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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爾德第二版序

自《模仿律》第一版問世以來,我又出版了《社會邏輯》,也就是它的續篇和補充。

我的意思是,上面這句話暗中回答了《模仿律》的讀者可能會提出的一些反對意見。不過,再做幾點解釋也是不無好處的。

偶爾有人批評說,我所謂的“模仿,常常是名不副實、不恰當的”。這種批評來自一支頗有哲理之筆,使我不禁感到震驚。實際上,學人需要一個新詞來表達一種新的概念時,他只能二者取其一:如果不得不選擇一個新詞,那就創造一個新詞,否則,他就只能引申一個舊詞的意義——這無疑更好。這里的整個問題不過是審視一下我用“模仿”一詞是否引申過度。不過,所謂的“牽強附會”,不能從字典的定義出發,只能從事物的深層概念出發。

我很清楚,我的用法不符合一般的用法。一個人在無意之間反映了別人的觀點,接受了他人行為暗示的意義,他就在模仿這個觀點或行為——我這種說法不符合一般的說法。不過,倘若一個人意識到且有意識地從鄰居那里借用某種思想或行為,人們就同意“模仿”這個詞在此處用起來就恰如其分。然而,如此絕對地把“有意”和“無意”、“有意識”和“無意識”這樣的詞截然分開,就太不科學了。我們會在不知不覺間從有意識的行為逐漸過渡到機械性的習慣——難道不是嗎?同樣的一種行為在這個過程中的性質就變得絕對不同了嗎?我不想說我否認這個過程中的心理變化,然而,從社會方面來看這個問題,這個現象就始終是原來那個樣子。誰也沒有權利說我引申這個詞沒有道理,除非我歪曲或遮蔽了這個詞的意思。話又說回來,我賦予它的意義始終是非常精確、非常典型的:一個頭腦對隔著一段距離的另一個頭腦的作用,一個大腦上的表象在另一個感光靈敏的大腦皮層上產生的類似照相的復寫。如果模仿的對象是自己,就可能是在同樣的一個大腦里的復寫。這是因為,模仿的兩條分支——記憶和習慣必須要和其他記憶和習慣聯系在一起才能被理解,我們所關心的模仿只能是這一種模仿。心理現象要用社會現象來解釋,那是因為社會現象是從心理現象中產生的。如果那塊感光板在某一時刻意識到它上面正在發生的事情,那這種現象的性質就會被改變嗎?我說的“模仿”就是這種類似于心際之間的照相術,無論這個過程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如果我們說,凡是兩個活生生的人之間存在著某種社會關系,兩者之間就存在著這個意義上的模仿(既可能是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模仿,也可能是兩個人被其他人模仿,比如一個人用相同的語言和另一個人交談,那就是用原來就有的底片復制新的證據),那我們就不得不承認,社會學家把這個觀點作為自己的瞭望臺是合理的。

我還可能因為引申了“發明”(invention)一詞的意思而受到批評。毫無疑問,我把這個詞用來描繪個人的一切首創(initiatives)。我不考慮個人是否意識到自己的首創性——這是因為個人常常是在無意之間革新,可實際上最富有首創性的總是發明家。非但如此,我還不考慮具體的創新在客觀世界中的難度或優勢。這并非由于我沒有看到這一點的重要性。有些發明很容易想出來,所以我們承認,在原始社會里,這些發明是自己冒出來的,不需要借用。我們也承認,它們偶爾在各種地方出現并沒有什么意義。與此相反,其他一些發明真是難上加難,所以使之來臨的天才的確是擁有了千載難逢的機遇。盡管如此,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是承認,我對“發明”這個詞的普通用法用了一點兒小小的暴力。我把最簡單的創新說成“發明”或“發現”,也還是站得住腳的——很站得住腳,因為最簡單的發明并非總是最無成效的發明,最困難的發明也并非總是最無用的發明。與此相反,真正站不住腳的是博物學派的許多社會學家賦予“遺傳”(heredity)這個詞的意義。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使用這個詞,在描述繁衍和傳承的生命特征時用它,提到社會事物中的思想和風俗的傳播時也用它——無論這樣的傳播是借助祖先的傳統、家庭的教育,還是風俗的模仿。

我想補充一句,借用古希臘語創造新詞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創造兩個新詞,而不是用“發明”或“模仿”這兩個舊詞。我不想理會這種雞毛蒜皮、味同嚼蠟的無謂之爭。有人指責我提出的這兩個概念太夸張,這個指控更加聳人聽聞。自然,這是常見的批評——每一個發明人意料之中會遭遇的批評,即使他在表達思想時已經犯了太保守的錯誤。然而,即使一位古希臘哲學家說,太陽也許和伯羅奔尼撒伯羅奔尼撒(Peloponnesus),古希臘南部的一個半島?!凶g者注一樣大,他的好朋友也會一致承認,這個天才的悖論有一點道理,雖然他顯然是在夸張。一般來說,批評我的人是不考慮我心中的目的的。我想展示的是人類事實中純粹的社會學側面,而故意忽略人類的生物學側面,雖然我很清楚,后者不可能與前者截然分開。這個打算使我能在不做進一步闡述的情況下說明普遍重復現象的三種主要形式,尤其是遺傳與模仿的關系。不過,我想上述嘮叨足以剔除一切疑問,以說明我對種族與環境的重要性沒有一絲懷疑。

容我再補充一點,我說每一種社會關系、每一種社會事實的特性都會受到模仿,這是不是像有些膚淺的讀者相信的那樣,我的心目中只有模仿,容不下其他社會關系、社會事實、社會原因呢?你可以說,每一種生命功能都可以還原為生殖,每一種生命現象都可以還原為遺傳,因為每一個生物體身上的一切東西都是生殖和遺傳。然而,社會關系卻是多種多樣的,同樣,人的欲望和目的也是多種多樣的。一個人的每一種欲望或思想與他人觀點中或同或異的傾向也是多種多樣的,既可能起到輔助的作用,也可能起到阻礙的作用。在這些復雜多樣、變化無窮的現象中,我們可能會注意到,各種社會關系(說話與傾聽、請求與被請求、指揮與服從、生產與消費等)屬于兩個范疇:一種關系是一人向另一人傳遞一種信念,這個過程既可以是靠說服,也可能是靠權威,既可能是樂意的,也可能是勉強的;另一種關系是傳遞一種欲望。換句話說,第一種關系涉及各種形式或程度的傳授,第二種關系涉及各種形式或程度的指令。被模仿的行為有這種教條或指令的性質,正是由于這種性質,模仿才能成為社會紐帶,因為把人糾合起來的正是教條教條(dogma),也就是任何宗教或其他思想,比如政治思想。植根于任何社會單位里的思想會由于環境的壓迫而成為教條。或權力。[人們只看到這個道理的一半,而且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們說社會事實的特點是壓抑和強制。他們在這樣說的時候,沒有看到普遍存在的輕信(credulity)態度和順從(docility)態度的自發性。]

于是我想,既然我沒有犯夸張的錯誤,所以在重印本書時就沒有做任何刪節。相反,我由于疏忽而未能在第一版里寫進一種形式的模仿。這種模仿在一切社會里都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在當代社會里尤其如此,可是我在書中根本沒有提及。我要在這篇第二版序里彌補這個疏忽。實際上,模仿有兩種,一種是亦步亦趨地模仿對象,一種是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斯賓塞在他的進行性分化律(law of progressive differentiation)里指出各種變異是很有必要的,可惜他未加解釋。無論在多么簡單的社會環境里,如果不暗示你要肯定的思想,如果不暗示這個思想被否定的另一面,你就不可能肯定任何東西。超自然通過神學做自我肯定時,同時又在暗示著對它的對立面——自然主義的否定,其道理就在這里。(見埃斯皮納斯阿爾弗雷德·埃斯皮納斯(Alfred Espinas),法國學者,著有《加布里埃爾·塔爾德先生的生平與著作紀要》。——中譯者注對這個問題的論述。)與唯心主義對立的必然要產生唯物主義,其道理就在這里。君主制建立后必然要產生共和制等思想,也是這個道理。

于是,從這個寬廣的角度看問題,我們就可以說,社會由一群人組成,他們表現出來的許多相似性是模仿或反模仿造成的。人們經常進行反模仿,尤其是在不虛心向別人學習或沒有能力搞發明的時候。在反模仿的時候,自己的所作所為和別人的所作所為剛好是相反的。此時,人們越來越趨向于一種樣子,正如他們的所作所為與周圍的人正好相同時而產生的趨勢一樣。除了順從葬禮、婚禮、做客和其他禮節的風俗,最富有模仿性的行為就是壓抑自己追隨事物潮流的天然傾向,即假裝逆潮流而動。在中世紀,黑彌撒黑彌撒起源于一本叫作《洪諾留斯的巫術之書》的文獻,它是一種在彌撒后獻祭動物以鼓勵魔鬼的活動?!凶g者注是在對天主教彌撒的反模仿中產生的。達爾文論情緒的書濃墨重彩地描繪反模仿,真是恰到好處。

每當一個教條被宣示或一個政治綱領被發布時,人們都會分為兩個不同的群體:有人熱心,有人不熱心。沒有跡象顯示,哪一個群體不尋求支持者,哪一個群體不能導致不支持他們的群體出現。每一次積極的肯定都能將一些平庸的或小綿羊似的頭腦吸引來支持自己,然而與此同時,它又在人們的腦子里激發出否定的傾向。這種否定傾向是和肯定傾向決然對立的傾向,或二者是同等強大的力量。這是自然而然的叛逆精神,雖然它未必是天然的創造精神。這使我想起物理學里的感應電流。盡管各有不同,兩種腦子里的思想都有相同的內容和宗旨。這些內容和宗旨是彼此聯系的,雖然它們是對手。或者更加準確地說,正因為是對手,它們才有聯系。我們要明確區分兩種情況:問題的模仿性傳播和答案的模仿性傳播。一個答案在一個地方被傳播,另一個答案在另一個地方被傳播,但是這并不妨礙同一個問題在這兩個地方同時被傳播。每一個時期,在經常交流的人之間,同一個問題在兩個地方同時被傳播的情況,不是很明顯嗎?當代國際關系的多樣性前所未有,這種情況難道不是特別明顯嗎?社會爭鳴和政治辯論的日程表難道不是相同的嗎?這種相似性難道不是由模仿的潮流引起的嗎?這種相似性是通過模仿之前的欲念(want)和思想的傳播而產生的,難道不能這樣來解釋嗎?此刻在整個歐洲,勞資問題被煽動起來的原因,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新聞界探討的每一個觀點,每天無不把公眾分成兩個陣營——同意的陣營和不同意的陣營。然而,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它們一時都無法關心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問題,這個問題已經強加在他們頭上了。偶爾才有一些狂放不羈的人在社會的汪洋大海里沉思,只有他們才會在搏擊風浪的汪洋大海里思索稀奇古怪的問題,深究絕對是假設的問題。這樣的人就是未來的發明家。

我們要小心翼翼,以防把反模仿和發明混為一談——反模仿是發明的贗品。我不是說反模仿一無是處。雖然反模仿可培養黨派精神,也就是造成人與人之間平和與好斗的分裂,但是它能使參與爭鳴的人享受探討問題的純社會性的樂趣。反模仿是矛盾在感覺上源頭相同的見證,逆流是由潮流引起的。此外,我們不能把反模仿和系統的非模仿混為一談。非模仿也是我應該在本書里說到的一個問題。非模仿并非總是一個簡單的否定的事實。它由于不可能與其他事物接觸而沒有社會接觸,沒有接觸就沒有模仿。沒有模仿是一種非社會的關系(non-social relation)。與此相反,如果你和鄰居接觸而不模仿,你就是立足于和他形成反社會關系(anti-social relation)。一個民族、一個階級、一個市鎮或村子、一個文明大陸上孤立的野蠻人部落,拒絕模仿“鄰居”的服飾、風俗、語言和藝術,那就是持續不斷地宣告自己對“鄰居”的社會反感,那就是宣告與“鄰居”的文明絕對、永遠地格格不入。同樣,如果一個民族故意不復制祖先的權利、習慣和思想,那就是父子關系的縱向割裂,就是斬斷新舊社會的臍帶。在這種意義上的自愿而持久的非模仿起到了凈化的作用,這和我所謂的邏輯決斗(logical duel)扮演的角色相近。邏輯決斗可清洗社會大眾混雜的思想和意志,消除不平等與不和諧。同樣,如果不模仿錯誤的或異質的底本(model),自家人中的底本關系就會很和諧,它們就能擴大自己的影響,鞏固自己的陣地,并成為群起模仿的對象?;谕瑯拥脑?,文明革命到來時,如果我們不模仿外來的底本,那就會為模仿時尚開辟道路。這場革命在它的征服活動中,就沒有障礙。

若干年前,博物學派認為,非模仿的所向披靡——雖然是短暫的所向披靡——是造成種族差別的獨特原因或主要原因。真是這樣的嗎?完全不是的。第一,在不模仿祖先的例子中,在革命的時期,這個原因顯然是不可能產生的,因為拋棄傳統的新一代和祖先屬于同一個種族。第二,在不模仿外國人的例子中,歷史表明,對外來影響的抗拒,和區分民族的生理特征的差異,是不相稱的。在古羅馬人征服的民族中,古希臘血統的民族和他們的血緣關系是再親近不過的。然而,正是在這些社群中,古羅馬人的語言得不到傳播,古羅馬人的文化和天賦得不到吸收。何以如此?因為雖然古希臘人被古羅馬人征服了,但他們還是能維持自己的自豪情緒和不可磨滅的優越感。非模仿的所向披靡的思想還有一種表現:不同種族不可能互相借鑒。最賣勁的一種論證是,日本和中國這兩個遠東民族將一切歐洲文化堵在門外。其實這個咄咄逼人的論點在30年前就可以被修正了。近代以來,與我們在膚色、外貌和體質上都很不同的日本人,首次感覺到我們比他們優越,于是就停止用若明若暗的屏障把歐洲文明的模仿性輻射關在門外。相反,他們熱烈地歡迎我們的文化。如果中國人下決心承認,我們在某些方面比他們強,他們也會熱烈地歡迎我們的文化。不過為他們自己的好處起見,我希望他們承認,我們并非在一切方面都超過他們。有人爭辯說,日本轉向歐洲的變化是表面上的轉變,而不是實質上的轉變,是膚淺的變化而不是深層的變化。他們又說,這是某些聰明人發動的,只有上層階級的一部分在追隨,大多數民眾對外來的“洪水”始終持敵視態度。這樣無謂的爭論毫無價值。這樣的爭論忽略了一個事實:每一場注定要改造一個民族的思想革命和道德革命總是這樣開始的。上述是精英引進異域的范本,這些范本靠時尚逐漸傳播開來,鞏固而成為風俗,靠社會邏輯得到發展并逐漸成為體系?;浇滔蛉斩?、斯拉夫人和芬蘭人傳播時,也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始的。再也沒有比模仿律更加始終如一的規律了。

這是否意味著,我的觀點忽視了種族對文明進程的影響呢?完全不是這樣的。我說過,模仿輻射從一個民族環境進入另一個民族環境時,會產生折射。這個折射可能會很厲害,但它不會產生和本書的思想對立的后果。只是有一點,我理解的種族是民族的產物。在一個特定文明的熔爐里,史前的許多種族已經融為一體,混合同化了。這是因為,每一種文明都是由天才的思想形成的,都有一定的成分來自各地,都在這一點或那一點上達成了邏輯上的一致,最終造就了一個種族或多個種族。那種文明就體現在這些種族身上。如果把這個命題反過來,就是不正確的。這就意味著,說到底,不同的人種在這個方面和現存的物種迥然不同。不同的人種之間既競爭又合作,他們不僅為了少數人能生存下來而應召去征戰并互相毀滅,而且能為了捍衛共同事業,為了最終建成一個偉大的社會而互相幫助。這個偉大的社會的團結正是他們的多樣性產生的果實。

博物學家研究得很透徹的遺傳律,和我的模仿律沒有矛盾之處。遺傳律可以補足模仿律,沒有任何一種具體的社會學能把這兩條思路截然分開。倘若我在這里把二者分開,那是由于本書的主題是純粹和抽象的社會學(我要再次重申這個宗旨)。此外,我還想指出,如果從生物學的角度來思考這兩條規律,它們又處在什么樣的位置?然而我有意識地忽視了這一點,因為我想把這個問題托付給更加能干的人。這兩條規律的地位有三點需要說明。第一,我明確闡述了從家庭向民族演化的過程——原始群落是由從家庭出走的人組成的。在此,我明確肯定,倘若社會事實是一種模仿關系,那么社會紐帶和社會群體既是模仿性的,又是遺傳性的。第二,發明是我推演出一切社會學事實的概念,可是我認為,這個概念的源頭不是純粹的社會事實。發明興起于兩種現象的交叉:一是個人的天才、偶爾且典型的種族產物、一連串幸?;橐龀墒斓墓麑崳欢悄7碌某绷髋c輻射。二者某一天在一個異常聰明的腦袋里交叉時,發明就產生了。你可以贊同戈賓諾戈賓諾(Joseph Arthur Comte de Gobineau,1816—1882),法國外交官、作家、人種學家和社會思想家,主張生物決定論,對后世的瓦格納、尼采、希特勒都有影響。他的種族決定論現已被摒棄。著有《人種不平等論》 《亞細亞故事》 《波斯史》 《中亞宗教和哲學》《文藝復興》等。——中譯者注說的——只有白種人才富有創造性;你也可以同意當代人類學家說的——發明的特權只屬于長顱的種族。在我看來,這一切無關宏旨。我甚至可以假裝承認,由此分離出來的極端的、生物學的觀念可以用來強調我的觀點。極端的生物學觀念確定:某些得天獨厚的種族具有創造性,一切種族具有模仿性。這種觀念把創造性和模仿性截然分開了。第三,我不僅承認生物環境對模仿的影響,正如我在上文所言,模仿在生物環境里傳播時會產生折射;我還說過,時尚會回歸風俗,創新植根于風俗和傳統。我在這里不是再次把原創性當作模仿必要的支柱嗎?我們完全可以給社會事實的生物學側面賦予最重要的意義,我們大可不必走極端去強調,不同種族之間存在著隔水墻似的屏障。這種使內浸透或外浸透不可能存在的原始的、前社會的壁壘是不存在的。這是我唯一要否定的概念。有的社會學家用這種站不住腳的錯誤觀念來理解種族,他們把種族作為指南并形成了這樣的觀念:民族之間壁壘森嚴、互相隔絕,它們總是互相攻伐,民族的關系分崩離析,社會進步隨之終止。這種自然主義的觀點總是和軍事主義的辯護詞聯系在一起。與此相反,如果我們把發明、模仿和社會邏輯的思想當作指引的線索,我們就可以步入更加令人放心的前景,就可以看到偉大的合流的前景(可惜這個遠景不是立即可以實現的)——多元分割的人類構成單一的和平的大家庭。除了從這個觀點來看問題,無限進步(indefinite progress)的觀念模糊而固執,沒有清楚且準確的意義。朝著偉大而遙遠的目標不斷前進的必然性是模仿律的產物。盡管會遭遇明顯但暫時的挫折,這個目標也變得越來越可以接近,這個目標就是獨一無二的社會從誕生、發展到傳遍全球的目標。至于這個社會是帝國體制還是聯邦體制,那并不重要。實際上,在孔多塞孔多塞(Marquis de Condorcet,1743—1794),法國哲學家、數學家,著有《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凶g者注關于社會進步的預言之中,那些實現了的預言都是模仿律的產物,其中一個例子是歐洲文明的延伸和逐漸拉平的趨勢。然而,倘若他考慮過模仿律,他的思想就可以表達得更加準確。他預言,民族的不均等(inequality)將不斷縮小,其實他應該說社會的非相似性(social dissimilarity),而不是說不均等。這是因為,盡管最大和最小的國家之間在實力、領土,甚至財富方面的失調會不斷加劇,然而這種情況并不妨礙國際趨同(assimilation)的不斷增加。我們這位才華橫溢的哲學家預言,個體在一切方面的不均等一定會不斷減少。他說的這個趨勢是否確定無疑呢?天才和才能的不均等一定會不斷減少嗎?根本不是這樣的。舒適和財富一定會不斷減少嗎?我表示懷疑。個體在法律面前的不平等已經或即將完全消失——的確是這樣的。然而,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原因是這樣的:一方面,個體之間互相模仿的習慣性壁壘已經瓦解,他們越來越自由地互相模仿;另一方面,權利的不公使個體感覺到了日益增長、最終難以抗拒的力量。

不過,讓我們首先確保,在個體如何日益趨同的問題上,博物學派和我明白彼此的意思。這種相似性趨勢非但不會阻礙,反而會大大促進并有利于個體的創新。和個人杰出成就背道而馳的是大家只模仿一個人,事事處處只模仿一個人。相反,如果我們不只模仿一個人或幾個人,而是在某一方面借用成千上萬人的思想和行為,并加以組合,那么,這些底本的性質和選擇及其組合就會表達并強化我們創新的人格。也許,這正是長期模仿產生的主要裨益。我們還可以問,這個集體夢想在多大程度上值得我們付出血淚的代價?倘若社會學是令人傷心的學問,倘若它享有騙人的、霸道的特權,倘若它不能使個體獲得解放,不能逐漸解放個體心靈深處最自由的沖動、最大膽的內審,不能解放個體對自然的最深刻的見解,社會學又有何用呢?倘若它開發的不是野蠻的個性,不是昔日的沖突和獸性的心理,而是深層、和諧的心理特征——人格和文明的共同特征,我們就不僅可以收獲純粹而強大的個人主義,而且可以收獲圓滿的社會性。

加布里埃爾·塔爾德
189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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