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
- (日)橫尾忠則
- 5905字
- 2020-01-21 14:13:01
前往東京,加入日本設計中心
ぼくなりの遊び方、行き方
興奮、狂亂。節慶般、“傳說般的一九六〇年代”沖過了七十小時。一月四日當天,新婚第二年的我和妻子離開神戶前往東京。這趟旅程是因為一年前我加入的大阪廣告設計公司國際宣傳研究所,要求我們員工和公司一起遷往東京。當時我二十三歲。住在東京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母親拼命祈求神明讓我實現夢想,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每天都能聽到,甚至到了耳朵長繭的程度,所以我覺得這份愿望已經傳到天上,只要等待神明哪天回答一聲“好”,就可以了。不可思議的事情重重累積,偶然召喚更多偶然,出乎意料的人、事、物自然而然聚集而來,讓我實現夢想……我發現這種共時性(synchronicity)是我的命運模式。然而愿望達成前的過程,總是反復擺蕩在天堂和地獄之間,非常驚險刺激。天堂和地獄簡直就像是存在于我的心里,兩者不停相互對決。
此外,我自己也總是在期待“明天又會發生什么事”。我從小就很喜歡對自己的命運胡思亂想,猜想自己究竟是為了繼承何種使命而生。不知為何,我很喜歡想象一個畫面,自己孤身一人被擱在地球上,然而天邊卻還有另外一個我在凝視自己。我非常喜歡這種非寫實的另一種真實,和日常生活相比,我把真實感的重心放在非日常的世界更多一些,我是這樣的小孩。
我就是從這樣的狀況出發,認為自己身上一定有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出生之謎。就現實而言,直到十七歲,我才曉得自己還有另兩位生身父母。因為我有過這樣的經驗,所以對于想象人類的命運這件事真的是永遠都不會感到厭煩。直到今天,一想到“不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么事”,我的心還是會感到雀躍不已。
尿味四溢的澀谷公寓
“啊,富士山看起來好漂亮。東京一定有什么好事在等我們。”
山景占滿列車車窗。妻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富士山,不禁興奮地脫口而出。為什么我沒有辦法變得像她那么樂觀呢?一直以來,好事壞事總是一并出現,所謂“有好事在等我們”讓我有種預感,它的另外一面很有可能也在對面虎視眈眈。我的性格有一部分是這樣,總是會事先去考慮事情的另一面。因此我看事情可以看得更透徹,但是相對地有時候也會不顧一切大膽為之。這種性格真的會讓我反復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徘徊。
大阪廣告設計公司國際宣傳研究所的老板在前往東京之前告訴大家:“我希望那些想要去東京自立門戶的人主動退出這次計劃。”我覺得應該沒有人會想要永遠留在這間公司工作,只要有機會,大家應該都會想要“自立門戶”。我自己也是這種人,可是我沒有退出。
雖然人已經到了東京,通過朋友借到一間澀谷的公寓,可是先前從神戶寄過來的行李還沒有到。在行李抵達之前,我們暫且窩在市區一間小旅館里面。那個新年過得很寒酸。所謂行李,也只是幾件衣服、棉被、廚房用品,還有木頭桌子里面擱的幾本書。只要把桌子擺好,棉被鋪起來,六疊榻榻米大的房間就沒有位置可以站。這間小公寓就算白天也是陰陰的,而且尿味四溢。住在里面的人從房東算起,有脫衣舞娘、酒吧媽媽桑和陪酒小姐、話劇演員、中國醫師夫婦、寡婦,還有剛來東京的平面設計師,總共七個家庭。這些公寓的鄰居好像以為我們夫妻倆是姐弟。
第一天到澀谷街頭走動就遇到很多事。一開始在公寓門口,就有一個開紅色保時捷、戴太陽眼鏡的年輕人突然跑來跟我問路。這件事情稍微引發了我的優越感。我們剛到東京根本還搞不清楚東南西北,結果卻被走在流行尖端的都會年輕人當成是本地人,這件事情真的很爽。順著榮路往下走,饅頭店門口的箱子上堆滿饅頭,有個走在我們前面的年輕男子唱著《潮來的伊太郎》,瞬間出手偷一個塞進口袋,若無其事走遠。這讓我覺得東京真是個不得了的地方。晚餐我想要去澀谷食堂吃豬包,可是女店員卻一直在那邊竊笑,完全沒有辦法跟她溝通。神戶叫豬包的東西在東京叫肉包,
對我來說真的是很大的文化沖擊。回家路上買了黑白電視機。當時還不像現在這樣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更別說彩色電視機都還沒有發明。因為我希望在東京生活一定要有電視,所以買得很開心。回家馬上把電視裝起來,橋幸夫的影像出現在映像管上,搖頭晃腦正在唱剛剛饅頭小偷唱的那首歌。
我在六本木新辦公室的工作是Gunze造絲股份有限公司的廣告設計,我從以前待在大阪起就開始負責他們公司。
一同來東京的同事里面有位名叫橫溝敬三郎的平面設計兼插畫家,同時榮獲“日宣美展”的特選和鼓勵獎,也是日本宣傳美術協會的會員。雖然我也在同一個展拿到鼓勵獎,自己也是會員,可是面對他的才華真的是甘拜下風。他身材瘦小,可是長得相當英俊。習慣把手放在嘴唇上說話,顯露出某種乳臭未干的孩子氣。他畢業于京都藝術大學,大我一歲,是個非常親切的男人。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大概是距離當時十年,在某個UFO研究社主辦的演講場合遇到。我完全不知道他會對此感興趣,有點驚訝。當時我覺得自己喜歡UFO有點丟臉,在會場刻意回避他,沒想到再過幾年就聽說他過世了。
公司剛開始運作時,有一個在地錄取的插畫家山藤章二加入。他是在日宣美展拿過特選的會員,記得比我小一歲。聲音很好聽,看起來非常認真。那時候東京好像在召開世界設計會議
。可是我們才剛到東京,很難知道這些消息,感覺橫溝、山藤和我都還在圈子之外。
日本設計中心成立的消息
當時在東京設計界蔚為話題的除了世界設計會議之外還有一個大新聞,那就是有人成立了一間設計公司名為“日本設計中心”,其中包含十幾位日本頂尖設計師參與。這條刺激的新聞好像在預言時代改變,讓我開始感到焦慮。我的注意力被強烈轉移,隨著自己在東京工作,內心同時開始質疑自己:“這樣繼續待在這間公司好嗎?”
我想要再多收集一點詳細的信息,順便跟田中一光先生打聲招呼說我來東京工作了,就跑去他位于南青山的家拜訪。我們以前曾經在關西碰過一兩次面。他家放的音樂是我最不懂的爵士樂。那時我還去松屋百貨的優良設計專柜買了一千三百日元的六色茶碗套組當伴手禮。
日本設計中心的成員包含龜倉雄策、原弘
、山城隆一
、田中一光、永井一正
、宇野亞喜良
、木村恒久
、片山利弘
、田中博
、植松國臣
、白井正治、鈴木良雄
、山下芳郎
、安齋敦子
,等等。從大師到響當當的中堅設計師和插畫家都羅列在名單之上。
想要加入這間公司的強烈沖動在我腦中盤旋然后開始高速運轉。一旦被這個念頭抓住,我就完全沒有辦法思考其他事情了。雖然我應該要對一光先生直接表達這個想法,可是當天我只能迂回在話題旁邊沒有辦法啟齒。一想到我的意志不知道傳達到幾分,就覺得非常焦慮。這煩惱持續了好幾天。就算在做公司的工作感覺自己好像也沒有在動手。
為了再次正式拜托他幫忙,我在澀谷的香頌咖啡館“GIRAUD”和一光先生碰面。
“咖啡和紅茶,你要哪個?”
“都可以。”
我的個性總是優柔寡斷。
“我跟你說,在東京說話要黑白分明,要不然是行不通的。”
一光先生的話一針見血碰觸到我的本質,聽起來很尖銳。不過我真的是覺得兩者都好。我覺得自己做決定很麻煩,交給別人做決定比較輕松,這種心態后來也一直不容易改掉。
話說回來,當時田中一光的設計作品當中確實毫無妥協或曖昧,是非常簡潔、神清氣爽的設計。
我覺得實際面對一光先生明確表達自己想要加入日本設計中心的想法,需要相當的勇氣與自信。為了鼓起勇氣,在和一光先生見面之前,必須先辭掉現在國際宣傳研究所的工作才行。因為我覺得如果不把自己逼到窮途末路的狀態讓自己站在懸崖邊上,就沒有辦法說出肺腑之言,也沒有辦法打動一光先生的心。所以我設法找借口說鄉下老母生病不得不回家,說謊辭掉了工作。我覺得自己這樣做還真是大膽。每次好不容易弄到一樣東西,我都會像這樣用自己的手把它搞垮,我有這樣的惡癖。
雖然辭掉了國際宣傳研究所的工作,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進日本設計中心。他們決定要在四月一日成立,先前早就已經確定所有成員名單,就算一光先生出面好像也沒辦法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加入。
因此我就這樣在東京落腳,失業了一個月,完全沒有收入來源。我聯絡上一位以前在神戶報社一起工作過、現在也在東京的朋友,試著拜托他幫我找找看設計的工作,可是并不是很容易。可以依靠的唯一一條線就只有日本設計中心。對我來說,這個目標或許太大。萬一失敗的話,我一定會后悔自己辭掉國際宣傳研究所的工作。那時我的口頭禪“啊,總是會有出路”完全沒有辦法排解我的心情。終于,二月結束了,再過一個月日本設計中心就要開始運營。
初次和田中一光合作
就在我變得越來越煩躁的時候,一光先生招呼我說要不要替神戶勞音的《茶花女》海報畫插畫。能夠和田中一光合作,光是這樣就讓我產生了自己已經變成一流插畫家的錯覺而爽翻天。那時候,我畫了一張頭戴山茶花、臉部瘦長的莫迪利亞尼
風格女性肖像給他。可是他不喜歡,叫我再畫一張。這次我畫了好幾十張帶去。到頭來,他選的還是我最初帶去的那一張,感覺好像無可奈何只好用這張。一光先生苦心經營如何使用這張插畫的結果,就是讓插畫橫躺,整張圖的感覺徹底改變。這種煉金術般的杰出構圖讓我死氣沉沉的插畫起死回生。后來一光先生和永井一正先生描述當時的狀況說:
“橫尾用一種亂槍打鳥的做法,用陳舊的信封背面和粗紙畫了好幾十張插畫來給我。”
和這工作幾乎是同一時間,Gunze那邊也有工作來委托我幫忙。因為先前我在公司負責他們的雜志廣告視覺形象,對方覺得不可以突然大改,希望我可以接手繼續設計。他們表示說已經和我先前的公司好好談過,我可以不用擔心。雖然我意識到這樣子人家可能會想說我把公司的廣告主一起帶走,心里有點在意,可是畢竟我陷入經濟危機,只能把這個工作當成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
每次我被逼到絕路,都會有人伸出援手,真的是很不可思議。這件事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我人生的特征之一。Gunze和我的關系之后持續了一段時間。總之透過這個兼差我總算還是可以茍延殘喘。雖然拜別人之賜我得以解除經濟危機,不過精神焦慮卻越來越嚴重。先前雖然托一光先生幫我接洽日本設計中心的工作,可是或許進展不順利,一點眉目都沒有。除了一光先生之外,永井一正先生那邊,也積極幫我向原弘、龜倉雄策、山城隆一等三位董事打聽,可是還是無法得知有沒有工作。
剛從多摩美術大學畢業的和田誠,以及當時還在多摩美大讀書的原田維夫
經常會去一光先生家。和田還在學校的時候就已經拿下日宣美展的特選,已經決定去LIGHT PUBLICITY
工作。他和我同年。我在日宣美展得鼓勵獎的前一年,他就已經拿到首獎的日宣美獎。那是名為《夜之瑪格利特》的劇場海報,由稻垣行一郎
替和田誠的插畫做版面設計。當時設計師和插畫家才剛開始用這種方式合作,后來這種方法變成一種理所當然的流行。擅長似顏繪
的和田誠替日活戲院免費制作海報。受他刺激,我也去澀谷的東急戲院毛遂自薦問他們要不要請我設計海報。雖然推銷成功,可是當時絹印技術還太粗糙,我只做了五六張就放棄了。
整天沒事可做。Gunze的工作頂多每個月做兩三張就夠了。無論如何最痛苦的還是每一天如何運用時間。我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可以全心投入的事情。我對讀書沒興趣,就算看電影也還是定不下心。根本上而言,一旦精神陷入緊繃,興趣也會跟著不見。過剩的時間開始引發痛苦。我的不安、焦慮,還有極度的孤獨,沒有辦法透過任何事情或任何人解決。總覺得再這樣下去我的心或許某一天就會封閉起來吧。當時我不知不覺走到的地方,是道玄坂的脫衣劇場。只有這里不一樣。我的心可以靜下來,非常不可思議。每次官能的浪潮逼近都會讓我接觸到宇宙……這種說法有點太夸張,不過我知道每當我陷入低潮,官能的熱情都可以讓我暫時獲得解放,所以我還是常常去。
辭掉國際宣傳研究所的工作已經三個月。日本設計中心就這樣在四月成立,完全沒有下文,一光先生看起來也比過去更忙。不知何時焦躁開始轉換為放棄的念頭。我覺得與其抱著難以預測的期望,不如放棄還比較能夠從痛苦里面解脫。總而言之一切都已經到達一個極限。
父親突然過世
四月八日。佛祖誕辰這一天,我人生第一個悲劇降臨了。我前一天買了一張火車票,想回故鄉西脅走走,順便轉換心情。可是當晚睡得很不好,覺得是枕頭害得我睡不著,試著把枕頭拍松,最后甚至把枕頭丟掉,結果煩了一晚天就亮了。隔天早上,消防車響著吵得要死的警笛通過公寓前面撼動整棟建筑的時候,我家的電話響了。話筒中的聲音疊著警笛聲聽起來非常不清楚:“這里是澀谷電報局,這是電話電報……”我就這樣收到了父親突然過世的消息。
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感覺好像松了一口氣,腦袋空空,待在安設電話機的公寓走廊,穿越玄關盯著好幾臺消防車經過。那眼不是肉身之眼,仿佛是用意識之眼在看,消防車的紅看起來艷麗非凡。我為那個畫面感到心醉神迷,自己真的是覺得非常難以置信。我知道每次當我遇到極端驚慌的狀況都會這樣,那雙冷靜觀察事物的眼睛都會動起來。我事先準備好當天的火車票,仿佛像是預知到父親的死亡,這個共時性的巧合也太諷刺了。回老家之后,我才知道父親是因為腦出血過世。根據母親的說法,父親半夜坐在棉被上,好像要用手把自己的枕頭打包起來那樣說:“小忠想要這玩意兒,現在應該給他送過去。”
母親心里想說:“是嗎?”可是父親就這樣砰一聲向前倒下斷氣了。就在那同時,我在東京和枕頭對抗度過難眠的夜晚,說不定中途父親的意識就開始脫離肉身,所以思想才會和我同步。
父親突然過世這件事情完全顛覆了我的日常生活。父親在棺木里,全身包覆白衣,口鼻耳的孔洞都塞了棉花,像幽靈一樣頭上纏著三角巾,套著草鞋。胡須和手腳指甲長得有點夸張,大概是死后突然變長的吧。父親變硬變冷的身體簡直就像蠟像一樣,讓人感覺帶著奇妙的重量。
當我最害怕的事情在現實當中發生,那就已經不能夠稱之為是現實,我會覺得它好像已經被替換成一種虛構。而且我也確確實實感受到自己會從某個地方冷眼旁觀,享受這樣的感覺。平常毫不起眼的事物,譬如壁龕擺設之類的東西會突然變得非常有存在感,竄進我的意識當中靠近我。父親的死變成一種媒介,各式各樣的事物、事件借之破壞自然法則,各自獨立存在,仿佛創造出一種獨特的宇宙觀。我會出現這樣的感覺,應該是因為我的意識靈體化造成的。
我在父親往生這段時間恍惚神游,結束之后,又再度被拉回到令人頭疼的現實當中。不能讓年事已高的母親獨自住在西脅的家里。然而我也不可能退掉東京的公寓重新回到家鄉去住,結果最后只好把老宅處理掉將媽媽接到東京。媽媽對于離開過去住慣的地方心里一定感到非常猶豫又不愿接受,可是到頭來她最期望的還是和我一起住。
我自己當時完全沒有辦法預測今后的生活究竟會往哪個方向走,就這樣把妻子留在西脅,自己一個人先回東京了。想到將來的生活或者人生就覺得心情郁悶,心想不知不覺之間夢想啦野心啦都已經和我無緣了。可是不管我心情有多低落,內心某處總是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平靜沉淀在那里。這種感覺究竟是從何而來,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清楚。
六月,當我終于從父親過世的悲傷混亂當中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先前半放棄的日本設計中心突然通知說我被錄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