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西府關中
- 馮積岐
- 11636字
- 2020-02-19 17:35:15
渭河南岸,古城人已在河堤內的地里給田老大挖好了墓坑。臨入殮時,田老大還圓睜著雙眼。田方伯用一只手給老大捋上了眼皮,他一臉的悲愴。他對田老大說:“去吧,大哥,你死得值,你是田家的好漢,也是古城的好漢。你給娃娃們做出了樣子。你名下的土地,我一定會給你的兩個兒子平分的,你安然地去吧。”田方伯像做一件活兒似的對待老大的安葬,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流。血漬、傷口、尸體已很難使他心動了,就是顫動,也是在心底深處顫動。活到了四十歲,他見了不少世面,目睹過不少血肉之軀的突然消失。他十歲那年,鄰村孫家塬遭到土匪襲擊,一百多個人被殺得一個也不留,村莊里,這兒一顆頭顱,那兒一只胳膊一條腿,血水把街道都染紅了。有一個年輕女人身上趴著兩三歲大的孩子,一把刀從孩子脊背穿進去,穿透了女人,母女倆被串了葫蘆似的,其狀慘不忍睹。他七八歲那年,關中大旱,幾料子沒有收成,餓殍遍地,村外的小路上,隨處可見倒斃的人,一群蒼蠅圍著尸體嗡嗡地叫。四年以后,齊家寨商號的李豬娃聯合鳳山縣的晁黑狗、王搖搖起義,他們搗毀了眉塢縣官鹽局。后來,知縣派人捉拿起義人員,田方伯十多歲了,他目睹了起義者被剖腹挖心的慘景。就在古城村,周姓人家的弟兄倆為一犁溝寬的土地大打出手,弟弟殺了哥哥一家四口,哥哥嫂嫂被砍了頭顱,兩個孩子都被劈成了兩半……可以說,他是嗅著血腥走過來的。現在,他的心里被爭奪土地和古城人的利益裝滿了,對于自己的生死他置之度外了。在他看來,有得必有失,要得到就要有犧牲,不要說死了田老大,就是死了自己,也是平平淡淡的事。
哭哭啼啼的是女人。田方伯的女人齊云仙哭得尤其傷心,田方伯心里明白,他的女人不是哭田家老大,她是在哭自己的兒子田河田。
十八歲的田河田死于四年前的那次搶灘之后,那是發生在1923年的事情。那一次的汛期來得特別早,渭河泛濫得特別厲害,渭河南北兩岸的不少良田被淹沒了。從上游翻滾而下的河水里漂浮著木料、樹木、豬羊、農具、家具、衣服、鞋襪,還有被洪水淹死的人的尸體。田方伯和那些水性很好的人將小木船推進河水里意圖救出幾個人來,田方伯的兒子田河田也和父親一樣參加了救人的工作。小船在洶涌的波浪中搏斗了多半天,連一個活人也沒有搭救上來,那些被淹死的女人、娃娃和老人像一件件無用的家具似的被水卷走了。對那些木料和家具之類的東西田方伯無心打撈,盡管有些人十分貪婪甚至不顧激流洶涌,撲進水中去抓取,田方伯視而不見,他不發不義之財,他的家業是用汗水換來的,包括一顆釘子、一把?頭、一頭耕牛、一間土房、一寸土地,他都是通過勞動得來的。他鄙視那些從別人的苦難中得到利益的人,凡是不經過揮灑汗水不經過勞動得來的東西他一概不要。在他看來,人的一生就是要吃苦要奮爭(搶灘也是一種奮爭),要創家立業。人到世上來是受罪的,不是享樂的。只有明白了人本來就是個苦蟲,人才會主動地去吃苦。當兒子田河田從河水里撈取了一個木箱之后,他硬是呵斥著兒子將它丟進了河水里。到了半下午,他連一個人也沒有救上來,他嘆息一聲,對兒子說:“咱回去吧。有命的都逃走了,沒命的,想救也救不下。”
那次的大水來得急,也去得快。兩個月以后,一塊裸露的灘地仿佛一道雙方交戰的檄文掛在了渭河中央,爭灘的格斗是難以避免了。
古城村和鑼村的打斗一直持續到了午后。兩個村里的人一會兒擁向南邊一會兒擁向北邊,相持不下。同樣是刀光閃閃,棍棒相向,血肉模糊,喊叫聲把渭水撕碎了,混濁的渭水翻滾著嗚咽著,向東而去。吃罷午飯,在兩岸助威的年輕媳婦和未出嫁的姑娘們也沖上了灘地,參加了格斗。
在格斗中,田方伯張眼一看,發覺自己的兒子田河田不見了蹤影。當時,他忙于指揮古城人和鑼村人打斗,不能丟下在肩的重任去尋找兒子。不過,他還是遏制住了一股火氣,讓羞恥之感在胸中積蓄了多半天,一直到和鑼村人的打斗結束。
第一個站出來大聲吆喝的是段五魁:“河田哪達去了?咋不見河田呢?”段五魁用大呼小叫制造出了緊張而玄秘的氣氛,他把人們還未松懈的神經引向了田河田。古城人似乎被他喊醒了:就是不見河田。其實,河田溜走時,段五魁是瞄見了的,段五魁覷了一眼田河田的背影,心中竊喜——田河田給他的老子出了一道難題,而給我段五魁留下了抓住父子倆把柄的機會——看你田方伯怎么處置兒子。一心一意和鑼村人打斗的段五魁立時心花怒放,手腳麻利,忍著刀槍棍棒對自己的傷害。段五魁故意說:“三哥,河田是不是被鑼村人抓走了?咱去鑼村要人!”幾十個莊稼人一聽,跟著段五魁要走,被田方伯喝住了:“回來!鑼村人要的是地,要人干啥呀?再說,羅天龍的為人我知道,他不會干出缺德的事情的。你們都回去吃飯吧,這事不要管了,我去找他。”居心叵測的段五魁說:“三哥說得對,鑼村人不會扣下河田的。說不定,天黑了,他就回來了。”不知端的的古城人走下了河堤。段五魁走在最后邊,他偷看了幾眼依舊站在灘地上的田方伯。田方伯雖然昂頭而立,一副凌然之狀,但只有段五魁明白,這時候的田方伯已是心事重重,心神難安。你不是很威風嗎?你不是古城人的神嗎?你不是把臉面看得比天大嗎?走著瞧吧,你的兒子非把你臉上的皮扯盡不可,到時候,你把臉還藏到褲襠里去呀?段五魁的疲憊已被報復的天使扇動的翅膀打掃干凈了,他的快感是從心底里是從皮膚上骨髓里涌出來的。古城村只有他一個人明白,一場好戲已經拉開了幕布。
田方伯沒有走,他雙手叉腰,站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剛才,段五魁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里,段五魁想干啥,他心里清清楚楚。兒子離開時,段五魁肯定看見了,而且看見他去了啥地方。說不定,段五魁還攛掇了河田,這樣,就給他臉上抹了黑,使他這個族長無顏面對古城人。田方伯在等待著。也許,兒子負了傷,倒在了啥地方,他蘇醒后就回來了。田方伯盡量朝好處想,他覺得,他田方伯的兒子不是樣子不是孬種不會臨陣逃跑的。他知道兒子的性格中有和他一樣的剛毅和頑強。
月亮上來了。灘地上,荒草的影子支離破碎;月光下,被幾千人踩踏了好多遍的土地如同遭到了誣陷的好漢,不平的陰影十分清晰。站在月亮地里的田方伯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新鮮的月光沾在他那祼露的閃閃發光的胳膊上,由于拳頭還在半握著,胳膊上的肌肉隆起來了,顯然,他還在使勁,仿佛要把渭河灘握在手心,捏得粉碎。
夜闌人靜了,田方伯回到了村子。推開院門,可憐的齊云仙還沒有睡,她懷抱著田河鼓在院子里打盹。月光投在地上的身影瘦削、單薄,堅韌不拔的神情沒有消減一分一厘。女人心里明白,假如河田是臨陣逃跑,那后果將是多么可怕啊!一整天了,她的心一直是緊繃著的。她承受的災難和心理上的壓力不比任何男人少,而她的韌性要比男人們更強。即使她心上扎了刀子她也會斷然拔出來,自己舔干自己的傷口。女人沒有問田方伯見到了兒子沒有。她將河鼓抱進房間放在炕上,給田方伯端來了飯菜。一整天了,田方伯只吃了一頓飯。女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避開田方伯,不敢正眼去看他。田方伯坐在院子里吃飯,一句話也不說,空氣中似乎釋放出一股不可預測的緊張和災難,田方伯吃飯的聲音、女人的走動聲以及月光灑下來時發出的細微的聲音觸手可及。語言是不可能打破這僵局的,女人找不到撫慰田方伯的話,她收拾了碗筷,悄無聲息地睡覺去了。
好多年來,古城人在搶灘中很少有人逃跑過。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放棄了對土地的奮爭和放棄了生命有什么兩樣?逃跑是族規族法不能容忍的,是遭莊稼人唾棄和鄙視的一種可恥的行為。在田方伯的記憶中,他的一個堂叔在一次搶灘中曾經逃跑過,堂叔因為結婚才一年,惦念媳婦生孩子而跑回了家。田方伯經見了爺爺輩對堂叔的那次懲罰——堂叔被五花大綁著押到了祠堂前,他的記憶里的堂叔還是一張娃娃臉——十八九歲的樣子。堂叔被按倒在地上,他那撕心裂肺的求饒和鍘刀按下去人頭落地的場面嚇得年幼的田方伯驚恐地發出了尖銳的聲音,那深刻的血腥像一杯濃烈的燒酒灌進了他的腸胃,他沒有被灌醉,反而更清醒了,他明白了:莊稼人的品質中最閃光的是,依照規矩做人做事,剛直不阿,勇敢頑強。對于田家人來說,家規就是先生手里的戒尺、懸在頭頂的寶劍、無云的藍天、巋然不動的秦嶺,誰也不能去冒犯。年輕時的田方伯由于無視家規而被長輩暴打了一頓,他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尻蛋子使他記住了家規的厲害。那時候,田方伯才十六七歲。因為他喜歡上了田姓人家一個小他一兩歲的姑姑,雖然,兩個小年輕沒有越軌之事,雖然,只是遠房的姑姑,但是,田方伯的父親知道后還是將田方伯按倒在田家祠堂內用鞭子在精尻子上打了幾十鞭。田方伯在炕上趴了一個多月才勉強下了炕。從此,他記住了違犯家規的滋味。特別是做了族長以后,他覺得,他的言談舉止就是古城人的標準,他的家人首先要給古城人垂范。如果說,兒子真的是臨陣逃跑……他不敢再往下想。哪怕兒子被鑼村人打死或者被河水卷走,也沒有兒子的逃跑令他痛心令他惋惜令他羞恥。但愿吧……一向沉穩的田方伯有點坐不住了,心中紛亂不堪,各種設想朝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奔跑。
田方伯心情焦灼地看著院子里斑駁凌亂的月光,雙手抓住了屁股下的石凳子,他恍然看見院門在動,房屋在動,整個村莊在動,河田在走動……河田縮頭縮腦地走進了院門。田方伯橫掃兒子一眼,大叫一聲:“逆子!不要臉的東西!你還敢回來?去死吧!”田方伯將屁股底下一百多斤重的石凳子抓起來,舉過頭頂,正欲向兒子扔過去,河鼓在廈房里尖叫了一聲(也許,他做了一個噩夢),叫聲刺破了厚重的黑夜。田方伯愣住了。田方伯定睛再看院門時,院門依然緊閉如初,不見兒子的蹤影。他將舉過頭頂的石凳子又輕輕地放下了,他在心里叫道:兒子呀!我的河田,你去了哪達?你真的逃跑了嗎?剛強的漢子,硬是把涌出來的眼淚咽下去了。
帶著涼意的空氣在田方伯的周圍隨心所欲地流動著,和凝重的空氣相比,他那略帶憂傷的感情和并不十分飽滿的言語輕如柳絮。他的痛苦哽塞在喉嚨眼里無法吞咽,難以傾吐,他緊盯著院門的眼睛不聽使喚了,困乏得厲害,他伏在石凳前的石桌上,打起了呼嚕。
兒子!是他的兒子,河田。田方伯揉了揉眼睛,他沒有在睡夢中,兒子確實站在他面前,田方伯睡意全無了。
“你干啥去了?”
“我……”兒子囁嚅著。
“說!”
在丈夫的吼叫中,齊云仙起來了。她急急忙忙走出了廈房。女人站在兒子的身旁,用愛憐的目光看著兒子。兒子畢竟才十八歲。兒子滿臉的憔悴、驚恐遮住了他青春而鮮活的神情。女人說:“河田,給你爹說亮清,不要害怕。”
田河田跪在父親面前,實話實說了,他果然是臨陣逃跑了。田方伯一聽,求救似的大聲哀叫道:“河田呀河田!你、你把你害了,也把你老子害了!”田方伯揚手就是一耳光。田河田沒有躲閃,等著挨打。盡管,田方伯扇得很狠,但他似乎毫無手感,他扇出去的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上蒼賦予他的被責任涂滿了的巨大無比的手,是先輩留下來的手,是書寫著家族家規的手。田方伯半眼也沒再看田河田,好像跪在他跟前的不是他撫養到十八歲的兒子,那張臉也不是他熟悉的兒子的臉,他關心的不是田河田被打得灼熱的臉龐,甚至田河田的身體和生命,這些,他都不關心,他只關心這件事怎么收場,他在古城村怎么做這個族長!田方伯垂下了頭,木然地坐在了石凳子上,一言不發,仿佛是充滿血腥的白晝和忐忑不安的夜晚重疊在一起撕碎了他對兒子的美好期待,他只剩下了一腔憤怒。
天快亮了。亮光仿佛剛浮出來的小雞身上絨絨的毛在院子里的樹梢上抖動。
天快亮了。亮光像悲愴的嗩吶聲一樣敷在院子里。羅天龍剛剛給花蓮兒做好了棺材——他叫了兩個幫手,一天一夜就做好了。羅天龍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木匠,手藝自然傳給了羅天龍。在渭河北岸,羅天龍是有名的大木匠——磚瓦、木工、油漆他都在行。尤其是他給大戶人家在房屋上雕飾的圖案——人物、飛禽、走獸、花卉,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女人的棺木板是羅天龍在常興街上挑選的上好的柏木,老衣也是用扯來的最好的綢緞做的——羅天龍要厚葬他的女人。
羅天龍和他的女人花蓮兒在一張土炕上睡了二十八年——從花蓮兒八歲起,兩個人就睡在一起了——花蓮兒既是羅天龍的妹妹,又是他的童養媳。花蓮兒跟在羅天龍的身后哥哥哥哥地叫著,一直叫到了花蓮兒十六歲和羅天龍圓房的那天。成婚的第一個晚上,兩個人像往常一樣睡在一起的時候,突然都覺得很別扭。花蓮兒把枕頭一抱,睡到了土炕的那一頭,羅天龍攆過去,抱住了花蓮兒。有多少個日子,當這男娃和女娃晚上抱住睡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壓抑了自己,都不出聲地在心里相互期待:等吧,等到圓房的那一天。這一天來到了,當羅天龍動手要給花蓮兒脫褲子的時候,花蓮兒嬌嗔地說:“不,我是你妹妹,哥哥妹妹是不能那樣的。”羅天龍說:“你給我當了八年妹妹,從現在起,你不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媳婦。”花蓮兒說:“那就叫我最后再叫你幾聲哥。”羅天龍說:“那好,你叫。”花蓮兒叫道:“哥!哥!天龍哥!我的親哥哥呀!”她叫著叫著,眼淚下來了,以致淚流滿面,嬌喘不已。在花蓮兒的叫聲中,她已被羅天龍剝得一絲不掛。當羅天龍趴上精赤的花蓮兒進入她的身體的時候,花蓮兒摟緊了他的腰身,不由得又哥呀哥地放聲叫開了。她沒有絲毫的忸怩羞態,只有山里女娃娃那種寬闊的野性和自覺的獻身行為。
從那天晚上以后,花蓮兒再也沒有把羅天龍叫哥。
羅天龍的祖父是山東鬧義和團那年帶著羅天龍的父親到了秦西省的,一家人進了潼關從東向西挪,一直從渭南挪到了鳳山縣城北邊的北山里一個叫作桃花山的地方。桃花山的幾座山頭上長滿了桃樹,開了春,滿山粉紅的桃花如煙似霧,花香襲人,山里人枯焦的日子里因此而增添了幾分有色彩的情趣。羅天龍一家就住在山頭下的窯洞里。那么大的桃花山里只住著羅天龍一家和花蓮兒的父母親。山里撂荒的坡地到處都是,只要肯下苦力,只要多開墾,就能多打糧食。山東人十分勤勞,兩年時間,羅天龍的父親羅俊就開出了五六十畝山地。農閑時節,羅俊帶上木匠家具給山里人做山犁,做柜子,做棺材。隨著斧子、鋸子、鑿子、刨子的拉動或揮動,麻錢(銅錢)和銅圓到了木匠的手中,他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兩年過后,就買了幾頭牛,不再用?頭、鋤頭開荒種地了。
花蓮兒父母親的窯洞和羅天龍家的兩孔窯洞只隔幾丈遠。兩家同住一個院落,常來常往不說,關系融洽不說,羅天龍的父親羅俊和花蓮兒的母親余桂仙成了公開的相好。這也難怪。花蓮兒的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侏儒——他站直,只比土炕高一點,而且有一雙大腳巴骨,走起路來一搖三擺,二里山路,要走半天,老遠看,不是向前走,而是向后蹾。就是這么一個丑陋的男人卻得到了一個身材苗條、臉蛋兒好看的年輕女人。世道就這么不公平不遂心如愿,木匠羅俊——羅天龍的父親卻守著一個病懨懨的女人。羅俊和他的女人睡在一條炕上,鼻孔里灌進去的不是屬于女人的體香,而是中藥的苦味和說不清道不明的病味兒——連女人的毛孔里也散發著這種嗆人的味道。幸虧,羅俊每天都在沉重的勞動之中,他一上炕就鼾聲如雷了,不然,他渾身的蠻力去哪兒釋放?女人,屬于他的土地已無法耕作,和病懨懨的女人做那事對他來說是一件十分殘忍的事。壓抑著自己的羅俊只有在下雨天在閑下來的日子才焦渴難耐。他把目光和身體投向花蓮兒的母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羅天龍的父親從花蓮兒的母親口中得知,她是五六歲就給這一家當了童養媳的。而羅天龍的父親在楊家山給人做犁時,楊家山的山民給羅天龍的父親說,花蓮兒的母親是花蓮兒的爺爺當年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窯姐兒。這個花蓮兒究竟是誰的女兒,也許,花蓮兒的母親余桂仙也說不清。余桂仙究竟是童養媳還是窯姐兒,羅俊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女人對他知冷知熱知心知肺和傾注于他的毫不保留的真情,他只專注于女人在炕上給他帶來的刻骨銘心天塌地陷的快感。余桂仙才是他的肥沃的土地,他有激情有責任精心耕作。
在羅天龍一家還沒住進桃花山之前,由于沒有牲口,每逢種地的時節,花蓮兒的母親余桂仙要么用?頭、鋤頭挖,要么去給有牛的人家干幾天活兒(以工換牛)。羅天龍的父親來了之后,花蓮兒一家的二十多畝山地就由羅天龍的父親給代種了。羅天龍的父親在農忙時就下山去找雇工,從不要花蓮兒的母親給他家干一點活兒。他暗暗地愛上了鄰家這個很漂亮很令人心疼的女人。女人俊俏不說,和羅俊在一起,很風情,很煽情,這是羅俊那病懨懨的女人學也學不會的。
羅俊和余桂仙在坡地里放牛或干活兒的時候,就在草坡里滾在了一起。天做被子地做炕,兩個相好旁若無人,盡情交歡。坡地里不見一個人影,只有蟲子的叫聲火一樣地燃燒。后來,羅俊大白天睡在余桂仙的炕上,侏儒也不敢吭聲。一個下雪天,羅俊和往常一樣把花蓮兒打發到自家的草棚里和羅天龍玩耍,他和余桂仙上了炕,兩個人連門也沒有閂,就開始折騰。余桂仙雖然被幾個男人上過手,卻從來沒有哪一個男人像羅俊一樣把她弄得要死要活,她和羅俊在一起,就好像沒有了自己沒有了天地沒有了人世間。羅俊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和羅俊偷情,余桂仙從來沒有內疚過,在她看來,這是上蒼對她長期肉體孤獨精神孤獨的補償——一個好女人就必定要有一個好男人伺候——侏儒在她心中早已死了。兩個人正玩在興頭上,窯門被侏儒推開了。本來,侏儒是在做灶房的窯洞里的灶門前蜷縮著的,他嫌太冷,想到炕上去。他進了窯門,站在腳地眼巴巴地看著炕上的一男一女在盡情地交歡,他說:“我要……要上炕。”余桂仙扭頭一看,腳地上站著侏儒,余桂仙說:“出去!”侏儒說:“我要……”還沒等侏儒說完,余桂仙罵道:“你還要?你看你那□樣子,能干不能干?滾出去!”余桂仙把侏儒推了一把,侏儒雙手死死地抓緊炕邊不走。余桂仙順手抓起當作枕頭的那塊石頭蓋頭朝侏儒打下去,侏儒倒在了炕跟前,余桂仙繼續和羅俊干起了還沒干完的事情。等事畢,余桂仙下了炕一看,炕跟前一攤血,侏儒早已死了。當天,羅俊在坡地里挖了一個坑把侏儒埋掉了。
本來,羅俊準備把余桂仙名正言順地納了妾,可是,第二年春天里,余桂仙就遇難了。
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
花蓮兒去羅家吃晌午飯——對于花蓮兒來說,自從來了羅俊一家,她吃羅家的飯比吃自家的飯的次數還多。此時的余桂仙正在窯洞里給自己搟面條,突然轟的一聲悶響,窯洞塌下來了,余桂仙被埋在了土里。羅俊端著飯碗出來一看,出事了,把飯碗順手一撂,向塌了的窯洞撲去。羅俊似乎預感到,這一天遲早要來的。他站在雨地里,站在埋住余桂仙的那一堆小山包似的土跟前,任憑冰涼的雨水從頭頂上向下澆。他悄悄地、靜靜地站了一刻,跪倒在泥地上。他心頭泛上來了他不敢面對不想面對也不得不面對的兩個字:報應!這就是報應。羅俊在臉上抹了幾把,抹不掉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山上的幾個山民被羅俊叫來,用了三天工夫才把余桂仙刨出來。羅俊給余桂仙做了一口棺材,埋在了山坡上。
就這樣,羅俊收養了花蓮兒。花蓮兒整天跟在羅天龍后面,放牛時跟著,犁地,割柴時跟著,在水泉中擔水時跟著,下山買幾斤鹽時也跟著。她簡直像羅天龍的影子一樣,哪里有羅天龍,哪里就有花蓮兒。晚上,羅天龍就和花蓮兒睡在一起。花蓮兒張口閉口叫羅天龍哥。羅天龍也特別喜歡這個沒爹沒娘的小妹妹,他在樹上摘幾個酸杏摘一把桑葚摘幾個核桃,他吃多少,花蓮兒同樣吃多少。羅天龍把花蓮兒當作親妹妹。而且,不只是妹妹,羅天龍覺得,花蓮兒是一種情調一種氛圍一種力量,是羅天龍割不掉的尾巴,是他身體的一部分。開初,羅俊也把花蓮兒當作女兒養。幾年以后,羅俊和自己的女人一商量,把花蓮兒作為童養媳來看待。女娃娃越長越俊俏越懂事,有鼻子有臉面不說,尤其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比余桂仙的眼睛更沉靜更柔情更溫馨。羅俊幾次給花蓮兒說:“你不要叫他哥了,他不是你哥。過幾年,我給你們圓房。”花蓮兒還不知道圓房是啥意思,她依舊把羅天龍叫哥。
羅俊在山里又堅持了幾年。北山里突然來了一種怪病——多年以后,醫學界把這種病命名為“克山病”。雖然這是一種心臟病,不可能傳染,但怪就怪在:如果一家有一個人得了這種病,全家人會被同一種病纏上,以致很快亡故。山里人以為是神仙或厲鬼作法作怪,是上蒼的懲罰,山里人把全家人的倒斃歸結為“山犯了”,山民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克山病”。一旦“山犯了”,山坳里、山頭上,有幾戶死幾戶,一戶人家也保不住。余桂仙被窯土壓死后沒多久,羅俊那病懨懨的女人也下世了。羅俊一看,山里再也待不住了,他就賣地下山——雖然,他的名下有一百多畝山地——包括余桂仙留下的二十多畝地也被他獨占了,可是,山地的價錢很低,他的所有土地只賣了三十石小麥。
用賣地所得,羅俊在北山根下的鳳山縣松陵村安了家。羅俊給羅天龍和花蓮兒圓了房,自己沒再續娶。
那時候,羅俊帶上羅天龍到處給人家蓋房子,做木工活兒。羅俊在塬下的眉塢縣鑼村給人家蓋房時才知道,鑼村的一大半人是從山東嶗山遷來的,而且都姓羅,族長和他們是同村同宗。羅俊在鑼村認了叔伯弟兄,他就從鳳山縣的松陵村搬到了眉塢縣的鑼村。
父親去世后,羅天龍在鑼村把家業做大了。過了三十歲,羅天龍就“立”起來了,他的名下有了二百多畝土地——他的地是一分一厘買來的。他一個麻錢一個銅圓地攢下了一份家業。他很勤儉,很吝嗇。犁地時,他不穿鞋,把鞋別在腰帶上。他外出做活兒時,用木勺子給家里人留下那幾天要吃的菜油、食鹽和醋,辣子是數著角兒留。余下的調料,他用一把銅鎖鎖起來,鑰匙自己拿著。有一次,他估計外出十天,結果,多出去了五天。花蓮兒比他還節儉,十天的調料吃了十三天,最后,還是吃了兩天沒調料的飯,自家人倒好說,兩個長工背地里罵他是“嗇皮”。
為了創下一份家業,二十年了,羅天龍沒有睡過一個晚上的長明覺,常常兩頭不見雞——起來時,雞還在架上;睡覺時,雞早已上了架。清早,當鑼村人打著哈欠從院門里向出走的時候,羅天龍已在塬上的坡地里或者渭河灘里給牲口割了一擔青草擔著進了村。晚上,鑼村人酣然沉睡時,羅天龍還在房子里點著菜油燈給人家做門窗、做柜子、做農具。他熬到啥時候,花蓮兒陪他熬到啥時候,花蓮兒幫他拉鋸,幫他鑿卯,幫他在木頭上打墨線,幫他磨斧頭,磨刨子的刃。農忙時,他在家里播種、收割、碾打,地里和場里的活兒剛完畢,他一天也不歇就背著木匠家具外出干活兒了。下雨天,莊稼人沒黑沒明地死睡一天一夜舒松一下筋骨,或者,摟著好久沒有滋潤過的女人撒一回歡。到了下雨天,羅天龍更忙了,他正好在房子里把給人家蓋房用的門窗做好,天一放晴,就可以砌墻上梁了。他活著就是為了干活兒,他干活兒就是活著。當然,他能讀出花蓮兒目光中的渴望,他給花蓮兒許下了愿:等他把家業創大,啥事也不干,沒黑沒明地和花蓮兒×上三天三夜。花蓮兒一聽,哧地笑了:“你還有心思×女人?你的心思在買地置業上。你有多少地才算大家業?是一百畝,還是二百畝?是十頭騾子,還是二十頭?”他也不知道家業做多大才算大。花蓮兒沒有說錯。他只是不停地做,土地在增添,莊基在擴大。當菜油燈里的油干捻子滅了時,花蓮兒催他睡覺。他把花蓮兒抱到做木工活兒的案子上,抹下她的褲子上了身。事畢,他摸黑將花蓮兒抱進了隔壁,放在了炕上。他說:“你以為我不想?我比你還想。這一下,你受活了吧,睡覺去,我再干一會兒。”他給菜油燈里添上了油,點著了燈,又開始干活兒了。羅天龍只信一條理:家業是苦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有白享的福,沒有白吃的苦。
從十六歲給羅天龍做媳婦,花蓮兒整整做了二十年。按照農村人的說法,花蓮兒是幫夫的女人。羅天龍也知道,他的家業中浸洇著一半兒花蓮兒的心血。花蓮兒的去世使他很痛心,他不再吝嗇,要大大方方地給花蓮兒辦喪事。
羅天龍不僅請了鼓樂吹手,還請了一臺大戲。他要在家里給花蓮兒誦七天經,在鑼村唱三天戲,以奠祭亡靈。他知道,沒有女人的家將是荒蕪的家、不完整的家。他的半生半世多虧了這個女人。
即使鑼村的長輩去世了,訃告牌也是用紙出的。羅天龍派人扯了五尺白綢子,用白綢子給花蓮兒出了訃告牌,訃告牌上寫道:
羅花氏蓮兒生于光緒十七年(1891年),歿于民國十六年(1927年),離年三十六歲……羅氏恪守婦道,勤儉持家,相夫教子,積紡女紅,鑼村之楷模;賢惠善良,待人溫和厚道,垂范眉塢……
安葬花蓮兒那天,全鑼村人淹沒在哭聲中,悲傷而哀婉的嗩吶聲穿過滾滾的渭水,在渭河北岸飄蕩……
當田河田拉著一個女娃娃向蘆葦地里走去的時候,段五魁看得清清楚楚。在腥風血雨般的打斗之中這男娃和女娃的匆匆離去使段五魁有些吃驚,懷著探究的心理,他悄悄地攆上去,跟在田河田和那女娃娃的身后。等這個男娃和女娃進了蘆葦地,他站在地邊偷聽,他屏住氣息,聽到的只是自己憋出來的喘息聲。他向蘆葦地里走了幾步又退出來,出現在他視線里的田河田正在和女娃娃摟抱在一起,接下來,是兩個人的竊竊私語。他再看時,什么也看不見;再聽時,什么也聽不見——那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他希望是這樣。段五魁心想:該死的田方伯,一個村里的人都在灘地上拼命,你的兒子卻和女娃娃尋快活,看你咋處置他!段五魁不動聲色,回到灘地上,心里涌上來一股說不出的嫉妒和仇恨,他拿起谷杈,朝一個已經向北岸撤退的莊稼人老遠撂過去了,鋒利的谷杈扎在了那個莊稼人的屁股上,那杈尖扎進去至少有三寸深——段五魁下手太狠了。那個莊稼人回頭看了一眼,撲倒在地上。他根本不知道,段五魁那一谷杈中扎出去了多少復雜的情感和陰暗的用心。段五魁懷著既幸災樂禍又等待一場好戲開臺的期待心理回家去了……
回到家,段五魁突然產生了一股怒火。金秀珠連問他兩聲:“咋了?啥事?”他不吭聲。他那張沒刮胡子、滿臉胡茬的臉陰沉沉的,雙目盛滿了冷峻而狂暴的神情。他吃了一鍋旱煙,將煙鍋放下,罵道:“該死的田方伯!”金秀珠說:“田方伯又咋了?”段五魁說:“他不賣地。”金秀珠說:“他不賣就算了,看你!這就是你的本事!”段五魁說:“算了?我不能和他算了。”金秀珠:“那你還能把人家殺了剮了?”段五魁說:“走著瞧。”
田方伯有三畝地夾在段五魁兩大塊田地的中間,段五魁想把田方伯的那三畝地買到手,把他的地連成一大片。段五魁打發人去和田方伯撮合,田方伯一口回絕了:不賣。段五魁給說事的人吩咐:告訴田方伯,那三畝地他出六畝的地價。田方伯卻說,出六十畝的地價他也不賣。既然田方伯不賣,段五魁就說,他愿意用最好的地兌換田方伯的那三畝地。田方伯給說事的人說:“你告訴段五魁,他的地里就是長金子長銀子,我也不兌換。”田方伯心里明白,這不是三畝地的事情,段五魁把他的地連成一片,目的是向古城人顯擺——我段五魁才是古城的老大,你田方伯是族長能咋樣?我照樣可以把你擺平,我叫你賣地,你不能不賣;我和你換地,你不能不換。而田方伯偏偏不聽段五魁的擺布,不賣就是不賣,不換就是不換。兩個人都顯示他們的強勢。可以說,不屈的心對著不屈的心,強硬的目光對著強硬的目光,強硬的聲音對著強硬的聲音。這才叫針尖對麥芒——尖對尖。誰也不讓誰。
段五魁一看,田方伯比他還強硬,他使出了陰招——他在兩邊的地畔都栽上了樹,因為是碗口粗的大樹,根須扎進了田方伯的地里去不說,兩邊的樹遮出的陰影幾乎把田方伯的地罩嚴了,陰影下,地里就不長糧食。人家段五魁在自己的地里栽樹,田方伯無話可說。田方伯的管家給田方伯也出了一招,他叫田方伯把那三畝地全部栽上樹。田方伯不干,他說:“我不能不拘榮辱,沒有規矩,這樣做,古城人笑話。再說,我是族長,我和段五魁對著干,以后村里發生了難纏的糾紛,我咋處理?我還有什么臉面?就讓一讓段五魁,他做的缺德事,村里人都看著,他哪里像個大戶人家的樣子?”田方伯最終做出了讓步的打算,他覺得,并非他示弱。寬容是他的德行,也是他強勢的另一種表達。對于段五魁來說,達到目的,才是唯一的,段五魁哪里管村里人指脊背?他強裝著一副傲慢不屑、盛氣凌人的樣子,把事情越做越絕——他叫長工把兩邊地的頂頭的田間小路也開挖了,種上了莊稼,田方伯想種想收,都無法進地了。他的三畝地就像鎖在了箱子里一樣。田方伯被逼到了墻角,但思來想去,不再和段五魁爭高低,退讓一步,海闊天空。人的德行是不能用秤量,用錢買的。吃虧是福,他把那三畝地賣給段五魁了。
寫契約按指印的那天,段五魁把田方伯請到了家里,擺了一桌酒席。他派人去橫渠鎮割了幾斤肉,殺了家里的一只母雞——雞是他自己殺的。他把雞翅膀踏在腳下,麻利地將雞頭一擰,一刀剁下了。燙去雞毛,開膛剖肚,他雙手浸在雞血之中,感到無比溫熱和滑膩——從那一刻起,他的快感一直持續到雞肉端上飯桌。段五魁滿面春風,眉開眼笑,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他不僅僅是買來了田方伯的幾畝地,他把田方伯硬箍住了——他贏了,他贏來了田方伯的面子,而使他在古城做人有了更大的自信——你是族長,又能怎么樣?地,你還得賣給我!他給田方伯敬了一杯酒,笑吟吟地說:“三哥成全了兄弟,使我的地連成了一片,我謝謝三哥。”田方伯一聽,一口喝干了酒,放聲大笑:“你贏了,段五魁。還是你有能耐,我田某人佩服。”田方伯輪廓分明的面孔嚴肅沉靜。段五魁尷尬地笑了笑:“還不是三哥給了面子,我有啥能耐?”田方伯說:“我還有面子?我的臉面被你當作溝蛋(屁股)子踢。”段五魁一看,田方伯滿臉通紅,目光冷峻。他知道,田方伯在極力按捺著窩囊之氣,段五魁又給田方伯敬了一杯。田方伯接過酒杯,將一杯酒朝段五魁的臉上潑去之后,放下酒杯,擰身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