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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結(jié)束了銀行與慈善醫(yī)院之間一次次的來回行駛之后，古斯塔夫·茹貝爾現(xiàn)在又一次次地在銀行與佩里顧公館之間跑來回。他親自駕駛一輛新式M型汽車，同時等待著不久后換一輛新的斯蒂龐克，每次來，他還會帶上一個會計，布羅歇先生。

見面的禮節(jié)是固定不變的。他們進了公館。茹貝爾先是請布羅歇先生稍等片刻。他對府里的下人們表現(xiàn)得恭恭敬敬，就像在他之前的那位佩里顧先生那樣。您越是對下人表現(xiàn)出尊敬，他們也就越是怕您，他這樣說，他們會感動的，他們幾乎會覺得受到了這一禮貌的威脅，這是一條心理學(xué)上的規(guī)律。

布羅歇先生坐在走廊中的一把椅子上等候，厚厚的文件夾就放在膝蓋上。茹貝爾則走進書房，按照時間安排，女傭會端來茶或者一小杯波爾圖甜酒。順便，她還會問一聲布羅歇先生喝點兒什么，而后者則一成不變地抬起手來，不，謝謝，我什么都不要，離他的老板幾米遠，他甚至都不敢喝一杯水。

瑪?shù)氯R娜很快就下樓來了：“您好，古斯塔夫。”手搭在小臂上，踮起腳尖來，在臉頰上親吻一下。她微微地打開一下保爾房間的門：“生怕他萬一有什么需要……”古斯塔夫拿上他的文件，開始處理日常事務(wù)的表冊，并對每一件事都做仔細的解釋。

之后，古斯塔夫就請布羅歇先生進來，后者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那些文件一一擺到瑪?shù)氯R娜面前，茹貝爾會翻到需要簽字的那一頁，就像他總是在做的那樣，甚至就像在佩里顧先生生前那樣，瑪?shù)氯R娜在遞過來的文件上簽字。布羅歇先生帶上簽過字的文件再回去坐到大廳中，不，謝謝，他抬起手，對那個一再堅持要為他來點兒飲料的女傭說。

贏得瑪?shù)氯R娜的贊同，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任務(wù)，但說到底，古斯塔夫不喜歡那樣。他有銀行家的職業(yè)操守，人們不能對金錢失去興趣，那幾乎是不道德的。但這事若是來自一個女人，那倒還不算太驚人，只是它有些令人失望。

按照程序，在完成了簽字的苦役之后，古斯塔夫還不能馬上離開公館。他可不是一個下層雇員，一旦任務(wù)完成就馬上得走。瑪?shù)氯R娜通常會說：“您請坐，古斯塔夫，請為您的朋友再待上一分鐘。”？于是，她叫來女傭，再端上一杯茶或者一杯波爾圖甜酒，放在矮幾上，就在三角鋼琴旁邊（而在走廊中，布羅歇先生還是抬起手，不，謝謝），接著古斯塔夫就談到了瑪?shù)氯R娜唯一感興趣的話題：她兒子。

她開始談起了當天的瑣碎情況，保爾已經(jīng)吞吃了一點點菜湯，她給他讀了一點點書，但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他很累，這孩子。根據(jù)不同情況，古斯塔夫會從左到右地搖搖頭，或者從上到下地點點頭，之后他就站起來說：“對不起，我該告辭了，瑪?shù)氯R娜。”“那是當然，瞧我，您有那么多的事情，可我還這么拖住您，好吧，您走吧，古斯塔夫。”手搭到小臂上，踮起腳尖來，在臉頰上親吻一下，“星期四見。”“星期三！”“是的，對不起，古斯塔夫，星期三見。”

那一天，禮節(jié)程序中的破裂立即引起了瑪?shù)氯R娜的注意。

“有什么不對勁的嗎，古斯塔夫？”

“是您的叔父夏爾，瑪?shù)氯R娜。他……總之，他遇到了一些困難，他需要錢。”

瑪?shù)氯R娜叉起了兩手：“您把一切都告訴我。”

“得讓他自己來向您解釋這一切。然后，您再來做決定……我們有辦法幫助他，那并不是什么……”

瑪?shù)氯R娜點了點頭：“請告訴他來找我。”古斯塔夫很滿意，看了一眼他的表，做了一個表示遺憾的小小動作，便站起身來。瑪?shù)氯R娜一直送他到門口，就像通常做的那樣。

她踮起腳尖，挺直身，在他臉頰上親吻一下：“謝謝，古斯塔夫……”

他早就分析過了形勢，在所有那些為他提供的假設(shè)中，還是他所預(yù)留的眼下這一刻最為有利……看來，就這樣，他已經(jīng)走了過去，被人趕在了前頭。

就這樣了，什么都不顧了，他豁了出去，盡管跟他原定的計劃稍稍相左，他伸出了手，摸到了瑪?shù)氯R娜的胯部，抓住了它。

她被釘在了原地。

她死死地盯住了他，一動也沒有動，然后，目光慢慢地重新落下。

他個子很高，采用這一姿勢，她的后頸很難受。

“瑪?shù)氯R娜……”古斯塔夫囁嚅道。

這樣，頸椎很別扭，瑪?shù)氯R娜低下了腦袋，發(fā)生了什么？她看到古斯塔夫的手放在了她的胯上。他還有別的什么要問她嗎？古斯塔夫的手慢慢向上，一直來到她的肩膀，很平靜，充滿了博愛。

她剛才垂下了目光，這是表示同意的信號，他高出她整整一頭，很好，一開頭稍稍有些即興，但他馬上就找對了他的標記。

她再次死死地盯住他。

“我們是朋友，對吧，瑪?shù)氯R娜？”

哎，對啦，他們是朋友……瑪?shù)氯R娜顯出半笑不笑的樣子，相當?shù)刂斏鳎@對他意味著，她正等著下文呢，他可以表達了。

古斯塔夫重復(fù)了他的話：

“我們以前有個計劃，一直沒有實施，但時間都過去了。今天，一切又把我們推到了一起。令尊大人的亡故，保爾的事故，事務(wù)的負擔……難道您不認為，現(xiàn)在，應(yīng)該換一種眼光來重新審視一切，應(yīng)該來信任您的老朋友了嗎？”

他的手一直搭在瑪?shù)氯R娜的肩上。

她仔細端詳了一番古斯塔夫，他剛剛說的話一直在她的腦子里轉(zhuǎn)著圈，始終沒有找到出去的門。一個想法突然抓住了她，古斯塔夫莫不是正在……向她求婚？她不敢肯定。

“您想要什么，古斯塔夫？”

“我們當真彼此理解嗎？”他在問自己。迫于情勢，他不得不稍稍調(diào)整了一下他的開場白，但是，除了這一點，他的話說得循序漸進，滴水不漏，毫無半點差錯，他實在看不出哪里有什么障礙。

瑪?shù)氯R娜皺起了眉頭，以此來強調(diào)她的問題。

茹貝爾想象過種種情境，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不被理解。然而，要掩飾這一慌亂，他并沒有事先準備好句子，眼下，他只得見風使舵，隨機應(yīng)變了。如果說她還沒有后退，那是因為她在等待證實，于是，他用動作替代了詞語。他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這樣，信息就很明白了。他親吻了她的手指頭，為了錦上添花，他又加了一句：“瑪?shù)氯R娜……”

就這樣，應(yīng)該足夠了。

“古斯塔夫……”她回應(yīng)了一聲。

他不敢肯定，但他依稀感到，這一回答的最末尾有一個問號。這就是跟女人打交道時的煩人之處，你永遠得和盤托出，一字一句地全說清楚。她們是如此地不自信，絲毫的不確定就會讓她們陷入懷疑中，讓她們動搖，對她們，就必須一切都直來直去，堅定，明了，正式。真是太難為人了。

他畢竟還不會向她徹底表白，那未免也太可笑了。他尋找著詞語，突然想起了跟他前妻在一起的最初時刻。回憶如同氣泡一般升騰，他很是驚訝，她當時抬起眼睛瞧著他，帶著跟瑪?shù)氯R娜一樣遲疑不決的神態(tài)，現(xiàn)在，他完完全全地想起來了。那時，他俯下了身子。他親吻了她。她想要的就是這個。他再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女人全都這樣，你要不就滔滔不絕地連篇累牘，因為她們需要一聽再聽種種漂亮話；要不就用一個親吻，或者用等同于此的某物，來代替那些雜七雜八的一大堆（盡管對她們來說，從來就沒有什么能跟一個親吻畫上等號），這能起到同樣的作用。

茹貝爾反復(fù)權(quán)衡，再三掂量。她就在那里，就在眼前，嘴唇上綻放了一絲鼓勵的微笑。來吧，必須雙手緊緊抓住勇氣……

瑪?shù)氯R娜仔細觀察著古斯塔夫，開始放下心來。她曾懊惱過，但那是一種誤會。他有一些個人方面的困難嗎？這一想法讓她有些害怕。假如情況真的如此，假如這會妨礙他在銀行中扮演好他的角色呢？假如，事情還要更糟糕，他想跳槽去別處干呢？……那樣的話，她又該怎么辦呢？是時候向他表示一些共情同感了。她便又往他跟前湊了湊。

“古斯塔夫……”

他期待的是一種確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俯下身子，把嘴唇貼在了瑪?shù)氯R娜的嘴唇上。

當即，她后退了一步，給了他一個耳光。

茹貝爾又挺起身，掂量了一下眼前的情勢。

他明白，瑪?shù)氯R娜將要解雇他。

而她想到，他將會辭職，丟下她孤獨一人。

她焦慮地搓著雙手。

“古斯塔夫……”

但他已經(jīng)出了門。我的天哪，我都做了什么啊？瑪?shù)氯R娜自問道。

 

古斯塔夫·茹貝爾沉陷于一種迷惘的狀態(tài)中。他怎么會誤解到如此地步的呢？過分地動搖，以至于不能冷靜客觀地分析形勢，他不停地反思。

過去，他的自豪感經(jīng)常受傷害，佩里顧先生原本就不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但是，茹貝爾從自己老板那里接受了一千次的東西，他卻不準備再從一個女人那里忍受了，哪怕這個女人是瑪?shù)氯R娜·佩里顧。

這就是他銀行生涯的終結(jié)了嗎？有才華的年輕銀行家多的是，好多人恐怕都愿意出賣靈魂來為瑪?shù)氯R娜效勞呢，尤其是，她早已表現(xiàn)出，她并不討厭年輕男子。

他興許得另外找一個職位啰。哦，我只消翻開我的地址本就成，他心想，沒錯。但是，他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忍受，在跟他老板女兒的婚姻被取消之外，今天看來還要再加上一次被辭退，而何況，那還是出于一些他應(yīng)該為之臉紅的理由。

因此，幾個小時之后，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先發(fā)制人，以挽救一下面子。

他起草了他的辭職信。

他采用了一種簡單的套式，宣布了他不久后即將離去，并明確道，他會聽從董事會以及董事長的調(diào)遣。

等待跑腿的送信人前來之際，他在辦公室里走了幾步。他本來已經(jīng)遠遠地打發(fā)掉了所有的可疑情緒，生怕它們會影響到他的判斷力，現(xiàn)在卻又感到一種巨大的難堪。他又如何可能在別處干呢，他在這里都已經(jīng)干了大半輩子？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就揪得緊緊的。

跑腿的是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小年輕，記得，當年他進入這一家族企業(yè)時，也是這個年齡。他為這家銀行貢獻了多少青春年華，多少聰明才智啊……

他給出了他的那封信。跑腿者則交給了他另一封信，上面寫有瑪?shù)氯R娜的名字。

她還是搶先了他一步。

 

親愛的古斯塔夫：

我為剛發(fā)生的事感到遺憾。一場誤會。我們不再提它了，好嗎？

謹致以我深深的敬意。

您的朋友

瑪?shù)氯R娜

 

古斯塔夫繼續(xù)了他在銀行中的工作，但懷著一種悶悶的憤慨。瑪?shù)氯R娜并沒有表現(xiàn)出實用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她的行為方式是非邏輯的、理想主義的，總之，是情感化的。

留在原先的崗位上，就意味著服軟，當然，瑪?shù)氯R娜不僅是這種服軟的證人，是它的創(chuàng)造人，還是它最基本的獲益人……

但是，悖論的是，觸底反彈之際，古斯塔夫也在問自己，這次自取其辱是不是同時也開啟了他生命中的一個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