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世
- 王陽明:一切心法
- 熊逸
- 15532字
- 2020-01-07 17:22:09
一
嘉靖元年(1522年),已是知命之年的王陽明居越服喪,從此過了六年“百戰歸來白發新,青山從此作閑人”的散淡日子。任憑朝廷里新君即位,“大禮議”事件沸沸揚揚,他只是聚眾講學,不問其他。仰慕者不斷從全國各地匯集到王陽明身邊,其中不乏某些懷有特殊目的的人。
嘉靖四年(1525年),一位名叫張思欽的陜西儒生南下數千里,專程拜訪王陽明,懇請后者為自己剛剛去世的父親撰寫墓志銘。對王陽明而言,這也算是名人注定要承受的諸多苦惱之一吧。我們今天會在王陽明的文集里看到大量或情愿或不情愿的應酬,畢竟總是有人不介意去麻煩別人的。在王陽明的時代,墓志銘幾乎已成為一種流行的陋俗,比八股文還要程式化。平常人家哪有那么多豐功偉績可以歌頌,受孝子賢孫所托的文人墨客在隔靴搔癢的姿態下又怎能寫出多少感人的真摯呢?
撰寫墓志銘真是何等費心費力、臨深履薄的事情,王陽明當然有十足的理由推辭。但張思欽既然為了這件事情不惜跋山涉水數千里,顯然懷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之心,不達目的不肯罷休。我們可以輕易預見的是,王陽明終于被感動,或者終于不勝其煩,滿足了張思欽的愿望。但是,事情的結局相當出人意料,王陽明只用一番話便打消了張思欽的執念,還使這位孝子心悅誠服地成為自己的門生。
王陽明的大意是,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是希望借我的文章來使自己的父母永垂不朽。這份孝心固然可嘉,卻還可以再推進一步,若想揄揚父母的聲名,與其托之于他人之手筆,不如托之于己。子為賢人,父母便是賢人之父母;子為圣人,父母便是圣人之父母。今天我們知道叔梁紇的名字,豈不因為他是孔子的父親嗎?(《書張思欽卷》)[8]
儒家推崇孝道,《孝經》有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在這樣的標準下,自身成賢成圣才是對父母最大的孝順,王陽明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說服了張思欽。
當然,如果站在功利主義的立場,我們會責怪張思欽缺乏概率意識:成賢成圣固然最好,但概率太低;請名人撰寫墓志銘雖然只是次優方案,卻實在是最明智的選擇。張思欽后來果然未能成賢成圣,所以誰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姓甚名誰,倘若他當真從王陽明那里求得了一篇墓志銘,后人卻很容易從王陽明文集里讀到他父母的姓名與事跡。只是王陽明不會認同這樣的道理,在他看來,成賢成圣并不是太難的事情,每個人天生都是圣人的坯子,為什么不可以立下這樣的志向呢?
從客觀上看,王陽明自己倒是做到了“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正是因為他為自己掙得的聲名,才會不斷有人悉心考索與記述他的歷代祖先的生平事跡。這些記載更得到后人認真的編輯整理,以《世德記》的名義編入《王陽明全集》,使我們可以知曉王陽明究竟是在怎樣的家庭環境里成長為一代圣賢的。
二
王陽明的先祖,一般被追溯到東漢末年的名人王覽。“二十四孝”有個“臥冰求鯉”的故事,主人公王祥就是王覽同父異母的兄長。王祥、王覽兄弟自幼皆以孝悌著稱,成年以后皆在高官顯爵中幸福終老。
王覽一支,終晉一代都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亦即“舊時王謝堂前燕”里的那個王氏家族,其中就出了王導、王羲之這些在今天依然家喻戶曉的人物。但是,在王陽明家譜里確切可考的祖先其實追溯不到如此久遠,審慎的譜系應當從生活在元末明初的六世祖王綱開始。
王綱,字性常,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尤其有一雙識人的慧眼。元朝末年,王綱侍奉母親在山中躲避兵亂,偶遇一位道士前來投宿。王綱的識鑒長才在這個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他看出這位道士絕非常人,于是執禮甚恭,當夜便從道士那里學成了占筮之法。
道士自稱來自終南山,名叫趙緣督,最后還以神秘的筮法為王綱預測了未來:“您的后代子孫將會出現一位名人,但您本人不能善終,何不隨我一起修道呢?”王綱當真動了心,只是考慮到母親將會無人照料,不由得面露難色。道士笑道:“我早知道您塵緣未斷啊!”
這段記載見于張壹民《王性常先生傳》,被收錄為《世德記》第一篇。還記得我第一次讀到這里的時候,竟然想到了基督教神學里《舊約》對耶穌基督的接二連三的預表。是的,王綱的生平仿佛正是對王陽明一生經歷的預表,這所有的細節與關鍵詞都仿佛是作者刻意為之的。
王綱的傳奇事跡還不止于此,他還曾在劉基寒微之時準確預言了后者發跡。后來元明易代,劉基以開國元勛的身份舉薦王綱出仕,那時候的王綱已是古稀之年。
王綱既然精通占筮,兼具識鑒天才,輔以豐富的人生經驗,在官場上理當一帆風順才是。但命運總有幾分奇詭的色彩。當時潮州發生民變,王綱以廣東參議的身份前往督運軍糧,臨行時對親人說道:“我這一去,怕是回不來了。”于是致書與家人訣別,帶著兒子王彥達踏上了陰霾密布的征程。
王綱在潮州成功完成了使命,意外發生在歸途之中。行至增城的時候,有一伙海盜截舟羅拜,強邀王綱來做首領。海盜們每天拜請不已,但精誠所至換來的不是金石為開,而是王綱不絕于口的斥罵。失去耐心的海盜終于殺掉了王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要把在一旁哭罵求死的王彥達一并殺掉。幸而賊酋有些見識,認為“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聽任王彥達將父親的尸身以羊革包裹,背回禾山安葬。這時候的王彥達,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王綱的一生仿佛昭示了這樣的道理: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即便你有預測命運的本領,也沒辦法趨吉避兇。更加令人心寒的是,王綱之死并沒有在新興的大明王朝得到幾分應有的重視,足足過了二十年時間,朝廷才想起王綱的節義壯舉,于是在增城為他立廟祭祀,還要錄用王彥達為官。
但是,父親的前車之鑒使王彥達終身不肯踏入仕途,只在貧衣惡食的躬耕歲月里奉養年邁的母親,并以先世遺書付與兒子王與準,叮囑他只要勿廢先人的文化傳統即可,不可存了讀書仕進的念頭。
三
王彥達這種避官場如避水火的態度其實有違儒家孝道。
在孝道傳統里,讀書人如果家貧親老,那么為了奉養父母,哪怕身處亂世,也有義務出來做官。[9]《世德記》僅僅將王彥達的反常舉動解釋為“痛父之死”,實情當然不止于此。
在明代初年,做官非但是第一等的高危職業,并且侮辱時刻與殺機相伴。明太祖朱元璋出身于社會最底層,在反元戰爭中以幫派手段統御軍隊,于是使明代的政治風氣充滿了幫派色彩,士大夫形同黑幫馬仔,其地位與尊嚴至此降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
把握“幫派風格”實為我們理解明史的第一塊基石,幸而幫派風格大有平民社會的意味,比起周代的封建格局、漢代的貴族習氣、唐代的門閥傳統更容易被今天的讀者接受,甚至親近感也更多些。
若換作以往的時代,讀書人至少可以不求仕進,以隱逸生涯優游卒歲,朝廷一般并不刁難這些“非暴力不合作”分子,要么給以禮聘,要么給以優容,因為隱逸——借用江淹《建平王聘隱逸教》一文中的名言——“斯乃王教之助,古人之意焉”。但強橫的明太祖只奉行簡單粗暴的斗爭哲學:凡不肯歸附我的,都是我的敵人。
于是,讀書人的仕進與否忽然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人生觀意義上的取舍偏好問題,而變成一個嚴峻的、事關政治站隊的生死攸關的問題;隱士們非但不再是“王教之助”,甚至連“非暴力不合作分子”都算不得,而變身為徹頭徹尾的“反動派”。進步的洪流有十足的道德理由或將他們裹挾而去,甚至將他們碾為齏粉。譬如蘇州有姚潤、王謨被征不至,貴溪有夏伯啟叔侄斷指以明不仕的決心,下場皆是人頭落地,家產籍沒。罪名堂而皇之地見諸太祖欽定的法律條文:“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大誥三編》)這難免不讓天下讀書人惴惴不安,思忖著這樣一場改朝換代看來真有一點史無前例啊!
在仕途險惡的時代,退歸林泉可以避禍全身,儒生們卻必須面對這個嶄新局面:縱使莊子復生,怕也做不了那只特立獨行的豬,在遠離塵囂的泥潭里自由打滾了。
仕途是刀山,林泉是火海,除此更無第三條路可走,人生至此,何去何從?
四
幫派風格貫穿有明一代政治生活之始終,如同頑強的基因,并未隨著太祖皇帝的駕崩而壽終正寢。幸而古代社會技術落后,中央集權的力量尚未臻于無孔不入的恐怖化境,《1984》的世界還只是個雖不能及而心向往之的伊甸樂園。如果我們可以把大明帝國想象成巨人握緊的一只鐵拳,那么王與準就是在這鐵拳指縫間僥幸偷活的一只小小的螻蟻。
王與準謹遵父教,閉門讀書,竟然漸漸讀出了一點名氣。鄉里每有晚輩拜師求教,王與準便用一套固定的說辭加以推搪:“我沒有師承,不足以教學。”
這在明代實在算不得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但我們不妨以當時的大環境來推想王先生的深刻用心:晚輩求學,大多是帶著功利心來的,無非希望在科舉中博一個功名而已,而明代科舉以八股取士,盡管八股文只是文體之一種,本身無所謂優劣,但義理上必須固守朱子的性理之學,朝廷又是頒布標準儒經版本,又是刪削《孟子》以免錯誤思想毒害世道人心,這重重枷鎖,哪是僻居世外、無意仕進的王與準能夠戴得過來的呢?一旦有學生在考場上答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論,不但本人一生盡毀,必定還會帶累師長,更何況儒家世代傳承的大道哪能就這樣削足適履呢?
待讀遍了父親留下來的藏書之后,王與準打點行囊,去四明趙先生門下學易。
趙先生深愛王與準的氣節,將族妹嫁與他為妻,還勸他努力入仕。王與準的回答是:“昨日聽您講解‘遁世無悶’,我愿意終生奉行此語。”這真讓趙先生既羞且愧,再不拾起這個話題了。
史料中的這段記載頗有西方神學所謂的“預表”意思,亦即為王陽明將來的“知行合一”埋下了伏筆。趙先生的易學修為顯然較王與準的高,卻有知而無行,可以講解“遁世無悶”的哲學,踐行的卻是截然相反的功利主義;王與準才是“知行合一”的表率,并不把知識工具化,以知識謀功利,而是真誠地奉行自己所學得的道理。
“遁世無悶”是《易經》對乾卦初九爻辭的一句釋義,是說君子即便身處無道的時代,即便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同,在避世隱居的生活中也不會有半點的寂寞與不快。
這樣的道理真是說來容易做來難,畢竟人類天生就是群居的生物,天生就渴望在群體中被接受,在同伴中被認同,接受度與認同感越高,快感也就越強。所以亞里士多德才有那句著名的論斷:“凡隔離而自外于城邦的人,他若不是野獸,便是神祇。”
人天生就是政治動物,政治是用來適應群體生活的最重要的一門技術。以今天的知識來看,“遁世無悶”徹底悖逆了人的天性,正如禁欲一般,需要靠著驚人的后天修為才勉強可以做到。趙先生明其理而未行其道,倒也不失為一個可愛的、有血有肉的人,一個可想而知的戒煙失敗者,但王與準已經具備了十足的圣徒氣質,感性一點的讀者甚至可以想象出他臉頰上的大理石紋理,倘若他對女人也可以萌生略帶狂野的愛情的話,那一定會是我們從《簡·愛》里讀到的圣約翰先生對簡·愛的那種愛情。
人情所向,士大夫往往在失意的時候用“遁世無悶”的道理發發牢騷,做一點自欺欺人的努力。謝靈運有詩“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話說得偏偏這么漂亮。但王與準是個認真的人,真誠地在遁世無悶、不問世事的生活里潛心學易,除了趙先生的易學之外,閑來還會鉆研一下先世得之于異人的“筮書”。
《易經》原本就是最重要的一部筮書,只不過儒家學者極力發揮書中的哲學義理,剔除了其中打簽算卦的“不入流”的成分。但始終有一些人繼續鉆研《易經》中預測吉兇的法門,其心得體會著錄于竹帛,便成為所謂的筮書,正統儒者通常對此不屑一顧。
王與準當然也是正統派的人物,拿這部筮書僅僅當作閑來的消遣,卻沒想到不知不覺間竟然真的掌握了預測吉兇禍福的本領,為人占筮,無不奇中。凡夫俗子們縱然對“遁世無悶”的儒生提不起多大的興趣,但只要聽說哪里有百算百中的算命先生,一定“云集響應,嬴糧而景從”,就連縣令大人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邀請“王神算”入府。不堪其擾的王與準有一次終于當著縣令來使的面燒掉了那部神奇的筮書,還放言道:“我王與準不是算卦先生,不能整天奔走公門談論禍福吉兇。”
話雖然說得擲地有聲,但后果可不是王與準一介平頭百姓所能輕易承受的。為了躲避縣令大人的打擊報復,王與準逃進了四明山的深處,在一間石室里一住就是一年多。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朝廷搜求隱逸的使者來到縣里,恨意未消的縣令大人正好借機打擊報復,進言道:“王與準因為先世死于國事,朝廷待之太薄,故此父子二人心懷怨恨,誓不出仕。”使者大怒,先去拘捕了王與準留在家里的三個兒子,繼而不辭辛苦地開始搜山。王與準連忙遁向深山更深處,卻不慎跌下山崖,摔斷了腿,于是也不知幸或不幸,他被搜捕者帶回了衙門。
使者見到王與準的傷勢,又見他言貌坦蕩,不免疑心事情另有蹊蹺。詳詢之下,王與準這才將前因后果和盤托出。于是,不失良善之心的使者向王與準提出了一個折中的建議:“如果您執意不肯做官,注定無法脫罪,不如讓您的兒子代您入仕。”
培根嘗言一個人結了婚就等于向命運遞交了人質,這真是一句既悲哀且無奈的真理。王與準縱然置生死于度外,總不忍心讓兒子們一道為自己陪葬,最后便議定由次子王杰代父應征,一場風波總算是平息了下來。僥幸保全了志向的王與準從此自號“遁石翁”,以此向導致自己摔傷的那塊石頭表達由衷且苦澀的謝意。而他對個人選擇的解釋是:“我倒不是厭惡富貴、喜歡貧賤,而是一來知道自己命薄,二來不忍違背先人的遺愿而已。”
倘若我們不理解當時的社會狀況,難免會覺得王與準實在是個不識抬舉的家伙。晉文公燒山以求介子推,劉備三顧茅廬以訪諸葛亮,今上如此求賢若渴,正常人總該受一點感動才是。但是,明初所謂求賢真有一種史無前例的做派,大臣葉伯巨有上疏說,朝廷取天下之士,務求竭澤而漁,一個也不能少,有關部門敦促士人上路,如同押解重刑犯一樣。但是,求賢求得如此急迫,用賢卻用得無比草率,隨便給人家一個官職,稍有差池就大刑伺候,以至于“今之為士者,以溷跡無聞為福,以受玷不錄為幸,以屯田工役為必獲之罪,以鞭笞捶楚為尋常之辱”。(《明史·葉伯巨傳》)《草木子》甚至有一種很夸張的記載,說京官每天上朝前都要與家人訣別,等下朝平安回家,就會慶幸自己僥幸又挨過了一天。
士大夫的恐懼源于一種深刻的無奈,嚴刑峻法倒并不多么可怕,即便法律規定隨地吐痰滅九族,并且執法嚴格,沒有半點紕漏,但人們總還曉得該如何趨避,大不了出門時戴上口罩,再打一個死結。最可怕的情形是嚴刑峻法與法無定法并存,掌權者的自由意志高于一切。一個人生活在這樣的社會里,再嚴苛的自我克制也不能成為避禍全身的保障,非但動輒得咎,甚至得咎之后還往往不明所以。王與準并不是存心特立獨行,他只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個王與準當中的一個。
而且在傳統的士大夫操守里,受刑倒在其次,受辱才是最不堪忍受的事情。士大夫對“受辱”給出的標準遠較市井百姓高,所以士大夫往往能夠體諒市井百姓的“小人喻于利”,市井百姓卻往往覺得士大夫的“君子喻于義”純屬矯情。
譬如在富人施粥這種場合,市井百姓為了一碗粥,不在意打躬作揖,說上幾十上百句吉祥話,陷于絕境的士人卻僅僅因為“嗟來食”三個字掉頭而去。朱元璋為有明一代政治風尚所定的基調,偏偏就是“嗟來食”式的。
越是有節操的讀書人越是對“出處”二字慎之又慎。出,即出仕做官;處,即退隱山林。出處之道亦稱進退之道,出處或進退之間的分寸一旦稍稍拿捏不好,就會給自己招致不必要的屈辱,而這種“白圭之玷”也許一輩子都難以磨去。
《世說新語·排調》記有一則故事:謝安有隱居之志,但終于耐不過朝廷的頻繁征召,出山在桓溫軍中做了司馬。當時有人向桓溫進獻藥材,其中有遠志這味草藥。桓溫向謝安請教:“這種草藥又叫小草,為何同一個東西卻有兩個名稱?”不等謝安發言,正在一旁的郝隆應聲答道:“這很好解釋: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安聽了,不禁大有愧色。
郝隆一語雙關,謝安縱然是天下蒼生眾望所歸,也因此覺得羞赧,何況是等而下之的人物呢?與王陽明生活年代相若的吳中才子文徵明,年過知命后失志做官,寫《感懷》詩自悔,其中便用到郝隆與謝安的這則掌故:“遠志出山成小草,神魚失水困沙蟲。”如果想要保全尊嚴,不淪為小草受人輕賤,那還是繼續留在山里做自己的遠志好了。
出處之道自宋代起備受儒者重視,理學要典《近思錄》專辟“出處”一章,章首第一條是程頤的一句語錄,大意是,賢者即便身處下位,也不可以自薦,凡是自薦的人都不值得信任。古代的賢者之所以必須等國君以完備的禮數相請才會出仕,并非妄自尊大,而是因為不這樣的話,就不足以施展作為。[10]
賢者出仕,不是為了高官顯爵,而是為了兼濟天下。既是為了兼濟天下,就必須依托國君足夠的支持,這也就意味著國君必須是個尊德樂道并足夠信任、重視賢者的人,只有這樣,才能收風云際會之功。國君如果只是隨便做個禮賢下士的姿態,甚或因為賢者自薦而隨便給他安排一個職位,賢者還能期待有什么作為嗎?
參照程頤的標準,大明帝國完全是個反面教材——連禮賢下士的姿態都懶得擺一下,赤裸裸地以國威臨之,顯見得即便賢者甘心出仕,也注定得不到半點重視,遑論收風云際會之功呢?
這應當是王與準一個不便明說的理由,換言之,歷代以來,儒者之于帝王,可以為師,可以為友,可以為客,可以為股肱,卻絕不可為馬仔,其間區別在于尊嚴之有無。譬如漢代的很多時候,大臣即便有罪當誅,死亡待遇是所謂“盤水加劍”,使者給你一盤清水、一把利劍,讓你在室內衣冠端正地自裁,并不因為你有罪便對你橫加羞辱。這種“禮”的傳統在中國歷史上一以貫之,縱是元朝統治者,對漢人士大夫也基本保持了來自儒家傳統的尊重,以至于元朝覆亡的時候,相當數量的漢人士大夫甘心為之守節。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頒布開科取士的詔書,詔書里當然要以政治正確的姿態抨擊元朝人才進退的嚴重弊病,但也坦然承認“前元待士甚優”。(《明史·卷七十》)
明朝卻不給士大夫這樣的禮遇,為了搜求隱逸,不惜使出扣押家屬、搜山海捕的手段,為這樣的朝廷效力實在不是正統儒者所能夠容忍的事情,但“威武不能屈”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呢?
五
王與準是個精通占筮之術的奇人,卻偏偏沒能借著這門技藝使自己趨吉避兇。史料記載,當他考慮在秘圖湖陰定居的時候為自己占了一卦,得到了“大有之震”的卦象,于是對兒子說:“我家先世盛極而衰,如今衰弱到了極點,該是復興的時候了,但大約不是應在我的身上,而是應在子孫身上,復興之后一定可以持久。”
“大有之震”是一個很耐人尋味的細節,這原是先秦古筮的專業術語,意思是卦象從大有卦變為了震卦,然而先秦筮法早已失傳,這種術語自秦漢以后便基本廢棄不用了。王與準貌似掌握了這種失傳千年的秘技,但細究之下,所謂“大有之震”,大有卦的九二爻變為震卦的六二爻,九三爻變為六三爻,兩爻皆變,先秦史料全無此例。于是,讀者倘若熟悉《易經》以及流變的話,就會覺得王與準所學的筮法既古且奇,神秘莫測。
“大有之震”究竟預測了怎樣的內容,十位易學家會給出至少八種解釋。以我的易學知識來看,無論如何都看不懂王與準本人的解釋是如何成立的。當然,這正是一切不傳之秘應有的樣子,我們只管等待它應驗就是。
似乎王杰就是這個應卦之人。待王與準去世十年之后,王杰開始得到達官貴人的器重,似乎繡著遠大前程的地毯堪堪就鋪在他的腳下了。王杰的好友胡儼盛贊其才能足以弘濟天下,為人卻能始終淡泊名利,絕對是孟子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典范,將來當天下之大任者舍王杰而其誰!早年異人的預言與王與準的占筮,終于可以在王杰的身上應驗了!
六
戚瀾為王杰寫有一篇傳記,開篇簡要介紹到,王杰,字世杰,住在秘圖湖之后,因為先世曾在門前種植了三株槐樹,故而自號槐里子,學者尊稱其為槐里先生。
這一段貌似簡略且平淡無奇的記述其實透露出了相當豐富的含義。我們已經知道,把全家遷到秘圖湖陰的并非多么久遠的先人,其實就是王杰的父親王與準,那么門前的三株槐樹自然也是王與準種下來的。
三株槐樹,這是今人讀書時很容易忽略的一個意象。儒家經典《周禮》有記載說:“面三槐,三公位焉。”周代的天子宮廷,庭院里有三株槐樹,三公朝見天子的時候面向三槐而立,后人便以“三槐”代稱三公高位。宋代王祐曾經親手在庭院里種下三株槐樹,說自家子孫必能位躋三公,后來他的兒子真的做了丞相,人們因此稱王氏家族為三槐王氏。王與準手種三槐,復興三槐王氏的用心不可不謂昭然若揭,哪還像一位甘于淡泊的隱士呢?
在中國傳統里,很多植物都有著文化語碼的意義。真正符合王與準身份的不是三槐,而是竹子和白楊。清代詩人黃景仁有一首《都門秋思》,極寫窮居潦倒的況味,頸聯有“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上聯語出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下聯語出《古詩十九首》“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然而,當真生活在修竹的苦雨與白楊的凄風中的王與準,偏偏選擇了和自家生活落差最大的三槐,這是對家族命運的何等憧憬與自信,當然,這也需要強大的心理素質。
七
在三株槐樹下嬉戲成長起來的王杰是一個神童,早早有志于圣賢之學,十四歲便盡通“四書”“五經”及宋代諸位大儒的學說。在今天看來,這當然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任何一個“最強大腦”都沒有勝任的可能。所以,本著常識與理性,我們有必要把這一節史料打上幾分折扣,無論如何,我們明白王杰確實才華出眾也就是了。
由于父親“遁石”的機緣巧合,也由于出眾的才華,王杰不但走上了仕途,還很快得到了上級的賞識,被當作一顆大有潛力的政治新星悉心栽培。但是,王杰執拗地表現出了“不識抬舉”的一面:地方長官極力推薦他應舉,他卻看不慣考試的規則,掉頭當了逃兵。幸而時局終于寬松了些,王杰不必“遁石”就得以全身而退。
其實,明朝廷為考試訂下嚴苛的規則,初衷倒是好的,是為了保障公平,防止作弊:考生要披散頭發,解開衣服,接受徹底的搜身檢查。在我們今天這個平民社會里,倒不覺得這樣做有何大礙,但在“食古不化”的士大夫看來,這實實在在是有辱斯文。
在古代傳統里,科舉制度一直飽受爭議,反對者認為它助長了人們“自媒自炫”的熱情,而一個正經人要么受朝廷禮聘去做官,要么受地方長者舉薦去做官,哪好意思自己去找官做?讀書人參加科舉考試已經夠“寡廉鮮恥”了,如果再像市井小民一樣接受搜身,被當作潛在的賊來對待,這簡直是奇恥大辱。為了謀求一官半職而接受這般屈辱的人,一定不是良善之輩,更不是圣人門徒。如果官場上都是這樣的人,那么這樣的官場不去也罷。
真正的讀書人總是太在意尊嚴的,不食嗟來之食,不求不義的富貴,其“尊嚴”的標準也遠較市井百姓高。而作為明帝國的創建者,朱元璋出身于市井,發跡于幫派,以市井與幫派的標準重新定義士大夫的尊嚴,一代代帝位繼承人有樣學樣,塑造出明代官場的一種既怪誕又很容易被今天的平民社會所理解與接受的格局。
明宣宗宣德年間,朝廷下詔各地舉薦人才,王杰以父母年邁的理由敷衍了過去。繼而王與準去世,王杰又拿母親做了擋箭牌。母親在去世之前認真地叮囑兒子說:“你已經窮得不像樣子了,等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出去做官!”有了母親的遺命,王杰這才慢慢吞吞地踏上了仕途。但時間仿佛存心成全他的氣節似的,在朝廷的任命正式下達之前,他便離開了這個他一直看不太慣的世界。
戚瀾在王杰傳記的末尾說,自己的父親和王杰交好,常常稱道王杰所著的《易春秋說》《周禮考正》為近世儒者所不能及,更稱道王杰一等一的人品,只可惜兩書不慎失傳。戚瀾還說,父親幼年時聽鄉里父老相傳,謂王氏自東晉以來盛極江左,在衰落了數百年之后,元代有一位擅長占筮的隱士與王杰的先祖有過交往,預言王氏后人將會出現名動天下的一代大儒。原以為王杰就是預言中的人物,沒想到他死得太早,也許預言會在王杰的子孫當中應驗吧。
在戚瀾的這般感慨里,我們自然會生出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接下來的世系敘說里,這種感覺還會一步步地加強,這一切都為我們的傳主王陽明增添了幾許宗教人物所特有的神秘氣息。
八
王杰生有二子,我們不難想象這兩個無辜的孩子是在何等貧困的狀況下長大的。
我們欽佩各種被褐懷玉的隱士,但他們的妻兒老小會如何想,這就是另一回事了。莊子是歷史上最逍遙的隱士,但明人陳一球撰有一部戲劇《蝴蝶夢》,不憚以小市民的眼光,站在莊太太的角度,重新打量這位偉人及其周身的光環。必須承認,莊太太的生活是相當不幸的,誰讓她遇上一個十足懶惰、絕不肯出門上班的丈夫呢?而她的負面情緒甚至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因為,正如眾所周知的那樣,她的丈夫是全天下最能言善辯也最會給自己找理由的人。
所以,梁鴻與孟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隱居模式自然更受人們的推崇。妻子的智識與胸懷皆不在丈夫之下,這才能夠理解、欣賞并支持丈夫的選擇。但是,在這樣的隱居模式下,子女問題又該如何解決呢?
東漢初年,太原出現過一對模范夫妻:丈夫名叫王霸,自幼便立下了高潔的志向,成年后面對光武帝的連番征召無動于衷,甘愿隱居田間,在顏子簞食瓢飲式的生活里自得其樂;妻子欣賞他,崇拜他,陪他一起清貧,陪他一起享受著純粹由道德感帶來的快樂。
王霸有一位好友叫令狐子伯,但兩個人看來算不得志同道合的伙伴,因為后者選擇了一條相當平庸的生活道路:學而優則仕,就連兒子也本本分分地克紹箕裘,年紀輕輕就有了官做。令狐子伯富貴不忘舊交,派兒子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去拜訪王霸。當令狐公子一行抵達王霸家門口時,那副排場,用《后漢書》的原文說是“車馬服從,雍容如也”。王霸的兒子當時正在種田,聽說家里來了客人,便扔下農具趕了回來。戲劇性的場面就出現在這個時候:王公子一見令狐公子,頓時手足無措,不敢仰視。
待令狐公子告辭之后,王霸仿佛一下子病倒了,終于對妻子說:“之前見到令狐子伯的兒子相貌俊朗,衣著光鮮,舉止大方得體,再看我們的兒子,蓬頭垢面,不知禮數,還畏畏縮縮的,我真越想越不是滋味啊。”
王霸的這番感慨與動搖,完全切中了人之常情。是的,一個人縱然可以安貧樂道,卻怎忍心將孩子置于同樣的境地呢?
在如此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竟然是王太太深明大義:“夫君一生修養道德,視榮華富貴如浮云,如今令狐子伯的富貴哪里比得上夫君的高義呢?難道為了兒女就放棄素來的志向嗎?”只這一席話就使王霸瞬間恢復了精神,高高興興地將隱遁生涯進行到底了。
在今天看來,王太太,這位偉大的母親,實在過于不近人情。但是,在儒家的標準里,既然認定已選擇的道路是合乎道義的,自然應該一往無前地堅持到底,雖千萬人吾往矣,所謂“瑤臺夏屋,不能悅其神;土室編蓬,未足憂其慮”,窮與達、貧與富,都是且必須是道義的副產品,不值一顧。在這樣的標準里,我們這本書的傳主王陽明,只應該因其對道義的堅守與發明而得到我們的崇敬與效法,倘若讀者懷了“成功學”的心態來讀,即便不是南轅北轍,至少也是緣木求魚了。
回顧王霸一家,對于子女問題,其實在技術上還有一種更好的解決方案,而這也正是王杰家族昭示給我們的,即通過言傳身教使下一代也養成對道義的堅守,當道德與學養兼備的時候,面對令狐公子的“雍容如也”自然可以從容應對,不會有張皇失措的尷尬了。就像孔子的高徒子路那樣,即便穿著破衣服和貴人們站在一起,也會神態自若,舉止如常。
畢生不免于貧困的王杰養育出了子路式的兒子。毫不令人意外的是,其中只有王倫的事跡留下了較為詳細的記載。
九
王倫,字天敘,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對竹子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喜愛,在自家屋外遍植青竹,每天吟詠其間,好不快活,對功名利祿全不上心。每每有客人來訪,總要到竹林里才找得到王倫,王倫也每每指著竹林解釋說:“這就是我的直諒多聞之友,一天都離不開啊。”
“直諒多聞之友”語出《論語》,孔子教人要和正直、守信、見多識廣的人交朋友,這樣才能對自己有益。王倫不在人類世界里交友,卻從竹子身上看出了“直諒多聞”的好品質,然后深相結交。在今天看來,這簡直可以歸類到行為藝術里了。在傳統的文化語碼里,竹干外形挺直,是為直,這倒不甚稀奇,但竹子如何“諒”且“多聞”就不得而知了。也許王倫對此有過什么獨到的解釋,只是沒有留下任何記載。
在平常人看來,王倫實在沒有逍遙的資本:父親王杰早逝,家里窮得實在不像樣子,除了幾箱書籍,再找不出任何財產。王倫念及先人詩禮傳家,不忍在自己這一代廢棄了學術,于是埋下頭來博覽群書,最愛《儀禮》《左傳》和《史記》。
書籍在當時的意義和今天不同。因為刊刻的艱難與流通的不便,購置書籍的成本與今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幾箱書籍確實稱得上一筆不菲的遺產,而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門徑就在其中。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就看你如何掌握、如何運用了。
家風熏陶與自我修養使王倫成為一個早慧的人,名聲很快便傳揚開去。王倫剛剛成年的時候,就已經有大戶人家爭相延聘他為塾師,王倫也算謀了一份營生以便贍養母親。
在賞竹之外,彈琴是王倫最重要的娛樂項目。每到風月清朗的時候,他總會焚香撫琴,歌之以詩詞,使子弟賡和。當時的有識之士將他比作陶淵明、林和靖一般的人物。
王倫的母親平素很有威嚴,卻對娘家的孤弱弟妹非常憐愛。王倫體諒母親的用心,每每對舅家親戚解衣推食,唯恐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以至于疏忽了自己的妻兒,使他們不免于饑寒。弟弟王粲幼年失怙,尤其被母親疼愛,王倫于是長兄代父,在家承擔起管教的職責,待弟弟長大成人,外出時便常帶著他。凡是自己所有的,王倫必定會和弟弟分享。鄉里有兄弟不和的家庭,聽說王倫的事跡后深深愧悔,從此敦睦和諧起來。
今天的城市女性讀到這段文字,大概會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是的,當今女人們聲討的種種家庭問題,恐怕半數都是由王老夫人式的婆婆和王倫式的丈夫引起的。
家庭結構的變化導致了倫理觀念的變化。今天的家庭普遍以夫妻二人世界為核心,儒家所標榜的家庭模式卻是以宗族聚居為核心,所以在后者的世界里,凡有助于宗族和睦的行為都是具有道德價值的,而那些只顧小家庭利益、罔顧親族的人都應該被釘在恥辱架上任人唾棄。儒者之所以標榜自己“即便隱居不仕也能有補于政教”,正是因為一個道德楷模在宗族與地方上所能形成的自發的影響力遠非今天可比。
王倫就這樣以隱士與道德楷模的姿態在鄉間優游卒歲,但似乎社交生活并不貧乏。為王倫作傳的魏瀚自言魏家與王家有累世通家之誼,父親與王倫訂盟詩社,為莫逆之交,魏瀚致仕之后每月旦都陪王倫做杖履之游。我們若以世俗的眼光看待這段記載,會曉得王倫雖是布衣之身,卻在官場上維系了必要的人脈,將來只要時局許可,子弟們總不乏入仕的機會。
十
明英宗正統十一年(1446年)九月,王倫的妻子岑氏為他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取名王華。王華誕生之前,王倫的母親孟氏夢見婆婆抱著一個緋衣玉帶的孩子交給自己說:“你侍奉我很孝順,你的兒媳侍奉你也很孝順,所以我才懇求上蒼,將這個孫兒給你,世世榮華無替。”
為著這個吉夢的緣故,孩子被取名王華,他的哥哥取名王榮,合起來便是“榮華”。后來王倫夫妻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王袞,“袞”是君王與高級大臣的禮服。
我們很難想象,一個有著陶淵明、林和靖氣質的人會給孩子取這種連暴發戶都會略嫌害臊的名字,其渴望榮華富貴的心不曉得焦躁到了何種地步。但想到孔子的教導——天下有道的時候,讀書人就該去過榮華富貴的生活,貧賤才是可恥的事情(“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想來作為父親的王倫應當看到了清明政治來臨前的曙光了吧。
王華照例是個神童,在剛剛會說話的時候,祖父王杰口授詩歌,他只要聽一遍就能背誦,待稍稍長大一點之后,讀書過目不忘。六歲那年,王華更表現出了拾金不昧且不求回報的美德。十一歲開始上學,學習進度驚人,到一學年結束的時候,老師已經再沒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十四歲,王華和王氏子弟們一起在龍泉山寺讀書,寺里的僧人向同學們介紹這里的學習環境,說寺內有妖物,會作祟傷人。僧人講得繪聲繪色,同學們哪里還敢留下,但只有王華不為所動,獨居念書,妖物不知為什么再也不出現了。僧人覺得蹊蹺,于是施展出各種裝神弄鬼的伎倆,王華卻氣定神閑一如往日。僧人終于氣餒了,拜服這位小同學說:“你真是天人啊,將來的福德不可限量!”
王華后來的命運確如這位沒操守的僧人所言,文章得到貴人賞識,道德影響一地風俗,更于明憲宗成化十七年(1481年)狀元及第,終于踏入仕途,也終于扭轉了王氏家族的命運,“世世榮華無替”的吉夢就這樣開始應驗了。
憲宗皇帝駕崩,孝宗皇帝繼位,改元弘治,王華擔任經筵講官,相當于皇帝的儒學教師。經筵講官并沒有多大的實權,卻是自宋代以來儒者眼中最重要的職位。理學祖師程頤提出過這樣的觀點:治理天下莫重于正心,正心莫重于正君心,因為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邏輯序列里,皇帝不能有邪念,君心正則天下正,只有當皇帝視民如傷,養成了醇儒心態,才可以依次感染到朝臣、地方官乃至天下百姓。皇帝的儒學老師正是起到“正君心”“格君心之非”的作用,只要把皇帝教育好,天下太平就是遲早的事了。
程頤本人就做過經筵講官,但因為太過古板,惹得皇帝不快。王華或許算不得古板,但骨鯁絕不亞于程頤,一度講解《大學衍義》,講到唐代權奸李輔國勾結張皇后表里用事,所有人都勸王華慎重。緣故倒也簡單,當時有內侍李廣弄權納賄,像極了李輔國的身份與做派。但王華朗然誦說,沒有半點避忌,左右無不縮頭吐舌,為王華捏一把汗。
這就是儒家“原則至上”的行為標準,只論是非,不論成敗;只分對錯,不計后果。在我們這個格外重視事功的時代,理解儒者做派真需要多費一點精神。
楊一清為王華作傳,說王華的學養“一出于正,書非正不讀”,亦即王華只讀最正統的儒家經典。鑒于明代八股取士,以朱熹義理為正宗,王華又是貨真價實的狀元郎,自然是程朱理學的門徒。當有人談及神仙長生的道術時,王華便會以嚴峻的神態拒絕說:“我們儒家的家法講究修身以俟命,何必求長生?”
所謂“修身以俟命”,語出《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這是唐代詩人白居易名字的出處,其含義是,君子本著道德原則行事,有一貫的操守,對于窮通貧富只是聽天由命,并不強求;小人則相反,本著明確的功利目標來行事,寧可冒險以貪圖僥幸的成功。簡言之,道德是內在的,是自己可以把握的;窮通貧富是外在的,是個人無法把握的。君子僅重視內在,不計較外在,盡人事而聽天命。
王華當真信奉著這樣的儒家義理,所以當家里發生火災,全部積蓄毀于一旦的時候,他完全不以為意,和趕來救火的親朋好友們款語如常。當然,這絕不證明王華天性涼薄,事實上他的情緒似乎完全用在了孝道上。當父親王倫病逝的時候,王華悲傷過度,幾乎就追隨亡父而去了。守喪期間,更發生了一件奇事:王倫的葬地從前是一處虎穴,所以老虎經常成群而來,卻絕不傷人,時間越久便和人越親,人們說這是王華孝感所致。王華致仕之后,還要以古稀之身侍奉行年近百的岑太夫人,朝夕學小孩子玩耍的樣子來讓母親高興。“二十四孝”中老萊子娛親的事跡就這樣在王華身上重演了,盡管其畫面感很容易引起今天讀者們生理上的不適,但在古代的語境里,這是何等感人至深的場面啊。然后我們需要知道的是,我們的傳主王陽明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
十一
如此不厭其煩地追溯世系,這合乎古人的觀念,卻不合今人的觀念。
在我們今天這樣的市民社會里,我們習慣于以個人的角度來理解個人,所以讀歷史會有一種天然的隔閡感。舉個淺近的例子:如今蓋樓、買房,對于室內格局,很多人總要尋求一些風水知識的幫助,亦即相信室內風水格局會影響房屋主人的運勢,然而古代風水術里其實根本沒有這一類的知識,古人最重視的風水是葬地的格局,因為他們相信一個理想的葬地會對后代子孫的命運產生相當積極的影響。
讓我們回顧一下王綱的事跡:終南山道士趙緣督為他算命,結論是王綱的后代子孫將會出現一位名人,但王綱本人不能善終,化解方法是隔斷塵緣,隨趙緣督一同修道。這件事如果放在今天,恐怕很少有人會在意那根本不曉得要熬到第幾代子孫的飛黃騰達,只會關注自己以及妻兒老小的生活福祉。古代與現代的時間尺度是如此不同,以至于我們必須多花一點耐心才能夠把代入感稍稍強化一些。
王氏家族一代代渴盼著終南道士神秘預言的應驗,從王綱到王彥達,其后再到王與準,又占出同樣樂觀的卦象,繼而王杰、王倫,終于等來了王華。但是,后來才發現,王華在這一個神秘主義系統里的地位倒很像是《新約》當中的施洗者約翰,仿佛是人們世代期盼的彌賽亞千呼萬喚始出來,其實是為耶穌基督的出場做最后一步的鋪墊。
為王華作傳的楊一清在文章末尾有說,古之賢人君子尚未出仕的時候,每每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出仕之后,因為際遇有別,故而有人得遂其志,有人卻未能施展抱負,這不是人力所能勉強的。王華有才華,有道德,有志向,但入仕之后,政治前途一時隨皇帝的駕崩而夭折,一時因奸臣的阻撓而不前,最后只有偃蹇而歸,這真是天意啊!幸而王華之子王陽明奮發有為,完成了乃父想做而未能做成的事業。王氏先人的卦象,看來是應在了王陽明的身上。
楊一清的這番議論在相當程度上體現了儒家“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原則論,不以成敗論英雄。只可惜“以成敗論英雄”的心理實在是人類基因里固有的,雖然絕不理性,卻是貨真價實的生存優勢:人類作為群居動物,更有效地靠攏強者、模仿強者,無疑屬于生存所必需的當務之急,以成敗為標準來判斷強弱雖然太過粗略,會導致太多的誤判,卻實在是最為便捷有效的判斷方式。只是到了理性與知識突飛猛進的時代,人們才基于“準確性”的考慮對“粗略但便捷有效”的直觀反應做出了審慎的反思。
十八世紀英國傳記大師塞繆爾·約翰遜對這個話題的見解很值得在此征引:“世間的人傾向于從行動的結果來評判行動本身。同樣的努力,雖然體現為相同的行動,卻以不同的結局收場,就會引來不同的評判:一個人要是壯志得酬,從來就不會缺少稱頌他的智慧和美德的人,可他要是不幸落敗,很快就會有人發現他的智力和品德存在缺陷。世人從來不愁找不到正當的理由來憎恨失敗者;他們很快就能發現這些人的真實過錯,如果這還不足以令這些人聲名狼藉,他們還會往里添加一些中傷之語,說什么一個人追逐財富或權力慘遭失敗,必然不會長久保持誠實的品格和英雄的氣度。”[11]
在約翰遜所列舉的各種事例當中,我以為最傷感的莫過于卡提林與愷撒的對比:“卡提林與愷撒同是偉大的開路英雄,但后世的人對他們的重視程度顯然不同,馬基雅弗利就曾不無公允地批評過這種偏頗。兩人同樣有開創偉業的宏圖,同樣想通過推翻共和國政權達到權力的頂峰,他們施展宏圖時所表現的能力和勇氣也大抵相同。但是卡提林戰死在了沙場上,而愷撒則耀武揚威地從法撒利亞凱旋;從那以后,世界上每位君主都以能與愷撒相提并論為榮,但再也沒有人提及卡提林的名字,除非是用他的名字來指代叛徒和煽動者。”[12]
話說回來,自王綱以迄王陽明,幾乎每一代人都表現出了高度一致的品格與才具,堪稱詩禮傳家的典范。以儒家標準來看,近似的內因在不同的外因下結出了不同的果實,故而絕不存在厚此薄彼的道理。風云際會的璀璨無疑是每一個讀書人心向往之的,只是天不變,道亦不變,道不變則操守亦不變,任世界千變萬化,任身世窮達貧富,君子亦始終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