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無法放棄旅人生涯
- 旅行,是為了找到回家的路
- (日)新井一二三
- 2103字
- 2020-01-16 15:15:14
說實在,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國際機場的候機室。看著玻璃窗外停著的飛機,能感覺到快感荷爾蒙在腦內大量分泌出來。
在北京接受記者訪問,對方的名片上寫著:新京報。
我告訴她說:這三個字我特別眼熟呢,因為有一年春天來北京,看著你們報社的招牌,過了整整一個星期。
人家問道:這話怎么說呢?
我回答說:是這樣子的。那次我們住你們報社對面的前門飯店;誰料想得到,剛抵達那天,當時三歲的女兒就開始發燒,雖然燒得不高,就是退不下來,小朋友心情不好,做媽媽的只好陪伴。結果整整一個星期,我都站在前門飯店客房的窗戶邊,看著馬路對面的光明日報大樓上,掛的牌子:新京報。
記者說:我們報社后來遷址,現在已經不在那兒了。請問你寫過那次的事兒嗎?
我說:沒有。我沒想到去寫。因為心里有點內疚,覺得也許自己太自私了。
全世界最喜歡的地方
自從懷上老大,我的活動能力大大降低了。尤其帶了小朋友,連坐半個鐘頭的電車去新宿買東西都不容易了,何況出國旅行?
一九八〇年代開始,日本社會上沒有了用人、保姆等家庭勞動者。之前,鄉下出來的年輕女子,出嫁之前在別人家當幾年保姆,被稱為“家事見習”,乃既不丟臉又不少見的事情。以關于日本審美學的長篇評論《陰翳禮贊》、改編成電影的小說《細雪》等聞名于世的文豪谷崎潤一郎,就有一本著作叫做《臺所太平記》,寫的是他家曾雇用一個又一個年輕保姆的回憶。
然而,日本經濟發達以后,年輕人不再愿意從事體力勞動了,政府又不允許外國工人進來代替。結果,一切家務包括照顧小孩子都得由主婦一個人擔當了。問題在于如今的日本家庭主婦多半都另有工作。先生們雖然逐漸放棄大男子主義,但是若能承包二成家務就算了不起了??傊?,一邊工作一邊經營家庭,夠忙的呢,哪有閑工夫去想旅游計劃?
我就是想。
我就是不能放棄旅人生涯。
做了母親以后,我決定放棄一切可以放棄的事情了。酒吧,不去也罷了。書店,不逛也罷了。老朋友,不見也罷了。電視節目,不看也算了。衣服,不買也無礙。頭發,不剪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偏偏對于旅行,我不肯死心。
說實在,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國際機場的候機室??粗AТ巴馔V娘w機,能感覺到快感荷爾蒙在腦內大量分泌出來。我會不由得吸一大口氣,全身一下子充滿新鮮的空氣,好比我的人要變成氣球,往寬闊的天空起飛。
北京一星期
所以,我帶一歲的兒子去了沖繩,帶兩歲的他去了臺北、臺東和東馬婆羅洲,帶五歲的他和一歲的小妹妹去了礁溪、蘇澳、南方澳。所以,那一次,帶七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去北京,也該無妨吧?
為了四口子旅行,我訂了前門飯店的家庭套房。早幾年,從香港坐剛開通不久的直通車臥鋪來婚前旅行的時候,我們也住過這家飯店。因為當時附近還充滿著老北京的味道,感覺猶如走進了林海音《城南舊事》的世界,而且飯店一樓有梨園劇場每晚演出京劇節目,另一個京劇據點湖廣會館也是走過去就能到。
這次在北京一個星期,我們至少可以看兩次京劇吧?另外也能去西單三味書屋的二樓聽傳統音樂會吧?至于我懷念不已的北京風味,除了飯店樓下的餐廳以外,烤鴨的全聚德、涮羊肉的東來順、什剎海邊的烤肉季,該可以各去一次吧?然而,做媽媽的越熱衷于計劃日程,做孩子的越要發燒似的。顯而易見,母親需要旅行,但是孩子更需要母親。
我們那段時間的旅行,在家庭休假的表面下,其實藏著出差目的。所以,為了哄哄小朋友,無論去哪里都先光顧玩具店,直到兒子擁有各國的海盜版游戲王卡片。到了北京,我們也打算去王府井、西單的玩具店呀,也打算去天壇東邊的北京游樂園的??墒?,多么緊密的安排都瞞不過敏感的小朋友。我每次把體溫計插進女兒的腋下,抽出來的時候一定顯示著:三十七點五。雖然不用找急診,但是強制她出去絕不是個辦法。
當年孩子們還小,去哪里老公都帶著攝影機,要留下他們幼年的日子。但那次北京之行,留下的影像全是在計程車上拍的。天安門廣場的毛澤東肖像、人民英雄紀念碑都在蒙上了灰塵的車窗那邊。老公雖然帶七歲的兒子出去走走,但是拉著小朋友的手要過北京寬闊的馬路,他也無法拍攝。
那七天里,我們還是去了幾個地方。每次我都背著十七公斤重的小女兒。在地鐵一號線月臺上拍的照片里,她從我背后偷偷地伸出脖子來,顯然要觀察周圍的狀況,未料被拍下了。
有一晚,好像是最后一晚吧,我們去了老公中意的和平門外三千里韓式烤肉店。那里的服務生非常熱情,每一刻鐘替我們換一次鐵網。北京的烤肉店跟東京的同業相比,明顯占優勢的是冷面的味道。當爹娘倆津津有味地吃冷面之際,孩子們則要吃冰淇淋了。整個星期,三歲的女兒都發燒很少吃東西,但是冰淇淋居然是另一回事。我吃飯的時候,她都躺在我大腿上,緊緊地閉著眼睛,嘴巴更不用說了。然而,冰淇淋來了,不可思議得很,她連眼睛帶嘴巴都張得很大很大。
屈指算起來,那該是二〇〇四年的春天。在和平門南邊,琉璃廠再走過去的新華路兩側,當時開著好多家二胡店,有的還掛著“琴社”的招牌,蠻有味道。小巷里就是密密麻麻很多四合院,歷史要追溯到清代去,可是沒有廁所和洗澡間。外墻上已寫著“拆”字,不久就要開始拆遷了。那一年,稍遠處的前門大街也仍舊是破破爛爛的真貨老街。我花了最多時間站著的前門飯店客房的窗戶外,對面光明日報大樓外掛的牌子寫著: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