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評阿托羅·巴里亞的《鍛造》,彼得·查爾莫斯·米切爾爵士翻譯并作序[42]
- 奧威爾書評全集(中)
- 喬治·奧威爾
- 1986字
- 2020-01-16 16:39:10
如果某個俄國作家在這個時候寫一本他在1900年的童年時代的回憶錄,對它進行評論很難不提到蘇聯現在是我們抗擊德國的盟友。同樣地,讀著《鍛造》的時候,幾乎每一頁都會讓你想起西班牙內戰。事實上,二者之間并沒有直接聯系,因為這本書只描寫了巴里亞先生的早年生涯,到1914年就結束了。但是,西班牙內戰給英國的知識分子留下了深刻而痛苦的印象,我覺得要比現在這場戰爭所留下的印象更加深刻。街頭的群眾被毫無節操的報紙所誤導,對整件事不聞不問,而富人自發與工人階級的敵人站在同一陣營,但對于有思想的體面人來說,那場戰爭是一個可怕的悲劇,使得“西班牙”這個名字與被燒焦的尸體和餓著肚子的孩童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你似乎聽到書頁后面傳出未來隆隆的炮聲,它是西班牙內戰的序曲,一幅導致內戰發生的社會圖景。或許這就是這本書最有價值的地方。
他生于一戶貧窮的家庭,是一個洗衣女工的兒子,但親戚們要比他的母親境況好一些。在天主教國家,農民出身的機靈男孩最容易的出路是為教會干活,但巴里亞先生的親戚反對教會,而且他自己一早就是無神論者,在獲得一所教會學校的獎學金之后,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一間布料店上班,然后進了一家銀行。他美好的回憶都是鄉村的景致,特別是他在門特里達的叔叔家那口熔爐。他是一個了不起的自耕農,現在這種人在工業化的國家已經絕跡了。另一方面,他對馬德里的回憶只有低俗和骯臟,或許他對馬德里的貧民窟的描寫在不經意間揭露了西班牙內戰的原因:那里的貧窮和辛勞要比英國的任何地方更加過分,有成群的赤身露體的孩童,頭上長滿了虱子,好色的神父們拿著捐獻箱里的錢打牌下注。西班牙太貧窮了,根本沒有一個像樣的政府。在英國我們不會爆發內戰,不是因為這里沒有暴政和不公,而是因為它們不會那么明目張膽,引起人民的公憤。事實上,任何事情都很低調,被古老的妥協習慣、代議機制、奉行自由主義的貴族、不會貪污腐敗的官員和已經存在了漫長的時間而不能完全斥之為假把式的“上層建筑”所掩飾。巴里亞先生所描寫的西班牙沒有這樣的偽裝。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那是一個落后的國家赤裸裸的腐敗,資本家公然經營血汗工廠,官員都是惡棍,神父是無知的盲信者或可笑的惡棍,妓院是社會的支柱。所有問題的本質都非常明顯,就連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也能明白。比方說,性的問題:
“我的表姐欺負我還是一個孩子。但她是對的。她得去當妓女才能和別人上床……我想和女孩子們上床,她們也愿意和我上床,但那是不可能的。男人可以去嫖妓,但女人就得等,直到神父娶了她們,或去當妓女。當然,她們會動情,那些按捺不住的女人就會去當妓女。”
或政治問題:
“他們總是在議會里爭斗不休,莫拉、帕布羅·伊格萊西亞斯和勒羅克斯。他們在墻壁涂上諸如‘莫拉下臺!’的標語。有時候下面會用紅字寫上‘莫拉雄起!’寫‘莫拉下臺!’的是工人階級,寫‘雄起’的是紳士階層。有時候,雙方帶著油漆桶不期而遇。他們會朝對方的身上潑油漆,然后大打出手……國民衛隊會介入,但他們從來不會去毆打紳士階層的人。”
當我讀到最后那句話“國民衛隊會介入,但他們從來不會去毆打紳士階層的人”時,我想起了一段往事,或許放在這篇書評里不大合適,但它展現了英國和西班牙社會氣氛之間的差異。那時候我才六歲,和我的母親在那個小鎮逛街,同行的有當地一個有錢的釀酒商,他還擔任治安法官。涂了焦油的圍墻上畫滿了粉筆畫,有些就是我畫的。那個法官停了下來,不悅地拿著拐杖指著那些畫,說道:“我們得把那幫在墻上亂畫的孩子給逮住,用山毛櫸鞭子處六鞭之刑。”(這番話在我聽來不啻于晴天霹靂。)我的膝蓋并在一起,舌頭緊緊地貼著上顎,一有機會我就溜開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傳出去。沒過一會兒,整面圍墻邊都站滿了驚恐萬分的孩子,個個都在往手帕上吐口水,想把那些畫給抹掉。但有趣的是,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沒有法官能向我作出用山毛櫸鞭子處六鞭之刑的判決,即使我被逮到在墻上作畫。這種懲罰只能由地方初審法庭作出判決。國民衛隊會介入,但他們從來不會去毆打紳士階層的人。在英國這一點仍有可能不會被人察覺到。但在巴里亞先生筆下的西班牙就不是這樣。在那里,不公是確鑿無疑的,政治是黑與白之間的斗爭,每一個極端主義教條,從西班牙王室正統論到無政府主義能被區分得清清楚楚。“階級斗爭”并不像它在西方民主國家那樣只是一句口號。但哪一種情況比較好則是另外一個問題。
但是,這不是一本政治作品。它是自傳的一部分,我們希望會有后續的作品,因為巴里亞先生的一生有著豐富多彩的冒險。他周游廣闊,他當過工人也當過資本家,他參加了內戰,曾參加里夫戰役,上司就是佛朗哥將軍。如果法西斯勢力沒有做出別的好事,至少他們驅逐了最好的作家,豐富了英語的文學世界。彼得·查爾莫斯·米切爾爵士的譯文很生動自然,但遺憾的是,它一直用的是“戲劇手法的現在時”,在拉丁文中這似乎行得通,但在英文里很快就讓人感到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