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沒有,連一個也沒有 評亞歷克斯·康福特的《沒有這種自由》[43]
- 奧威爾書評全集(中)
- 喬治·奧威爾
- 4097字
- 2020-01-16 16:39:10
默里先生[44]在幾年前說過,當代最好的作家像喬伊斯、艾略特等人的作品只是表明在如今這個時代誕生不出偉大的藝術作品,從那時起,我們進入了這么一個時代:任何創作樂趣或純粹為了娛樂而講述故事已成為不可能的事情。如今所有的創作都是在進行宣傳。因此,要是我把康福特先生的小說當成是政治宣傳手冊,我只是在做他本人所做過的事情而已。在當代小說中它算得上是一部優秀作品,但其創作動機在特羅洛普、巴爾扎克乃至托爾斯泰看來根本不會認為那是一位小說家的創作動機。他寫出這部作品是為了宣揚和平主義的“理念”,書中的主要情節都是為了迎合這一“理念”。我想我可以認為這部小說有自傳體的味道,不是說里面所描述的事件真的發生過,而是作者認為自己就是書中的主人公,認為他值得同情,并認同他所表達的意見。
故事的梗概是這樣的。一個在瑞士療養了兩年的年輕德國醫生回到科隆,在慕尼黑會議召開前發現自己的妻子一直在幫助反戰人士逃到國外,正陷入被逮捕的危險。他們兩人逃到荷蘭,剛好躲過在馮·拉斯遇刺[45]后發生的大屠殺。機緣巧合之下他們來到了英國,路上受了重傷。待他傷愈后,他幾經辛苦找到了一份醫院的工作,但戰爭爆發時他被送上法庭,并列入B類外國人,原因是他聲稱他不會對抗納粹,認為更好的方式是“以愛征服希特勒”。被問到他為什么不留在德國以愛征服希特勒時,他承認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在“低地國家”將被侵略的恐慌中,他的妻子剛剛分娩幾分鐘后,他就被逮捕送到一個集中營里,關押了很久,沒辦法與妻子聯系,忍受著骯臟擁擠的惡劣環境,情況就像在德國一樣糟糕。最后他被硬塞到“阿蘭朵拉星號”[46]上(當然,它被起了另外一個名字),船只在海上被擊沉,他獲救后被關進另外一處條件稍好一些的集中營里。當他最后被釋放并和妻子取得聯系時,他才發現她被關在另一座集中營里,孩子已經死于缺乏照顧和營養不良。本書的結局是,這對夫婦希望奔赴美國,盼望戰爭的狂熱這時還沒有蔓延到那里。
現在,在考慮這個故事的寓意之前,要考慮現代社會的兩個基本事實,只有忽略這兩個事實才能不加批判地接受和平主義“宗旨”。
一、文明的最終基石是強制力。將社會凝聚在一起的不是警察,而是普通老百姓的美好愿望,但這一美好愿望沒有警察作為后盾是無能為力的。任何拒絕使用暴力保衛自己的政府會立刻不復存在,因為任何老實不客氣的團體或個人都可以將其推翻。客觀地說,一個人只能在警察和罪犯這兩個陣營中作出選擇。英國的和平主義阻礙了英國的戰爭努力,起到了幫助納粹的作用。而德國的和平主義如果存在的話,起到了幫助英國和蘇聯的作用。由于和平主義者在民主仍然存在的國家有更大的現代自由,和平主義對民主的破壞效果要比它對民主的促進作用更大。客觀地說,和平主義者是納粹分子的幫兇。
二、由于強制無法完全避免,唯一的區別就是使用暴力的程度。過去二十年來,英語世界的暴力現象和軍國主義比起外部世界要少得多,因為錢多了,安全也提高了。英國人標志性的對戰爭的痛恨是他們優越地位的體現。和平主義只有在人們覺得非常安全的國家才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而這些地方大都是海洋國家。即使在這些地方,“轉過另一邊臉”式的和平主義只在較富裕的階級里或以某種方式擺脫了本階級的工人群體里盛行。真正的工人階級雖然痛恨戰爭,并對沙文主義不屑一顧,但他們從來不是真正的和平主義者,因為生活教會了他們不同的理念。放棄暴力只有在沒有體驗過暴力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實現。
如果你記得上述這兩個事實,我想你就能從更真實的角度去看待康福特先生的小說里的故事。關鍵是將主觀感情放在一邊,并嘗試理解一個人的行動會導致什么結果和一個人的動機最根本的出處。書中的主人公是個研究人員——病理學家。他不是特別走運,由于英國一直實施封鎖直到1919年,他的肺不太好。但他一直是中產階級的一員,從事著自己選擇的工作,他是數百萬依靠其他人受苦而生活的幸運兒之一。他希望從事自己的工作,希望逃出納粹暴政和管制的魔掌,但除了逃避之外他不愿意與納粹進行斗爭。來到英國的他一直害怕被遣返德國,但不愿意參加任何活動阻止納粹分子侵略英國。他最大的希望是奔赴美國,讓三千英里的海域把自己和納粹隔開。你可以看到,只有在英國艦船和飛機的一路保護下他才能達到美國,而到了美國他將生活在美國艦船和飛機的保護下。如果他運氣好的話,他能繼續從事病理學家這份工作,與此同時,在保住他的工作的人面前維持他的道德優越感。最重要的是,他將繼續當他的研究工作者,一個說到底是靠股息紅利活著的人,而如果不是靠武力威脅,這些股息紅利立馬就會消失。
我認為這是對康福特先生的作品頗為公道的總結。我認為中肯的一點是,這個關于德國醫生的故事是出自一個英國人的手筆。由始至終所隱含的、有時候明確表述出的爭辯理由是:英國和德國之間幾乎沒有什么區別,政治迫害在這兩個國家都同樣嚴重,那些與納粹分子作斗爭的人自己也會變成納粹分子。它若是出自一個德國人的手筆會更加有說服力。英國大約有六萬德國難民,要是我們沒有可鄙地將他們拒于國門之外的話,數量還會更多。如果這兩個國家的社會氣氛沒有什么區別,為什么他們會到這里來?他們當中有多少要求回去?用列寧的話講,他們“用腳作出了投票”。正如我在上文所指出的,英語文明相對要溫和一些是因為錢和安全,但這并不代表兩者沒有區別。但是,只要承認英國和德國確實不一樣,承認誰獲得勝利意義很重大,那么和平主義慣用的短視理由就站不住腳了。你可以赤裸裸地為納粹辯護,無須聲稱自己是和平主義者——那些納粹分子就有充分的理由。雖然這個國家有勇氣直言的人并不多——但你只有能說出自六月清洗以來所發生的慘案在英國也發生了,才能說納粹主義和資本主義其實是半斤八兩。要這么做就只能通過別有用心的選擇和夸張的方式。康福特先生實際上是在說這種“殘酷的情況”很有典型意義。他在暗示說,這位德國醫生在一個所謂民主國家所承受的苦難是如此恐怖,完全抹殺了抗爭法西斯主義的道德正當性。但是,你必須保持區分事態輕重的清醒。在因為兩千個俘虜只有十八個便桶而高聲呼吁之前,你應該記住過去這幾年來在波蘭、西班牙、捷克斯洛伐克等國家所發生的事情。如果你一味只是堅持“那些與法西斯分子進行斗爭的人自己也變成了法西斯分子”這句格言,你只會被引入歧途。比方說,康福特先生暗示隨著戰事逐漸激烈,間諜狂熱和對外國人的歧視日趨嚴重,真實的情況并不是這樣。抵制外國人的情感曾經是導致監禁難民的因素之一,但它已經大大消減了,如今德國人和意大利人獲準從事在和平時期所不能從事的工作。他還明確地說,英國的政治迫害和德國的政治迫害唯一的區別在于在英國沒有人聽說過這回事,這也不是真的。將我們生活中的所有罪惡都歸結于戰爭或備戰也是不正確的。他說:“我知道英國人和德國人一樣,自從他們將寶押在重整軍備之上后,就再也沒有快活過。”他們以前就真的那么快活嗎?恰恰相反,重整軍備減少了失業,使得英國人更加快活,難道這不是真相嗎?如果要說真的有影響的話。根據我自己的觀察,我得說,戰爭本身已經逐漸讓英國更加快樂,這不是在為戰爭作辯解,只是告訴你所謂和平的本質。
事實上,和平主義所慣用的短視理由,那種宣稱不抵抗納粹就是挫敗納粹最好的方式的言論根本不足為信。如果你不抵抗納粹,你就是在助紂為虐,就應該承認這一點。而和平主義的長遠理由能夠勉強說得通。你可以說:“是的,我知道我在幫助希特勒,我就想幫助他。讓他征服英國、蘇聯和美國吧。讓納粹統治世界吧。最終它會蛻變的。”至少這站得住腳。它展望的是人類歷史,超越了我們的生命。站不住腳的理念是:只要我們停止罪惡的廝殺,一切就都會變得美好,而如果我們還擊的話就正中納粹分子的下懷。希特勒更害怕什么呢?和平誓約聯盟還是英國空軍?他更加努力在破壞哪一個呢?他希望把美國卷入戰爭呢,還是讓美國置身其外?要是俄國人明天停止戰斗,他會覺得很失望嗎?說到底,過去十年的歷史表明希特勒在自己的利益上如意算盤打得很響。
那種認為你能通過向暴力屈服而戰勝暴力的理念只是在逃避現實。正如我所說的,只有那些靠金錢和大炮將自己和現實隔開的人才有可能接受這一理念。但為什么他們想要逃避呢?因為他們痛恨暴力,不希望了解暴力是現代社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他們的高雅情感和高貴姿態都是由暴力拱衛的不平等體制的果實。他們不想知道自己的收入從何而來。在這些謊言下面隱藏著很多人難以面對的無情事實:個人救贖是不可能的。人類面臨的不是善良與邪惡的選擇,而是在兩個邪惡中作出選擇。你可以由得納粹統治世界,那是邪惡的。你可以通過戰爭打倒納粹,那也是邪惡的。在你面前沒有其它選擇,無論你選擇什么,你的雙手都將沾上罪惡。在我看來,我們這個時代的格言不是“但那絆倒人的有禍了”[47],而是我拿來用作這篇文章的標題的那句話——“沒有義人,沒有,連一個也沒有”[48]。我們都作出了不義之舉,我們都將死于劍下。在這么一個時代,我們沒辦法說:“明天我們都將成為好人。”那只是空談。我們只能選擇小一些的邪惡,致力于重塑一個新的社會,讓公義有可能重現。這場戰爭沒有中立一說。全世界的人都被卷入其中,從愛斯基摩人到安達尼斯人。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在幫助一方或另一方,你最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知道這么做的代價。像達爾朗[49]和賴伐爾[50]這樣的人至少有勇氣做出選擇并公之于眾。他們說,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建立起新秩序,“勢必要毀滅英格蘭”。默里先生似乎在多個場合表露出同樣的想法。他說納粹是在“為主進行骯臟的工作”(他們侵略俄國的行徑確實十分骯臟),我們必須小心,“不要與希特勒為敵而與上帝作對”。這些并不是和平主義者的情感,因為如果在邏輯上一直推理下去,它們不僅意味著向希特勒投降,而且意味著幫助他進行接下來的戰爭,但它們至少坦誠而且很有勇氣。我本人不認為希特勒是救世主,甚至是無心的人類救星,但將他想象成這么一個角色有著強有力的理由,遠比英國的大部分人所想象的更加有力。但一邊譴責希特勒,一邊又看不起那些讓你擺脫他的魔掌的人,怎么都說不過去。那只是英國知識分子的虛偽的體現,是腐朽的資本主義的產物,理解警察和紅利的本質的歐洲人都會因為這件事而無可厚非地鄙視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