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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龔鼎孳:好男兒總有人愛,總有美人生死相隨

也許龔鼎孳和顧橫波都不算傳統標準中的完美之人,可是他們在亂世中的生死相隨卻叫人感動——彼此扶持著走過了亂世中最艱難最恐怖最讓人不愿回想的日子,也見識過彼此最凄慘最狼狽最可恥最丑陋最不堪的模樣。最狼狽的時候,你在我身邊,我也在你身邊。

成功人生,周圍不缺愛他敬他的人

“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路,才可以被稱作男人?一只白鴿要翱翔多少海洋,才能安息在沙灘上?炮彈要飛行多少次,才能永遠被禁止?……”

每一次,當我聽到鮑勃·迪倫的歌《答案在風中飄揚》時候,總想起龔鼎孳,不是明末崇禎年間少年得志在秦淮河牽手顧橫波的龔鼎孳,而是清初康熙年間位居政壇文壇雙高位卻不停上書要告老返鄉的龔鼎孳。

算來一生,少年得志,金榜題名,能文能武,沙場得意,卻忽然一朝身陷囹圄,因為年少耿直,直言彈劾太多人。

歷經戰亂,做了兩度貳臣,卻得抗清義士、明朝遺老和清初漢人愛戴,因為龔鼎孳是個熱心腸。雖降清,他卻幫了不少拒不出仕的明朝遺老;來投靠的朋友在他家一住就是十年;送落第書生銀子;周旋救出同時代的文學家、名醫傅青主;最后做清初詞壇的主持人之一時,還提攜很多文人,其中就有“清詞三大家”中的朱彝尊、陳維崧。

這樣的男人,少年得志時美人紅袖添香,心靈相通善待佳人;身陷囹圄時,美人獄中送衣;戰亂時候,才貌雙全的美人更是對他生死相隨。最后,龔鼎孳去世時,江南江北眾多文人才士失聲痛哭。

挽詩中有句如“當年遇主偏辭寵,此世何人更愛才”,當世再也見不到像他那樣的輕財好士資助文人了。朱彝尊有長詩挽之,末句出語沉痛:“寄身逢掖賤,休作帝京游。”陳維崧大慟,寫了一首《采桑子·和緯云弟京邸春詞韻·哭合肥夫子》,哀悼這位恩師。清康熙十七年(1678年)朝廷又為之立碑,康熙皇帝在碑文《原任禮部尚書加一級謚端毅龔鼎孳碑文》中寫道:“龔鼎孳性行端良,才猷敏練,歷任要職,素著清勤,因積勞而成疴。今解任以調攝,方俟病痊以需召用,忽聞長逝。朕甚悼焉。特賜謚曰端毅。勒諸貞珉,永光泉壤。國典臣誼,庶其昭垂無斁哉!康熙十七年四月初二日立。”

巴菲特在大學演講,有同學問他眼中的成功是什么。已經七十歲的巴菲特回答說:“活到我這樣的年紀,周圍有愛他的人,不論他是否取得世俗意義的成功,他都應該覺得自己是成功的。而我也認識不少每年都上福布斯排行榜的有錢人,可是除此之外,不會有什么人記得他們、愛著他們,事實上他們的內心是很空虛的。”名利、地位是多少人追求的東西,但是不一定每個人都可以幸運得到。在命運的隨波逐流中若無法抗爭,那么你也可以在每一次無奈中選擇做最好的自己,決定要做什么樣的人,想著扮演一個什么角色。也許這一刻,選擇迎難而上;可能下一次,會知難而退。但只要你一路存一顆悲憫的心,就會得到周圍愛你的人。

龔鼎孳,就是那成功的人,因為,周圍不缺愛他敬他的人。

不缺愛的童年

能愛人者,大都是不缺愛的人。不缺愛的人,大部分打童年起,就是不缺愛的。

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十一月十七日,龔鼎孳出生于合肥。祖父龔玄鑒在這一年中舉人,后曾擔任浙江分水知縣。父親龔孚肅,少年時期便負有文名,曾任湖北蘄水知縣。伯父龔萃肅,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也中了進士。龔鼎孳的出生,是比富貴更有“高級感”的一門雍雅。

他出生時,家中庭院,紫芝正開,所以,他號芝麓。

想來,童年的龔鼎孳就是那種不缺愛、受人羨慕的“別人家的孩子”。童年的龔鼎孳跟隨在祖父身邊讀書生活。據說隔代養的孩子,適當的溺愛,叫他們少了一些刻板和循規蹈矩,多了一些靈動,也許因為不太受欺負,長大后容易不會看人臉色。

童年的龔鼎孳“生而岐嶷,穎慧夙成,祿勸公玄鑒極憐愛之。手授經書,親加課督,不午夜不就寢”。他天資聰穎,讀書一目十行還過目不忘,在祖父的引導下加上自身的學習,年僅十三,就精于科舉考試范圍內那些學問了,寫的文章也是漂亮,“每一篇出,冠絕儕偶,兼博通騷史,善詩、賦、古文、詞,老宿見之,罔不推服”。

明代采用八股取士這種“應試教育”,催生出很多典型的“應試教育”讀書人——將精力花費在鉆研考試范圍、死記硬背知識點和練習八股范文上,對儒家經義的真正含義棄之一旁。對這種“應試教育”,當時總不乏批評聲,比如明末復社領袖張溥痛斥道:“今公卿不通六藝,后進小生剽耳傭目,幸弋獲于有司,無怪乎椓人持柄,而折枝舐痔,半出于誦法孔子之徒。”

龔鼎孳這種爺爺帶大的孩子,少了父母焦慮硬逼式的“學而思”“新東方”等應試教育,所以,他很幸運,沒有染上這股不正之風。在爺爺的教育下,龔鼎孳腳踏實地,和爺爺一起讀古人的經典,積累了深厚的文學功底。

其實這才是學習的最佳法子。應試教育一定程度上,會使人下意識地讀書和總結,一定程度上促進學習經典和圣賢,可是這些都是末。讀書的本,是通讀經典后的理解運用和融會貫通。本末倒置,是想投機取巧而不得。做好“本”這個基礎,那么大多經過一些“末”的技藝訓練,科舉應試想要得高分是容易的。這就類似于新東方英語老師教你那么多閱讀技巧,其實若你看那些閱讀題原文,就和看中國《故事會》《知音》雜志等一樣順利,無須技巧,題目都做得對。龔鼎孳就是這種本末不倒置的學霸,他的詩文也好比他所受的教育,積蘊深厚,才思敏捷,既有廟堂詩人的謹嚴雅正,也不乏才子詩人的靈動通脫。

豐厚不焦慮的童年,配上一個聰明的腦子,龔鼎孳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他一生都有良好的心態,就算全世界陷入戰爭的崩潰,就算有天逼到枯井底淤泥處,他依舊在淤泥處享受了人生最巔峰美好的體驗。

世上最巔峰的體驗是皇榜高中,還是枯井底淤泥處

灰姑娘的夢想是舉辦一場華美的婚禮,從此,和她的王子過上幸福生活。中國書生的夢想,是金榜題名,那時仿佛一生都籠罩在這完美和喜悅中。這個瞬間,常常是書生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候。

明崇禎六年(1633年),龔鼎孳鄉試中舉;第二年聯捷成進士,少年登第。龔鼎孳不僅仕途順利,明崇禎十四年(1641年),朝廷考核政績,龔鼎孳在整個湖廣地區排名第一,來年提拔京城工作;在文壇,他亦是達人,“闈卷房牘,膾炙海內,有露澣園稿百篇,學士家爭傳誦之”。這時期,還遇顧橫波,錦上添花,人生巔峰,也不過如此了吧。

皇榜高中,初見佳人:繡簾開處一書生

明崇禎十五年(1642年)的春天,多情才子龔鼎孳從湖北趕赴京城任職,路經金陵休頓。

二十幾歲的年紀,七品縣長,遇見顧小姐時的龔公子還被稱為“合肥才子”。這位顧小姐姓顧名媚,字橫波,在秦淮諸艷中名號響亮,被當時人首推為“南曲第一”。容貌方面,余懷《板橋雜記》說她“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發如云,桃花滿面”,云朵一般飄逸的長發,加上白里透紅的臉頰。她不僅是才女,更難得還是一位女畫家,“通文史,善畫蘭”,如今的故宮博物院都藏有她畫的蘭花,儀態飄灑大氣,筆致嫻雅從容。

初見的一幕叫龔鼎孳日后也難以忘記,后來龔鼎孳專門寫了一本《白門柳》來描述和顧小姐的情。當中有專門回憶這初見時的場景。

其一

曉窗染研注花名,淡掃胭脂玉案清。畫黛練裙都不屑,繡簾開處一書生。

其二

芳閣詩懷待酒酬,粉箋香艷殢殘篝。隨風珠玉難收拾,記得題花愛并頭。

其三

彩奩勻就百花香,碧玉紗櫥掛錦囊。淡染春羅輕略鬢,芙蓉人是內家妝。

其四

未見先愁別恨深,那堪帆影度春陰。湖頭細雨樓頭笛,吹入孤衾夢里心。

全詩寥寥數十字,顧橫波的百媚儀態和杰出才智已盡入其中,足見龔鼎孳乃香艷詩作的高手。

顧媚給龔鼎孳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她不施脂粉的打扮,不知道算不算裸妝,總之,古往今來的直男都不大分得清女人裸妝還是素顏。她的房間里擺放著散著墨香的紙硯,不屑于珠光寶氣卻更顯淡秀嫵媚,而且揮毫提箋如珠玉隨風,書香滿紙。這樣子的美人站在繡著蘭花的門簾后面,神情文靜莊重,有著濃厚的書卷氣,宛若一位才氣橫溢的書生,富有深度的性感和吸引力,更是一種“高級”的性感。

第三首就是告訴性冷淡風背后的艷,入內室敘話,以“內家妝”相見。室內彩奩溢香、錦帳碧紗,不免勾魂攝魄。此幾句十分艷。末首流露出的戀戀惜別之意,實則道出二人關系已非尋常,即“吹入孤衾夢里心”,婚盟之意已躍然紙上。

這段時間的龔鼎孳和其他來秦淮的文人一樣會寫艷詞,可是龔鼎孳的艷詞中,看到的不是污,更多的是撒嬌、是憐惜。“搓花瓣、做成清晝。度一刻、翻愁不又。今生誓作當門柳,睡軟妝臺左右。”詞風熾烈而直率,撒嬌說我想做你門前的柳樹,伴著你的妝臺,這是小兒女初墜情場的天真癡纏,是男人的撒嬌。也許,這真的是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艷詞,還是被人所不齒的男人也撒嬌。在循規蹈矩的“正人君子”眼里,男兒頭可掉,眼淚不能掉,撒嬌就更不可以。可惜,龔鼎孳這種會撒嬌的男人,更好命,不像“鳳凰男”一樣苦大仇深,偶爾向心愛女人撒撒嬌,才更招人愛。如果說這些是情不自禁的艷詞,龔鼎孳還有一首:“手剪香蘭簇鬢鴉,亭亭春瘦倚欄斜。寄聲窗外玲瓏玉,好護庭中并蒂花。”其中,不是艷,是滿心的憐惜,要愛護女人。懂得憐惜女人同時也會撒嬌的男人,才有女人歷經戰亂也要生死相隨吧。

其實龔鼎孳初見顧橫波時,顧小姐正與一位劉姓詩人打得火熱,所以也就沒進一步的發展。但龔鼎孽卻一直有情,用情打動見慣了風月無情的顧橫波,讓顧橫波有了接下去為愛北上的勇氣。

龔鼎孳在愛情方面,也有著“鳳凰男”和“正人君子”儒生們萬萬不及的勇氣。時代風氣使名士美人相得益彰,但玩玩可以,真要把一個名伎娶回家,大部分讀書人還是不愿意的——蘭花畫得再好也是秦淮名伎啊,有損名聲與仕途。正氣如陳子龍謝絕了柳如是的熱烈追求,使得她只得轉而去追求大叔錢謙益。董小宛孤身于亂軍之中狂追冒辟疆數千里,又暖心又會拿出一代名廚的水平為他暖胃,還把婆婆照顧得連連稱贊,才勉勉強強換來個妾侍名分,死后冒公子寫文悼念,口口聲聲還在強調自己的不得已。卞玉京苦戀吳梅村一輩子,吳梅村硬是沒勇氣娶她。也許這就是龔鼎孳的天真了,朝堂上不會看人眼色,十七份奏章連連彈劾批評;個人作風方面,也不在意世俗和教條的另眼相看。

天真的男人、會撒嬌的男人總是有人愛。所以,顧橫波認定龔鼎孳就是與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在龔鼎孳走后,她寫下一首《憶秦娥》以寄相思:

花飄零,簾前暮雨風聲聲。

風聲聲,不知儂恨,強要儂聽。

妝臺獨坐傷離情,愁容夜夜羞銀燈;

羞銀燈,腰肢瘦損,影亦伶仃。

“憶秦娥”這個詞牌,相傳是李白首創,因詞中有“秦娥夢斷秦樓月”而得名。秦娥,在李白詞中指的是一位秦地女子。寫她自從愛人出了遠門,夜里睡不安穩,春天望到秋天,一年年下去,總是杳無音信。顧橫波用上了這個詞牌,便是想告訴龔公子相思之意。窗外下著雨,風聲很大,花瓣被風雨吹落飄零,好像女子命運的飄零。不知道龔公子,可會憐惜這花?那帶著雨滴的強風啊,那么大聲,不知道“我”的相思恨離別苦,非要“我”聽著這凜冽的風,傷別離時更心痛。龔公子,“我”在這里妝臺前想念你,你不在,“我”也就沒有打扮的興致。可憐“我”剩下愁眉苦臉,還好你沒有看見“我”這副愁容。想你,不思飲食,人比黃花瘦,孤苦伶仃。

看到這樣子的相思告白,何人不感動。龔鼎孳收到后,在這首《憶秦娥》后寫下:

送眼落霞邊。只愁深閣里、誤芳年。載花那得木蘭船。桃葉路,風雨接幽燕。

詩中“桃葉”是指東晉王獻之的妾桃葉,她與王獻之每次短暫相聚以后,都在南京清溪渡口告別,后來,人們將清溪渡改名為桃葉渡,并成為情人依依惜別處的代稱。

他恨不得找來木蘭船,不顧風雨,只想接幽燕。想是顧橫波孤苦伶仃的消瘦背影讓他心疼,讓他心焦。顧橫波讀這首詩,也深感龔鼎孳那恨不得以一葉木蘭船將她接到身邊的迫切,又仿佛想象到他見到她時的憐惜。

奮不顧身的愛情,說走就走的“旅行”

據說人一生中至少要有兩次沖動,一次為奮不顧身的愛情,一次為說走就走的旅行。

顧橫波讀懂了龔鼎孳情意的深篤,決定拋卻秦淮河的燈紅酒綠,跋涉千里“長安路”去追尋龔鼎孳。她奮不顧身,說走就走,這“說走就走”是需要勇氣和深情的。此時,中原狼煙遍地,戰火紛飛,昔日的帝京儼然一座危城。但只因他在那里,她就有不顧一切的勇氣。就在這一年的中秋,她啟程北上。一個弓彎纖小、從沒出過遠門的江南女子,一路辛苦勞頓,在這片戰火紛飛的國土上像野萍一般顛沛流離,從秦淮到華北,到華中,到京師——她最初還算順利地從南京走到山東,可進入河北滄州卻無法再前行了,當地兵燹縱橫,道路阻絕,只好轉回江蘇與安徽交界的清江浦避禍,次年春天復渡江返泊于京口,輾轉徙倚,四處流寓,到入秋后,戰事稍停,才重又北上,到達北京。第二年中秋,二人終于相聚,總沒枉顧橫波這一年的顛沛流離。

此時此刻,這位明末常登上暢銷書排行榜又頗富政治才干的能人志士,又不乏美人為他奔命,實在不符合文章憎命達的慣例。也許是老天看不下去,也許是龔鼎孳自我感覺他雄姿英發,要再建一番功業,畢竟文人自命不凡,初入官場往往缺乏經驗,年輕人又特有一種傲慢和耿直,他開始處處碰壁。

明崇禎十六年(1643年)的秋天,年輕氣盛的龔鼎孳在兵部任兵科給事中,這個職務有建言進諫之責。龔鼎孳大概以為皇帝讓他提意見,他非常敬業地一個月上了十七份奏章,彈劾十七位權臣。看似很敬業,實際上他是君主專制下很天真的人,由此惹惱了一向剛愎自用的崇禎皇帝,被以“冒昧無當”之名下獄。

可對于龔鼎孳來說,這個入獄,好像也不過是小懲大誡罷了。“冒昧無當”的罪名也不是要置人于死地。如果換個思維,會不會是這位欣賞他的皇帝認為他太“敬業”,已經有十七權臣對他懷恨在心,再這么敬業下去會惹得更多權臣敵視他,所以才用入獄的方式保護他?

何況,只要顧橫波沒有因他入獄而遠離他,那么就像是武俠片里英雄落難也歡喜,因為有美人送湯。寒冬臘月,她料想牢獄陰暗寒冷,就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輾轉送到牢中。龔鼎孳抱著被子感動不已,雖然見不到顧橫波的面,但這被子已足夠溫暖他的心。這一夜,龔鼎孳輾轉難眠,口占兩首詩:

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纖勞。

停針莫怨珠簾月,正為羈臣照二毛。

金猊深擁繡床寒,銀剪頻催夜色殘。

百和自將羅袖倚,余香常繞玉闌干。

唐朝李德裕詩曰“愿作鴛鴦被,長覆有情人”,宋代朱淑真詞寫“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此刻的龔鼎孳因為被子感到溫暖感到愛。這遇難時寫的詩,倒沒有顯得心事沉沉,最后兩句還有些香艷。

香艷外,還有憐惜,憐她深夜拿著針線剪刀辛苦做被子,更憐惜顧橫波千里迢迢為愛奔走,卻無幾日歲月靜好。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龔鼎孳終于獲釋,再見顧橫波,他寫出“料地老天荒,比翼難別”的心聲,這絕不僅僅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而是生死相許的患難真情。

回想龔顧二人的情緣,或許曾有著風月場上的輕佻與計較,但更有那個時代其他名士美人間難以企及的真與誠。反觀冒辟疆與吳梅村兩位,擔心煙花女子壞了自己前程,卻終身在功名路上奔波得辛苦萬分也沒有得到多少成效。天真單純的龔鼎孳,卻在清朝官位仕途一路青云直上。

如果沒有戰爭,獄中送被子,也許這已經是人的一生中最巔峰的體驗。

可是,老天就是這么不公平,不僅將聰明才智和仕途順利都分配給龔鼎孳多一點,連愛情的巔峰體驗也是。分配愛情和巔峰體驗也有二八定律吧,百分之八十的人沒有機會感受到愛情,只知道搭伙過日子;百分之二十的人卻不止一次享受兩情相悅的巔峰體驗。

枯井底淤泥處

時光瞬息萬變,一個月后,李自成的大順軍攻入紫禁城,憂患一生的崇禎皇帝自盡于煤山。

年底因為嘴欠得罪內閣首輔被弄進監獄,這才剛放出來一個多月,龔鼎孳又被李自成關回去了。略懂明史或看過反映這個時期影視作品的應該都知道大順軍進城后的“追餉”是怎么一回事,龔才子被李自成的大兵們暴打到半死,“夾拷慘毒,脛骨俱折”,比明朝的監獄殘酷百倍。

這一年,這一片土地上,戰爭接連不斷。想象到這一年關于戰爭的苦難,兵連禍結,血雨腥風,生靈涂炭,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炮火的濃煙嗆咳了呼吸,兵燹瘡痍了視線,對死的恐懼與對生的渴盼才是時代的主旋律。無論是對于百姓、流民、軍閥還是年輕的戀人,生命脆弱得如同太陽升起前的朝露。

龔鼎孳用《綺羅香》一次記錄了這一年:

弱羽填潮,愁鵑帶血,凝望宮槐煙暮。并命鴛鴦,誰倩藕絲留住。搴杜藥、正則懷湘,珥瑤碧宓妃橫浦。誤承受、司命多情,一雙喚轉斷腸路。人間兵甲滿地,辛苦蛟龍外,前溪難渡。壯發三千,黏濕遠山香嫵。憑蝶夢、吹恨重生,問竹簡、殉花何處。肯輕負女史萇弘,止耽鶯燕語。

龔鼎孳的這闕《綺羅香》,其題目是“同起自井中賦記”,寫的是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帝在煤山自縊后,他與顧媚躲于井底時。“搴杜藥、正則懷湘”,說他本欲同屈原一樣沉湘報國,可是他的愛妾顧媚不許,“一聲喚轉斷腸路”,聽著像是要自比屈原,把橫波美化成宓妃,實際上,更像是帶著愛妃躲進胭脂井的陳后主。那也是南京雞鳴寺后的一口古井,相傳即陳后主叔寶與其寵妃張麗華、孔貴人三人藏匿其中以避隋兵處。因井欄石現紅痕如胭脂,故名胭脂井。南朝陳禎明三年(589年),隋將韓擒虎攻陳,陳后主倉皇中攜二妃入井。

這種躲井底的故事,向來都不乏嘲諷。如《韻語陽秋》有詩云:“擒虎戈矛滿六宮,春花無樹不秋風。倉皇益見多情處,同穴甘心赴井中。”還好,《天龍八部》中的段譽告訴大家,其實身處枯井底才是最快活的時候。上面是兵荒馬亂,下面是兒女情長,兩人躲在井底,相互安慰,許下來生的誓言。

人間就巔峰的快樂——枯井底,淤泥處!

龔鼎孳被人救起后,“死”過一回的,恐怕不在意貳臣這類名節了。龔才子,一閉眼一捏鼻子,就當了大順朝的巡城御史。然而沒安生幾天,“辮子軍”又來。

這段戰亂經歷,龔才子本人實在不愿意回憶。與他亦師亦友的熊文舉有段記載,當時大順軍戰敗后焚燒明宮,準備撤離北京,他和龔鼎孳等人趁亂連夜改裝攜家徒步逃出城,顧橫波一代佳麗也只好破衣敝體、用泥灰涂黑臉。然而出城沒多久,他們就被亂兵把盤纏搶得精光。幾個倒霉兄弟和家屬們默然相對,看著火光沖天的京城不知何去何從,走投無路之下差點兒再次跳井。再后來呢?再后來,沒有跳井,互相扶著一瘸一拐走回京城,被入關的清軍接收,按原職位復官。接下去也是宦海浮沉,幾起幾落。

戰亂時期的愛情,著實是一件奢侈品,卻又是必需品

戰亂時,“我們”彼此扶持著走過最艱難最恐怖最讓人不愿回想的日子,見識過彼此最凄慘最狼狽最可恥最丑陋最不堪的模樣。

那時候,你在“我”身邊,“我”也在你身邊。

生死相依,一對看來道德不高尚三觀不正確的男女,在彼此眼里卻是光彩奪目,這正是愛情的樣子。

渡盡劫波,放浪形骸卻受人愛

當所有的戰爭結束,大好河山,塵埃落定,人生終于復歸如此的平靜與寂寥。

再也沒有機會能夠像戰亂時那樣說走就走,穿越亂箭橫飛的戰場,來證明愛是如此無所畏懼,是如此不顧生死。這個世界上,又還有什么能夠比得上那一場波瀾壯闊的戰爭,又還有什么山盟海誓能夠比得上戰亂時期的愛情。

龔鼎孳降清以后,仕途并不順利,先授吏科右給事中,尋改禮科,一年后遷太常寺少卿。父親去世,他向清廷申請恤典,引來言官孫昌齡的彈劾,疏中罵龔鼎孳是“明朝罪人,流賊御史”,指責他生活作風有問題:“前在江南,用千金置伎,名顧眉生,戀戀難割,多為奇寶異珍,以悅其心。淫縱之狀,哄笑長安。”

歌伎之名見于朝廷公文之中,也算古今稀罕之事。更稀罕的是,他根本對這些生活作風的指責不在意,只回復一句“虎噬都無避,娥眉哪可捐”,真是牛氣沖天。只有龔鼎孳這種不缺愛的人才做得出。畢竟那種“討好型”人格,哪里會如此不顧及社會輿論。

度過一次鬼門關的人,也許再也不在意世俗輿論,不“討好”的性格,也許是放浪形骸。

順治年間,有人寫“同穴甘心赴井中”嘲諷龔鼎孳,龔不以此為冷嘲,反而發揚自黑精神,津津樂道于人。有人恨他兩度貳臣,寫詩詛咒他死,他和對方唱和起來——“感君多難期我死”,還將其列入自己的詩集中。龔鼎孳的“天真”超出常理之外。

也許,這時候的他已經沒有年少時候的天真和孩子氣,歷經戰亂痛苦,死過一次的人,真的對這些世故人性厭倦,更加珍惜共過患難的身邊人。

龔才子被誣稱“父喪期間與小妾飲酒作樂”的時候,發狠地跟對方對撕。你黑“我”可以,敢黑“我”的“閨人”顧橫波,“我”跟你拼命。當龔鼎孳的發妻童氏在家鄉酸諷“我受過明朝誥命,不能再受清朝誥命,讓給顧太太(顧橫波)好了”之后,當時已經起復高官的龔鼎孳立馬拍板,真把誥命冠服給了名伎出身的顧橫波。

人情世故,都不如患難與共。他倆暫別京城南歸,泛舟西湖,龔鼎孳寫下詞句:

湖風酣暢,月明如洗,繁星盡斂,天水一碧。偕內人系艇子于寓樓下,剝菱煮芡,小飲達曙,人聲既絕,樓臺燈滅,周視悄然。惟四山蒼翠,時時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獨為吾有。

易代離亂后歸于平靜,人到中年還有情,而非中年危機郁郁寡歡,這樣的美好生活,也不過就是如此了吧。

順治年間,龔又被貶為散職。康熙皇帝繼位后,再起為左都御史,從此一路青云,一直做到尚書,還主持過兩次會試,收了不少門生,榮華風光。唯一遺憾只是再次升官時,顧橫波已過世。

為官時,如果說柳如是錢謙益秘密幫助反清復明活動是冒著巨大風險的,那么龔鼎孳每公然為漢人爭權益,同樣也需要極大的魄力和膽識。他曾為反清的三位志士傅山、陶汝鼐、閻爾梅奔走開脫,錢謙益贊頌他,“長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幾死”(龔鼎孳又稱龔合肥,詩句中的合肥便是指龔)。鄧之誠言“艱難之際,善類或多賴其力”,指的就是龔鼎孳不遺余力,甚至不計個人安危地維護那些反清志士。

顧橫波是龔鼎孳的知音,一直支持龔鼎孳,除了和龔鼎孳一起對抗清志士及其家人慷慨解囊外,她還曾冒險保護過逃亡中的閻爾梅。龔鼎孳被貶出京后和顧橫波居住在金陵隱園,那時候閻爾海被清軍追捕逃入隱園中。顧橫波藏閻爾海于側室中,沉著機智應變,令其化險為夷。她在保護閻爾海時表現出的義氣與膽識可謂不讓須眉,好像當年初見龔鼎孳時候的“繡簾書生”變成了英雄。后來的袁枚以“禮賢愛士,俠內峻嶒”八字并稱她和柳如是的俠義之舉。

輕財好施,對后輩的資助更讓他們二人受人愛戴。清初詞壇上的風云人物陳維崧、朱彝尊等都得到過龔鼎孳的揄揚和“分俸資助”。而實際上,龔鼎孳為官清廉,不算豪富,據時人宋元鼎說,遇到別人急需幫助而自己又囊中羞澀時,龔鼎孳不惜借債相助,以至于死后債主找上門,唯“嘆公清介”。正因如此,龔鼎孳去世的消息傳出后,江南江北許多才士失聲痛哭。

終其一生,龔鼎孳是“有懷的”——別有寬廣的胸懷和遠大的抱負,作為一介文士,既然不能扭轉乾坤,那就用自己的綿薄之力為天下文士、天下蒼生做一點兒事,吳梅村因此稱贊龔鼎孳為官“唯盡心于所事,庶援手乎斯民”。相對于只敢狎妓沒有真愛的才子們,不顧腦袋僵化、思想守舊的道學腐儒唾罵,龔鼎孳對顧橫波是個有情的真漢子。

有人愛戴,有愛人生死相隨,是一個真男兒的美好人生。

不缺愛,付出愛,為改良世界盡自己的力,據說都是到達人生巔峰才會有的體驗。

清初才子,我獨愛龔鼎孳,也只羨龔鼎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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