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
- (日)橫尾忠則
- 8330字
- 2020-01-21 14:13:01
追求表現的可能性
ぼくなりの遊び方、行き方
我做了覆水難收的事。身為公司員工,無論有什么理由,毆打往來客戶的宣傳課長都太瘋狂了。就算馬上被解雇我也無話可說。
然而當時就像火山熔巖爆發那樣,我內心出現一種難以遏抑的破壞沖動。老實說這種破壞的沖動情緒會撩起一股特殊的快感,我內心某處確實有一種危險的特質會為此感到歡樂。
我犯下毆打事件之后就直接回家了。打算從隔天開始不要去上班,上司田中博就打電話來,說這樣下去結果更糟,記得要來上班。隔天,我被田中先生還有文案出口哲夫一起帶去“朝日麥酒”總公司道歉。這棟哥特風的建筑歷經關東大地震和東京大空襲都毫發無傷,我們進到其中一間陰暗的房間。這間房間彌漫著陳舊郁悶又暗沉的氣氛,讓我心情更加低落。
我正打算說如果道歉就能了事的話,雖然不甘愿但還是低頭吧,沒想到對方劈頭先賠不是:“橫尾先生,是我不對,真抱歉?!?/p>
突然之間有種被對方先發制人的感覺。不論是田中先生還是出口先生都完全沒有料想到這種主客顛倒的狀況,霎時一臉呆愣不知該如何反應。這次的事件變成一個轉折,對方除了道歉之外,還反過來把一部分相當重要的工作交付給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暴力破壞行為竟然會帶來煥然一新的轉機,一下子沒有什么真實感,也不曉得這究竟是不是好運。
又一次沖突
調到“朝日麥酒”部門一年后,先前在“大和證券”一同畫插畫的Dora,還有企劃部那位來自九州、平時寫詩的高橋睦郎也加入我們的工作團隊。我和高橋連平日生活中都很常一起行動。感情很好,也經常吵架。某天我為了某件事情對他生氣,突然之間就舉起茶碗把茶倒在他頭上。茶水從他那顆佛祖般的腦袋上順著臉頰流下來,他嘴巴癟成“へ”字,不知是在咀嚼此刻的感受、壓抑自己的怒氣,還是在隱忍這樣的屈辱,應該是同時在承受所有這些感覺吧。他毫不抵抗,沉著得嚇人。
我完全想不起當時事情發生的經過,后來我還曾問過他。大概是當時真的非常不爽,過了那么多年他還是記得非常仔細,能一口氣描述出當時的情況。
“那件事情啊,是我跑去阿藤小姐家,帶一個叫阿湊還是叫中島的時尚男模去拍啤酒廣告。晚上很晚的時候回到公司,你說拖這么晚至少打個電話回來吧,害你沒回家待在這里等。我說你可以自己回去啊,話一說完你就抓狂,把冷掉的茶倒在我頭上。后來兩三天我們都不講話,某天你在圖書室開口對我說:‘高橋,這種事情不講清楚不行,我跟你道歉,對不起。但真的說起來是你有錯?!?/p>
因為他記得非常清楚,我就笑著跟他說生氣的事情趕快忘記比較好,不快點忘掉的話,像你這種人死掉會變成幽靈喔。
我在日本設計中心還干過另一樁暴力事件。在永井一正底下當助手時,負責“旭化成”的植松國臣和安齋敦子也在同一間辦公室,每天三點買點心大家一起吃幾乎已經變成習慣。某天我外出回來,大家正圍在房間中央的大型工作桌旁吃麻糬。我想說回來得正是時候,馬上舔舔嘴唇加入。然而可能算人頭的時候沒有算到我,沒有我的份。但所有人應該都知道我是現場最愛吃麻糬的人。一股徹底被排擠在外的疏離感瞬間涌上。
當時植松國臣不是很謹慎還對我露出微笑。一時間讓我覺得不能放過這家伙,隨即撲向他。然而他高明利落地閃過身,害我使盡全力撲到地板上。事情落到這番田地,我全身血液倒流,細胞一顆一顆化為憤怒的火球,雙眼嘩啦噴淚。他看到我一邊哭一邊吼叫可能感覺到情勢不妙,臉色發青沖出走廊。我就像追捕獵物的野獸那樣奔向他。然而路過的“日本鋼管”總監木村恒久用雙手從背后把我牢牢架住。后來大家知道了我和植松先生為什么起沖突的原因,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可是對我來說這是最純粹的本能反應。
和細江英公、杉浦康平、寺山修司等人相遇
這段時間我夢里經常會出現像是馬格利特畫作那樣的巨大球體。我的潛意識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〇月〇日
我站在以前工作的神戶新聞社的走廊。突然之間,建筑物劇烈搖晃并開始傾斜。走廊上好幾個人都咕嚕咕嚕滑下去。(發生什么事了?)我好不容易才靠到窗邊。窗外不知何時已化為泥海。大水淹至六甲山的山腰,不知不覺間六甲山已經變成一座海上浮島。我待在六樓。褐色的泥水好像快要從窗戶涌進來。走廊底下被沖走的人接二連三沉入泥水當中。建筑物仿佛是一艘船順水漂流。我沿著窗戶繞到建筑背面。眼前有顆泛著黑光全長可能有一百米的漆黑巨大球體從水里露出半顆頭,遮蔽我的視線。
〇月〇日
我帶妻子走在沙丘上。地平線的盡頭可以看到一座仿若白骨的廢棄城鎮。這是海市蜃樓嗎?究竟走了多久?突然間,我注意到眼前有條鐵鏈從天上垂下。仰首一望看到一個漆黑巨大物體的底部。(這是什么?)我盡可能與原本那個位置拉開距離,試著掌握鎖鏈和那個物體的全貌。嚇死我!飄在天上這玩意是一顆巨大又漆黑的大鐵球啊。而且,鎖鏈自它底部垂到距離地面一米左右的地方。搞不清楚狀況的妻子抓住鎖鏈,現在正往下拉。
〇月〇日
我和幾個人一起推著汽車爬上小山坡。爬到頂上有座池塘,水面呈現半圓的拱形。許許多多人從池邊的展望臺眺望圓圓鼓起的水面。忽然之間,拱形的水面開始潰散。同時池塘中央有某個黑色的團塊向天飛去。然而我認為是天空的地方事實上是天花板。被我看成黑色團塊的物體是只切斷的手。這只手是Dora畫的插圖變成的立體造型,手像服帖的吸盤那樣貼在天花板上。
我中學時期只看適合青少年的江戶川亂步和描寫叢林的南洋一郎
的小說,直到二十歲之前都沒在讀書,不過某次我看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之后,就被他的魔性附身。三島的文學并非引燃激發我的藝術想象力,而是在意識的波動層面上帶給我感應。所謂在意識層面有感應,指的是他者感覺起來好像不是他者?;谶@樣的緣故,無論如何,我開始希望能夠接觸到這個魅力十足的天才磁場,即使只是片刻。
就這樣,某一天,我聽說攝影師細江英公正準備出版以三島由紀夫為主題拍攝的攝影集《薔薇刑》。我心想,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夠接到這本書的設計,就跑去拜訪素未謀面的細江英公。細江先生他們五位攝影師的共同辦公室設在曲町一間公寓的“43號房”,可是房間太窄,所以我們在底下的咖啡館碰面。面對大名鼎鼎的攝影師我有點緊張。簡單做完自我介紹之后,我就表明自己的來意:“我非常喜歡三島由紀夫,細江先生這本攝影集的裝幀設計請您務必交給我做好嗎?”
細江先生對我叫他名字時把重音放在細江的細上面印象深刻,然后回答:“很可惜,可是我已經拜托杉浦康平先生了……”
請到杉浦康平,我想這下沒戲唱了。再怎么說他都是編輯設計界的大師,是當時最激進的設計師,我完全沒有辦法和他競爭,只好放棄。“可是,如果杉浦先生需要人手幫忙的話,不管是照相制版剪貼也好組版也好,我什么都可以做,能不能麻煩您幫我跟杉浦先生說一聲呢?”即使如此我還是盡可能爭取機會。
“說是可以跟他說一聲啦,該怎么做好呢……”細江先生后來曾經像這樣描述過當時的狀況:“《薔薇刑》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本攝影集,這么重要的書,我根本不可能交給一個我連他在做什么都不曉得的人去做裝幀。”
幾天后,杉浦先生本人撥了一通我想都沒有想過的電話來,說如果方便的話問我要不要過去玩。我馬上翹班跑去杉浦先生閉關工作的旅館,幫他粘貼照相制版的版面?!叭绻阕蛱靵淼脑捜龒u先生還在這里,真可惜啊?!辈恢郎计窒壬遣皇菑募毥壬抢锫犝f我是三島由紀夫的粉,才對我說這番話?!耙空娴膯幔磕菫槭裁醋蛱觳唤形襾砟??”雖然我很想提問,可是杉浦先生找我的目的并不是要介紹三島由紀夫給我認識。畢竟這是在幫忙杉浦先生工作的前提之下,配合工作的進行狀況他才會在這一天叫我來,這也沒辦法。然而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非常清楚,在我知道三島由紀夫曾經待在這房間的那瞬間,我覺得房里的空氣好像也因為三島由紀夫而產生磁場,不知不覺深深吸了一口三島由紀夫呼吸的空氣。
和細江英公碰面幾個月之后,某天細江先生突然打電話來,說寺山修司找宮城真理子
擔任主角的音樂劇要演出,請他拍海報照片,問我說如果我有空的話有沒有興趣來設計海報。細江先生的邀約讓我非常興奮。
透過細江先生的介紹,我在有樂町站前一間狹小紊亂又派頭十足、文化人經常聚集的咖啡館和寺山修司碰面。寺山修司身材魁梧,膚色微深,有點駝背。他理顆慎太郎頭,額下一雙銅鈴大眼垂首盯著我看,面無表情說了一句:請坐。他野性的眼眸看起來像是在陰影中伺機而動那樣,混雜著自信與不安。整個人不可思議地融入這個派頭十足的空間。我非常乖巧,心懷膽怯坐立不安,就這樣靜靜聽著細江英公和寺山修司對話。
寺山先生起立之后就像石原裕次郎那樣變得更高大。明明很高卻老吊眼看人,作風也很裕次郎。我想說不定他意識到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試著扮演裕次郎。他在店里遇到認識的客人,和對方說嗨打聲招呼,可是眼睛還是一直瞪著對方。我跟在兩位名人背后走出店家。雖然我想在道別的時候說個什么妙語吸引他們注意,可是想不到什么好點子。結果問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等下你打算去哪?”
“我要去看拳擊?!彼律叫匏竞腿瓝簦瑔螁芜@樣,感覺這件事情就突然具備了某種思想性。
“拳擊有趣嗎?”
“是啊,拳擊是血與淚的藍調啊?!?/p>
駝背高挑的詩人拋下了一句仿佛是黑白外語片臺詞的話。他佇立在黃昏人群駢肩雜沓的大街,攔下一部時機恰到好處來到跟前的出租車,消失在后樂園方向。先前我一直覺得這個男人怎么這么裝模作樣,可是這時候真的被他的虛像搞得頭皮發麻。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就是所謂明星獨特的哀愁嗎?有種說不出的感動。總而言之,寺山修司在我內心留下了強烈的印象,這件事毋庸置疑。
我和細江英公、寺山修司短暫相遇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是把創作和生活方式兩者切割開來思考。但是他們兩位彼此都是把藝術和人生并在一起思考的人。這件事情對我造成非常大的沖擊。對于僅僅待過設計師環境的我來說,這是一種文化沖擊。我在這時候才第一次被迫感受到藝術和設計之間有著明顯的裂痕。想要填補這個縫隙必須將創作和人生平面化,把兩者銜接起來,然而在從事設計行業的狀況下,這會變成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如果要將設計藝術化,必須打從根本去質疑設計的存在,從否定設計的地方出發才行。然而我究竟有沒有這樣的勇氣呢?我為此感到憂心。
自從我腦海里出現這樣的想法之后,想要盡快逃離公司和其他領域的藝術家一起做些什么的這種沖動開始讓我坐立難安。漸漸不太關心設計界的動態還有其他人的工作,變成覺得怎樣都無所謂的狀態了。
另一方面,日本設計中心內部以年輕設計師為核心,開始透過舉辦變裝宴會和扭扭舞大會來痛快緩解平日的欲求不滿及精力過剩。當時為了好玩而拍的電影還由我來擔任主角。
電影叫作《高中三年級》。高中畢業的“我”和同班女學生在校舍屋頂上為將來的愛發誓,交換初吻。我在畢業的同時開始工作,成為中華料理店的外送員工。某天我要去附近的大公司外送拉面。門口柜臺小姐竟然就是當初一起發誓的那個女同學。一個是中華料理店的外送小弟,一個是一流公司的柜臺小姐,這之間的落差真是太大了。而且當天還親眼看到這個女孩已經成為公司上司的情人。我望著兩人搭手走在銀座路上的背影,豆大淚滴簌簌滑落的特寫,最后在舟木一夫《高中三年級》的歌聲中打上字幕劇終。這是出非常幼稚的三流通俗劇。擔任“上司”的是我的上司永井一正。平光的賽璐珞框眼鏡配上惟妙惟肖的希特勒小胡子讓人覺得相當好色?!肮衽_小姐”后來則成了黑田征太郎夫人。
炫目的草月藝術中心
這段時期,草月藝術中心熱烈舉辦現代音樂
、爵士、西洋舞蹈、乍現
、動畫、地下電影等充滿活力的前衛藝術活動。設計界有和田誠、杉浦康平、栗津潔
等人參與制作海報或手冊。我非常非常羨慕他們可以跨足藝術運動,可是我口才不好,個性又非常怕生,幾乎不可能和這些很難討好的前衛藝術家交朋友。在這點上,和田誠就明確表明自己根本不懂什么前衛,最討厭前衛了??墒沁@樣說不定反而讓這些人對他更有好感。
事實上,前衛藝術是一種概念性的創作,我不像和田,雖然覺得很難進入、有點無聊,而且實在是看不懂,可是我本性認真,即使如此還是設法努力用功去理解,不管看懂看不懂都還是經常跑去草月會館參加這些前衛活動。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被前衛觀念洗腦,覺得正因為這是概念性的東西所以才有趣,不知不覺大腦的新皮質開始活性化。
草月藝術中心的活動全部都很有刺激效果,特別是現代音樂和默片對我產生很大的影響。透過這兩種藝術,我將達達和超現實主義轉變成我的創作意念核心。我之所以會特別在意二十世紀初葉的藝術,最直接的原因是非確定音樂
、法國新浪潮電影
、法國新小說
,還有波普藝術
等現代藝術和文學,都是發源自達達和超現實主義。
我絕對不可能忘記的,最具沖擊性的一個事件,是一九六二年秋天約翰·凱奇的演奏會。白南準
把整座鋼琴當成樂器,除了鍵盤之外,還用鐵槌敲打其他的部位,加大音量,用喇叭中傳出的巨大暴力聲響攻擊聽眾的三個半規管。凱奇也將桌上羅列的各式廚房用品發出的現實聲響轉換成簡直像是哥斯拉或者是拉頓
怪獸的瘋狂咆哮,用非常駭人的手法徹底破壞長久以來的音樂概念。他們將聽眾引入恐慌,讓他們感受日常的非日?;?、隨機性引發的秩序破壞、存在的非存在——以這些效果為目標,徹底改寫藝術的價值觀。當然,我自己的現代主義設計思考架構也受到強烈沖擊,徹底粉碎變成木屑一般。
這陣子讀的書幾乎也都是和前衛藝術有關的東西,尤其是接二連三閱讀電影論和法國新小說的作品。其中我特別喜歡阿蘭·羅伯-格里耶。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為和這批前衛作品完全相反的浪漫主義作家三島由紀夫和澀澤龍彥
,為薩德侯爵
、喬治·巴塔耶
、于斯曼
他們所創造的頹廢與感官世界傾倒不已。只要是三島和澀澤書中登場的人物,無論是誰我都照單全收。相形之下,設計領域沒有任何一本書或一種思想會吸引我的注意。
High Red Center的乍現活動
當時日本藝術界新達達主義辦了很多亮眼的行動。上野東京都美術館召開獨立沙龍展,高松次郎
、赤瀨川原平
和中西夏之
等人組成一個名為High Red Center的團體在街頭或列車中展開各式各樣的乍現活動。其中一名成員赤瀨川原平,藝大出身的佐佐木豐
曾經帶我去他家拜訪過一次,所以認識。我是透過日本設計中心一名女文案介紹才認識佐佐木。他在高中的時候是大赤瀨川一屆的學長。High Red Center其他成員我還認識三木富雄
和筱原有司男。我經常在展覽和美術雜志上看到他們的作品,可是現在完全記不得是在哪里怎么和他們認識的了。首先,我不認為他們對設計或日宣美展有多少興趣,應該沒看過我的作品才對??傊疫€是去過他們家玩,也去參觀過他們的工作室。
我只記得一個關于赤瀨川和小牛(筱原的昵稱)的回憶。我想應該是小牛在新橋車站背后那間內科畫廊辦個展,我逛完準備回家時發生的事。畫廊附近有一家質量沒有保證但是價格很便宜的咖喱店,赤瀨川、小牛和我三個人跑去那里。我記得價錢應該是三十日元。因為實在太便宜讓我有點怕,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一天到晚吃飯都是這種價格,面對這種超低價咖喱他們也面不改色。
狹小陰暗的咖喱店中,只有店東一個老伯伯,客人只有我們幾個。送來的咖喱味道很惡心,不知道是什么總之聞起來很臭。吃完之后小牛走去廚房后面的廁所,但是馬上臉色大變跑回來。“慘了,廚房掛著貓肉啊?!蔽覀內齻€不知不覺面面相覷,慌忙把各自的三十元擺在桌上逃出戶外,沖進新橋車站的廁所,用洗手臺的水不停漱口。
回家路上,赤瀨川問我要不要加入他們組的那個High Red Center,我說我不想要成為必須吃貓肉度日的前衛藝術家,雖然嘴上回絕他,可是心里很開心。我開玩笑說如果我加入的話,就要把橫尾的“橫”換成英文,團名就必須要改成High Red Side Center了。
一九六四年一月某天,我收到一封High Red Center的邀請函。
(前略)High Red Center根據S·P·C(Shelter Plan Conference)的委托,負責主持Shelter計劃。
我們在接下來的一月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兩天會駐留在日比谷帝國飯店本館,接待各位嘉賓。
過去High Red Center通信是針對一般大眾廣發,然而這次我們有限制份數,基于S·P·C來進行篩選,您是特別獲選的嘉賓,因此我們才發布Shelter計劃的通知給您。
我們由衷期待您以貴賓身份大駕光臨。大家提供協助的計劃數據及結果,將在四個月內個別透過S·P·C及Shelter計劃公開。
這個通知事屬突然,或許有說明不清難以理解之處,在您光臨之時,我們希望能夠針對S·P·C對您進行更詳盡的說明。
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七日
信中用冠冕堂皇的說法標示“您是特別獲選的嘉賓”。內容簡直像是江戶川亂步筆下怪人二十面相發來的信,然而還是帶著一種古怪的魅力,讓人心跳加速??墒沁@活動畢竟是這群人搞的,完全無法想象他們到底有什么企圖,如果就這樣變成他們作品的素材那就中計了。我意識到有某種危險,就打電話給赤瀨川確定一下狀況:“這到底是在做啥,這樣乍看看不懂啊?!?/p>
“嗯,是啊,我們也不太清楚,你可以拉人一起來,只是看看?!?/p>
“可是信上寫說‘您是特別獲選的嘉賓’。”
“嗯,是啊,可是找人一起來也沒關系喔?!?/p>
結果還是問不出什么可靠的信息,但他那種故作玄虛的口吻反而擄獲我的心。自己一個人去感覺真的很恐怖,所以我想邀宇野亞喜良和和田誠一起去??墒亲屑毾胂牒吞飳η靶l藝術非常過敏,宇野先生接觸的程度感覺沒我這么深,可是他是一個很有自覺的品位人士,我想他一定會答應。
“宇野先生要去嗎?”
“好啊,好像很好玩?!?/p>
“可是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喔?!?/p>
“嗯,我是覺得不會怎樣啦,橫尾小弟你要去的話我就去?!?/p>
這種應對法是宇野先生的固定模式。
除了邀請函之外,信封里還裝了一份“參加者須知”,描述像是要打領帶、戴手套啦,或者要從帝國飯店舊館正面入場,等等好幾條注意事項。我依據須知跟飯店前臺問路,結果對方說這個人沒有入住。我心想奇怪,和宇野先生在大廳東張西望,結果一個身穿皺巴巴黑西裝臉戴太陽眼鏡的男人一副神經緊張的樣子靠過來,說他們是秘密借用房間快點過來,催我們趕快到某號房去。
敲門之后,有人開一個小縫瞄了一眼,趕緊把我們拉進房間。感覺戒備相當森嚴。我跟認識的前衛藝術家打了聲招呼,介紹了一下宇野先生,可是他們好像只能說明基本事項,禁止私下交談。全體不過才三四個人,記得他們身上穿著某種像是白色實驗袍的衣服。墻上貼著巨大的照片,三個日本人像標本一樣,典型身長腿短的身材背對畫面全裸。是High Red Center成員高松、赤瀨川和中西的裸照??吹秸掌乃查g我覺得自己像是被逼到絕境,有種性命垂危的感受。我的身體和他們不一樣,是身短腿長的歐美人體型,可是如果對方要幫我拍裸照我還是很難接受。還好不用脫衣服就這樣穿著西裝上下前后左右拍六張照片,接著一一測量我們的尺寸;嘴巴盡可能把水含住,然后檢查吐出來的含水量;脫下衣服泡到浴缸里面計算體積……像玩具一樣被徹底操弄之后,對方說要做一個可以和我完全吻合的棺材(他們把它稱之為Shelter)送給我,用現在的物價來看大概跟我們收了三萬日元左右。赤瀨川當時正在做千元鈔的仿制試驗,說不定這玩意只值一千元。登記名簿上面瀧口修造、白南準、小野洋子
、筱原有司男、岡本太郎
等鼎鼎大名的藝術家都已經來過簽過名。更令人震驚的是隔天朝日新聞社會版頭版大篇幅報道赤瀨川原平印刷千元偽鈔接受檢方調查的消息。在此,日常、藝術和犯罪的分別即將消失。
從插畫到設計
我一邊向往前衛藝術,一邊照老樣子在日本設計中心做“朝日麥酒”的工作??墒怯X得公司的工作終究不是自己的工作,所以盡可能全心投入兼差接案的京都勞音和藤原歌劇團的海報制作。勞音的貝多芬、歌劇團的普契尼,還有《蝙蝠》的海報漸漸發展出新的路線,我開始做出感覺。想要擺脫先前創造出來的獨家格紋風格。因為我對畫格紋看起來就像我的圖這件事情產生不滿與困惑。對我來說,歷盡艱辛找到一種形式把它內化成為自己的風格之后,這種形式就不再那么具有魅力了。困在單一的形式當中我無法忍受。這不單是因為我的個性喜新厭舊,還因為到頭來,我要的形式其實存在于追求的過程當中。
我在創作中所獲得的快樂包含追求形式。所謂追求形式,包含拓展表現的可能性,也包含追求自由。形式的破壞總是隨同快感一起發生。擺脫對自己而言最重要最執著的事物重獲自由,沒有任何經驗可以比這更爽。此刻對我而言,就是要拋棄格紋風格這種注冊商標。
我在畫插畫的同時發現自己對設計更感興趣。想要從這陣子以插畫為主的設計轉換成試著用攝影或字形為主體來做設計。我的靈感來自達達和俄國構成主義的字體設計與攝影用的蒙太奇和拼貼技巧。然而將這種技巧引進設計就某方面而言也有其危險之處。因為這種藝術思潮最重視的特質是隨機性?,F代設計的造型思想在無意識當中包含著一種義務:必須要帶給觀者秩序、平衡與安定感。隨機性會把破綻帶進畫面當中,帶著讓觀者感到不安的性質,在根本上和設計的思想是對立的。
一九六三年快結束時,我下定決心要辭掉日本設計中心的工作。由于龜倉雄策、田中一光已經離開,后繼辭職在心情上比較沒有負擔。我先前就跟宇野亞喜良談過想要開一間類似紐約圖釘工作室那樣由插畫創作者組成的公司,再加上支持這計劃的另一位插畫家Haracho——原田維夫總共三個人,終于在第二年二月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