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越升越高,透過窗欞照的人身上暖和,秋風夾帶著北海國特有的濕潤在殿內游走,吹拂。
單宣輕輕拂了一下被風吹過的發絲,很費解為什么胡海若會忽然點到自己頭上來。
“胡大人,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還成了高人了?”
胡海若笑吟吟地仔細端詳了他自己的頂頭上司單宣一番,好像是再重新認識這個人一般,似乎他以前所知道的,了解的另有其人。
“單大人當然是高人了,不光是高人,而且還深藏不露,所謂大隱隱于市,單兄足可以當的起!可憐小弟后知后覺,竟然到了此時方才知曉了自己的愚蠢,唉,一切的一切,竟完全墮入了單兄你的彀中。”
何贄瞪大了一雙牛眼,氣鼓鼓地看了胡海若半天,又轉過頭看了單宣半天,什么結論都沒有得出來,渾然不了解他二人在打什么啞謎。這兩個,一個是自己的學生,一個是自己學生的至交好友——當然了,是另外一個學生。
“小子,你究竟在說些什么?”何贄急脾氣,忍不住開始發問。
胡海若沖何贄笑了笑,但卻沒有理他,依舊接續著剛才的話:“我說單大人你好手段,好計策,大人也不必過謙,都是千年的狐貍,誰還不知道誰?就是我胡某人道行再淺,畢竟天大的虧也都已經吃了,又怎么能還是糊涂著呢?單兄,你說是不?”
單宣不再說話,他和胡海若兩人對視了一下,目光中傳遞著無數的信息,但畢竟誰都不再開口說話,場面在旁人看起來顯得有些尷尬。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么?”何贄再也忍受不住,又一次催問。他的發問代表了許多人的心聲——殿上大多數人都搞不清到底發生了啥,只是一來不愿惹事,二來總覺會有人詢問,故而一個都沒吱聲。只有公生夷垂下眼簾,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聲。
“何老,您可知您這位高徒可是軍戶出身?”其時北海國出身各有不同,為了便于管理,官府將幾種從事人員多的行業按戶籍編了造冊,如打獵的有獵戶,種地的有農戶,當兵的有軍戶,做小買賣的還有商戶,這幾大行業往往都是子承父業,幾十年來一向運轉順暢,很好地保證了國內的穩定。
“這自然知道,不過阿宣勤奮上進,讀書刻苦,早已脫了軍籍……”
“何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單大人也是戰場上拼殺過的人物,只不過無論是我都察司還是吏部的文牘庫里都沒有單大人這一方面的記載,這確是有些讓人疑惑。”
單宣笑著輕輕搖了搖頭,有些無可奈何,不過并未說出只言片語的解釋。
何贄問:“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胡海若臉上蕩起一股自信又輕狂的笑:“上過戰場的人身上總有些旁人沒有的特質,細細觀察,總是可以發現的——當然了,何老您就算了吧,您沒上過戰場,說了也白說……”
他不顧被自己最后半句話噎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不斷捯氣的何贄,繼續說:“單大人故意抹去這一段經歷,顯然是不想讓別人發現什么?那又到底是什么呢?”
說到這里,胡海若故意賣個關子,語調降了下來,看著單宣的眼睛:“不想被發現的,一個可能是他自己,再一個,就可能是和他有關的人——比如說,他的軍籍是如何被銷掉的?”朝中倘若無人,一個寒門學子能夠從原有的戶籍中脫出,還做了官,這有多難相信各位大人也應該知曉吧?”
知曉,當然知曉,難如登天。這相當于從被統治壓迫的人直接翻了個身,變成了掌管國家權柄的人。
“倘若沒什么利益往來,各種沒什么齟齬,抱歉,我說的難聽了些,不過應該是實話。如果沒了這些,又有哪位貴人會出手幫助一個普通軍戶?”
“我說的沒錯吧?齊王爺?”
眾人聽得云里霧里,渾然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單宣出身寒微,這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是知道的,可怎么聽這意思,竟然和武安王齊勛也有關系?難不成他們兩個私下里……
是這么回事吧?很明顯,三王博弈最大的贏家是齊勛,然而齊勛似乎到了此時仍舊意猶未盡,大有順手廢了太后的意思,否則也不會大庭廣眾之下捅破太后和石崇信通奸的惡行,難不成,看似老實的單宣,也是他安插在云中府的棋子?
眾人很快明白了這話里潛藏的意思——能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并且有資格來喝皇帝壽酒的人,以某種世俗的眼光來看都不能算傻子。
“這位胡小兄果然是個人物,老夫還以為我北海國的英雄人物死絕了,想不到還能遇見如此人物。”武安王齊勛看了胡海若一眼,眼神中露出嘉許的神色。
他緩緩站起身來,竟視滿朝文武有若無物,旁若無人地繞著大殿踱步。他背負了雙手,一邊走一邊說:“阿宣十年前確實曾在我手下效力,就是和南越的那一戰,他也是參與了的。”
聽武安王敘起往事,單宣心頭一震,思緒飄回到了十年前的陵湖邊,飄回到了那時朔風撲面,天地肅殺,自己隨著大軍南下,一腔孤勇和著熱血的少年時光。
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他一錯愕,再次回過神來,聽武安王齊勛說道:“……何止是阿宣,便是我,也見不得先帝辛苦拼下的江山和基業就這么葬送了!奸相李玄同當道,戕害忠良,我北海臣子和無數百姓,無不恨他入骨,阿宣不負眾望,拿到了他的把柄,此番治得他下了大獄,天下人哪個不是交口稱贊?也多虧了這位陳大人……”
他伸手指了一下早已死去多時的陳紀安,“陳大人有一腔熱血,經他處我才知曉,原來其實不止李玄同,當朝的太后娘娘才是幕后之人,毒殺先帝、太子,企圖挾持陛下,專權自重,列位不妨想想,我們和南越打了這么多年,怎能容得一南越女子掌管了我北海?”
是啊,如果計謀得售,那么北海國可不真的就變成了太后這個南越人的天下了?眾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細思極恐。
“王爺,這云中府的幽冥,看起來也是你的部署了?實不相瞞,下官曾誤陷其中,險些死在了里面,城隍說,在他之上還有頭目,想來就是王爺您了?”
武安王哈哈大笑:“小兄弟心細,讓你道破了也省得眾位大人們做個糊涂鬼,將來到了地府也不知是為了什么。不過這次你可說錯了,幽冥與我,只是合作關系,我也只是借著那人的勢,否則云中府兵多將廣,我就是拿下了巡防司陳守正那個軟骨頭又能怎樣?”
這一句話倒是提醒了眾人,趕緊抬起頭來張望,哪里有陳守正的影子?看樣子要么是被綁了,要么是早就投奔新主了,依著陳守正那見風使舵的性子,最大的可能是先被綁了,然后立即“從善如流”,投奔了齊勛。
沉默了半晌的公生夷開口說話了:“石大人,你們虎賁軍還在等什么?”
石崇信喘了口氣,艱難的說道:“那天夜里走脫了你,也是我運氣不好,不過虎賁軍卻不會轉投他人,做如此悖逆之事,不勞侍郎大人費心,我虎賁軍必不容他犯禁。”
公生夷點點頭,閉起雙目不再說話。
齊勛嘿然冷笑,說道:“我乃為國鋤奸,怎么又成了悖逆?此言不通之極!公侍郎,我在封地的時候也常常聽說你的名字,怎么如此迂腐不堪,食古不化?國家已然如此,難道不該大加整飭嗎?我說的不錯吧,陛下?”
齊勛的話看似說起來輕描淡寫,很是那么一回事,但每個字都充滿了壓力,劉環年紀小,哪里見過這種逼宮逼到大殿上來的陣仗?一時沉默無語,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胡海若哈哈一笑,替小皇帝解圍:“照此說來,王爺處心積慮,不惜和幽冥逆反勾結作亂,倒是丹心一片了?”
“當然了!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全看本心如何!”
“那王爺的本心究竟如何?”這句話聲音稚嫩,卻在盡力裝出深沉的老氣,顯得有些可笑。小皇帝劉環臉色還是有些白,但依舊勇敢地看著齊勛。
胡海若心里忍不住在想:“這真是難為這孩子了。”
齊勛向劉環下跪行了個大禮:“無他,老臣只是想向陛下討個差事做做。”
“陛下英明神武,老臣很是敬仰,但終歸年紀幼小,有些軍國大事難免要和人商量,身邊不能沒個忠直臣子,老臣斗膽,請陛下賜個柱國職分,也好助陛下分憂。”
滿朝文武都驚呆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行此逼宮之事,欺負皇帝年幼,赤裸裸地討權力。
“這就是王爺您的本心?”胡海若譏誚無比的聲音像一根刺,刺破了齊勛的偽裝。
“我看王爺您的不臣之心才是由來已久吧,劉家兩位王爺都是給你做了嫁衣裳,此時此刻你勾結幽冥亂黨,收買巡防司,直接撲入了宮內殺人放火也不是難事,還何必假惺惺作態?豈不是叫人倒胃口?還莫不如老老實實做個反賊起身造反,至少還落得個磊落,您這是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嘖嘖嘖,惡心。”
齊勛臉色一變,一抹殺氣凝結在眉心,他怒極反笑,緩緩說道:“是非在己,毀譽由人,老臣一番良苦用心,陛下長大以后自能分辨得出來。”
胡海若搖了搖頭,嘆口氣:“王爺這話錯了。”
“哦?如何錯了?”齊勛再不似剛剛一般春風和煦,他眉頭緊鎖,眼神中煞氣逼人,直直盯著胡海若,似乎隨時準備發難擊殺此人。
齊勛是北海國戰神,名頭響亮能止小兒夜哭,在場的年紀再輕,也都聽說過武安王殺伐決斷,手段毒辣,此時懾于齊勛的氣勢,沒一個敢抬頭看。
公生夷只見胡海若神色如常,好像渾然沒有在意到齊勛濃烈的殺意,滿不在乎的說:“有王爺這樣的‘良苦用心’,陛下還哪有什么’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