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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拉迪亞·吉卜林[51]

艾略特先生竟然會在他為這部《吉卜林詩集》作序的長文中為他如此辯護實在是令人遺憾,但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甚至在你能夠談論吉卜林之前,你必須先消除由兩批連他的作品都沒有讀過的人所制造的神話。吉卜林處于成為一個代名詞的奇特位置已有五十年之久。在文壇的五代人中,每一個開明人士都鄙視他,而到了那個時期的尾聲,開明人士十有八九都被遺忘了,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吉卜林依然屹立于文壇。艾略特先生未能令人滿意地解釋這件事,因為在回應那個斥責“吉卜林是一個法西斯分子”的熟悉而膚淺的指控時,他犯了截然相反的錯誤,在無法為他辯護的方面為他辯護。硬要說吉卜林的人生觀大體上能被有教養的人所接受或原諒是沒有意義的。比方說,當吉卜林描寫一個英國士兵拿著槌衣棒毆打一個“黑鬼”勒索錢財時,硬要說吉卜林只是以記者的身份進行報道,并不一定贊同他所描寫的事情,這是沒有用的。在吉卜林的作品中,沒有任何地方有絲毫跡象表明他不認同這種行為——恰恰相反,在他身上有一種確鑿的虐待狂的特征,大大超出了那一類型的作家必然會有的殘忍。吉卜林是一個沙文帝國主義者,在道德上麻木不仁,而且審美觀令人厭惡。一開始的時候就承認這一點會比較好,然后再試圖探究為什么他仍流傳至今,而那些嘲諷他的有教養的人卻似乎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然而,斥責他是“法西斯分子”的這一指控必須得到回應,因為要在道德上或政治上理解吉卜林的第一條線索就是他并非法西斯分子這一事實。比起如今最人道或最“進步”的人,他更不像是一個法西斯分子。人們總是鸚鵡學舌般地引用他的話,卻從未嘗試去查閱引文的語境或探究其意義,一個有趣的例子就是《退場贊美詩》里的一行詩句:“或像劣等人種那樣無法無天”。這句話總是在左翼圈子里被當成嘲諷的對象。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劣等人種”就是“土著人”,他們所浮現的畫面是某個戴著遮陽帽的白人老爺正在踢一個苦力。這句話在其語境下的意思幾乎截然相反。“劣等人種”這個稱謂幾乎可以肯定指的是德國人,特別是那些“泛日耳曼”作家,他們“無法無天”是說他們目無法紀,而不是說他們沒有律法。整首詩通常被認為是大肆吹捧的胡言亂語,但其實它是對權力政治的譴責,既包括對英國人,也包括對德國人。有兩段詩值得引用(我將它們看作是政治意見而引用,并非看作是詩歌):

如果看到權力而迷醉,

我們便胡言亂語,不再對您敬畏,

就像異教徒那樣口出狂言,

或像劣等人種那樣無法無天——

萬軍之主啊,請與我們同在,

以免我們遺忘——以免我們遺忘!

因為異教徒的心所信任的,

是刺鼻的炮管和鐵皮,

所有英勇的塵埃都建立于塵埃,

看守著,不以您的名義看守著,

瘋狂的自夸和愚蠢的言語——

主啊,請寬恕您的子民!

吉卜林的許多修辭出自《圣經》,在第二節中無疑他想到了《詩篇》第127篇的經文:“若不是耶和華建造房屋,建造的人就枉然勞力。若不是耶和華看守城池,看守的人就枉然儆醒。”[52]這段文字不會給后希特勒時代的人留下什么印象。在我們的時代,沒有人相信比軍事力量更加強大的制裁,沒有人相信有什么能制約武力,除非以暴制暴。沒有“律法”,只有力量。我并不是說這是一種真正的信仰,只是說這是所有現代人實際上信奉的信仰。那些聲稱不相信這一點的人要么是思想上的懦夫,要么是披著一層薄薄的偽裝的權力膜拜者,要么被他們生活的時代所拋棄。吉卜林的世界觀是前法西斯式的。他仍然相信驕傲會導致失敗,神明會懲罰傲慢之人。他沒有預見到坦克、轟炸機、無線廣播和秘密警察,或它們所造成的心理影響。

但說了這些,這不是否定了我所說過的吉卜林是一個殘暴的沙文帝國主義者那番話嗎?不是的,這只是在說十九世紀的帝國主義者的世界觀與現代暴徒的世界觀是兩回事。吉卜林非常肯定地屬于1885年至1902年這一時期。世界大戰及其后果令他感到很苦惱憤懣,但沒有多少跡象表明他從布爾戰爭之后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中得到了什么教訓。他是大英帝國主義在其擴張時期的先知(他唯一的小說《黯淡的光芒》比他的詩作更讓你感受到當時的氣氛),同時也為英國軍隊撰寫稗官野史,那支老牌雇傭軍從1914年開始轉型。他所有的信心,他那活躍而粗俗的活力都來自法西斯分子或準法西斯分子所沒有的局限性。

吉卜林的后半生郁郁寡歡,毫無疑問,其肇因是政治上的失望而不是文學上的虛榮。不知怎地,歷史沒有按照計劃進行。在獲得空前偉大的勝利后,英國不再像以前那樣是世界上的頭號強國。吉卜林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他所理想化的階級失去了美德,年輕人耽于享樂或麻木不仁,將地圖涂成紅色的野心已經煙消云散。他不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因為他從來不曾理解支撐著帝國擴張的經濟推動力。值得注意的是,和普通士兵或殖民地行政官員一樣,吉卜林似乎沒有意識到,經營帝國的首要考慮是掙錢。他心目中的帝國主義是一種強迫性的福音傳播。你把加特林機槍對準一群赤手空拳的“土著”,然后你定下“律法”,其中包括道路、鐵路和法庭。因此,他無法預見到促使帝國形成的同一動機到最后會將帝國毀滅。例如,將馬來亞叢林開發成橡膠園和將這些橡膠園完好無損地拱手相讓給日本人其實是出于同樣的動機。現代人知道他們在做什么,而十九世紀的英國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兩種態度各有其優點,但吉卜林從未能從一種態度轉變為另一種態度。雖然他終究是個藝術家,他的世界觀卻是一個領薪水的官僚的世界觀,那些人鄙視“商賈”,總是活了一輩子還沒有意識到“商賈”才是發號施令的人。

但由于他把自己認同為官僚階級的一員,這使他擁有了“開明”人士鮮有或根本沒有的特征,那就是責任感。在這一點上中產階級左翼人士痛恨他,就像他們痛恨他的殘暴和庸俗。高度工業化的國家的所有左翼政黨說到底都是一場騙局,因為他們投身于反對他們并不是真心想要摧毀的體制。他們擁有國際主義者的目標,與此同時,他們又竭力想維持與那些目標不相容的生活標準。我們都在依靠掠奪亞洲苦力而活,我們的“開明”人士都在口口聲聲地說那些苦力應該得到解放,但我們的生活標準,也就是我們的“開明生活”卻要求掠奪繼續下去。一個人道主義者總是一個偽君子,而吉卜林對這一點的洞察或許是他能說出那些鏗鏘有力的話語的根本秘密。很難找到一句比“嘲笑那些在你睡著的時候保衛你的身著戎裝的士兵吧”更簡單直接地戳穿英國人促狹的和平主義的話了。確實,吉卜林不了解那些上等人和畢靈普分子之間在經濟方面的關系。他不明白英國版圖的擴張最根本的原因是為了剝削苦力。他看見的不是苦力,而是印度的公務員,但就算在這一層面,他對誰在保護著誰這一職能理解得非常透徹。他清楚地看到只有一部分人不可避免地淪為比較沒有教養的人,保衛、哺育著另一部分人,后者才能享受著高度的教養。

在多大程度上吉卜林真的認同自己是他所頌揚的行政人員、士兵和工程師中的一員呢?并不像人們有時候所認為的那么徹底。他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已經周游廣闊,他在一個庸俗的環境中長大,卻擁有出色的頭腦。他身上有一些或許是病態的特征,讓他傾向于活躍的行動而沒有敏銳的感覺。十九世紀駐印度的英國人是他所崇拜的人當中最不可愛的,但他們至少是實干派。或許他們所做的統統都是壞事,但他們改變了大地的面貌(看著一張亞洲地圖,比較一下印度的鐵路系統和周邊國家的鐵路系統就知道了)。而要是普通的駐印英國人的觀點都像愛德華·摩根·福斯特[53]那樣的話,他們什么事也干不成,連保住自己的權力一個星期都做不到。雖然吉卜林所描繪的內容艷俗而膚淺,但那是我們所擁有的關于十九世紀英屬印度的唯一文學圖景,他能夠描繪出那幅圖景,純粹是因為他夠粗俗,才能在混亂不堪的俱樂部和軍營里混下去和保持緘默。但他并不是很像那些他所欽佩的人。從幾個私人的渠道,我了解到許多與吉卜林同時代的駐印英國人并不喜歡他或認同他。他們說他對印度一無所知,這無疑是實話;另一方面,在他們的眼中他有點太特立獨行了。在印度的時候他老是和“不像樣”的人混在一起,由于他膚色黝黑,他總是被懷疑有亞洲血統。他生于印度,又很早就離開學校,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發展。要是背景稍有不同,他或許會是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或一個頂尖的音樂廳歌曲作詞人。但能說他是一個粗俗的搖旗吶喊者和西塞爾·羅德斯[54]的公關馬前卒嗎?這么說沒錯,但他又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或見風使舵的投機分子。如果說早期的他是這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迎合過公共輿論。艾略特先生說,他之所以受到反對,是因為他以受歡迎的方式表達了不受待見的觀點。這就把問題狹隘化了——他認為“不受待見”是指不受知識分子的待見,但事實上,吉卜林的“主旨”并不是廣大公眾想要的,而且從未被他們接受過。九十年代的人民群眾和現在一樣反對軍國主義者,對帝國感到厭倦,只是下意識里有愛國情緒。吉卜林的仰慕者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是那些“服役”的中產階級,那些人讀的是《布萊克伍德》[55]。在本世紀愚昧的初葉,畢靈普分子終于發現有一個能被稱為詩人的家伙是自己人,于是便將吉卜林擺上神壇,他的那些比較簡潔精辟的詩作,比方說《如果》,被賦予了幾乎和《圣經》同等的地位。但值得懷疑的是,畢靈普分子是否仔細閱讀過他的作品,就像他們沒怎么用心閱讀過《圣經》一樣。他所說的話中有許多是他們不可能認同的。很少有從內部批評英國的人說過比這個粗俗的愛國者更加尖刻的話。大體上他攻訐的對象是英國的工人階級,但并不一定總是這樣。“板球三柱門邊上那幫穿著法蘭絨的傻瓜和足球場的球門邊上那幫糊涂的白癡”這句詩時至今日仍然像一支箭那樣很扎人,既是針對足總杯決賽,也是針對伊頓公學和哈羅公學的比賽。奇怪的是,他針對布爾戰爭所寫的一些詩句在題材方面帶有現代特征。《斯泰倫博斯》應該是寫于1902年前后,概括了每個有文化的步兵軍官在1918年或現在會說的話。

吉卜林對大英帝國的浪漫想法如果能夠避免當時的階級偏見的話,原本是無關緊要的。如果你細讀他最好的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的話,他那些行伍詩,特別是《軍營之歌》,你會注意到對這些詩歌戕害最大的是一種高高在上的隱晦態度。吉卜林將軍官階層尤其是下級軍官理想化了,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而那些小兵雖然可愛而浪漫,卻必須扮演丑角,說話時總是要帶著風格化的倫敦土腔,不是很土,但所有的H音和結尾的G音都會很小心地省略掉。結果往往就像在教堂聚會時玩搞笑背誦那樣令人尷尬。這造就了一個有趣的事實:你總是可以把吉卜林的詩改好,讓它們沒那么滑稽和露骨,只需要將它們通讀一遍,將倫敦腔改成標準的發音就成了。他的那些疊句更是如此,它們常常有一種真正的抒情品質。舉兩個例子(一個是描寫葬禮的,另一個是描寫婚禮的):

放下你的煙斗跟我來!

干了你的酒杯跟我來!

噢,聽那大鼓的召喚,

跟我來——跟我一同歸家來!

或者:

為隊長的婚姻歡呼——

再為他們歡呼!

拉炮的灰馬就在地里,

一個流氓娶了一個妓女!

這兩首詩里的H音和其它發音我都加了上去。吉卜林原本不該這么糊涂的。他原本應該知道這兩節詩句中,第一首最后結尾的兩句寫得很優美,原本應該克服他嘲笑勞動人民口音的沖動。古時候的民謠里,地主和農民說的是同樣的語言。對于吉卜林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總是帶著一種扭曲的階級眼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而他寫得最好的一首詩就這樣被毀了,這真是詩意的報應——比起“follow me home”(跟我一同歸家來),“follow me ‘ome’”(跟我一同歸扎來)實在是難聽多了。但即便是在沒有敗壞韻律的地方,他那倫敦土腔的戲謔輕浮也實在是很惹人厭。不過,他的詩作被人朗誦的機會要比變成油墨被人閱讀的機會更多,大部分人在引用他的作品時會本能地作出必要的改正。

你能想象九十年代或現在有哪個士兵在讀到《軍營之歌》時會覺得這位作家寫出了他們的心聲嗎?很難想象會有這種情況出現。任何能讀詩集的士兵都會立刻發現吉卜林幾乎沒有察覺到軍隊里和其它地方一樣正在進行一場階級斗爭。這不僅是因為他覺得士兵滑稽可笑,而且他認為他們忠心愛國,思想封建,崇拜他們的長官,為身為英女王的士兵而自豪。當然,這么想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否則仗就打不成了。但是,“我為你做了什么,英國,我的英國”基本上是一個中產階級的問題。幾乎每個勞動人民立刻就會反問“那英國為我做了什么呢?”按照吉卜林對此的理解,他簡單地將其歸結為“下層階級的極度自私”(他本人的原話)。當他不寫英國人,而是寫“忠心耿耿”的印度人時,他把“您好,老爺”這句話用到了有時候讓人覺得厭惡的程度。但是,他確實要比大多數與他同時代的或我們這個時代的“自由派”更關心普通士兵,更關注他們應該得到公平的待遇。他看到士兵被人忽視,兵餉微薄,而且遭到那些受他們保衛的人偽善的輕蔑。在他身后出版的回憶錄中,他寫道:“我開始意識到,士兵的生活就是一場赤裸裸的悲劇,他們忍受著不必要的折磨。”他被指責美化戰爭,或許他真的這么做了,但并不是以慣常的那種手法假稱戰爭就像是一場足球比賽。和大多數擅長寫戰爭詩篇的人一樣,吉卜林從未參加過戰斗,但他對戰爭的描述是寫實的。他知道被子彈打中會很疼,每個人在炮火之下都會害怕,普通士兵從來不知道戰爭是為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所處的戰場那一小塊地方之外發生了什么事情,而且英國軍隊和其他軍隊一樣,總是會望風而逃。

身后刀風響,敵人不敢望,

不知身處何方,皆因未曾駐足四看,

直到跑出小半里,

方聞乞丐在尖叫,

聲音似曾相識——正是我在求饒!

把這首詩的風格加以現代化,或許它就活脫脫像是二十年代反戰作品里的詩篇。還有:

子彈穿過塵土飛來,

沒有人愿意去面對,但每個叫花子都必須面對,

就像戴著鐐銬的囚徒,不愿意上路也得上路,

他們成群結隊地沖鋒,動作出奇地僵硬遲緩。

和這首詩進行比較:

輕騎兵,沖啊!

有人膽怯了嗎?

沒有!雖然士兵們都知道,

大錯已經鑄成。

要說真的有什么的話,吉卜林只是過度渲染了恐懼,因為他年輕時的戰爭按照我們的標準根本算不上是戰爭。或許這是因為他身上神經過敏的特征和對暴虐的渴望。但至少他知道被命令去攻打不可能攻克的目標的士兵都很沮喪,而一天4便士的兵餉實在算不上優厚。

吉卜林對那支在十九世紀末長期服役的雇傭軍的描寫在多大程度上是全面和真實的呢?你只能說,吉卜林所描寫的關于十九世紀英屬印度的作品不僅是最好的,而且幾乎是我們所擁有的唯一的文字敘述。他記錄了大量的內容,要是沒有他的話,我們只能從口口相傳或不堪卒讀的兵團史中去收集資料。或許他所描繪的軍隊生活要比史實更加完整準確,因為任何中產階級的英國人都知道足夠多的信息以填補空白。不管怎樣,讀到埃德蒙德·威爾遜先生[56]剛剛出版的關于吉卜林的文章時[57],我很驚訝有那么多對我們來說熟悉到令人覺得無聊的事情對一個美國人來說幾乎是無法理解的。但是,吉卜林早期的作品確實刻畫出一幅生動而并非嚴重誤導的圖景,描繪機關槍時代之前的軍隊——在直布羅陀或拉克瑙的悶熱的兵營,那些身穿紅色軍裝、扎著土黃色的皮帶、戴著扁邊軍帽的士兵,喝酒、斗毆、鞭笞、絞刑和十字架刑,集結號、燕麥和馬尿的味道,蓄著一尺長的八字胡、喝喝罵罵的軍曹,總是安排不當的血腥的伏擊,擁擠的運兵船,霍亂橫行的軍營,“土著”情人,逃不掉的在收容所死去的命運。那是一幅天然而粗俗的畫面,在里面一首愛國的音樂廳歌曲似乎和左拉的一篇比較血腥的作品混雜在一起,但后人將會從中得知一支長期服役的志愿軍是怎么一回事。同樣地,他們還能夠了解到在還沒有聽說過汽車和冰箱的時代英屬印度是什么樣子的。你也許會想,要是喬治·摩爾[58]、吉辛[59]或托馬斯·哈代[60]有吉卜林的機會的話,他們會寫出關于這些主題更好的作品,這么想就錯了。這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十九世紀的英國不可能誕生像《戰爭與和平》這樣的作品,或像托爾斯泰描寫軍隊生活的次要作品如《塞瓦斯托波爾》或《哥薩克騎兵》。這不是因為缺乏才華,而是因為感覺敏銳的人不會有這樣的接觸。托爾斯泰生活在一個龐大的軍事帝國,在那里似乎每個家庭的年輕人參軍幾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大英帝國在當時和現在的非軍事化程度會令歐洲大陸的觀察員覺得難以置信。文明人不會輕易地離開文明的中心,在大部分語言中都缺乏你可以稱之為“殖民文學”的作品,要在機緣非常巧合之下才會誕生出吉卜林筆下那種庸俗的場面:小兵奧特里斯和霍克斯比太太在棕櫚樹下正襟危坐聆聽寺廟的鐘聲,而其中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就是,吉卜林本人是個半開化的人。

吉卜林是我們這個時代唯一為語言添磚加瓦的英語作家。我們把短語和新詞拿過來就用,卻不記得它們并不總是出自我們所欽佩的作家。比方說,當聽到納粹廣播員把俄國士兵斥為“機器人”時我們會感覺很奇怪——他們不自覺地從一位捷克民主人士那里借用了這個詞,要是讓他們逮到他的話,他們會把他給殺死的。這里有六個吉卜林創作的“詩句”,你可以看到它們被短篇社論或低俗小報所引用,在沙龍酒吧里可以聽到幾乎從未聽說過他的名字的人在使用這些詩句。你會看到,它們都擁有某種共同的特征:

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

白種人的負擔。

他們對英格蘭有多少了解?那些只了解英格蘭的人啊。

女人比男人更要命。

蘇伊士河以東的地方。

支付“丹麥金”[61]。

還有許多別的例子,其中有一些擺脫了它們的語境流傳了很多年。比方說“動動你的嘴皮子殺死克魯格[62]嗎?”直到現在仍在使用。而且有可能就是吉卜林第一個用“蠻夷”稱呼德國人,至少他是在1914年交戰開火后就開始使用這個詞語的。但上面我所列出的詩句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是你在半開玩笑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就像“因為我要成為五月的女王,媽媽,我要成為五月的女王”[63]),但這些話你遲早都會用上的。比方說,《新政治家》對吉卜林的態度最為輕蔑,但在慕尼黑會議期間有多少次《新政治家》引用了“支付丹麥金”那句話呢?[64]事實上,吉卜林除了有點急智和能以區區幾個詞語作出低俗而生動的描寫(“棕櫚與松樹”——“蘇伊士以東”——“通往曼德勒之路”)外,他還總是在談論時下的趣事。從這一觀點出發,有思想和體面的人總是發現自己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但這并不要緊。“白人的負擔”立刻引發了一個現實的問題,即使你覺得這句話應該改為“黑人的負擔”。你可能從骨子里不認同《島民》所隱含的政治態度,但你不能說這是一種輕佻的態度。吉卜林所表達的思想既庸俗又持久。這引發了他作為詩人或韻文詩作家的特殊地位的問題。

艾略特先生把吉卜林的押韻作品稱為“韻文”而不是普通意義的“詩歌”,但他補充說那是“大韻文”,并進一步對這個名稱加以定性:如果一位作者的部分作品“我們不能判斷是韻文還是詩歌”,那他只能被稱為“大韻文家”。顯然,吉卜林是一個偶爾也寫詩的韻文家,但遺憾的是,艾略特先生沒有指明這些詩作的名字。問題是,當需要對吉卜林的作品進行審美判斷時,艾略特先生太執著于為他辯解,而沒辦法坦率直言。他沒有說出來的話,而我認為在討論吉卜林時一開始就應該聲明的是:吉卜林的大部分韻文實在是俗不可耐,那種感覺就像你看著一個三流的歌舞廳表演者在朗誦《伍方福的辮子》,一道紫色的舞臺燈光就照在他的臉上,但盡管如此,他的作品中仍有許多地方能給那些了解什么是詩的人帶來快樂。在他最低劣也是最具活力的詩作像《貢嘎丁》或《丹尼·迪弗》里,吉卜林幾乎是一種令人覺得羞愧的快樂,就像有些人到了中年仍然喜歡偷吃廉價糖果一樣。但即使在他最好的章節里,你也會有類似于被某樣虛偽的事物勾引的感覺,然而,你毫無疑問被勾引了。除非你是個勢利鬼和騙子,否則你絕不會說沒有哪個喜歡讀詩的人能從這樣的詩句中獲得快樂:

輕風吹拂著棕櫚樹,

寺廟傳來了鐘聲,聲聲說道:

“歸來吧,英國的士兵。

歸來吧,回到曼德勒!”

但是,這些詩句并不是《菲利克斯·蘭德爾》或《當冰錐掛在墻上》那種意義上的詩。或許你可以把吉卜林簡單地稱為一個好的蹩腳詩人,這比在“韻文”和“詩歌”之間玩弄文字游戲更能令人滿意地對其定位。作為詩人的他就像作為小說家的哈里特·比徹·斯托[65]一樣。這類作品的存在能讓我們了解到我們所生活的時代的一些情況,雖然它們被一代又一代的人鄙薄為庸俗之作,卻又一直有人愿意去讀。

我認為自1790年以降,英國誕生了許多好的蹩腳詩,其中的例子有——我特意選擇了很多類型的作品——《嘆息之橋》、《勸君惜取少年時》、《輕騎兵沖鋒》、布雷特·哈特的《軍營里的狄更斯》、《約翰·摩爾爵士的葬禮》、《珍妮親吻了我》、《拉沃爾斯頓的基斯》、《卡薩布蘭卡》等所有這些俗不可耐的抒情詩——或許不一定就是這幾首,但就是這一類詩,能夠帶給清楚它們的毛病在哪里的人真正的快樂。要不是好的蹩腳詩總是家喻戶曉,不值得重印,否則你可以將這些詩作變成一本規模相當可觀的詩集。

假意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好詩”能夠受到歡迎根本沒有意義。事實就是如此,而且必定會是這樣,只有極少數人鐘情于詩,它是最不受待見的藝術。或許這番話需要加以一定的限制。真正的詩有時候在偽裝成別的東西時能夠被人民群眾所接受。民謠詩歌依然在英國存在就是一個例子,比方說,童謠、幫助記憶的押韻詩和士兵們編的歌曲,包括那些配合軍號的歌詞。但大體上,我們的文明一提到“詩”這個字就會發出帶著敵意的竊笑,或者會涌起大部分人聽到“上帝”這兩個字就會感覺到的那種冷冰冰的厭惡。如果你擅長拉六角風琴,或許你可以去最近的公共酒吧,只消五分鐘就能贏得聽眾的認可。但同樣是那批聽眾,如果你提議朗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他們會是什么態度呢?但是,如果事先營造出合適的氣氛的話,好的蹩腳詩能打動最難以打動的聽眾。幾個月前,丘吉爾在一篇廣播演講中引用了克拉夫[66]的《努力》,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我和一群肯定對詩歌不感興趣的人在一起收聽這次廣播,我相信這一段中間插入的詩句打動了他們,并沒有讓他們覺得別扭。但如果丘吉爾引用的是比這首詩好得多的詩,就算是他也沒辦法獲得成功。

作為一個韻文家,吉卜林一直都很受歡迎,現在仍然很受歡迎。在他生前,他有幾首詩超越了文學的范圍,超越了學校頒獎日、童子軍歌唱、軟皮書籍、烙畫和日歷的世界,進入更加廣闊的歌舞廳的世界里。但是,艾略特先生認為他的作品值得編輯,從而泄露了其他人也有但總是不能誠實承認的品位。事實上,好的蹩腳詩這種東西居然能夠存在就表明了知識分子與普通人之間情感上有重疊。知識分子與普通人不一樣,但只是在個性的某些方面有所不同而言,雖然并非總是如此。然而,一首好的蹩腳詩有什么特別之處呢?一首好的蹩腳詩是對顯而易見之物的優雅緬懷。它以難忘的形式——因為韻文詩除了其它功能外,還是一種幫助記憶的手段——將幾乎每個人都有的某種情感記錄下來。像《勸君惜取少年時》這么一首詩,無論它是如何地煽情,它的優點是,它的情感很“真摯”,在某種程度上,你一定會發現自己遲早也會萌發它所表達的那種想法。然后,如果你剛好知道那首詩,它就會回到你的腦海中,似乎比以前初讀時更加美妙。這種詩是一種押韻的格言,事實上,肯定受歡迎的詩總是很精辟或有一定道理的。只要舉吉卜林的一個例子就夠了:

蒼白的雙手緊抓著韁繩,

馬刺從靴跟上滑落,

最溫柔的聲音高喊著:“再轉過身來!”

鮮紅的雙唇令鞘中的利劍失色,

無論是步入欣嫩谷[67]還是踏上王座,

孤身的旅人才能無牽無掛地漂泊。

它有力地表現了一個庸俗的想法,或許并非出于真實,但不管怎樣,那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想法。遲早你會有機會感覺到單身旅人行動最為無牽無掛,這個念頭就現成地在那兒等候著你。因此,只要你聽到過這句詩,你就可能會記住它。

我已經提到了吉卜林作為優秀的蹩腳詩人的魅力——他的責任感,這使得他有了心懷天下的抱負,即使他心中的天下其實是虛假的。雖然吉卜林與任何政治黨派沒有直接的聯系,但他是一個保守派,如今保守黨已經不復存在。現在那些自稱為保守黨的人要么是自由黨,要么是法西斯或其同黨。他認同自己是統治階級而不是反對派的一員。對于一個富有才華的作者來說,這讓我們覺得奇怪,甚至覺得討厭,但它確實有其好處,讓吉卜林對現實有一定的把握。統治階級總是面臨著這么一個問題:“在這樣或那樣的情況下,你將何去何從?”而反對派則無須承擔責任或作出實質的決定。在英國,當反對派有了穩定的地位和年金后,它的思想就會出現墮落。而且,任何持悲觀反動的生活觀點的人總是被證明是對的,因為烏托邦永遠不會到來,而就像吉卜林本人所說的,“傳統的諸神”總是會回來。吉卜林將自己出賣給了英國的統治階級,不是為了金錢,而是出于感情。這扭曲了他的政治判斷力,因為英國的統治階級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樣,這將他引入了愚昧和勢利的深淵,但他至少嘗試過想象什么是行動和責任,這使得他獲得了相應的優勢。他不機智,不“勇敢”,不想“驚動資產階級”[68],這對他很有利。他所寫的東西大部分是陳詞濫調,而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陳詞濫調的世界里,他的言論也就經得起考驗。即使他最傻帽的話也似乎沒有同一時期的開明人士的言論那么膚淺和令人討厭,就像王爾德的警句或《人與超人》結尾部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格言集。

有六十九種方式,

去構建起部落,

每一種方式,都是正確之舉。

他說它們出自薩克雷,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弗洛伊德式的錯誤”:一個有教養的人不會引用吉卜林的話——換句話說,他不愿意承認吉卜林表達出了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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