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模仿律
- (法)加布里埃爾·塔爾德
- 7915字
- 2020-02-11 12:00:41
01
普遍重復的三種形式:波動、生成和模仿
即使在最波動的社會里,
大家也公認有大量的規律性。
我們能創立一門有關社會現象的學科嗎?或者說,我們是否只能建立有關社會現象的史學,至多只能建立關于社會現象的哲學呢?這個問題始終是一個開放的問題。然而,倘若從某一個觀點出發去進行仔細的觀察,社會現象就像其他事實一樣,是可以被還原為一叢又一叢細微而同質的現象的,是可以被還原為一個個公式、一條條定律的,我們可以用這些公式和定律來歸納這樣的社會現象。那么,為什么在它成熟而生機勃勃的姐妹學科中,這門社會科學還沒有誕生,或者說才剛剛誕生呢?我想,主要的原因是,我們抓住了影子卻拋棄了實質,我們用語詞代替了事物。我們認為不可能科學地描繪社會學的外貌,只能賦予它生物學的外觀,最多只能賦予它機械的外表。這是企圖用未知去照亮已知。企圖把太陽系轉變為不可化解的星云,以便更好地了解太陽系,就是用未知去照亮已知。我們在研究社會課題時非常幸運,我們有第一手可以驗證的原因,有明確而具體的行為。其他一切研究領域都缺乏這樣的條件。因此,我們不必依靠所謂一般的原因,物理學家和博物學家卻不得不創造“力量”“能量”“生存條件”等術語,以便減少他們對事物真實情況的無知。
不過,我們是不是要把人的行為當作歷史的唯一因素呢?這當然失之過簡!于是,我們努力去設計其他原因,根據我們在其他領域里不得不接受的有用的虛構來設計原因。我們暗自慶幸,偶爾之間,由于我們崇高而朦朧的觀點,我們能賦予有關人的現象完全非人格的色彩。讓我們拒絕這種含糊的理想主義解說吧。同樣地,讓我們拒絕索然無味的個人主義解說吧,因為它把社會變化說成某些大人物的心血來潮。與此相反,讓我們用這樣一些思想來解釋社會的變化:某時某地多少帶有偶然性的奇思妙想,相當多的大大小小的思想,一般來說源頭不明、出處不清的思想,簡單或深奧的思想,雖不杰出但新奇的思想——所有這些思想都可以解釋社會的變化。正是由于其新奇的性質,我將斗膽給它們一個集體的命名:“發明”或“發現”(discovery)。我用這兩個詞來指稱任何類型的革新(innovation)或改進(improvement),即使是非常微小的革新或改進,包括過去在一切社會現象——比如語言、宗教、政治、法律、產業或藝術——中的改進。一個人構想或決定這些新奇的、或大或小的事物的那一刻,社會肌體似乎沒有任何變化,正如一個有害或有益的微生物入侵時,有機體的外表并沒有變化一樣。接著,這個新成分引起的變化逐漸影響外表的變化,并非表現出明顯的斷裂。于是歷史哲學家就產生了幻覺,并因此斷定,歷史變化中存在著真實而基本的連續性。誠然,真正的原因可以還原為一條思想鏈,雖然模仿這些思想的許多行為把它們聯系了起來,但里面的許多思想卻是迥然不同的,它們也并非是連續的。
我首先要講首創性。首創性會產生新的欲念,同時又產生新的滿足。通過自發而無意識的模仿,或者通過人為而有意識的模仿,新的欲念和新的滿足就能得到或快或慢的傳播。其傳播方式有規律,就像光波一樣輻射,像白蟻的家族一樣繁衍。這里所謂的規律在社會事物中是不太明顯的,除非你把這些社會事物化解為幾個基本的成分。此后,你才能在最簡單的社會事物中,在這些事物的組合中,在天才的閃光中看見規律性,因為這些閃光的成分積累起來變成了普通的光線。我承認,這是一個極其困難的分析過程。就社會性質而言,一切東西都是發明或模仿。發明和模仿的關系就像山與河的關系。無疑,這是難以捉摸的觀點。不過,只要你堅持不懈,只要你用這個觀點來探索事實,包括最瑣碎的細節和最完整的綜合,也許你就會注意到:這樣的分析很適合凸顯歷史的一切生動畫面和簡約線條,這樣的歷史畫面可以用巖石嶙峋的風景和普通的公園小徑來形容。如果你想稱之為理想主義,那也無妨。不過,這個理想主義是用行為人的思想而不是用歷史學家的思想來解釋歷史的理想主義的。
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關于社會的科學,我們立刻就可以看到人類社會學與動物學的關系,它們就像種(genus)與屬(species)的關系。當然,我承認,人類是一個無與倫比、無限優越的物種,然而人類畢竟是和其他物種聯系在一起的。埃斯皮納斯先生在令人欽佩的《動物社會》(Des Sociétés Animales)里非常明快地說,螞蟻的勞動可以用一條原理來好好地解釋:“個體首創性及模仿性”的原理?!秳游锷鐣穼懽鞯臅r間比本書第一版問世早得多。螞蟻的首創性總是革新和發明,和我們大膽創新的精神相當。螞蟻在構想在適當的地點修建拱頂和地道時,它的天賦的革新本能想必和我們修渠打洞的工程師的革新本能相仿,甚至是略勝一籌。順便補充一點,大群的螞蟻模仿新奇的首創性,這個現象有力地揭穿了一個錯誤的判斷:動物之間存在互相敵視的精神。埃斯皮納斯先生在觀察我們“低等兄弟”的社會時,動物個體的首創性所扮演的角色常常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每一群野生動物都有領袖——握有權勢的領袖。他在解釋鳥類本能的發展時說:“個體的發明經過直接的傳授,一代又一代地往下傳。”本能的修正也許和物種產生并修正的原理有關系??紤]到這個可能性,我們不禁要問,發明的模仿性原理或某種生理學相似性的原理,是不是可以用來解釋日益開放的物種起源問題呢?不過,讓我們暫且擱置物種起源的問題,只研究這樣一個判斷:動物社會與人類社會都可以用這個觀點來解釋。
接著講第二個問題,這是本章的主題。從上述立場出發,社會科學的課題表現出與其他科學領域顯著的相似性。于是,社會科學似乎在宇宙的其他領域里得到了再現。沒有采納這個觀點之前,社會科學擺出的是一副局外人的架勢。
在每一個研究領域,純粹的斷言總是大大多于解釋。在一切情況下,第一手資料都只是簡單的判斷。第一手資料是特別的、偶然的事實,是一切后來解釋的前提和源頭。天文學家斷言,有一些星云存在,有一些有特定質量、體積和距離的天體存在著或已經存在了一段時間?;瘜W家對一些化學物質做出類似的判斷。物理學家就以太的某些振動發表意見,把這些振動叫作光、電、磁。博物學家說,存在一些主要的有機體類型,首先是植物和動物的類型。地形學家說,地球上有一些山脈,并且把它們叫作阿爾卑斯山脈、安第斯山脈等。這些研究人員告訴我們這些首要的事實并從此演繹出其他的事實時,嚴格地說,他們從事的是科學家的工作嗎?不是,他們只不過是在斷言某些事實。歷史學家給亞歷山大大帝和印刷術斷代,在這一點上,科學家和歷史學家沒有什么不同。如果說兩者有所不同的話,我們將會看到,優勢全在歷史學家那一邊。那么,我們理解的有差異的科學的意義是什么呢?當然,我們可以回答,我們知道原因和結果。我們了解到,在兩個不同的事件中,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結果,或者二者聯手能達到同一個目的。于是我們說,二者都得到了解釋。然而,讓我們假定這樣的一個世界:既不存在相似性,也不存在重復性;如果需要的話,存在著一個奇怪卻可以理解的假設;在這個世界里,一切都是新奇的、出乎意料的;創造性的幻想不受記憶的局限,卻有了充分的用武之地;星星的運行是時斷時續的,以太的波動是沒有節律的,世世代代的生物沒有共同的遺傳特質。在這個千變萬化的世界里,每一個光怪陸離的東西都可能是另一個東西的結果,并由其決定,甚至可以反過來成為其他東西成形的原因。在這樣的世界中,因果關系可能仍然存在。然而,會不會有什么科學存在呢?不可能存在的,因為在這個世界里,我們既看不到相似性,也找不到重復性。
這就是問題的要害。對原因的了解有的時候足以提供遠見。但是,對相似性的了解總是容許列舉和計量,而科學依靠的首先就是計數和計量。當然,科學需要的不只是計數和計量。一門新科學在界定自己的典型的相似性和重復性的領地之后,就必須比較這些特征,并注意其團結的紐帶,相似性和重復性的變異就是靠這條紐帶聯系起來的。不過實際上,人腦并不完全了解,也不能清楚地識別因果關系。人腦了解的僅僅是,結果好像是原因或是在重復原因,比如,一個聲波會產生另一個聲波,一個細胞會產生另一個細胞。有人也許會說,這樣的再生產真是太神秘了。我承認這一點。然而,一旦接受了這條神秘的規律,后續的一連串結果就再清楚不過了。相反,每當生產不是自身的再生產時,我們就陷入了一無所知的境地。
類似的事物成為相同事物和被認為是相同事物的組成部分時,這種相似性就叫作一個數量而不是一個群體。一定量氫氣里的分子、一棵樹里的木質細胞、一個軍團里的士兵就是這樣的組成部分,就是一個量而不是一個群。換句話說,事物在自我重復以使數量增加時,始終是一個整體,熱和電的波動、熱和電在受熱體和帶電體內的積累、孩子體內細胞的增加、同一門宗教的信徒,都是量的例子。在這些情況下,重復被稱為增長,而不是一個系列。在上述例子中,我沒有發現有別于社會科學研究課題的特殊規律。
此外,無論相似和重復是內在的還是外在的,是量還是群,是增長還是級數,它們都必然是一切現象中差異和變異的主題。對萬千氣象而言,相似和重復猶如刺繡的畫布、音樂的韻律。我描繪的這個奇妙的世界實際上是氣象萬千的各種世界中分化最少的世界。在當代的產業體系中,革新的意義比革命大得多,這個體系是互相模仿的行為的積累。我們文明開化的現代人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不過,野蠻人的生活雖然自由無羈,但那是多么單調?。∪绻麤]有遺傳,有機體的進步可能出現嗎?如果沒有天體的運行,沒有地球力量的波狀周期律,豐富多樣的地質時代和生機勃勃的生物界的多樣性能產生嗎?
由此可見,重復為變異而存在,否則必然的死亡[德爾伯夫(M.Delboeuf)在他的書里思考的問題是有生命物質和無生命物質的命運,這是一個幾乎沒有解決辦法的問題]就難以理解。生命的發條擰緊之后,生命的陀螺難道不應該永恒旋轉嗎?假設重復的存在僅僅是為了某一個創新的各個階段,而這個創新在頑強地尋求表達機會,那么等到所有這些變異實現之后,死亡就必然要來臨。在這一點上,我要順便說一說,一般對個別的關系正是重復對變異的關系。一般對個別的關系給整個中世紀唯名論對唯實論的哲學爭鳴提供了炮彈。唯名論認為,個別的特征和特質是僅有的重要現實。相反,唯實論只考慮那些值得注意的特質,也就是那些真正符合現實的特征,在這樣的現實里,個人像其他人,并在他人的身上復寫自己。這樣的思辨興趣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可以考慮政治中的情境:個人主義是一種特殊的唯名論,社會主義是一種特殊的唯實論。
一切重復——社會的、生命的和物理的重復,也就是模仿的、遺傳的或振動的重復(讓我們只考慮最明顯、最典型的重復形式)——都源于某種革新,就像一切光線都是從一個中心點發射出來的一樣。于是,在科學的各個領域,正常的東西看上去就起源于偶然的東西。這是因為,一個天體吸引力的傳播或光線的波動,一種動物從一對始祖開始的繁衍,起源于一位學者、發明家或傳教士的一個民族的思想、欲望或宗教儀式——這一切似乎都像是自然而然的、有規律的現象。這些現象各自的中心又表現出奇怪的或難以完全用公式表述的序列或并置,從這些中心所發出的不同的手工藝、宗教和社會制度,不同類型的有機體,不同的化學物質或不同的天體,都源于這些中心。這一切令人驚嘆的現象都表現出一致性或系列性——氫氣中的無數星羅棋布的分子的同一性,原生質從生命階梯的底部到頂端的完全同一性,印歐語系語言的根基在整個文明演化過程中的始終如一性,浩瀚太空星光的擴散,難以計數的海洋物種在地質時代不中斷的序列,非常忠實地傳承到現代的古埃及科普特人語言的詞義,這一切現象都令人驚嘆。這一切難以盡數的性質相近、關系相似的東西,和物質的、生物的、社會的偶然事件相聯系,它們之間的紐帶是難以被理解的,它們之間和諧共處或和諧相繼的關系使我們望而興嘆。
在此,我們就社會現象和自然現象做了類比。倘若用歷史學家或社會學家的媒介來觀察,社會現象似乎是雜亂無章的,而自然現象卻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也不要感到奇怪:物理學家、化學家或生理學家表現的自然現象是有條不紊的世界。自然科學家只向我們介紹他們學科里典型的相似性和重復性的一面,他們小心翼翼地掩蓋學科里的異質性和轉換性(或實體化證明)。與此相反,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會掩蓋社會事實有規律的單調的一面——類似的和自我重復的一面,他們只向我們顯示自己學科里偶然而有趣的一面,即無限新奇和多樣的一面。比如,倘若我們的研究課題是高盧-羅馬人,歷史學家甚至哲學歷史學家就不會考慮帶著我們一步接一步去走一遍被征服的高盧。他們不必向我們展示每一個語詞、每一種禮儀、每一條布告、每一種職業、每一種風俗、每一門手藝、每一條法律、每一次軍事行動……一句話,每一種具體的思想或需求是如何從古羅馬引進,如何從比利牛斯山脈一步步地傳播到萊茵河,如何經過激烈的斗爭一步步地戰勝凱爾特人的風俗和思想而被他們接受的,又是如何進入熱情模仿古羅馬和愷撒的高盧人的嘴巴、胸膛、心靈和頭腦的。退一萬步來說,即使我們的歷史學家曾經率領我們漫步這個征程,他們也不用重復每一個拉丁語詞或語法形式、古羅馬宗教的每一種禮儀、軍官向士兵傳授的每一種軍事策略、古羅馬建筑的每一種類型;他們也不用展示每一種廟堂、會堂、劇院、競技場、引水管、別墅;他們不用演示學校教授的維吉爾
或賀拉斯
的每一首詩歌;他們不用演示古羅馬文明中的每一條法律、每一種藝術形式、每一種手工藝流程——從老師、工匠到學生、學徒都忠實且持續不斷地傳承的古羅馬文明。然而,正是因為付出了這樣的代價,我們才能對海量的規律性——即使在最波動的社會里也能獲得的大量的規律性——做出準確的估計。
再比如,基督教傳入之后,我們的歷史學家也不會讓我們重走這一段路,我們不用重溫每一種基督教禮儀是如何被傳播的——雖然遭到了抵抗,基督教還是像聲波在業已振動的空氣中傳播一樣在被稱為“異教徒”的高盧人中傳播。與此相反,歷史學家會告訴我們,愷撒何時征服高盧,一些圣徒何時到高盧來傳教。他們甚至可能會給我們列舉傳入高盧的古羅馬文明、基督教信仰和道德的各種構造成分。在這里,他們的問題是如何理性地、合乎邏輯地理解問題,是科學地描繪基督教如何覆蓋在古羅馬古風上,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會描繪傳教的過程是如何逐漸建立在古羅馬古風傳播的過程之上。在分別處理古羅馬古風和基督教的過程中,他們會遭遇兩個同樣困難的問題:如何合理地解釋性質迥然不同的伊特魯里亞、古希臘、東方等各種文化何以共存并構成古羅馬古風?如何合理地解釋各自的內在黏合力本來就不夠的猶太教、古埃及和拜占庭思想何以構成基督教思想?然而,這正是歷史哲學家擺在自己面前的艱巨任務。如果他們想嚴謹治學,他們就認為自己不能糊弄自己。因此,他們就會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去發現歷史偶然事件中的規律或原因,從雜亂的素材中厘清頭緒。如果他們研究這些和諧的局面是如何、為何產生于偶然事件,如果他們去研究和諧之中又有何成分,他們就會取得更大的成就。我則自告奮勇,再向前邁進一步。
總而言之,這樣的歷史學家就像植物學家,他們不得不忽略同種同類植物的繁衍,忽略其生長和營養,忽略細胞生長或組織再生;他們就像物理學家,不愿意研究光、熱和聲波在不同介質中的傳播。我們能不能設想,植物學家相信他們固有而獨特的目標是把不相像的物種聯系起來,把始于藻類、終于蘭花的物種串聯起來,并且給予非常合理的解釋呢?我們能不能設想,物理學家相信他們唯一的目的是研究為什么剛好存在七種光波,為何存在包括電磁在內的兩種以太波?這些問題當然是有趣的問題。雖然它們容許哲學探討,但是它們不容許科學探討,因為它們的答案似乎無法達到科學所要求的那種非常精確的高或然率。顯而易見,成為解剖學家或生理學家的首要條件,或者是研究組織(同質細胞、纖維和血管組成的組織),或者是研究功能(細微的同質收縮、運動感覺、氧化或還原)。在此基礎上,成為解剖學家或生理學家最重要的條件是:相信偉大的生命設計師,也就是相信遺傳。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化學家和物理學家的首要任務就是檢查多種氣態、液態和固態的物質——由絕對相像的微粒組成的物質,也就是由細微、同質振動的大量積累而構成的物理力量。一句話,在物質世界里,萬物都指涉振動,或者都處在被振動指涉的過程中。在這里,萬物都帶有越來越多的振動性。同樣,在生物界里,繁衍的功能,也就是通過遺傳來傳遞最微小特性(源頭一般不明)的功能,被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是最小的細胞固有的特性。
到這里,我的讀者或許就會意識到,社會存在物基本上是模仿的存在物,我的讀者就是這樣的社會存在物。他會意識到,模仿在社會里扮演的角色類似于遺傳在有機體生命里扮演的角色,也類似于振動在無機體里扮演的角色。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應該承認,發明和社會科學的關系就像新的動植物物種(或者按照漸進演化的假設,新物種緩慢修正的每一個過程)和生物學的關系,就像光或電的新的運動方式和物理學的關系,就像新物質的構成和化學的關系。這是因為新發明啟動了一個或一串新的模仿,比如火藥、風車、莫爾斯電碼就是這樣的發明。由此可見,如果要打一個恰當的比方,我們絕不能把歷史哲學家比喻為我們所知道的廷德耳
或伯納德
式的物理學家或生理學家,而是要把他比喻為想象力狂放不羈的謝林
或??藸?img alt="海克爾(Ernst Heinrich Haeckel,1834—1919),德國動物學家,達爾文主義者,提出生物發生律,著有《人類發展史》 《生命的奇跡》等?!凶g者注"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3574E/16126207704241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385059-Goyh0dwFKpfzeN2Cgm2FAtcfpqfM1rJb-0-c1e67f028b13b4179800ea1a009f5242">式的自然哲學家。這是因為,歷史哲學家是努力在科學、產業、審美和政治發明的奇怪的組合和序列之中去發現規律的。
所以,我們應該能體會到,一切歷史事實都可以追溯到不同的模仿潮流。歷史事實就是這些潮流的交點,這些交點本身注定要受到或多或少的模仿。歷史事實缺乏內在連貫性,但是這不能證明社會生活不存在基本的規律,也不能證明建立一門社會科學是不可能的。實際上,這門科學的部件就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瑣細體會之中。此外,一組歷史事件缺乏的內在邏輯性遠遠不如一組生物或化學物質那樣嚴重。為什么我們偏要歷史哲學家演繹非常對稱和理性的秩序,對科學哲學家卻不抱這樣的夢想呢?另外,歷史哲學家勝過科學哲學家的根本差別,完全是歷史學家的功勞。直到最近,博物學家才瞥見了生物進化,才得到了一點點清楚的認識。與此相反,歷史學家早就意識到了歷史的連續性。至于化學家和物理學家,我們可以一筆帶過。他們甚至不敢預計什么時候才能追溯簡單物質的譜系,也不敢預測什么時間能出版論原子起源的著作——像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那樣成功的著作。不錯,勒科克·布瓦博德蘭先生和門捷列夫
先生認為,他們區分了一連串自然的單質。不錯,布瓦博德蘭先生是沿著他哲學思辨的思路才發現鎵的。然而仔細一想,這些科學家的反復的嘗試也好,進化論者建立的生物衍生的譜系體系也好,都沒有提出比赫伯特·斯賓塞的思想火花更加精確、更加肯定的概念,甚至沒有提出比維科
更加精確、更加肯定的概念,斯賓塞和維科提出了社會演進的周期律和必然律。我們可以把現存的物種和以前的物種進行比較,將過去物種的遺骸保留在底層中。可是,對史前天文學中的化學物質,我們卻沒有掌握蛛絲馬跡。在難以探測、難以想象的歷史深處,在地球和星球的實際的化學物質里,我們都難以追蹤化學物質的蛛絲馬跡。因此,我們可以說,化學提不出物質起源的理論,在這一點上,它不如生物學先進。由于類似的原因,我們也可以說,生物學不如社會學先進。
綜上所述,顯而易見的結論是:社會科學和社會哲學是不同的學科;社會科學必須像其他學科一樣只論述許多同質的事實,研究歷史學家仔細掩蓋的事實。新的、異質的事實是社會哲學的特殊領域。嚴格地說,新的、異質的事實就是歷史事實。從這個觀點看問題,社會科學可以和其他科學一樣先進,社會哲學實際上比其他哲學先進得多。
本書只研究社會科學。我的研究也只限于模仿及其規律。稍后,我要研究發明的規律或準規律。這兩個問題是迥然不同的,雖然我們不能把它們截然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