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
- (日)橫尾忠則
- 9066字
- 2020-01-21 14:13:01
蠢蠢欲動的日子
ぼくなりの遊び方、行き方
“橫尾忠則前往東京之后不久,一九六〇年加入日本設計中心。那是日本平面設計最健康的市場鼎盛時期。就在那年,他父親辭世。準備回老家做法事,啟程回故鄉兵庫縣西脅市那一天,他找我碰面。春陽和煦地灑進銀座的水果吧,他像少年一樣有些緊張,告訴我他想要加入日本設計中心。立于當時關西設計界其中一角來觀察,我們會看到利落、商業至上的廣告執行,以及與此相對仿佛在竭力抵抗的軟弱靈感派。
“他一邊談論自己對這方面的不滿,談及放棄過去優渥的工作,以及父親過世的事,一邊平心靜氣舔著奶油。橫尾忠則這個人身上真的是帶著一種關西特有的模棱兩可的迷彩,無論面對設計會議那種壓迫性的氣氛,還是參與設計中心這個精銳設計師集團,臉上完全沒有出現任何表情變化。”
以上是一九六七年《Design》(デザイン)五月號中,田中一光撰寫的《橫尾忠則其人及其作品》的開頭段落。雖然有時間點上的誤差和不符事實的部分,不過可以由此看出我所了解的自己和一光先生眼中所看到的我并不相同。
有件事情是我讀到富山現代美術館前館長小山正隆先生寫的文章才有的新發現。日本設計中心設立當時聚集了十名左右的設計師,然而將我列名其中、積極推薦我的,其實是行事作風和我完全相反的原弘董事。這么令人開心的消息以前從來沒有任何人跟我提過,讓我大吃一驚。原來自己申請加入這間公司之所以會耗上那么久,是因為被人提名之后落選,所以后來才那么難有結果啊。雖然這件事情有點啟人疑竇,可是,假設文章描述屬實,而且當時我就知道這個消息的話,真不知道我會多么興奮,又會多么失望。不過不管怎么說,結果是我如愿以償了。
前往日本設計中心上班那天是六月六日。公司位于銀座三原橋的國際明裕大樓六、七層。分配到的案子是“大和證券”。我沒立場抱怨證券公司的廣告設計根本不可能有趣。靠著一光先生的口才我才得以加入這間天下第一的日本設計中心,光是這樣我就必須感恩了。
“大和證券”的設計總監是鈴木良雄,不過那是因為沒有人想要負責這個案子,所以鈴木才硬是接下來。其他案子的總監位置都被日宣美會員占去了。我也是日宣美會員,可是畢竟在東京地區的會員之間籍籍無名,心里面雖然覺得很憋悶,可是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沒有頭銜的設計師。我剛開始的薪水記得是兩萬五千日元左右。總監等級是八萬日元,聽說特約等級是二十萬。然而,我的薪水還是低得非比尋常。
身處一九六〇年反對安保條約的示威旋渦
我加入公司第十三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只能用犯太歲來形容,出現了一個最糟糕的狀況等我跳進去。一九六〇年六月十九日——在這幾個禮拜期間,反對日美新安保條約的人連日在國會周邊集結。十四日聚集到十萬人,十五日全學連
的示威游行隊伍有千名參加者打算沖進國會,和警察部隊、右翼團體發生沖突,造成東京大學學生樺美智子
死亡這個最糟的結果。
設計師們平常對政治毫不在意,可是神經還沒有大條到完全不把安保問題放在眼里。當年召開完世界設計會議之后,雖然設計師不再只替商業主義抬轎,會更主動積極介入社會問題,往“有想法的設計”這個方向靠攏,可是我并不認為個別的設計師之間有人在特別注意這件事。
日本設計中心是一間公司,同時也是一個創作集團。安保運動對于測試設計師的社會化程度還有政治意識來說,是非常棒的一個機會。那時我們做了很多藍底白鴿剪影、不書文字的警示牌——圖樣由董事龜倉雄策設計,大伙跑到銀座大道上游行示威。設計師打造的跨性別奢華造型,搭配上這個漂亮的鴿紋警示牌,就算路人誤以為這群人是牛排館或酒吧改裝開幕派出來的兼差廣告牌人大隊也完全不奇怪。在路人眼中,我們看起來應該距離激烈的政治斗爭非常遙遠。
太陽西下的時候,這支穿著古怪人丁又稀少的示威隊伍走到國會附近,便遭遇到當天號稱十萬人或者是三十萬人的巨大人潮旋渦,歪七扭八的示威隊形瞬間就被沖散。我們位于旋渦最外側,后方警察部隊和右翼團體馬上逼近過來。我們看了看手上那面舉棋不定的鴿子警示牌。
“你們是右派還是左派?”手持木刀應該是屬于右翼的男子大叫。
“是,是,我們都一樣。”
“說一樣我聽不懂。”
“是,這個——我們是右派。”
我們這個示威隊伍真的是變成只能用丟臉來形容,這么說來鴿子的圖紋也不是不能被理解成右翼的象征。雖然撿回一條命,但是內心覺得不參加游行比較好,以后都不要跟了。這就是“有想法的設計行為”嗎?我在心里碎碎念。
好不容易終于瞞過右翼,緊接著,頭戴鋼盔、毛巾蒙面、手上握著棍棒當武器、殺氣騰騰的全學連隊伍又浩浩蕩蕩開來。他們對這面身份不明的鴿子警示牌也相當不信任。這次我們在對方開口詢問之前就主動發言。
我們的想法和你們一樣。對吧,是這樣吧?還征詢左右伙伴的同意。這已經超越丟臉,只能說是悲哀了。然而我在這時感覺到鴿紋警示牌的魔力和它所伴隨的危險。我了解到超越語言和邏輯的視覺語言里面蘊含的心理影響力有時候足以擾亂人們的想象,同時,依據不同的對象也可以指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它具備這樣的性質。
總而言之,龜倉雄策設計的這個鴿子警示牌既有可能變成攻擊對象,也可以瞬間變成護身符。磚塊碎片從某處飛來,警察部隊的喇叭大聲叫囂,直升機的噪聲,口號的呼喊,記者們的相機閃光和電視臺的照明此起彼落地點亮,我的神經因此亢奮異常。激發這種暴力狂亂的能量似乎帶著節慶的氣氛,將我的意識提升到高亢的境界。
手上的警示牌不知不覺掉了。伙伴們彼此之間如果不排好陣形就會陷入非常危險的處境。我們就這樣組著陣形被巨大旋渦的核心吸進去。我右手揪著永井一正,左手勾宇野亞喜良,他側邊是田中一光,我在這樣的姿態下陷入一種錯覺,仿佛這些日本設計界的核心人物正在引領我前進,真的是非常陶醉。
當天凌晨零時,新安保條約在參議院沒有進行決議的狀況下自然獲得承認。總而言之,我不知道參與這個國民運動(?)是否真的能讓設計師更加具備或者拓展社會意識,可是就我而言,在這事件之后悲劇就發生了。
拇指被“TOYOPET”的門夾到受重傷
游行結束,我和田中一光、永井一正、宇野亞喜良他們一起搭出租車回家。我坐副駕駛座的時候,明明右手拇指還在門外,自己卻毫不留神直接關門,造成關節破裂。我滾到車外,應該是痛到失神。一光先生看到這樣還說:“橫尾怕痛痛喲。”他就算只是要嘲笑人也要引人注目。“就算我的手腫到像戴手套一樣,我也從來不會喊痛喔。”雖然我這樣笑著回答,可是事實上這個傷重到花了兩個月才康復。
“當晚‘Toyopet'出租車的門正要關上的時候,他的拇指被門夾到骨折。我已經記不太清楚當時還有誰在旁邊,只記得剛好看到他摔下去。那是他進公司第十天的事。就身為目擊者和領導者而言我對他有責任,就身為保舉他進公司的推薦人而言,我又必須顧及自己的面子,這讓我非常困擾。”(同前引自《Design》)
這是田中一光對當時狀況的描寫。
受傷雖然痛到我晚上幾乎不能入睡,但是畢竟剛進公司加上必須顧慮一光先生的立場,我沒有請一天假。當時每三天跑一趟醫院,可是我說“病院”的發音別人聽起來好像是“美容院”,大家好像都笑我,覺得我干嗎那么常跑美容院,真是個怪人。狀況就像一光先生文章寫的那樣,不僅我自己本人對右手不能用感到困擾,就董事的立場而言,我也確實造成一光先生很大的麻煩。明明這是我自己不小心,但還是自然而然開始躲一光先生。
不單是我,很多人都很重視田中一光。永不妥協的田中一光對自己要求很嚴,對其他人也不放松。譬如說,他在公司某位知名的攝影師面前把剛顯像出來的底片剪掉;助手把手撐在桌上和一光先生說話,他就撥開他的手。證明一光先生有多嚴格的例子非常多。然而,很明顯大部分的狀況都是對方沒有把事情處理好。
某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一光先生和永井先生跑到我那間破爛公寓來。為了告訴他們兩位怎么過來,我跑到我家附近接他們,回家路上,一光先生在雜貨店買了草莓給我。“橫尾,你會洗草莓吧?”一光先生問。我完全不會做家事,沒有自信,就用一光先生聽不到的聲音小聲問永井先生說:“一光先生很會做菜,可以請他幫忙洗草莓嗎?”沒想到我的話被一光先生聽見了。
“面對前輩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對不起,對不起”,不管我道歉幾次好像都沒有辦法被他原諒。當晚,我在心情不好的一光先生面前變得非常渺小。隔天,因為永井先生跟我說再說一次抱歉比較好喔,我又去找一光先生低頭賠罪,可是他的心情好像還是沒有恢復。
和老婆吵架的時候,面對我無理取鬧的言行舉止,妻子經常會威脅我說:“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一光先生。”
一光先生某天在公司手拿兩張正片透光在看。這時外送面店的小伙子靠到旁邊,越過一光先生的肩膀盯著底片,指說:“這邊這張比較好。”雖然語出突然,可是這時候一光先生對他的反應卻非常友善,讓周遭的人都笑了。
田中一光會貫徹自己的信念不容妥協,這是事實。相對而言,這也反映出設計師當中貫徹信念的人真的很少。就這個層面看,一光先生是少數值得尊敬的設計師之一,同時一光先生對于設計所投入的熱忱和社會使命感也是別人的兩倍。不管怎么說,我最欠缺的部分就是禮貌。面對一光先生的寬容,我常常都會借此耍賴。
夏天來臨,日宣美展的季節又到了。一到這個時節,設計師都不去處理日常的工作,董事底下所有的員工都開始制作日宣美展的參賽作品。我手指受傷兩個月還是完全沒有痊愈的跡象,劇痛一如既往。因為沒辦法拿筆,只得以口銜筆畫女人的臉部肖像。我替約翰·布雷恩(John Braine)的《金屋淚》(Room At The Top)制作海報,過去和一光先生合作《茶花女》海報時,他曾經橫擺我的插圖來設計版面,我借用了相同的方式來做了設計。這是一光先生最厭惡的做法,不過當初《茶花女》給我的沖擊很大,一時沒有辦法跳脫一光先生的影響。
當年日宣美展邁向第十屆,各界開始發出聲音,覺得已經走到一個轉折。這表示說,設計師缺乏想法已經變成一個問題。大家認為在擔任一個設計師之前,必須要去追究身為一個人應該要如何生存。他們覺得大部分的設計師都身受制約和條件束縛,妥協的結果,造成大家都封閉到小市民心滿意足的生活當中,而且似乎都覺得理所當然,甚至對此毫不懷疑。單單用畫面表面的一些細節來吸引人,內在究竟想要表達什么,焦點被模糊掉……這類作品充斥會場、俯拾即是,現況就是這樣。事情甚至不僅如此。這個展覽是基于所謂日宣美風格這種統一的創作路線將其制度化的結果,其實設計師自己也耽溺在這個潮流當中。
創傷康復
我的指傷到秋天突然康復了。再也不需要“像智力不足那樣,帶著小丑的表情抱著化膿的手指東奔西跑。”(田中一光語)不過這段時間我可不是完全在打混。以前國際宣傳研究所承接下來兼差的“Gunze造絲”需要我替他們做襪子的雜志廣告設計。雖然這個工作不是非常吸引人,可是還是填補了我羞澀的阮囊。我還翹班跑去早田雄二的攝影棚進行Gunze專屬廣告代言人——歌手雪村泉(雪村いづみ)的拍攝工作。
由于“大和證券”沒有什么工作,空閑時間很多,我幾乎都不在自己的座位上,而跑去其他部門玩。特別是經常跑去宇野亞喜良負責“旭化成”的辦公室。他染一頭紅發,墜飾自脖子耷拉到背上,腳套窄筒粉紅華麗西裝褲,還噴古龍水,在公司里展露神秘的魅力。他的左手流泄華麗纖細柔美的鉛筆線條,創造出不可思議的超現實世界。宇野先生是日本設計中心里面唯一廣受大眾媒體矚目的名人。他是碧姬·芭鐸(Brigitte Bardot)和導演羅杰·瓦迪姆(Roger Vadim)的狂熱粉絲,總是心儀惡女和邪惡而殘酷的耽美主義者,喜歡“ennui”(倦怠)這個字眼。我早在高中時期就知道宇野亞喜良這號人物。那時候咳咳口化舉辦青蛙圖案的公開征選,獲得特選的只有他和和田誠。當時我拿到了佳作,不過完全沒有想過八年后竟然會見到這兩位功成名就的創作者。
將近年底的時候,組織進行變動,主管“大和證券”的鈴木良雄轉到“東芝”,負責“日本光學”的永井一正調來“大和證券”。到頭來對我來說只不過是老板換人。由于“大和證券”上稿的機會不是很多,我自己開始積極針對廣告營銷的概念進行提案,再依據永井一正和文案梶佑輔的藝術指導,推動以插畫為主的DM傳單營銷。由我、兼差的原田維夫和后藤一之
三個人共同負責插畫。
原田外號叫“Haracho”,后藤叫“Dora”。這兩位該年拿下日宣美展特選獲得肯定,受雇成為兼職人員,后來成為正式員工。Haracho和Dora還都很年輕,但是已經擁有自己的繪畫風格,相對而言我卻沒有。為這個傳單企劃繪制插圖的時候,我自忖自己是否能夠畫出那樣的風格,不過在制作過程當中風格還是不停在變。
新的一年開始,一九六一年和前一年相較是比較平靜的一年,我的插畫和設計不僅在公司之內,還在業界漸漸獲得肯定。借由一光先生的介紹每個月替京都勞音制作海報。我對一光先生很沒有禮貌,一天到晚給他添麻煩,可是他再次給我機會還助我一臂之力。這個工作起初是由同事菅谷貞雄進行設計,我負責畫插畫,但是在進行過程當中我也開始想要自己做設計,所以我們分成古典和流行兩個類型分別制作。我選了流行的風格。這個工作不是公司的業務而是兼差。雖然公司禁止在外兼職,董事山城先生也警告我不要兼差、不要再畫插畫,可是對我來說這個工作很有意思,所以我還是繼續進行。
長男出生
五月我家大兒子出生了。因為距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月,我覺得妻子在日赤醫院做完檢查就這樣直接住院非常奇怪,可是某一天在公司就接到電話通知說孩子出生了。這時孩子已經出世兩天。我非常吃驚,跑到醫院,結果柜臺說只有孩子的爸爸才可以會面,不相信我是孩子的父親。公司也一樣,我稟告說小孩出生他們也當成是開玩笑,完全沒當一回事。
對于老大的名字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最后在姓名申請期限最后一天下班前十五分鐘沖到了區役所。如果不在十五分鐘之內做決定,就必須要更改出生日期。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我都還沒決定名字要叫什么。我想要取一個時髦的西洋風名字,身上帶著英和字典,一邊盯著區役所的時鐘一邊想,可是還是很難做抉擇。雖然真的很焦急,可是在這種狀況之下決定孩子的姓名,老大帶著這個名字步入人生到底會遭遇什么樣的命運呢?一想到這點我就非常擔憂。就在我認為什么名字都好,A也好B也好的那個瞬間,A這個符號激發出英和辭典的“英”這個字,我直覺感到“對,就是這個”,于是決定將我的長子命名為“英”。
媽媽處理掉鄉下老家前來東京,長子剛出生,一天到晚在哭,再加上我們夫婦倆,四人住在六疊榻榻米大的房里。就算大家是一家人,蝸居的局促還是讓人感覺窒息。這時候老媽說要再回鄉下去住親戚家,我也只好接受。加上孩子一哭我就開始感覺煩躁,待在房間里面變得很痛苦,所以又跑到澀谷,逃進電影院或者脫衣劇場里去。
公寓狹窄,房租又高,我試著申請了好幾次公團住宅都沒有成功。就算回到家也沒有辦法放松,結果變成每天都拖到很晚才回家。公寓鄰居里,脫衣舞娘那間,有位大家叫他“老師”的男人每天都會來上舞蹈課;寡婦那一間,開始有位比她年輕的青年跑來跟她聊天拌嘴;酒吧媽媽桑房間深夜會有客人來訪;樓下話劇演員老是在大聲練習對白;我們家,則會傳出嬰兒的哭聲——你看這多熱鬧。
某天,透過公司管理部門朋友的介紹,我跑去拜訪練馬的不動產公司。
“我想要買地……”
“是你想要買嗎?”對方露出驚訝的表情。
“當然。”我充滿自信,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心想就算把口袋里的現金掏出來給他看也沒問題。因為繼承父親的遺產加上賣掉鄉下的房子和土地,身邊多少有點錢。
可是如果沒有介紹人的話,對方一定不會搭理我吧。他駕車帶我前往杜鵑花丘看地,說現在雖然是農地,可是申請做住宅用地很簡單,一坪不到九千日元。我非常沖動,當場就買下七十坪。
可是那塊土地一下子就撞到道路計劃,結果變成沒辦法蓋房子。我沒有馬上要蓋房子,所以就要求東京都廳提供替代土地。都廳給我的土地名叫野野谷,比杜鵑花丘更遠,是一個竹林叢生的地方,簡直像位于田園郊野正中央。我一點都不想在這么偏僻的地方蓋房子,不過畢竟沒有損失土地,所以就忍了下來。不管東西大小,我購物都是像這樣憑一股沖動。明明現在連一個自己住的地方都沒有,卻買下一塊不能蓋東西的無用多余之地,想法真的是很跳躍。
無論如何,老大出生之后我們家必須要搬到大一點的房子。現在的地方距離澀谷很近雖然很方便,可是要寬闊一點就一定會離市中心更遠。這時我找到一個面對淡島路、名叫池尻的地方。住屋有個六疊榻榻米大的房間和一個四疊半榻榻米大的木地板房間。永井先生、Haracho、Dora都來幫忙搬家。
搬家那天電視在播職棒明星大賽,永井先生他們在忙碌的搬家過程當中無視我黏在電視前面的行為。在老大哇哇的哭聲中,永井先生他們以驚人的高超技術進行搬家工作。平常永井先生連把右手邊的東西移到左邊都懶,他在冷冽的空氣中只穿一件POLO衫,一條為當天準備的新牛仔褲,以一身輕快的裝扮擔任Haracho和Dora的總指揮,一下子就搬完了。
掌握自己的風格
日宣美展從這一年開始,針對會員投稿規則做了大幅度的改革。揮別長久以來都用原創新作投稿的慣例,改成“我的工作”(實際獲得采用的印刷作品)和“我的提案”兩大類別。要說和自己相關的“我的工作”,只有兼差制作的京都勞音海報而已。至于“我的提案”這方面則是團隊合作比較突出。我在這個類別協同木村恒久、宇野亞喜良、片山利弘等人共同進行制作。雖然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當時做了什么作品,但印象中是曾請一位年輕建筑師幫忙。在這個共同制作的過程當中,我也記得自己好像曾和團隊里面的誰吵架。
過去海報展示的展覽會比的是表現手法有多新奇,“我的提案”這個項目則想要進一步蛻變,透過主動性的整合,用更新的觀點來進行工作,所以才會設立為競賽類別。然而我對這個“提案”完全沒有興趣。實際投稿的大部分“提案”作品不管從什么角度來看,都缺乏個性又無聊。我覺得就算不大費周章用這種形式來提問,只要設計本身可以具備獨立存在的作品價值,它本身就足以成為一個“提案”。重點是,這個問題關乎每位設計師的個人想象力,這樣一來,日宣美假使抱有什么奇怪的“思想”反而會造成大家的困擾。這樣一想,看到龜倉雄策、原弘、山城隆一這些大師共同制作的“提案”光榮落選,不禁松了一口氣。
這段時間,日本設計中心的設計師以某種形式接收到兩種相對的設計風格影響:瑞士卡爾·格斯特納提倡一種名為“新圖像”
的抽象構成主義,延伸發展自包豪斯的造型思想。而美國廣告公司DDB
和喬治·路易斯
則代表概念先行的“零圖像”
。
我對“新圖像”的抽象設計或“零圖像”的廣告設計都沒多大興趣,只有《時尚先生》(Esquire)中喬治·路易斯運用照片加上大膽的美術指導所創作的封面設計強烈吸引到我的注意。當時我最關心的是“圖釘工作室”的梅頓·戈拉瑟
、西摩·切瓦斯特
、保羅·戴維斯
這群插畫家的活動。他們共通的風格是以美國黃金時代的懷舊意象為原型,那種復古的質感鮮活到讓我怦然心動。
當時日本插畫深受美國畫家本·沙恩、漫畫家索爾·斯坦伯格
,還有以電影《日安憂郁》(Bon-jour Tristesse)、《金臂人》(The Man with the Golden Arm)等字卡(title background)設計聞名于世的索爾·巴斯
等現代主義創作者影響。因此“圖釘工作室”那種裝飾圖樣的插畫相較之下看起來很古典,風格非常通俗,我不認為可以馬上被崇尚現代主義的日本設計和插畫界接受。可是我從這些人的畫作當中獲得非比尋常的啟示。那就是:插畫可以擺脫文章或廣告的從屬身份,如同繪畫一樣具備獨立存在的價值。
特別是保羅·戴維斯的素樸繪畫,還有襲用超現實主義語法做文化批評的插畫,他將現代主義長期否定的人類情感反轉成為積極表現的對象。基于保羅·戴維斯帶給我的啟示,我意識到自己確實掌握到了某種感覺。保羅·戴維斯的作風像是亨利·盧梭
在模仿雷尼·馬格利特
,我則在思考用比亞茲萊
的感覺來畫基里科
的風景,想畫這樣的畫。雖然想法和技術有很大的沖突,可是借由這種黑白裝飾性的鋼筆畫,我首度成功創造出自己的風格。
我用裝點細密黑白棋盤網格的插畫風格來制作京都勞音的海報,還有一光先生后續引介的藤原歌劇團系列海報。先前和永井先生合作“大和證券”DM設計的插畫,還有神戶勞音《東京合唱團》(東京コラリアーズ)的海報獲得東京美術指導俱樂部的銀獎和銅獎。入行之后首度獲得業界的獎項,讓我燃起意想不到的強烈自信。和宇野亞喜良合作制作繪本《海之少女》(海の小娘)也是在這個時期。這本繪本用紅青兩色套色印刷,創作概念像是畢卡比亞
“透明時期”的作品那樣,將我們兩人的插畫疊合印刷,以紅藍兩色的玻璃紙疊在插畫上試著抹平其中一種顏色。觀看立體電影的時候會戴藍紅兩色的玻璃紙眼鏡,我們是從這里獲得靈感,可是成品看起來并沒有立體的感覺。
我和永井先生一起負責“大和證券”之后,替報紙廣告繪制插圖的工作增加了,可是我還是一如既往在圖書室里面看書,跑去其他部門閑聊打發一天。永井先生也是一天到晚從辦公室的窗戶盯著銀座四丁目服部鐘表行的鐘樓,嚷嚷“差不多該吃午飯啦”,或者“差不多該下班了,去看看電影吧”之類的話,看起來空閑時間太多。他啥都不干靜靜待著,結果發現自己開始變胖。
永井先生原本不喜歡活動筋骨,突然之間做起了激烈運動。柔道和空手道各練兩個月,去白井義男的拳擊中心三天,摔跤兩個月,在YMCA游一個月的泳,滑雪兩次,緊接著上健身房。塑身的時候我也參加了。因為我內心深處很憧憬像是三島由紀夫
那樣的身體。我們利用午休時間跑去澀谷日本塑身中心的健身房練三個月。消瘦的我立即見效,練一個月手臂和上半身就鼓起有趣的小肌肉。永井先生一下胖了六公斤,他以減肥為目標,不知為何徒勞無功,一直沒有出現什么效果。當時永井先生還吃時尚模特兒在吃的那種洋菜,是一種果凍狀的奇怪食物,也嘗試和田式美容飲食九品法那種飲食調養,但是到頭來都沒有辦法持續。
被客戶傷害自尊……
一九六二年三月,公司再次調整編制,永井一正和田中一光、白井正治一起調去“豐田汽車”,我則被分發到田中博領導的“朝日麥酒”小組。“野村證券”取代“大和證券”,成為日本設計中心的新客戶。而這個“野村證券”由董事山城隆一負責。
轉到“朝日麥酒”之后馬上變得很忙。這時候薪水稍微調漲,人家也更愿意把設計工作交給我做。然而,“朝日麥酒”的作品對外公開的時候不知為何沒有打上我的名字,只以總監的名義發表。這件事情讓我覺得非常在意,很不爽。雖然和客戶共同開會我也可以參加,可是客戶完全不在乎我的概念或意見,置若罔聞。可是如果是由總監拿我的概念提案,客戶一下子就接受。客戶的宣傳課長是東大畢業,但是他不相信“眼睛”,比較相信“腦袋”,就算提的是同一個概念,他也一定比較相信總監而不是我。我總是不被當一回事,懷抱著一種被害者的心情,同時也覺得自己的能力沒有獲得對方的認同。
某次,他偶然之間說話傷害了我的自尊。我拿起手邊的相框使盡全力就朝他的頭打下去。他抱著頭趴在桌上動也不動。我打客戶,干下不得了的事,該怎么辦才好,這樣一定會被公司開除,一定是這樣,設計師生涯就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