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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路上
  • 杰克·凱魯亞克
  • 5541字
  • 2020-01-13 18:40:40

01

我和我妻子分手不久后,第一次見到了迪恩。那會兒我剛從重病中恢復過來,至于生病我懶得多說什么,總之和我們令人疲憊的可悲的分手有關,也和我覺得所有東西都死了的感覺有關。隨著迪恩·莫里亞蒂的出現,我的生活揭開了新篇章,你可以管這段日子叫我在路上的人生。以前我經常做白日夢去西部開眼界,但總是模模糊糊地盤算,從沒真的出發。迪恩這小子最適合浪跡天涯,因為他是就在路上出生的。1926年他父母開著一輛破車去洛杉磯,途經鹽湖城美國猶他州首府。——編者注時生下了他。他的事跡最初通過查德·金傳到了我耳朵里,查德·金給我看了幾封他從新墨西哥一家少管所寫來的信。這幾封信極大地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它們寫得無比天真爛漫和親切動人,他在信里求查德教他有關尼采的所有知識以及查德通曉的所有美妙知識。卡洛和我一度常常談起那些信件,琢磨我們有沒有機會見到這個奇特的迪恩·莫里亞蒂。那是很久以前了,當時迪恩還不是現在的這個他,當時他還是個身陷囹圄的小子,裹著神秘的光環。后來有消息說他從少管所出來,即將第一次前往紐約;還有傳聞稱他剛娶了一個叫瑪麗露的姑娘。

一天我在校園里閑逛,查德和蒂姆·格雷告訴我說迪恩住進了東哈萊姆區——也就是西班牙哈萊姆區——一套只供應冷水的廉價公寓。迪恩是前一天晚上到的,他第一次來到紐約,帶著他漂亮的機靈小妞瑪麗露;他們在50街跳下灰狗巴士,拐過路口找地方吃飯,徑直走進赫克托的店,從此在迪恩心中,赫克托那家小餐館就成了紐約的重要象征。他們花錢吃漂亮的鏡面大蛋糕和奶油泡芙。

迪恩從頭到尾都在對瑪麗露說這種話:“你看啊,親愛的,咱們來到紐約了,不過咱們穿越密蘇里那會兒我在想什么我沒全告訴你,尤其是咱們經過布恩維爾少管所的時候,它讓我想起我的牢獄問題,現在絕對有必要先推遲和咱們個人愛情生活有關系的遺留事項,立刻著手考慮特定的工作生活計劃……”他說個沒完沒了,剛開始那段日子里他總這么說話。

我和幾個哥們兒來到那套只供應冷水的公寓,迪恩穿著短褲開門。瑪麗露立刻跳下沙發;迪恩早些時候打發公寓的住戶去廚房待著,大概是去煮咖啡吧,而他忙著解決他的愛情問題,因為對他來說,性愛是生命中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神圣和重要的大事,雖說他不得不汗流浹背罵罵咧咧地討生活等等。你從他的站姿中能看出這一點,他站在那兒,腦袋上下起伏,眼睛總是朝下看,一下一下地點頭,就像年輕拳手聽取指導,讓你覺得他在仔細聽你的每一個字,邊聽邊附和一千遍“是的”和“沒錯”。我對迪恩的第一印象是個年輕的吉恩·奧特里吉恩·奧特里(Gene Autry,1907—1998),美國著名鄉村音樂歌手和演員,以“歌唱牛仔”的形象走紅。——譯者注(若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譯者注)——瘦削、窄臀、藍眼睛,說話帶真正的俄克拉何馬口音——留著大鬢角的主角,來自大雪紛飛的西部。事實上,在娶瑪麗露和前往東部之前,他就在科羅拉多的艾德·沃爾牧場打工。瑪麗露是個漂亮的金發姑娘,滿頭帶小卷的頭發活像金色的海洋;她坐在沙發邊緣,雙手擺在膝頭,煙藍色的鄉下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因為她身處紐約市一個邪惡而灰暗的下等地方,她在西部聽說過這種場所,她等待著命運降臨,就像莫迪利亞尼用超現實畫筆繪制的女人:身體拉長,面貌憔悴,坐在一本正經的房間里。但是,盡管她這個姑娘年輕又可愛,卻笨得無藥可救,做得出可怕的事情。那天晚上我們喝啤酒、掰腕子、聊天直到天亮,第二天是個陰天,我們坐在灰色的天光中,呆愣愣地從煙灰缸里撿煙頭抽,迪恩忽然緊張兮兮地站起來,踱來踱去,思前想后,最后決定他必須命令瑪麗露做早飯和掃地。“換句話說,咱們必須打起精神來,親愛的,明白我意思嗎,否則情況就會動搖,咱們會得不到真正的知識,無法實現咱們的計劃。”然后我就走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找查德·金傾訴,說他下定決心要向他學習如何寫作;查德說我是作家,他應該向我尋求指導。另外,迪恩在停車場找到一份工作,和瑪麗露在霍博肯新澤西州的一座城市,與紐約曼哈頓隔河相望。——編者注——天曉得他們為什么會搬到那兒去——他們在公寓里吵了一架,她氣得發瘋,陷入最惡毒的報復性情緒,捏造出一些歇斯底里的癲狂指控報告警方,迪恩只好從霍博肯逃跑。因此他沒地方睡覺。他直接來到新澤西的帕特森,我和我姨媽住在那兒,那天晚上我正在學習,忽然有人敲門,結果來的是迪恩,他躬著腰,在黑洞洞的門廳里諂媚地換著腳站,對我說:“哈啰,還記得我嗎——迪恩·莫里亞蒂?我來請你教我寫作。”

“瑪麗露呢?”我問,迪恩說她大概賣身湊了幾個錢,已經回丹佛美國科羅拉多州的首府。——編者注去了——“婊子!”于是我們出去喝了幾杯啤酒,因為我們沒法在我姨媽面前敞開了談。她瞥了一眼迪恩就認定他腦子不正常。

我在酒吧里對迪恩說:“媽的,老弟,我很清楚你找我不止為了想當作家,另外說到底,除了你必須用本尼安非他命的俗稱。上癮的勁頭咬牙堅持,我對寫作又知道什么呢?”而他說:“對,當然,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事實上那些問題我全都想到過,但我想做到的是認識那些必須依靠叔本華二分法來完成內在實現的因子……”他就這么滔滔不絕說下去,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他本人也一樣。當時他其實并不理解他談論的那些東西;簡而言之,他只是個蹲過大牢的年輕人,抱著成為正牌知識分子的美妙可能性不放,他喜歡拿著那種腔調說話,使用那些術語,但用得亂七八糟,都是從“正牌知識分子”那兒聽來的——但我必須提醒你,他在其他事情上并沒有這么天真,而且他只和卡羅·馬克斯待了幾個月,就把這些術語和行話背得爛熟于心。拋開這些不說,我和他在“瘋狂”這件事的其他層面上可謂相見恨晚,我同意他在找到工作前暫時住進我家,后來我們還說好了找個時間一起去西部。那是1947年的冬天。

一天晚上,迪恩在我家吃晚飯——他已經找到了紐約的那份停車場工作——我正在噼里啪啦打字,他趴在我肩膀上說:“快點啊老兄,姑娘們可等不起,你快點寫完。”

我說:“稍等一下,等我寫完這一章就跟你走。”我寫出了整本書里最精彩的一章。然后我換衣服,我們飛也似的趕去紐約會姑娘。我們坐在公共汽車里穿越林肯隧道,磷光下怪異的虛空之中,我們彼此相依,手指飛舞,激動地喊叫和交談,我開始變得和迪恩一樣癲狂了。他其實只是個年輕人,對生命充滿了極大的熱情,盡管他是個騙子,但他騙人僅僅因為他對生活有著巨大的期盼,希望能和正常情況下對他不屑一顧的人扯上關系。他在欺騙我,我知道(騙我供他食宿和所謂的教他寫作,等等),他也知道我知道(這是我和他關系的基礎),但我不在乎,我們相處得很好——不糾纏,不討好;我們躡手躡腳繞著彼此打轉,就像一對惹人憐愛的新朋友。我從他身上學到的東西大概和他從我身上學到的一樣多。關于我的寫作,他會說:“好好干,你寫什么都特別棒。”我寫短篇時他趴在我肩膀上看,大喊:“對!就是這樣!哇!厲害!”或者“嘖嘖”!然后用手帕擦臉。“老兄,哇,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東西要寫!到底該怎么開始動筆啊,要是能不考慮修飾約束和各種障礙就好了,什么文學禁忌和語法方面的擔憂……”

“這就對了,老兄,你總算放開來說了。”從他的激動和幻象之中,我看見某種圣潔的光芒在閃現,他像下暴雨似的描述他的幻象,公共汽車上的乘客紛紛回頭看那個“過度激動的傻子”。在西部他把三分之一時間花在臺球房里,三分之一蹲監獄,最后三分之一花在圖書館。人們看見他急切地跑過冬天的街道,不戴帽子,夾著書去臺球房,爬樹鉆進朋友家的閣樓,一連幾天讀書或躲警察。

我們來到紐約——我忘記具體情形了,總之是兩個黑人姑娘——但根本沒找到姑娘,她們應該在一家小餐館和他碰面,卻放了他的鴿子。我們去他的停車場,他在那兒有幾件事要做——在后面的窩棚里換衣服,在有裂縫的鏡子前稍做打扮,等等。然后我們就走了。就在那天晚上,迪恩遇見了卡羅·馬克斯。迪恩遇見卡羅·馬克斯,這可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兩個敏銳的心靈,剛碰面就互相喜歡上了。兩雙銳利的眼睛——一個是有著閃耀靈魂的圣人騙子,另一個是心靈灰暗的憂傷的詩人騙子,也就是卡羅·馬克斯。從那一刻起,我就很少見到迪恩了,我也感到有點惋惜。他們的能量迎面對撞,相比之下我像個傻瓜,跟不上他們的節拍。隨之而來的瘋狂旋渦吞噬了一切,我所有的朋友和剩下的所有家人都被卷進去,化作一大團塵云刮過美國的黑夜。卡羅向他講述老公牛李、埃爾默·哈塞爾、簡:李在得克薩斯種大麻,哈塞爾在萊克島位于加利福尼亞州。——編者注,簡嗑了安非他命在幻覺中漫游時代廣場,懷里抱著她的嬰兒,最后被送進貝爾維尤精神病院。迪恩向卡羅講述西部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色,例如湯米·斯納克,他腳部畸形,卻統治著臺球桌和牌桌,是個基佬圣徒。他向卡羅講述羅伊·約翰遜、大艾德·登克爾,他的童年玩伴,他的街頭伙伴,他數不勝數的姑娘和性愛派對與色情照片,他的男主角、女主角和冒險。他們一起在街頭狂奔,以兩人交往早期的特有方式對一切刨根問底,而他們的交往后來變得越來越可悲、審慎和空洞。但當時他們像脫韁野馬似的在街頭亂蹦,而我蹣跚地跟在后面,我一輩子都在這么追趕讓我感興趣的人,因為吸引我的只有瘋子,他們瘋狂地生活,瘋狂地說話,瘋狂地被拯救,他們渴望同時擁有一切,從不無聊得打哈欠或口吐陳腔濫調,而只是燃燒、燃燒、燃燒,就像神奇的黃色羅馬焰火筒爆炸,像蜘蛛在群星之間垂下長腿,你在正中央看見最大的那顆藍色煙花綻放,所有人驚嘆“哇噢——”!歌德時代的德國管這種年輕人叫什么來著?他打心底里想學習如何像卡羅那樣寫作,你還沒回過神來呢,迪恩就撲向了卡羅,只有騙子才會擁有他那么一個蘊含無窮深愛的熱烈靈魂。“哎呀,卡羅,你聽我說——我想說的是這樣的……”我兩個星期沒見過他們了,在此期間,他們的關系鞏固到了沒日沒夜聊個沒完的恐怖地步。

然后春天來了,最適合出游的時節,分散各處的這伙人全都準備好了踏上這樣那樣的旅程。我忙著寫我的小說,和我姨媽去了一趟南方探望我哥哥洛可之后,我的小說寫到一半的分界點,我準備好了這輩子第一次去西部旅行。

迪恩已經出發。卡羅和我在34街灰狗車站送他走。他們樓上有個地方供人拍照,25美分一次。卡羅摘掉眼鏡,做出兇惡的樣子。迪恩側著身子,看上去很靦腆。我是正面照,拍得像個三十歲的意大利佬,似乎誰敢說他老媽壞話他就宰了誰。卡羅和迪恩用剃刀從中間把照片割開,一人一半放在錢包里。為了他返回丹佛的盛大旅程,迪恩穿上一身正牌的西部商務正裝;說他剛在紐約做完的第一件生意也行。我雖然說“生意”,但他實際上在停車場工作,累得像條狗。全世界最神奇的停車場小廝,他能以40邁時速倒車開進一個緊巴巴的空位,貼著墻停下,跳下車,在保險杠之間飛奔,跳上另一輛車,在狹窄的空間內以50邁時速轉圈,敏捷地倒進另一個緊巴巴的車位,剎車,關引擎,動作太急,他飛出車門的時候你都能看見車身在彈跳;然后他奔向開票亭,跑得像個田徑明星,遞上你的停車票,然后奔向另一輛剛到的車,車主還沒完全下車,迪恩就從他胳膊底下跳上車,敞著車門啟動引擎,呼嘯沖向下一個空位,拐彎,插入,剎車,下車,奔跑;他就這么片刻不停地工作,每晚八小時,晚間的高峰時刻和劇院散場后的高峰時刻,他身穿油膩膩的酒味長褲、磨破的毛皮襯里夾克,腳踩變形的翻邊鞋子。現在他為了回家買了身新西裝;藍色,垂直細紋,馬甲什么的一應俱全——在第三大道花11美元買的,他戴著配表鏈的懷表和便攜式打字機,等他在丹佛找到工作,就會在那兒的寄宿公寓開始寫作。我們在第七大道的萊克餐廳吃了頓散伙飯,有法蘭克福香腸還有豆子,然后迪恩跳上標著“芝加哥”的大巴,呼嘯著駛入黑夜。我們的牧童就這么走了。我向自己發誓,等春天完全勃發,大地重新蘇醒,我也要這么踏上征途。

我的整個路上生涯也確實就是這么開始的,即將發生的事情神奇得難以描述。

沒錯,另外,我想更深入地了解迪恩并非僅僅因為我是作家和需要新的體驗,因為我流連的校園生活已經完成它的使命,開始變得缺乏意義,而是因為盡管我和他的性格有差異,但他讓我想起那種失散多年的兄弟;看見他受過磨難、瘦削的面容以及長鬢角,看見他肌肉繃緊、汗津津的脖子,我就想到我在帕特森和帕塞伊克均位于新澤西州。——編者注那些印染廢物堆、戶外游泳池和河畔度過的童年。臟兮兮的工作服優美地貼在他身上,如此合身的衣物不可能在定制裁縫店買到,只能從“天然喜悅牌的天然裁縫店”那兒贏得,就像迪恩這樣,用他的辛勤勞動。另外,我在他興高采烈的語氣里再次聽見了以前玩伴和兄弟的聲音,那會兒我們在橋下玩,騎摩托兜風,看著鄰居晾在繩子上的衣服,下午睡意蒙眬的門階上,男孩坐在那兒彈吉他,而他們的哥哥正在工廠里干活。我現在的其他朋友不是所謂的知識分子——查德,信奉尼采的人類學家;卡羅·馬克斯,神經兮兮的超現實主義者,總是壓低聲音瞪著眼睛談論嚴肅話題;老公牛李,拖著腔調批判一切——就是潛逃的犯罪分子,例如埃爾默·哈塞爾,一臉嬉皮士的冷笑;簡·李也差不多,攤手攤腳地躺在東方風格的沙發蓋毯上,對《紐約客》嗤之以鼻。但迪恩的智慧每一點都那么認真、閃耀和完整,卻沒有乏味的學究氣。而他的所謂“犯罪行為”也不會讓你憤怒或想嘲笑,它們是美國式喜悅的狂野而積極的爆發;它們充滿西部氣息,就像西風,來自大平原的一首頌歌,是某種新鮮事物,早有預言,早該到來(他偷車只為了快樂兜風)。另外,我的紐約朋友全都像是生活在噩夢中,抱著消極的態度貶低社會,舉出令人厭倦的書本或政治或心理分析學的理由,但迪恩只是一頭扎進社會,馳騁闖蕩,渴求面包和愛;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咱能搞到那個小妞和她兩腿間的那個小東西,老弟”。還有“只要咱們還有飯吃,哥們兒,你懂嗎?我餓,餓得要死,咱們去吃飯吧!”——于是我們就跑去吃飯,正如《傳道書》所說,“這是你在太陽下應得的份”。

迪恩,西部太陽的子民。盡管我姨媽警告我說他會給我招來麻煩,但我能聽見新的召喚,見到新的地平線,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深信不疑。一點點麻煩,甚至迪恩最終拒絕我這個伙伴,后來在路邊餓肚子在病床上都不愿搭理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是個年輕的作家,我想上路。

一直走下去,我知道我會遇到姑娘、啟示和一切;一直走下去,珍珠會交到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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