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瑪?shù)氯R娜的生活中，一切似乎都走偏了一步。她不再哭，但是，由于保爾常常會被可怕的噩夢驚擾，會從床上驚醒，發(fā)出可怖的尖叫（“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又看到自己跌落下來了！”她一面嚷嚷道，一面無奈地捏搓著手），她便只能匆匆趕到，并開始跟他一起使勁號叫。她甚至還會在他的床頭入睡，人們簡直都說不清楚，他們倆到底是誰在陪同誰。她非常非常累。

她早先體現(xiàn)在家務(wù)方面的那些美德，什么創(chuàng)造性啊，還有組織性啊，全都消失殆盡。還剩下的，就只有積極性這一點了。她在走廊中總是匆匆跑過，帶著人們所熟悉的那種焦慮的目光，但她所做的，只是揮動空氣，根本無法采取什么有效的必要措施。舉個例子，就說保爾的輪椅吧。那次從臺階上跌落下來后，有一個輪子扭曲了，坐墊的正中央裂了，再也不能用了。當(dāng)蕾昂絲說到要把它拿去修理時，瑪?shù)氯R娜同意了，是的，當(dāng)然。但是兩天之后，輪椅依然還在那里，在底樓大廳的一個角落里，就像一件圣物遺棄在閣樓上。于是蕾昂絲決定，還是自己親自來處理這件事。

至于三層樓上保爾的房間，也是同樣的情況。它已經(jīng)不再能適應(yīng)保爾目前的情況了，必須另外再選一個房間，好好地打掃清理一番。而瑪?shù)氯R娜，則始終遲疑不決，拿不定主意：興許換到這里來吧，但是離衛(wèi)生間太遠(yuǎn)了，別人向她指出，啊，是的，沒錯，那么，就換到那里吧，可那是朝北的，保爾恐怕會常常感覺太冷的，而且光線也不太好。瑪?shù)氯R娜一面瞧著房子，一面啃著一片指甲。是的，說得對，她喃喃道，然后，剛說完不久，她就急忙換了話題。她會一連好幾個鐘頭密切地關(guān)注某些次要的細(xì)節(jié)，若是在泰坦尼克號游輪上，她說不定還會開始重新油漆折疊式帆布躺椅呢。

最終，蕾昂絲認(rèn)定，還是在佩里顧老先生的臥室中，保爾會得到最好的安頓，她說，那里附帶一個衛(wèi)生間，光線也很充足，空間也大。同意，瑪?shù)氯R娜說，那口氣真叫一個堅決，仿佛這個主意就是她自己出的。“雷蒙先生呢，他在哪里？”她問道，“我們就把保爾的床放在窗戶旁吧……”

一時間，蕾昂絲閉上了眼睛，很耐心的樣子。

“瑪?shù)氯R娜……我想首先應(yīng)該來一番整理，好好地收拾一下。在現(xiàn)如今這樣的狀態(tài)中，小家伙不能住在這樣的房間里……”

她的意思是說：不能就這樣把保爾直接安頓在佩里顧先生去世之后絲毫未動的房間中。瑪?shù)氯R娜對此表示同意。她做了一個手勢，轉(zhuǎn)身朝向她的兒子。

于是，蕾昂絲就干了起來。換地毯、窗簾，擦洗，消毒，搬走舊家具，新買了一套更現(xiàn)代的家具，讓一個永遠(yuǎn)只能坐著卻站不起來的七歲孩子得以在其中好好地活著。而為此，需要錢。

“當(dāng)然，您去跟古斯塔夫商量吧，怎么樣？”瑪?shù)氯R娜說。

本來，得讓蕾昂絲改變一下角色，成為女管家，讓她那份微薄的工資好好地漲一漲，對此，瑪?shù)氯R娜顯然就沒有想過。然而，對于蕾昂絲，錢是很作數(shù)的。人們常常聽到她哈哈笑著說：“我真不知道錢都跑到哪里去了，它們都從我的手指縫里漏走了。”沒錯，她幾乎沒有一個月不是要求提前支薪的。

而茹貝爾那方面，他心里很明白，所有這些工作都相當(dāng)黏糊人，都不在她這個伴婦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但作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板，他總是讓這個問題懸而不決，他是不會給一個不敢抱怨的女雇員加工資的。

至于安德烈·戴爾庫，他沒有繼續(xù)他的家庭教師工作，因為保爾幾乎在植物人的狀態(tài)中，根本無法上任何課，但他繼續(xù)領(lǐng)著一份薪水。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就在屋子里來回穿梭，胳膊底下夾著一本書，憂心忡忡的樣子，祈禱著老天，別讓任何人來向他要求索賠。那個他曾熟悉的瑪?shù)氯R娜·佩里顧，那個常常笑嘻嘻地來推他上床的人，跟眼前這個緊張兮兮的、神經(jīng)質(zhì)的、忙里忙外的、焦慮不安的女人再也不能同日而語。他在走廊中遇見她時，她則會對他說，安德烈，您能不能去為保爾買一些畫報來，我想嘗試為他做一點點閱讀，一點點輕松的東西，您瞧，然后，她又馬上叫住他，不，安德烈，最好還是買一本講歷險的書，或者一本雜志。我不知道，您盡力而為吧，您能不能馬上就去一趟啊？但是，當(dāng)他返回后，她的心思早已轉(zhuǎn)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您能不能請雷蒙先生來一下呢，得把保爾抬下樓去，這孩子得去透透氣了。

不得不另找一份職業(yè)的前景，令他不免有些抓狂，尤其因為他感到自己正處在某種什么事的門檻上，進退兩難。他那篇描寫二月份葬禮的精彩文章，盡管沒給他帶回一文錢來，卻已經(jīng)讓他名聲在外了。他甚至還有一次受到了瑪桑特伯爵夫人的邀請，她每星期一次敞開她在圣日耳曼林蔭大道上的家門，請人來做客，她把他當(dāng)作一個真正的作家，盡管他還沒發(fā)表過任何作品。為了裝點門面，他傾囊而出，買了一件正裝——很顯然，不是定制的，而是一件二手貨，他覺得還相當(dāng)?shù)眯拢阋詾樗圃斐龌孟螅徽l知從第二天起，衣服背上的線就綻開了，他讓桑提埃的一家縫紉工廠做修補，至于彌補的效果，他認(rèn)為，還并不算太顯眼，因為當(dāng)他進入一個沙龍時，他并沒有從為他開門的仆人眼中撞見那一道狗眼看人低的目光。

至于瑪?shù)氯R娜，她現(xiàn)在眼睛里只有保爾一個人。很明顯，她在以名譽擔(dān)保，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因為暫時沒有了輪椅，就得把他抬上抬下，而瑪?shù)氯R娜并不允許任何人代替她來做。他瘦了很多，體重只剩下十五公斤，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這并不算太重，但是，畢竟……“但是，還是讓我來吧，瑪?shù)氯R娜小姐！”雷蒙這樣說。她有十次差點兒跌倒，而這一切都不算什么。保爾說：“就……就……就讓……媽……媽媽……來！”他從來沒有結(jié)巴得如此厲害。

所有人都瞧著瑪?shù)氯R娜在他身邊忙前忙后，不禁會問，她什么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啊。

種種隱私護理，顯然，可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三四次，得把保爾拉起來，放到床上，給他脫衣服，帶他去坐馬桶，像對待一個嬰兒那樣給他換內(nèi)衣，抬起他死一般僵硬的雙腿，把他轉(zhuǎn)過來，再轉(zhuǎn)過來，再穿上衣服。這些松弛無力的肢體牽動著你的靈魂。他目光空洞，呆滯，卻從來不抱怨。當(dāng)她按照富尼埃教授的囑咐，給孩子洗硫化溫泉澡、做藥理按摩時，人們能聽到瑪?shù)氯R娜在保爾的耳旁喃喃細(xì)語，她就像一個譫妄的女人，他則成了她的煉獄。

他那飛窗而出的動作不斷地折磨著她的內(nèi)心。她根本無法阻止自己從中再度看到她兄弟愛德華的那個動作。兩個人都是凌空一躍。一個倒在他父親汽車的車輪下，另一個則是摔在他外祖父的棺材上。佩里顧先生真的是一處必經(jīng)的軌跡，整個家庭全都粉碎在了那上面。

瑪?shù)氯R娜想做一個調(diào)查。

她就從保爾身上開始做。她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對著她：“媽媽要對你說話，保爾，媽媽需要弄清楚。”你們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保爾臉紅了，激動起來，扭轉(zhuǎn)了腦袋，瑪?shù)氯R娜堅持不懈，保爾結(jié)巴起來：“不……不……不，不……”但是，“不，媽媽想知道，想明白，保爾。”保爾開始靜靜地哭起來，瑪?shù)氯R娜提高了聲調(diào)，開始在房間里來回亂走一氣，她很激動，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我都快要瘋了。”她喊叫起來。保爾哭得熱淚滾滾，瑪?shù)氯R娜厲聲尖叫。蕾昂絲出去買東西了，雷蒙聽到了叫喊聲，便三步并作兩步，急急忙忙搶上樓來，使勁推開房門。好了好了，小姐，您別把自己給抓壞了，沒等他抓住瑪?shù)氯R娜，不讓她再在房間里像沒頭蒼蠅那樣亂走，小保爾就癱倒在了椅子上，幾乎要倒下，他沒有足夠的氣力挺起身來，他艱難地用手指尖讓自己在椅背上穩(wěn)住，雷蒙先生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松開了當(dāng)母親的那個，跑過去救那個當(dāng)兒子的，廚娘也緊跟著到了，緊緊地抱住了瑪?shù)氯R娜，蕾昂絲回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的一番景象：雷蒙先生把保爾抱在懷中，后者的雙腿無力地晃蕩著，臉孔朝向天花板，而廚娘，則坐在床上，女主人的腦袋抵在她的膝蓋上。

好不容易從這一事件中擺脫出來，瑪?shù)氯R娜又開始拿當(dāng)初的疑問來折磨自己。

于是，一種確信在她心中萌芽。在這家里頭，應(yīng)該有人知道一些什么事，不可能不是這樣的。

興許，當(dāng)時有某個人跟他待在一起。家中的仆傭人員中一定有人犯了罪，這一想法，她先是覺得有可能，而后很快確信無疑了，這就解釋了一切。

她召集了所有的仆傭，一共六個人，這還沒有算上蕾昂絲和安德烈。她讓他們排成一行，這是最沒有辦法的辦法，給人感覺是有人偷了家中的銀器，真是滑稽可笑。瑪?shù)氯R娜神經(jīng)質(zhì)地搓著手，有些手足無措，想要問個明白。“發(fā)生……事故的那一天，有誰見過保爾來著？誰曾經(jīng)在他身邊？”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回答，每個人心里都在猜測，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您，比方說，”她伸出食指指向廚娘，“您當(dāng)時就在樓上，有人對我說起過！”

可憐的女人臉紅了，雙手揉搓著她的圍裙。

“因為……我在樓上有事要做！”

“啊！”瑪?shù)氯R娜嚷嚷道，像是得了勝一般，“您瞧瞧，您承認(rèn)了吧！”

“瑪?shù)氯R娜，”蕾昂絲懇求道，嗓音很柔和，“我求求您啦……”

再也沒有人開口。每個人都瞧著自己的腳尖，或是對面的墻。這一沉默讓瑪?shù)氯R娜的憤怒猛增了百倍。她懷疑這里頭有一個陰謀，便一個接一個地直接問了起來：“您呢？”

“瑪?shù)氯R娜……”蕾昂絲重復(fù)道。

但瑪?shù)氯R娜什么話都不聽。

“你們當(dāng)中，是誰推了保爾？”她吼叫道，“是誰把我的寶貝推下了窗口……”

所有人都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只要她還沒有問出個結(jié)果來，誰都不許從這里走出去，她要去警察局，要去找警長。“要是沒有人愿意承認(rèn)，你們就全都得去蹲監(jiān)獄，你們聽清楚了嗎，你們所有人！”

“我要知道真相！”

然后，瑪?shù)氯R娜停下來，她瞧了瞧這一小撥人，仿佛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他們原本就在眼前，接著，她一下子跪倒在地，嗚嗚大哭起來。

這個女人跪在地上，嗓音沙啞，呻吟不已，此情此景還真有動人的地方，但沒有人上前來幫她一把。仆人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那里。到了晚上，好幾個人提出辭職。瑪?shù)氯R娜在床上躺了兩天，只為給保爾換尿布，才勉強起來一下。

從這一天起，公館就沉浸在了一種奇特的麻痹狀態(tài)中，仆人們默不作聲，要說話也是很小心，他們對夫人很是憐憫，但他們還是想出外尋找新職位，尋找一個不會把你當(dāng)作殺人兇手的新東家。總而言之，他們在抱怨保爾少爺，這可憐的少東家，這一位，他帶來的麻煩也實在太多了……

百般猜測之后，瑪?shù)氯R娜不禁想入非非，覺得對此可怕問題的答案會來自天上，她在非理性中折騰了一陣之后，便轉(zhuǎn)向了教堂，而在她弟弟愛德華死后，她曾一度把教堂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

圣方濟各-沙雷氏教堂的神父毫不吝惜地把自己唯一的建議給了她：耐心等待，聽從天主的意愿。既來之則安之嘛，沒什么大不了的。而從天主教到占卜，那只是程度問題，瑪?shù)氯R娜開始求助于占星術(shù)士、算命先生，以及通靈者。她不想自己一個人去，便拉上了蕾昂絲陪她一起去。

她們前去拜訪了一些通靈者，有看手相的，也有看面相的，有玩心靈感應(yīng)的，也有玩數(shù)秘術(shù)的，甚至還有一個塞內(nèi)加爾的巫師，他會從布雷斯雞的肚子里掏出腸子來看。他安慰她們說，保爾是想撲向眼下正在此地的他母親的懷抱呢，他從三層樓上所做的這一舉動并沒有動搖他的信念，雞腸的卦象是明確的。所有這些方法都有一個常數(shù)：要弄清楚這一問題，僅僅一次拜訪是不可能做到的，必須來上好幾次。

瑪?shù)氯R娜帶上了照片、頭發(fā)，還有保爾一年前掉的一顆乳牙。她一面哭，一面聽著種種相當(dāng)模糊的解釋。一個占星家從星辰的掩合運勢中就看出了保爾的墜落，那是天命所定，她們繞了一個大圈，還是回到了天主。蕾昂絲驚惶不已，眼看著鈔票大把大把地出去，她們已經(jīng)花費了六千多法郎。

瑪?shù)氯R娜還沒有天真到會相信別人對她講的那一切。她陷入了極度的不幸中，都不知道該怎么想，該相信誰了。她焦躁不安，惶惶不可終日，無端地從一種想法滑向另一種想法。她的創(chuàng)造性徹底泡了湯，連同令人絕望的規(guī)則性。

輪椅終于修復(fù)，送了回來。

保爾的情況既沒有什么好轉(zhuǎn)，也沒有變得更糟，但是，至少，瑪?shù)氯R娜可以推著輪椅帶他在樓層中轉(zhuǎn)悠了，能夠一直帶他到衛(wèi)生間，而不必冒讓自己骨折的險了。他的面前放了一個小桌子，上面可以擺一些東西，一本書啦，一個玩具啦，但保爾從來就不會去讀，不會去玩，他把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瞧著窗外。

房間也終于整理好了。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早先佩里顧先生書房的樣子。對墻紙，蕾昂絲選擇了鮮亮明快的色彩，窗簾也換成了淺色的。保爾說：“謝……謝媽……媽……媽媽。”

“親愛的，這一切全都是蕾昂絲做的。”

“謝……謝，蕾……蕾……蕾昂昂……”

“我的小寶貝，這都不算什么，”蕾昂絲說，“要緊的，是這一切能讓你喜歡。”

當(dāng)蕾昂絲提出要雇一個護士時，瑪?shù)氯R娜大手一揮，當(dāng)即否決了建議。

“保爾嘛，就由我來照顧了。”

夏爾所繼承的二十萬法郎遺產(chǎn)，全都投到了他的房地產(chǎn)經(jīng)營中，當(dāng)一個長得賊眉鼠眼的紅頭發(fā)小個子記者，口口聲聲地宣稱“對殖民地大街上那個建筑工地很感興趣”，特地前來采訪他時，夏爾便理所當(dāng)然地又昂起首挺起胸來了。

“讓我覺得有些憂傷的，”那記者說，“不是工程本身，而是工程的停頓。中斷三天，然后，又重新復(fù)工……”

“這又怎么了呢？”夏爾嚷嚷起來，“既然一切重新復(fù)工了，那就一切正常唄！”

“我在硝石庫慈善醫(yī)院找到的那個工人可遠(yuǎn)不是這么想的……情況很糟啊。家里有四個孩子，還有一個什么都不會干的女人，而當(dāng)老板的，想起他的時候只會責(zé)怪他的疏忽，不過還是給他塞了一個小小的紅包，當(dāng)然不會太厚啦，只夠用來買幾根拐杖的……”

夏爾很納悶兒地瞧著他：來者到底想要說什么呢？

“我想寫一篇報道。一個工地的周記，就那么一下，一個好端端的人便從地板上穿了出去，摔到了樓下那一層，一條腿就這么斷了，住院，確認(rèn)損傷，您也看到了，事情就是這……”

夏爾立即想象到了這一切導(dǎo)致的亂象。

“我本打算好好寫一寫這些的，但您放心好了，我更希望得到一筆錢，就此我可以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

夏爾也一樣，一生中基本就是什么都不做，他完全能明白，但是，這一切來自于一個工薪階層者，這事兒讓他覺得有些不地道。而記者，倒是顯得相當(dāng)達觀：

“您知道，一條信息一旦公布出來，就會極大地喪失它的價值。而守住了秘密，它就值錢得多。這也就等于說，只有獨特性才能得到獎勵……”

“請問您是……”

夏爾在尋找著恰當(dāng)?shù)淖盅邸?/p>

“……一個記者，佩里顧先生。而一個記者，他是懂得一條信息的價值的。在這一領(lǐng)域中，我可是個行家，您的那一條值得一萬法郎。”

夏爾差點兒背過氣去。

眼下，他在報社的候見廳里踱起了方步，當(dāng)儒勒·基約多來到他的辦公室時，他撞上的正是夏爾這張憤怒滿滿的臉。

好一樁丑聞，殖民地大街的工地，不合格的材料，一個紅頭發(fā)的記者（這是一個罩得住警察局和醫(yī)院的小伙子），一萬法郎。

“我親愛的夏爾，”他宣稱，“您完全有道理！我這就讓他過來，我們馬上就止住這一切。”

夏爾滿意了，輕松下來。當(dāng)他們握手時，基約多問道：

“哦，對了，夏爾……您說到的那家企業(yè)，那邊……布斯凱兄弟公司……他們在報刊上打廣告了嗎？”

“哦，沒有！可顧客全都奔他們那里去了！簡直邪了門兒了。”

“真遺憾！好了，行啦，夏爾，再見了。至于那個年輕記者，我希望他表現(xiàn)得通情達理……”

虱子多了不怕癢，麻煩見得多了，夏爾也就獲得了第六感。

“您這是怎么說的，您還‘希望’……您難道還不確信嗎？”

“這是因為……這里頭有個基本道義問題，我親愛的！一個報刊經(jīng)理不能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來的，那將有悖于職業(yè)道德！”

這話說得荒唐至極。《巴黎晚報》跟一家真正的報紙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在這里，連一個記者都沒有，有的只是雇員。

“我來試一試，但假如他拒絕……”

“那就讓他滾蛋！”

“我可不能沒有這一類雇員，夏爾！工薪都不高的！實在不可或缺！啊，當(dāng)然，要讓報紙活下去，我們真的是希望有更多的廣告……有四萬法郎的廣告費，那我對您的事情就會更泰然……那樣的話，就能讓我叫他閉嘴！”

夏爾被嚇暈了。四萬法郎……

“好吧，”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基約多打開了辦公室的門，然后，把一只手搭在了對方的肩膀上。

“而巴黎水泥沙公司，請您告訴我，他們，他們打廣告了沒有？”

夏爾剛剛欠下了一筆七萬五千法郎的債，定好的廣告才沒有發(fā)。

他將不得不痛下決心，來玩一番不太光彩的手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一切都已不可避免了。

 

古斯塔夫·茹貝爾就那樣讓一段關(guān)切期悄然過去，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月份了，他覺得，再長久地等下去可就糟了。

他在瑪?shù)氯R娜對面坐下來，準(zhǔn)備給她解釋種種事情，但這年輕女子直瞪瞪地盯住他看，仿佛他是在說外語。他抓住了她的雙手，然后像對孩子似的對她說：

“您是銀行的董事會主席，瑪?shù)氯R娜，而一個主席，那是要主持……”

“主持董事會嗎？”

她有些慌亂。

“您要親自出場。當(dāng)然，我可以撰寫一份小小的發(fā)言內(nèi)容，肯定一下銀行始終處在穩(wěn)穩(wěn)的掌控之中。沒有人會問您什么問題的，這您就放心好了。”

董事會在一個巨大的會議廳里召開，就在公司所在大樓的頂層。按照要求，會場中擺放了一張大桌子，足夠讓六十多人全都坐下。

在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靜中，瑪?shù)氯R娜走進了會場。

見她到來，所有人都站立起來。好一個幽靈般的女子，穿一身別致的套裝，一只手上拿著一沓文件，手微微一顫，紙張一下子就散落到地上，人們趕緊上去撿，但文件得重新按照順序整理好，這就費了好長一段時間，看得出，所有人的臉上都顯現(xiàn)出困惑。

如同古斯塔夫向她建議的那樣，她微微點了點頭，示意眾人坐下。六十多人的眼睛齊刷刷地盯住了她，靜靜地等待著被她說服。

她的發(fā)言是一場災(zāi)難。遲遲疑疑，吞吞吐吐，一再口誤，顛三倒四，莫名其妙，常常還讓人聽不見，簡直是悲劇。人們時刻都在擔(dān)心，怕董事們會悄悄地推門離場，等她講完話時，全場可能就只剩下彼此間有十五米距離的三四個絕望的股東了。

但情況完全不是那樣。

當(dāng)她最終重新抬起頭來時，全場鴉雀無聲。古斯塔夫站起來，開始一邊鼓掌，一邊瞧著她，緊接著，全體董事都鼓起掌來，徹底的成功。

所有人都是那么真誠。

其實，他們最根本的擔(dān)心就是，這個大權(quán)在握的女人會渴望領(lǐng)導(dǎo)銀行事務(wù)；現(xiàn)在，他們算是徹底放心了。他們之所以鼓掌，是因為她什么都不懂，只懂得留在自己的位子上。

古斯塔夫·茹貝爾通過組織這次大會，通過起草她那篇過分具有技術(shù)性的講話，服從了幾個月之前馬塞爾·佩里顧早已表達過的意愿：“瑪?shù)氯R娜將是我唯一的繼承人，古斯塔夫，聽明白了嗎？但是……一定得勸她不要參與到事務(wù)中來，她會明白，那不是她的事。而假如她有了這種意愿，請千萬千萬讓她打消念頭。”

她出席了一場沒完沒了的會，但沒有多說一句話。她退場時受到了眾人的簇?fù)怼Ｃ總€人都想跟她打招呼，心里都很清楚，在下一年之前，恐怕誰都沒有機會在類似的場合中再見到她了。

 

瑪?shù)氯R娜死盯著墻壁、窗戶，轉(zhuǎn)過身來，又轉(zhuǎn)過身去，這讓她回想起早先的那些夜晚。那時候，她不得不耐心地等待再等待，到最后才去“上面”找安德烈。這是他倆之間當(dāng)初的表達法：“晚上見……那上面。”她為此感到羞愧，仿佛回憶起自己當(dāng)初的幸福時刻，就是對她兒子如今處境的辱罵。

快子夜了。

她不得不花費了一個多鐘頭才做出決定，打開自己臥室的門，穿過走廊，走向小樓梯，上樓。

她來到了安德烈的房門前，耳朵貼在門上聽，什么都沒聽到，她抓住門把手，一扭。

安德烈驚了一跳。

“瑪?shù)氯R娜！……”

驚訝，尷尬，恐慌，根本無法說出這一記喊聲所包含的一切情感。安德烈手中捏著幾張紙，還有一支筆：“瑪?shù)氯R娜，瑪?shù)氯R娜。”他的嗓音在顫抖，他趕緊把手里的紙放到床頭柜上，怔怔地呆在了那里，眼睛直盯著她，仿佛都不認(rèn)識她了，簡直就像是一個考古學(xué)家面對著一處意外發(fā)現(xiàn)的古跡。

瑪?shù)氯R娜立即伸出了胳膊，她很想對他說：“別害怕！”她已經(jīng)后悔自己就這么過來了。她瞧著床，就在這床上……羞愧又一次攫住了她，她臉紅了，她真想在胸前畫個十字。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您請坐，瑪?shù)氯R娜……”安德烈囁嚅道，仿佛他們還得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

坐到床上去嗎？不，她不愿意。那就只有椅子了，安德烈把椅子拉了過來。他對她一直就以“您”相稱，就像他們早先當(dāng)著眾人的面時那樣。

“請原諒，安德烈……”

他遞給她一塊手帕。她恢復(fù)了一下鎮(zhèn)定，瞧了瞧身邊，仿佛這才看到了房間，她回想起的房間好像并不是這么小。

“安德烈……我想聽聽您的意見……在您看來，為什么保爾……”

她又哭了起來，好啦，瑪?shù)氯R娜，好啦。她終于說明白了她的問題，這問題立即就具有了自責(zé)的意味。

“您就別這樣折磨自己啦，”安德烈說，“我敢保證，您這么不公正地對待您自己，是一點兒用都沒有的。”

“我做得不對，是不是？”

瑪?shù)氯R娜想到了神圣的懲罰。但是，這一疑問一旦在這個房間說出來，可就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當(dāng)作了迄今為止所發(fā)生的一切事的緣由。安德烈還沒有準(zhǔn)備好。

“您因此就是一個糟糕的母親嗎？”

“反正，不太上心的，算是吧……”

“保爾并非獨自一人，有您，有我，有他的外祖父！所有人都愛他……”

他說這話時用了一種激烈的口吻，這讓瑪?shù)氯R娜感到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她并沒有意識到，他其實早就這樣說過了。于是，她站了起來，指著他的那些紙張。

“您正在工作吧，我打擾您了……是在寫詩嗎？”

她瞧了他一眼，就仿佛他是一個孩子，正處在他初領(lǐng)圣體的前夜。

“我為您感到幸福，安德烈。”

她走近房門，突然想起來，開門時得猛地使勁拉一把，以免它發(fā)出吱呀聲來。

安德烈感到很難受。

她的這次即興來訪，向他證明了他在這個公館中地位的不可靠性。看來，他必須走人了。可是，沒有了這份家庭教師的工錢，他又怎么活呢？他掰著手指頭算了算，他找到工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資歷只允許他尋找法語或拉丁語教師的職位。首先，得找到一份差事，然后還得上幾十個鐘頭的課，換來一份微薄的工錢，靠它來換吃的、穿的、住的。我的上帝，他實在是連四十法郎的預(yù)付款都付不起，可房租還在不停地往上漲！

瑪?shù)氯R娜走到了門口，又轉(zhuǎn)過身來。

“我想對您說，安德烈……”

她低聲細(xì)語，像是一個在教堂里說話的女人。

“您跟保爾在一起曾是那么融洽……沒錯……您可以一直留在這里，只要您愿意……我希望，保爾，有那么一天，會……您就不要猶豫了……”

安德烈從來都不知道他對什么不應(yīng)該猶豫，因為瑪?shù)氯R娜突然住了口，消失了，關(guān)上了房門。

安德烈繼續(xù)留在了佩里顧家族的府邸中，他假裝相信，那是“生存的必要性”——他也不得不如此屈尊地提到它——迫使他留下來的。事實上，他的自尊心比他心里想的要少多了。在瑪?shù)氯R娜的授意下，一個女傭每星期去他的房間走一趟，他的衣服有人來洗，他的房間有人來生火，他的工資繼續(xù)發(fā)放，每兩個星期一次，在星期一領(lǐng)。

當(dāng)瑪?shù)氯R娜遇上他時，她就停下來。哦，安德烈，您好嗎？她細(xì)細(xì)端詳他，就像她端詳自己的兒子小保爾那樣，那是我們能在某些母親身上發(fā)現(xiàn)的對待自己時混雜了親切、大方、憐憫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