重會如巨石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田方伯的哭聲就是這樣有質(zhì)感!夫妻兩個相擁而泣。兩個身體不同程度地顫抖著,齊云仙抖動著雙肩抖動著全身的肉體,而田方伯似乎在抖動著心肺,抖動著骨頭。田方伯止住了哭,抹了一把眼淚,他推開了齊云仙,說道:“老婆子,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吧。古城人把我放在火上烤,你不要跟上添柴火了。”齊云仙啜泣著說:“再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田方伯說:“沒有了。除非我替他去死。”齊云仙哭叫道:“不!不能!你不能死!你死了就等于田家全死了。”田方伯說:“老婆子,你不知道,我比你更難嗎?你就替我擔(dān)待些。你不要糊涂了。”田方伯頭也沒回地走了。齊云仙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祠堂跟前,用雙手在祠堂的黑漆門上拍打。兩扇冷漠的門發(fā)出了空洞的聲響。“我們?yōu)樯哆@么難?是誰叫我們活得這么難?”齊云仙跌坐在了祠堂前,“可惡的祠堂!”
段五魁既像一個欣賞水平很高的觀眾又像一個十分細心的偵探站在臺下,默默地看著田方伯在臺上表演。田家的老三心太狠了,比我還狠,對親兒子也忍心下手?口口聲聲家族家規(guī)!家族家規(guī)是個啥?家規(guī)還不是由人定的?田方伯的鐵面無情使段五魁既驚愕又害怕,他知道,這種心狠手辣的男人正是弄事的男人。他看過不少秦腔戲——李世民逼父、殺兄殺弟坐上了皇上;武則天為了當女皇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兒;李隆基一天之內(nèi)殺了兩個兒子。歷史上,弄出大事的人都是這么殘酷無情的。無毒不丈夫。你殺了金大山兩口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份家產(chǎn)。田方伯殺死兒子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家族家規(guī),其實,他是為了自己的威嚴,為了自己的面子,為了族長的位子,為了把古城人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凡是肩膀上長頭的人對田方伯的用心都能看清。從一到古城你就認定,田方伯是個人物,你真沒有想到,田方伯做事會這么絕情。段五魁明白,田方伯還不是殺雞給猴看?猴不看,他也沒辦法。站在黎明前的涼風(fēng)中,你思考了好幾遍才走上了土臺子掂起了鍘刀。你明白,當你把鍘刀擱上自己肩頭的那一刻,你的人格隨之拔高了——你的善良、正直如啟明星一樣在黎明中發(fā)光。你明白,古城人認為你和田方伯有嫌隙有宿怨,他們估計你將會火上澆油,讓田方伯殺掉自己的兒子。你的舉動大大出乎古城人的意料,使古城人刮目相看。當然,你確實希望田方伯殺掉自己的兒子。可是,你不能當著古城的近千人去攛掇去借刀殺人,不是這樣做太小人太卑鄙——你本來就是小人就卑鄙,而是這樣做就把你的用心徹底暴露了。做大事的人,嘴里說的和心里想的往往在兩條道上跑。劉邦和項羽劃清了楚河漢界,嘴上說不打了,結(jié)果,劉邦養(yǎng)精蓄銳,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打敗了項家軍。田方伯的為人你是知道的,如果田方伯要做族長,執(zhí)意要殺兒子,不用你火上澆油,田方伯也會動手的。你覺得,你出面勸阻田方伯是明智之舉,你抓住了給古城人做一個仁者的樣子的好機會。你把鍘刀一舉,在古城人的面前舉起了一條硬錚錚的漢子。就在那一刻,一個仁義、寬厚、剛直的形象在古城人心中萌生了——只有我段五魁敢這樣。
回到家,金秀珠就抱怨:“你看你,逞啥能呢?人家田家那么多人,也沒有人舉起鍘刀來,就你知道救人?”段五魁說:“女人家,你懂個啥?我不是救田方伯的兒子,我是在救自己。”金秀珠嘴一撇,眼睛一睇:“救自己?”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呀你,比田方伯還毒!”段五魁說:“我是段五魁,不是田方伯。古城村遲早會姓段的。”對于段五魁的為人,金秀珠最清楚了。終于有一天,她從段五魁的嘴里套出來她的父母被燒死的真相之后,驚呆了,段五魁太有心計了,太毒太狠了。她真想把段五魁殺了。可是段五魁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給她訴說他對她的真情,追悔了他的內(nèi)疚、不安和罪孽,她心一軟,就原諒了段五魁——女人相信的就是言語。金秀珠既被語言欺騙又用語言騙人——人是很難擺脫語言的奴役。
吃畢早飯,段五魁有意無意地挨家走動,有意無意地給古城人說他看見田河田逃跑的事,他添油加醋,把田河田描繪成了一個要命不要臉的好色之徒——全村人都在河灘地上和鑼村人打斗,田河田卻在蘆葦?shù)乩锖鸵粋€女娃娃尋歡作樂。當他到了黃福順家里,給黃福順敘說時,黃福順說:“你看見了,為啥不把娃叫回來?”段五魁說:“那種事,我能叫嗎?咱是長輩,能管娃們那種事嗎?”黃福順說:“既然河田是個瞎□娃娃,你還給田方伯求啥情?叫田方伯一鍘刀鍘死算了。”段五魁說:“我可沒有說河田是瞎□。男人嘛,就是要為女人拼命。娃都十八了,和女娃耍一耍,沒有啥大不了的事。古城的小伙子,誰還敢像河田那樣耍羅天龍的女兒?只有河田敢。這樣的小伙子,有啥罪過?我十八歲的時候,已經(jīng)耍過幾個女娃娃了。”段五魁說著說著,就守不住自己的嘴了。段五魁這句話不是吹牛。他從商州逃出來,在逃難的路上把一個要飯吃的女人壓倒在了土窯里。在鸚鴿街,他一旦逮住機會,不論是中年女人還是黃花閨女,他能收拾就收拾——他和金秀珠成親前,睡過的女人確實有幾個了。
就這樣,段五魁在明處替河田求情,暗地里又說他的壞話——削減古城村人對田河田的原諒和同情。凡是能看破端倪的人都知道段五魁的用心何在。
羅天龍的女兒羅鈴回到村子里的時候,羅天龍派了幾個人正在分頭去找她。羅鈴一進門,羅天龍霎時黑下了那張由于操勞、格斗而疲倦和憔悴的臉,他的目光直逼著女兒,眼珠子死死地將她向墻跟前按。羅鈴并不示弱,她沒有躲避父親那很兇的目光,只多半天時間,羅鈴似乎變了一個人,她不再那么柔弱了,連鼻孔里和嘴里哈出的氣息都有一股理直氣壯的味道,她將河田救她的經(jīng)過給父親敘說了一遍。
“那個叫河田的小伙子為啥要救你?”
“不知道。”
“不知道?”羅天龍說,“田方伯的兒子不會無緣無故地救你的,他不知道你爹是鑼村的族長?”
“我給他說了以后他才知道了。”
“多半個晚上,你們就一直蹲在蘆葦?shù)乩铮俊?
“不是蹲著。”羅鈴天真地說,“我們扒了些蘆葦,還躺了一會兒呢。”
“你們?”羅天龍一聽,躁了,“你們原來……”他眼皮一翻,伸出巴掌要抽羅鈴,手還沒有完全伸過去,又收回來了。女兒用那雙清澄無邪的目光看著他,女兒的率真,女兒那可憐柔弱的樣子使他動了心,他痛心地說:“你真不嫌丟人!”
對河田的相救,羅天龍百思不解,族長的兒子竟然放棄對土地的爭奪,為了一個女娃娃免受凌辱和刀槍之傷扯著她逃跑了?這從理上講不通。羅天龍的懷疑不無道理。兩個村渭河爭灘從來是互不相讓、血淋淋的,每一個人都像斗紅了眼的公雞一樣。田河田在激戰(zhàn)之中去救羅鈴不僅有悖常理,蹊蹺中不是有隱秘就是有陰謀。兩個青年男女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羅天龍不能不去探究,即使他不追問,并不等于鑼村人都不去追問,他是族長,這號事,他必須管。女兒畢竟是大姑娘了,他不能直接去追問,他把羅鈴交給了家族里的兩個中年女人,由他們?nèi)弳柫_鈴。花蓮兒不叫他再追問這件事,花蓮兒說:“家丑不可外揚,即使羅鈴一時做錯了事,也要遮掩過去的,讓族中人知道了,女兒咋做人哩?”羅天龍說:“你胡說,事情必須弄個清清楚楚,她做錯了就從錯處來,她做的事,她就要背上。我是族長,你們沒有臉面,我有!”羅天龍竟然開口大罵,“狗東西!你咋這么混賬?這就是你做娘的教養(yǎng)出來的女兒?”花蓮兒知道羅天龍是一個非常較真的人。可是,他為人處世從來是和顏悅色、心平氣和、真心誠意、不動肝火。她一看羅天龍發(fā)了脾氣,就不敢再吭聲了。
兩個羅家的女人抱著從羅鈴那里非要得到什么的陰暗用心將羅鈴叫到一間光線幽暗的房間,輪番審問她:
“你們在蘆葦?shù)乩锎四敲撮L的時間,啥事都沒干?”
“沒有呀!”羅鈴說,“只說了話。”
“說啥話?”
“都是閑淡話。”
“你說說,你坐在哪達,田方伯的兒子坐在哪達?”
“他就在我的對面。”
“他對你動手來沒有?”
“沒有。”
“有人看見,你倆在一起……”那個年紀在四十左右的瘦女人做了一個寡廉鮮恥的猥褻的動作。她守了十多年的寡,面容冰冷而陰沉,兩個紐扣似的眼睛射出的光表明她的心理很不正常了——長年得不到男人的撫慰而憎恨能夠享受男歡女愛的人們,心里酸溜溜的味道往往從眼睛里、從臉龐上、從身體上的所有部位向外流溢。
“誰?誰看見來?”羅鈴的臉憋得通紅。
“你不用再問了,你要說實話。”
“他……”
羅鈴垂下了眼,她好像做了虧心事似的,躲避著兩個女人不懷好意的、帶著非要窺視到她的隱私的目光。
“他把你咋樣了?”
“他要親我,我沒叫他親。”
“到底親了沒有?”
“他……他、他親了我一口,是我愿意的。”
“這就對了嘛!”瘦女人笑了笑,臉上的瘦皮還沒有來得及扯動一下,就說,“還干啥來?”
“再沒有干啥。”
“嘴都親了,還說沒干?”
“不!沒有!”
“干了就干了,哪里有干柴見火不著的?你說出來就沒事了。”
“不!沒有就沒有!”
羅鈴搖著頭連叫兩聲。她羞紅了臉,轉(zhuǎn)過頭去,面對著屋外發(fā)暗的天空。仲秋沉重而潮濕的夜晚像兩個嬸嬸的壞心事一樣壓在羅鈴的心上,只有一顆星星在薄云中游蕩。已諳男女之事的羅鈴明白了兩個嬸嬸想從她的口中得到什么,這使她憤懣而羞赧:你們怎么能這樣問我?這簡直等于給我臉上抹黑,把我看作踐女人了,我確實沒有胡來,況且,河田不是那樣的男人,假如河田是那樣的男人,在空蕩蕩的蘆葦?shù)乩飶姳┪遥覍⒑翢o辦法。在我的心目中,河田像藍天一樣清澈,是一個正人君子。嬸嬸的盤問持續(xù)了半天,問話越來越粗野、越卑鄙、越缺少長輩的味兒。羅鈴看得出,她不承認點什么,兩個嬸嬸是不會對她善罷甘休的。
這兩個女人一看,她們巧舌如簧也罷,粗言浪語也罷,還是撬不開羅鈴的口。她們從羅鈴嘴里套話,不只是為了給羅天龍有個交代,她們需要用羅鈴和田河田的顛鸞倒鳳來填充自己空虛而陰暗的心境,她們希望窺探到羅鈴和田河田交歡的細節(jié),她們希望享受給羅鈴抹黑的快感。
接下來,她們不再問羅鈴了,兩個女人嘀咕了幾聲,達成了共識。她們相互一擺眼便動手了,她們將羅鈴按倒在炕上抹下了褲子,妄圖在羅鈴身上找到失身的蛛絲馬跡。即使羅鈴失了身,能從身體上看出什么來嗎?荒唐!這舉動野蠻而荒唐。羅鈴做出一副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樣子來堅持不讓嬸嬸動她,她死死地按住褲腰帶,懇求、哀叫。這兩個女人露出了一臉兇相,她們把羅鈴像拎麥捆似的拎起來撂在了炕上一剪刀剪斷了羅鈴的褲帶。羅鈴不再喊叫也不再懇求了,她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眼淚向心里流。她的兩只手撂在了身子兩邊,閉上了雙眼。兩個婦人像剝玉米皮似的剝下了她的褲子。她的美麗動人裸露在兩個干癟丑陋的女人面前反襯得她們?nèi)鐨埱锏目葜∪~毫無顏色,不知羞恥的兩個女人在羅鈴鮮嫩白皙的身體上用粗糙的手摸、用蒜頭鼻子嗅、用賊眉鼠眼挖……盡管這兩個女人的心機費盡,可結(jié)果依然是徒勞的,她們沒有證據(jù)說羅鈴不清白,這兩個女人只能給羅天龍說出她們的疑慮,因此,他們的言辭是含混的、不確定的。羅天龍只關(guān)心兩件事:一件事是得來的土地,一件事是女兒是否守身如玉。假如有了土地,而女兒已經(jīng)失身了,他將陷入無法言說的悲哀之中。在他看來,失節(jié)的女人和死去的女人沒有什么兩樣。女人和土地,土地和女人,這是男人活著的理由。他無法相信女兒的清白是因為這件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是因為孤男寡女在蘆葦?shù)乩锎税雮€下午半個晚上——打擊他的就是時間!這么長的時間,兩個人待在密不透風(fēng)的蘆葦?shù)乩铮y免……可是,他不得不相信她的女兒,羅家的女人是應(yīng)該有教養(yǎng)的有禮數(shù)的,羅家的女人是受過家族的熏陶和父母的言傳身教的,羅家的女人應(yīng)該是懂規(guī)矩的,羅家的女人和羅家的男人一樣,把聲譽看得像命一樣重。羅天龍在兩難之中折磨自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呢?羅鈴萬一失了身丟了人,他還能當這個族長嗎?因此,他必須弄清楚。他沒有料到,羅鈴的兩個嬸嬸會羞辱他的女兒。
兩個女人含混地說了一遍她們拷問羅鈴的經(jīng)過,含混地表明了自己的疑慮之后,羅天龍給兩個女人吩咐:羅鈴躲進蘆葦?shù)乩锏氖乱欢ㄒ乜谌缙浚^不能走漏女兒和田河田在一起的風(fēng)聲。兩個女人領(lǐng)會了羅天龍的意思,她們給羅天龍承諾:如果有是非,她們就割下自己的舌頭。
羅天龍最終叫自己相信:女兒是清白的。羅鈴就像羅家的每一寸土地一樣沒有污漬——不是強取豪奪來的,而是羅家人吃力流汗掙來的。
鑼村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是傳到了羅天龍的耳朵里,鑼村人只有一個疑問:田河田為什么要救羅鈴?田河田和羅鈴非親非故,而且,兩個村里的人都是仇人,他救羅鈴,毫無道理。樹上無風(fēng)枝不搖,饃饃不熟氣不圓。說不定,他們早有勾搭,鑼村的一些人不能不這么想。羅天龍估摸,這是那兩個女人傳出去的話,但他不能再責(zé)問那兩個女人了。
羅天龍想來想去,他的巴掌再大,也捂不住眾人的口。子不教,父之過。他有過錯,女兒也有過錯。他不能這么輕而易舉地放過女兒的,他必須教訓(xùn)她一次,無論怎么說,她沒有拒絕田河田的拉扯,她沒有在搶灘中堅持到底。
羅天龍對女兒的懲罰很簡單:他命令女兒在太陽下站一整天,說穿了,就是畫地為牢,叫女兒蹲一天監(jiān)。羅天龍只是想叫女兒吃點苦頭,記住這個教訓(xùn)。
晌午的太陽并不是很大,可是,沒有風(fēng),熱氣像衣服一樣給羅鈴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花蓮兒幾次想給女兒端些水喝,她端著水碗走下房檐臺階的時候,那水碗中仿佛映現(xiàn)著羅天龍那張肅穆的臉。羅天龍的固執(zhí)她是知道的,羅天龍說出口的,絕不能更改,假如她違背了羅天龍的意志,她和女兒一起要受懲罰。再說,她那么做,會使看護羅鈴的廚娘十分為難的,她不能把難題給下人。花蓮兒想了想,踅回去,回到房中。花蓮兒在房子里坐不住,躺不住,在腳地來回走動。她第二次走出房間,和女兒一起站在了太陽底下。廚娘要攙著她回房間,她不去。羅鈴也推著花蓮兒的腰身,叫花蓮兒走。花蓮兒說:“我不能叫女兒一個人受罪,我不忍心。”廚娘一看,勸不走花蓮兒,就跪倒在跟前了,廚娘說:“你這樣做,掌柜的知道了,我沒有好果子吃。你就饒了我吧。”廚娘說著說著,哭了。花蓮兒一看廚娘那可憐的樣子,自己也流淚了。她說:“我走,我走,你起來。”廚娘說:“你不回房子,我不起來。”花蓮兒只好再次回到了房間里。
一整天,羅鈴沒吃沒喝。她大汗淋漓,臉色發(fā)黃,不停地干嘔卻吐不出什么來。她的眼前不時地發(fā)黑。太陽還沒有落山,她就暈倒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