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西府關中
- 馮積岐
- 10083字
- 2020-02-19 17:35:15
最后一頓飯是田方伯給兒子送到祠堂里去的,他特意去集市上買了幾斤豬肉,燒成了臘汁肉,打了半斤白酒。田方伯將肉和菜放在一個籃子里給兒子提去了。進了祠堂,他叫看守的族中人打開了門,凝視著兒子:田河田躺在麥草鋪上,面無血色,看似一件破衣爛衫扔在那里,他的趴睡毫無姿態可言。三天來,兒子可能被嚇壞了,他進食很少。開始那兩天,田河田只是不停地哭,哭睡過去,又哭醒過來,以致哭泣成了嘴的翕動,聲音比破鑼還破。第三天早上,他老早起來了,他開始在房間里跑動,跑得大汗淋漓之后,撲倒在麥草鋪上。
田方伯走過去,將菜籃子放下,坐在了麥草鋪子上。田河田趴下沒有起來。田方伯向兒子跟前挪了挪,他用斷了指頭的手在兒子的身上撫摸,從臉上一直撫摸到了腳上,他觸摸的好像不是兒子的肌膚和筋骨,而是兒子已經歸去的靈魂,他的手在輕輕地抖動著,好似控制不住自己,他拉住了兒子的手,兒子的手已經布滿了老繭。這只手曾經握過犁把,握過?把鋤把,曾經在渭河里搖過船槳,曾經給你的煙鍋里裝上了旱煙塞在了你的嘴里給你點上了火,曾經在你的臉上抓——那只毛茸茸的幼小的手抓你的時候,你心里癢癢的——手,兒子的手啊!兒子大叫一聲:“爹!把手給我!”你的手像樹葉一樣在水中漂浮,你已經醉得難以自持了,不知怎么就落進了渭河,你在水中像狗刨食一樣雙手亂刨,你被水嗆了幾口,不會動作了,是兒子抓住了你的手,把你拉上了船。你在船上死睡了半天,醒來后抓住兒子的手哈哈大笑,你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兒子呀兒子,我養了這么好的一個兒子。如果不是兒子相救,你肯定淹死在渭河里了。田方伯從兒子的手上似乎摸到了兒子的孝心。直到現在,你不得不承認,兒子確實是個好兒子。你凝視著兒子:兒子沒有動,死亡的氣息似乎發自他身底下的麥草發自他孱弱的身體。他那樣子,就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一眼也會落淚的。可是,田方伯沒有,他已經沒有眼淚了,他似乎是對著墻壁對著古老的祠堂說:“不是你爹我心狠,你就是怨我也罷恨我也罷,作為一個男人,活著就要活得有骨氣,活得人模人樣,你下輩子再做了人一定要剛剛強強的,像個男子漢,你那么軟弱膽小,能在人世上站得住腳嗎?你為一個女娃娃值得嗎?你把女人看得那么重,還能干出什么大事來?男人情稠不是好事。女人是男人的補藥,也是男人的毒藥。你真瓜(傻)呀!娃呀,你走后,我和你娘會請人給你念經消災的……”田方伯好像不是說給兒子而是說給自己聽的,盡管他說得很動情,兒子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田方伯嘆息了一聲,將籃子挪了個位置,站起來要走。田河田翻身坐起來了,他沒有看父親,蒼白地干笑了一聲,抓起了酒壺,猛地灌下去了幾口。他用衣袖抹了抹嘴,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田方伯,目光里噴著燒酒一樣的火。田方伯被兒子的模樣嚇住了,他叫了一聲河田,話未出口,田河田猛撲過來咬住了田方伯失去了小拇指頭的手腕,田河田的牙齒像錐子一樣向田方伯的肉里鉆,田方伯咬住牙,忍著疼痛,不吭聲。兩個看守河田的年輕人走過來去拽田河田,田方伯說:“不要動他,叫他咬一口我的肉,就算是對我養他十八年的報答。”田河田眼皮一翻,沒有再咬動,松開了口,叫了一聲爹。田方伯以為兒子會撲向他的懷里的,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田河田沒有。田河田沒有再看父親,他斷然地撲倒在麥草上,臉面朝下,依舊是一動不動。田方伯坐在麥草鋪上。房間里靜靜的,能聽見兒子很不均勻的呼吸聲,能感覺到像巨石一樣的祠堂懸在頭頂發出的威嚴的氣息。田方伯似乎在等待什么。等了一刻,田河田一句話不說,田方伯站起來,挺直腰,走出了田家祠堂。田河田在田家祠堂里被囚禁的那三天歷經了怎樣的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情證明,田河田的思考沒有停歇——他是有心計的。他并非父親推測的那樣,是因為膽小怕死才逃離了爭灘的打斗。
這三天,對于田方伯來說,也是很難熬的。當一撥又一撥的古城人來求情的時候,他的心動了。他的四爸和四娘一進門就給他跪下了,他去扶,兩個老人不起來,他只好跪在了他們的對面。四爸說:“你是族長,你的心思四爸知道,你把河田弄死,你就有威望了,高大了,得是?家族家規就守住了,得是?”田方伯說:“四爸,我放過了河田,叫我咋樣去見我爹我爺我八爺(曾祖父)?就是他們饒了我,我也饒不了自己。田家不是沒有處置人的例子,你是知道的。”田方伯的四爸說:“田家是處置過你的一個長輩,那是光緒爺手里的事,現在是民國年間了,你咋那么糊涂呢?一個朝代一個樣子。”田方伯說:“朝代變了,祖宗的規矩沒有變。”田方伯不答應放了兒子,他的四爸跪著不起來。后來,田方伯只好松了口。
段五魁的再次求情反而使田方伯下了處置田河田的決心。從段五魁的口中他得知,古城村人沒有一個不知道田河田逃跑的事。他走了幾家,才明白,其中有隱情——按照古城人的說法,田河田是為了和羅天龍的女兒偷情才躲進蘆葦中的——一個好色之徒,竟然做出了這么膽大如天的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料定,像田河田這種戀女人的男人即使將來也不會有出息的。好色的帝王失江山,好色的男人天不佑。固然,女人是男人的土地,男人可以盡情地耕作。作為男人,你只能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種,越界是不行的。田家的《家訓》第十二條寫得清清楚楚:不可奸淫他人妻女也。羅鈴不是他們明媒正娶的媳婦,田河田不應該和她在一起的。后兩天,誰來求情,他也閉門不見了。
處置田河田是在第四天——田河田的棺材做好以后。按照族規族法,田河田應該被吊死在祠堂前那棵年代久遠的槐樹上。處置是在午飯以后開始的。
古城人放下飯碗來到了田家祠堂前。田方伯以族長的身份主持了處置。田河田并沒有被捆綁,他由兩個人架著,走出了祠堂。太陽光刺得田河田眼睛發花,他揉了揉眼睛,活動了一下胳膊和雙腿。他站在祠堂前看了看發白的太陽和板著面孔的天空,目光在古槐上垂吊下來的麻繩上停了一瞬間,順著麻繩一直追蹤到那個即將套住他的脖頸的套環。他對左右兩旁的年輕人說:“叫我撒一泡尿去。”兩個年輕人點點頭表示同意。三個人向祠堂一側走了走。兩個年輕人站在田河田的身后用身體擋著眾人的目光。田河田朝祠堂一側走了幾步,他長長地撒了一泡尿。尿水有力地打在了他腳下的土地上,腳下的土地冷漠得如鐵板一塊,沒有濺起土星兒。田河田尿畢,系上褲帶,他將褲帶系得很緊很緊。他一抬眼,掃了一眼遠處的渭河堤岸,長吸了一口氣。在身后的兩個年輕人沒有任何警惕或者說連一絲半點懷疑也沒有的情況下,田河田撒開腿就跑,一直朝河堤那邊跑去了。當田河田跑出去幾十步時,兩個年輕人似乎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情,兩個年輕人在后邊窮追不舍。誰也不可能料到田河田有那么大的力氣,會跑得那么快。誰也不知道,田河田在祠堂里躺了一天之后就開始在房間里跑步了——逃跑是他思忖好了的。站在祠堂前的古城人沒有呼喊沒有追趕,他們屏住了氣,只見田河田的雙腿像船槳一樣劃動。段五魁銳叫一聲:“河田!”田方伯仿佛才醒過了神,他十分驚慌,大聲喊道:“河田,你站住!”田方伯順手從套環下掂起了供田河田上吊時踩踏的木凳子,他舉起木凳子在房檐臺階上將木凳子摔碎后抓了一條凳子腿去追田河田。田河田向渭河那邊飛奔而去了。
田方伯氣喘吁吁地追上了那兩個年輕人,并超過了那兩個年輕人——其實,那兩個年輕人只是佯裝追趕,他們有意識地想放河田一馬。田方伯一邊跑一邊向手上使勁,凳子腿好像被他捏得發冷發顫,他攆上河田,肯定會毫不猶豫地一凳子腿打下去的,他將會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打——這個逆子,臨死前,還是沒有骨氣的樣子,算是把家族的臉面丟盡了。田方伯追到了河堤上。憤怒的渭水就在腳下。田河田就在幾步開外,他面對著滔滔渭河毫無懼色。田方伯一聲喝喊:“站住!”隨之,手中的板凳腿朝田河田扔過去了,板凳腿打在了田河田的腦袋上。河田搖晃了兩下身子,回過頭來看了田方伯一眼,一頭扎進了波浪滾滾的渭河中……在后邊追趕的齊云仙一看兒子跌進了渭河,撲倒在地,起不來了。
齊云仙直直地跪在兒子撲進渭河的堤岸上,她一連跪了三天。她已經哭不出聲來了,她的聲音嘶啞了。一夜間,齊云仙的兩鬢有了白發。田河田是她進了田家門的第二年生的——早上,她還在磨坊里磨面,她挺著大肚子坐在面柜跟前用籮兒籮面,晚上就生下了田河田。她的頭胎就是兒子,公公和婆婆比她和丈夫還高興。一家人很疼愛這個長孫。三歲時,田河田出天花,差一點兒丟了命,終究還是活過來了。在一個古城村,找不出第二個像田河田這樣聽話、懂事、沒有任何壞毛病的娃娃。無論是讀私塾,還是讀洋學堂,兒子在老師眼里都是很優秀的學生。十四歲,田方伯把田河田從學堂里拽回來,叫他種莊稼,田河田沒有執拗田方伯這個做父親的,兩三年工夫就學會了所有的莊稼活兒,成為田方伯的得力幫手。兒子即使臨陣逃跑,也不至于是死罪,再說,兒子是為了救人一命而逃跑的。對此,齊云仙很難理解丈夫,作為人之父,你心太狠。古城村是離不開你這樣一個有尊嚴的族長的,可你不應當為了家族家規把兒子搭進去。一個人如果冷酷到連父子之情都沒有了,這個人就太可怕了。三天來,齊云仙不和丈夫說一句話。她覺得,丈夫什么都好,可做了族長之后,心變硬了,變狠了,變得缺少人情了。這是她難以接受的。
暮色四合了,渭河堤岸被霧靄鎖住了。齊云仙依舊長跪不起,木然不動,默默地流淚。她沒有覺察到,田方伯就跪在她身后的不遠處。這時候的田方伯已經淚流滿面了——他看起來不是四十多歲,而是五十多歲、六十多歲。他滿臉胡茬,神情冷峻黯淡,似乎衰老了:難道我忍心失去兒子嗎?難道兒子不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嗎?你知道齊云仙抱怨你、憎恨你。有誰知道,你的心里有多痛?你甚至想到了在祠堂前的老槐樹上把自己吊死。你偷偷地上過幾次渭河堤岸,跪在渭水跟前,祈求父母親寬恕你,祈求兒子寬恕你。
田方伯站起來,走到齊云仙跟前攙扶她,齊云仙看也沒看田方伯,滿臉的惱怒神色,她嘶啞著說:“走開!”齊云仙叫了一聲河田,趴在了地下。田方伯抱住女人也隨之趴倒了,兩個人抱在一起,大哭不止……
田河田躺在田家祠堂的那三天里,段五魁給他送過三次飯。
段五魁叫金秀珠買了三斤肉,給河田做了最好吃的臊子。段五魁提著肉和菜去看望河田,看守的兩個年輕人不叫段五魁進去,說是田方伯吩咐的。段五魁說:“我是誰,我三哥是誰,你們不知道嗎?娃管我叫段叔,我去看一看還不行?閻王爺逼命不逼食,我是來給河田送吃的。”在兩個年輕人看來,田方伯的吩咐至高無上,他們不能違抗的。他們不能也不敢放段五魁進祠堂。段五魁一看自己說不動兩個年輕人,從懷里掏出兩塊銀圓,分別給了兩個年輕人,兩個年輕人才放他進去。
段五魁走進田家祠堂一看,河田坐在麥草鋪上發呆。段五魁叫了一聲:“河田。”河田似乎才愣過神來,他站起來了。他真沒有料到,段五魁會來看望他。他知道,父親和段五魁面和心不和,但他并不以為全是段五魁的錯,兩個強人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他覺得,段五魁待人和善,笑模笑樣,很少給人發脾氣,有長輩的風范,他一點兒也不討厭段五魁。段五魁說:“我娃坐下來,先吃一個臊子夾饃。”段五魁把他提來的臊子和蒸饃拿出來。田河田實話實說:“段叔,我吃不下去。”段五魁說:“吃不下去也要吃。男人嘛,能累死掙死,不能餓死。”段五魁夾了一個饃給河田遞到了手里。河田吃畢饃,問段五魁:
“段叔,你說,我爹會殺了我嗎?”
段五魁沒有想到河田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想了想,說道:
“會的。”
河田一聽,打了個嗝,臉上唰地變了顏色。
“你爹的為人古城人都知道。不過,你放心,有你段叔在,你爹不會動你一根手指頭的。你是誰?志賢、志松是誰?都是我的兒子。”
河田長出了一口氣。他突然撲過去,抱住了段五魁:
“段叔,我不想死,你要救我,你救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段五魁把河田推開,叫他坐在麥草鋪上,說:“你不要害怕。段叔知道該怎么做。你給段叔說,你和羅天龍的女兒是不是原來就認得?”
“不,我不認得她。”
“你為啥要救她?”
“我不為啥。”
“瓜(傻)娃,你不要說實話,你給你爹說,原來就認得那女娃娃,說你看上了那女娃娃。不然,你們在一起多半天時間,誰也說不清你們之間到底有沒有事。你叫你爹派個媒人過河去,把你和那女娃娃成全了,他就不會處置你了。”
“我敢這樣說嗎?”
“咋不敢?你就這樣說。”
“我聽段叔的。”
傍晚,田方伯來給河田送飯,河田就照段五魁教的給田方伯說了。他還沒說完,田方伯一個耳光過來了:
“狗東西!羅天龍是誰,你不知道嗎?他是咱古城人的對手,你還想和羅天龍的女兒成親?你娶了羅天龍的女兒,我一輩子也洗不清罵名了,還做啥族長?沒出息的東西!”
田方伯氣狠狠地走了。
段五魁第二次找到田方伯去給河田求情:“三哥,你可不能把事做絕了。世上沒有后悔藥。我聽村里人說,河田和羅天龍的女兒老早就認得,他們在蘆葦地里已經……”段五魁欲言又止了。
“你聽誰說的?”
“這你就不用問了。人家能說給我,未必就說給你。”
“放屁!”
“你的手掌再大,也捂不住古城人的口。咱不管別人說啥話,依我看,你還是成全了娃娃們,派人過河去羅家提親。”
“你這不是把我向溝里推嗎?”
“我還不是為了兩個娃娃著想?”
“我領情了,行嗎?”
段五魁明白,話不能再說下去了,他不必再說了,如果再說下去,也許,他的心思就被田方伯看明白了。田方伯是賊精賊精的人。
段五魁走后,田方伯陷入了沉思:段五魁雖然說一半留一半,但話中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段五魁無非是告訴他:河田和羅天龍的女兒已經在蘆葦地里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而且,這是古城人說的,不是段五魁的意思。無論是段五魁這么猜測還是古城人這么說,無論是段五魁煽風點火還是古城人替河田遮掩,田方伯都不能容忍。不要說田河田和羅天龍的女兒做了茍且之事,即使沒有做,他也不能容忍的——逃逸本身就是罪不可赦。他只有處置了田河田,一河水才能塌下去,事情才能平息。田方伯不再猶豫了。
羅鈴病了。
羅鈴的生病不僅僅是因為在父親劃定的“牢獄”里坐了一天。兩個嬸嬸對十六歲的女娃娃的羞辱仿佛是一把大手將她那珍貴的、薄薄的自尊戳了個洞,羅鈴的精神受到了殘忍的奸污。當兩個嬸嬸那兩雙粗糙、干瘦、死板,像澇池里的污泥一樣的手在她那潔凈、白皙、鮮活的身上亂摸之時,當兩個嬸嬸用污臟、肥厚、腐臭的舌頭掃蕩她的清白之時,羅鈴幾乎崩潰了,從那間房子里走出來,她幾乎暈厥在地。從那天以后,她一看見那兩個女人,心在顫肉在顫,就打哆嗦、就害怕、就不由得拔腿而跑,甚至嚇得尖聲大叫。水靈靈的女娃娃心事重重,菜飯不思,稍微一響動,特別是一聽到中年女人的說話聲或笑聲即刻心慌意亂,心悸不安。她先是在鑼村的街道上盲目地游轉,后來就走出村子,在渭河堤岸上、在莊稼地里、在田間小路上、在有人或無人的地方四處游蕩。眼看著她一天天地消瘦、憔悴。羅天龍請來了好幾個大夫,吃了幾十服中藥,但收效甚微。
沒有不透風的墻。有人告訴羅鈴,田河田被他的父親打死在渭河里了。羅鈴聽罷,偷偷地哭了一場。她每天要到渭河岸上去站好大一會兒,看著渭河發呆。田河田是為了她而死的,她感到痛心而愧疚。她徹夜不眠,思念著田河田,思念兩個人在蘆葦地里度過的每一寸時光。當時,田河田羞怯地問她,能不能叫他親她一口,她抬起了布滿紅暈的臉龐用眼睛說:“你親吧,我叫你親。”河田親了她一口,輕輕地、毫無章法地親。那一口意味深長的親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中,她一想起來,心跳就加快了,兩腮就泛上了紅暈。田河田親畢,他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了……羅鈴睡醒時,她緊抱著的是被子而不是河田。眼淚把被子打濕了。
半年過去后,羅鈴變得神思恍惚了,她半天不說一句話,只是盲目地走,不停地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目的地。一張秀麗的臉龐變得跟木板一樣,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變得遲鈍而呆滯。羅天龍很不放心女兒,他派一個長工的女人整天跟著羅鈴——羅鈴走到哪里,那女人就跟到哪里。
常興街上有廟會。羅鈴要去廟會上看戲,長工的女人就跟著羅鈴到了常興街。廟會上人挨人,人擠人。那些賣涼粉的、賣麻花油糕的、賣木梳篦子的、賣木器竹器鐵器的、賣針賣線賣洋布的擺了一街兩行。長工的女人生怕羅鈴走失了,緊跟不舍。羅鈴要解手,長工的女人也跟著一同進了茅房。長工的女人對羅鈴寸步不離。到了午飯前后,兩個人在攤子上吃了一碗面皮,長工女人給掌柜的開錢的工夫,羅鈴不見了,她嚇得大聲呼叫:“羅鈴!羅——鈴——羅——鈴。”長工女人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到天黑也沒有找見羅鈴。長工女人惶惶不安地回到鑼村給羅天龍說,羅鈴走失了。羅天龍沒有過多地責備長工女人,他即刻派了十幾個人,分頭去找羅鈴,連夜去尋找。
羅天龍先叫人去親戚家找,沒有找見羅鈴;又去省城、西水縣、鳳山縣、周南縣去找,十多天過去了,還是沒有找見羅鈴。
第二年春天,扶陽縣有人在渭河岸邊發現了一具女尸,女尸已經腐爛,失去了面目,全身一絲不掛。花蓮兒到了渭河岸邊,她一看,那雙腳好像是羅鈴的腳。花蓮兒叫了一聲:“鈴鈴!我的娃呀!”當即昏厥了。也許,羅天龍是為了安慰花蓮兒,派人將尸體收斂了,抬回去,埋在了鑼村。
這次搶灘之后,在田方伯的主持下,古城村人把搶來的灘地按照人頭分到了各自的名下。田家、黃家、馬家都分別派出了代表,由段五魁帶頭,丈量土地。段五魁一手拿賬簿,一手拿算盤,儼然一副大管家的樣子。段五魁麻利地撥弄著算盤,把各家要分的土地算得一清二楚,在賬簿上寫下了土地的畝數和四址,參與分地的人在賬簿上按了手印。參加爭灘的莊稼人分得了土地,也分享了榮耀——他們把各自名下的這一份土地看得很重。因為這是用血汗換來的土地。段五魁雖然沒有參加打斗,照樣分得了一份土地——田方伯算是對段五魁做出了讓步。田方伯提出,給田老大多分一份地,田老大的兒子們堅決不要。他們說,四年前,田河田也是死于搶灘,雖然是逃跑了,卻丟失了性命,本該要分得一份土地的,田方伯當時沒有給田河田分一厘地。因此,他們不能多要一厘。一旦提起兒子河田,田方伯就痛恨,就傷心。他給田老大的兒子說:“你們不要拿河田說事,他和你爹的死是兩回事,這份地,你們要不要都得給你們。”段五魁也出來打圓場:“你爹的人命還抵不住幾畝地嗎?既然你三爸說出了口,那份地你們就要下吧。”段五魁這么一說,田老大的兩個兒子覺得再推讓就會叫他三爸下不了臺,他們要下了給父親多分的那一份土地。
秋風快到了。渭河兩岸的人準備播種冬小麥了。田方伯吩咐長工去集市上買了新耱,對犁和鏵檢查了一遍,該收拾的收拾,該買的重新買,種子也裝進了口袋。齊云仙磨好了種麥期間要吃的面——收、種是莊稼人的節日,必須準備充分。越是大戶人家越在意。就在這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太陽每天照常升起。靜謐安詳的鄉村仿佛一條土路長長地伸展在莊稼人面前——今天走過去,明天還要走——日子恬淡、平淡。從宣統退位這十幾年來,鄉村里很少安寧過,對于天災人禍、土匪騷擾、官兵作亂,莊稼人似乎習以為常了,即使村里村外發生點什么事,也像每天要面對無邊的天穹一樣。況且,這件事和古城、鑼村的莊稼人沒有干系。事過之后,田方伯知道,這件事和段五魁有關——
一個風輕云淡、秋意漸濃的日子,新任的眉塢縣知事連必恭坐著鐵轱轆小轎車從省城到了眉塢縣境內。連必恭只身一人來上任。據他所知,前任縣知事也是只身來眉塢縣上任的。他在路上已經走了兩天,第一天晚上睡在了和眉塢縣接壤的周南縣。第二天下午到了眉塢縣的清湫村。連必恭坐在小轎車內正在打盹,忽聽幾聲吶喊,連必恭抬眼一看,有七八個人揮舞著長槍短槍從路旁直奔小轎車而來,他順手抓起搭在腿上的皮襖,跳下車,向后邊奔跑。連必恭知道他遭遇土匪了。未上任之前,他還不知道眉塢縣的土匪有多么厲害。那七八個人圍住了車夫,他們將連必恭所帶的幾十塊銀圓和行李一搶而空。這伙土匪的頭兒叫王銀發。
連必恭什么也不顧,只管沒命地向后跑,傍晚時節,他跑到了權四灘村,剛進了村,就被權豬娃、權三狗、權為民三個莊稼人圍住搶走了皮襖。他們也不問連必恭是干什么的,誤以為,這個身穿長袍馬褂的體面人是一個生意人。當時,權豬娃要一?頭把連必恭砸死,被權為民攔住了。權為民之所以不愿意殺生,是因為他是一個孝子,他母親信佛,母親常常教導他:勿殺生,有報應。現在,他的母親病臥在床,他需要的是錢,不是人命。假如一?頭打死了一個陌生人,說不定,災難會降到他母親的頭上——孝子有孝子的想法。連必恭保住了一條命,連夜向省城方向逃跑。
一直到了十月間,麥子種上以后,連必恭帶著家眷、護兵第二次來眉塢縣上任。就在那一年(1927年),縣行政公署改為縣政府,縣知事改作縣長。第一任縣長連必恭剛到了眉塢縣,就遭到了土匪搶劫。
搶劫連縣長的王銀發在鸚鴿街占山為王時,段五魁就認識他。他比段五魁還小兩歲。十三四歲的時候,王銀發就偷雞摸狗,偷人搶人。段五魁為了不叫金大山的皮貨棧受到王銀發的騷擾,給王銀發壓過幾次底線,王銀發搶劫過幾回鸚鴿街的生意人,也搶過鸚鴿街的年輕女人——不過,王銀發將女人搶去玩幾天就放回來了,從沒有傷過人命。
這一次搶縣長,也是段五魁壓的底錢。那一天,段五魁叫上一個長工去周南縣買麥種子——眼看要種麥了,他想換新麥種子。住在客棧,他從客棧掌柜的口中得知,連必恭也住這個客棧,這個連必恭要去眉塢縣上任。段五魁一聽是縣知事住這里,他退了房,和長工向眉塢縣趕。天黑盡,他回到了古城。
段五魁吃了晚飯,正準備睡覺,王銀發帶了一個人進了他家的院子,他急忙招呼。從王銀發的口中段五魁得知,王銀發要收拾田方伯。段五魁一聽,說:“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這樣一鬧,我就在古城待不下去了。沒有不透風的墻,假如叫田方伯知道了,咱倆是兄弟,我跳進渭河也洗不清。”在古城,段五魁雖然和田方伯是對手,但是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他是能把持得住的。借土匪之手收拾對方,那樣做,太愚笨了,太拙劣了,段五魁還沒有愚蠢到那種地步。王銀發說:“兄弟這幾天手頭緊,連煙泡兒也買不起。你說咋辦呀?”段五魁說:“有個大活兒,你敢做不敢做?”王銀發說:“兄弟啥事不敢做?你說。”于是,段五魁便把他聽到的縣知事要來眉塢縣的事給王銀發說了一遍。王銀發一聽,在大腿上猛拍一把:“好!我做。”王銀發沒有久留,離開了古城村。
到了年底,連必恭縣長被眉塢縣的軍閥徐元凱所逼迫而自殺后,田方伯才知道了在搶劫連必恭的過程中,段五魁扮演了什么角色。
辛亥革命以后,軍閥混戰的十六年間,各地的縣長由各地的軍閥安排——軍閥說誰是縣長就是縣長。就是省政府委派了縣長,縣長也只能充當軍閥的傀儡。軍閥徐元凱在眉塢縣充霸,眉塢縣的縣知事被他用槍桿子架空了,他逼迫縣知事要糧要款,縣知事敢怒不敢言。他的士兵進了村看上了誰家的小媳婦大姑娘,搶了就走,老百姓不敢吭聲。即使告到縣衙,縣知事主持不了公道——他哪里敢得罪當地的軍閥?受苦的只能是老百姓。在橫渠鎮,徐元凱指揮他的士兵開挖了一座古墓,盜走了不少西周的青銅器,橫渠鎮的老百姓得知后,前去圍觀,徐元凱的士兵驅趕不走老百姓,開了槍,打死了二十多個人,制造了橫渠血案。
連必恭剛上任,還想堂堂正正地做一任縣長,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肅清眉塢縣的土匪。他就不知道,土匪們的靠山就是徐元凱,惹怒了土匪,等于得罪了徐元凱。他還沒有收拾土匪,徐元凱就要收拾他。徐元凱命令他一個月之內給他的隊伍湊三千塊大洋。連必恭到哪里去弄三千塊?徐元凱派人給連必恭說,如果交不出銀子,就交腦袋。徐元凱既無法向老百姓攤派——老百姓已經被軍閥們敲詐得油干捻子滅了,連必恭從老百姓那里連一塊大洋也弄不來了。可是,他又不敢違抗徐元凱。為這三千塊大洋,連必恭叫苦不迭,無計可施。他明白,軍閥們個個殺人不眨眼,他如果弄不到三千塊大洋,肯定會成為徐元凱的刀下鬼。三千塊大洋還沒著落,徐元凱又帶來話,要娶連必恭的十四歲的女兒為五姨太。連必恭一聽,害怕了。他連夜將家眷送回河北省邯鄲的老家。等徐元凱再來逼款逼婚時,他在縣政府院子里的一棵樹上吊死了。
其實,連必恭的自殺是平平淡淡的事。眉塢縣畢竟是小縣城,生活在這里的官員、紳士、莊稼人,包括古城村的田方伯、段五魁以及鑼村的羅天龍他們只是為自己的利益而奮爭,他們未必知道,災難天天有,戰爭天天有,想作亂的人天天在作亂。在遙遠的北京城,曹錕當上總統沒有多少天,就被馮玉祥軟禁了;他們未必知道,馮玉祥進了北京城,用槍桿子威逼著末代皇帝溥儀和他的小朝廷搬遷出了紫禁城,從此就成平民了,而張作霖為此事準備和馮玉祥一拼;他們未必知道,吳佩孚和張作霖各出兵二十多萬在熱河山海關打了又一次的直奉戰役;他們未必知道,從1912年到1927年,短短的十六年間,國務總理就換了五六十位,你還未唱罷,我就登臺。有槍就是草頭王,有槍就有權,有權就有金錢和女人。這亂世之年,亂了老百姓,苦了老百姓。連縣長都保不住身家性命,更何況小小的老百姓。
遠在京都幾千里之外的田方伯、羅天龍他們的渭河爭灘只是這亂世圖像上遺落的一個墨汁點兒。這些農民,哪里知道,軍閥混戰,生靈涂炭,國家已陷入了一片混亂和災難之中。這些鄉村紳士只想保持一方寧靜,在寧靜的土地上耕種、收獲,生兒育女。他們以為,守住了自己的土地就等于守住了寧靜的生活。他們以為,寧靜像日頭一樣掛在蔚藍的天空,當烏云涌上天際的時候,他們依舊不愿放棄自己美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