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以西三百余尺處,是一座古樸低調(diào)的宅院。外觀由普通的磚瓦砌成,時間長了,爬上幾道藤蔓。
里頭的丫鬟、仆從都是安靜本分的。偶爾出來買什么東西,都只是匆匆而過,毫不張揚(yáng)。只有她們發(fā)間系上的紅絲繩,才透露出府里似乎多了什么喜事。
院內(nèi)栽種了各式奇珍異寶:西域的曼珠紗羅、北境的極域香織、南國的懸崖蔓鈴,均是九州罕見的植株。
此刻它們在莊王府中生長著。
申時,太陽西斜。外頭街邊擠滿了出門游玩的百姓,而兩位玄色衣著、侍衛(wèi)打扮的男子悄悄進(jìn)了宮,竟一路暢通無阻。
(一)
用完早膳,李霩站在池塘的小亭中喂了一會兒魚。很快裴嬌婧和江萱先后來到花園中。
嬌婧遞給他府中的賬本,告訴他上月府中采買了一批過冬的物品,年節(jié)上與各家交際往來也花費(fèi)不少錢。
她指著賬本上的銀兩花銷,問李霩是否還需要額外購置些什么。
李霩撒完手中的魚食,接過賬本。仔細(xì)看了幾頁后說:“府中內(nèi)務(wù)有你打理本王很放心,你思量著辦即可。”
嬌婧合上賬本就走了。
江萱后腳跟上來,交給他一本名冊:“皇后娘娘遞了話,問王爺可看上昨日哪家貴女么?若王爺有了中意的人選,也可叫皇后娘娘寬心。”
李霩睨了一眼名冊,并不抬眼看她,只是繼續(xù)撒著手中的魚食,淡淡道:“多謝母后掛懷。今日本王亦會進(jìn)宮,與母后好好商議此事。”
見江萱仍不離開,李霩抬眼掃了一遍。
她這幾日似乎穿得格外嬌艷美麗。窈窕的身段往這兒一站,晶瑩的淚花在眼眶里一打轉(zhuǎn)兒,倒是有了一股倔強(qiáng)美人的氣質(zhì)。
李霩淡淡笑了一聲:“還有事?”
不再打扮成清新淡雅的風(fēng)格了?知道皇后要我納新人就吃醋發(fā)脾氣了?
面對李霩似是關(guān)懷又似是嘲諷的表情,江萱琢磨不定。回話間多了一份猶豫,更顯得我見猶憐:“妾身福薄,進(jìn)府一年多未曾懷上世子,不像莊王妃那樣爭氣。如今能與王爺說上話,妾身心中就已經(jīng)感激不已了,王爺能順心如意就是妾身最大的心愿。”說完還拿起帕子擦擦淚。
從前李霩只知道她是個淡雅賢惠的,真的住進(jìn)來后發(fā)現(xiàn)是個隱忍不發(fā)的。不溫不火處了一兩年,越發(fā)覺得她很會伏低做小、攪合內(nèi)院。
現(xiàn)在看來,竟學(xué)會了以退為進(jìn)。
江家坐不住了嗎?
眼看莊王外任、宣王落馬,這是一定要給我安排一個孩子了是嗎?
李霩笑意更濃了:“既如此,江側(cè)妃不如去佛寺抄些經(jīng)書,給未出世的孩子積福,保佑他快快到你的肚子里來吧。”
江萱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得看向李霩。
李霩則毫不給她辯駁的機(jī)會:“劉管家,差人去城外弘福寺說一聲,江側(cè)妃午后就乘車出發(fā),前來抄經(jīng)祈福。”
她腿軟跪地,呆呆望著面前的欄桿,暈了過去。
自有下人拾掇她。
李霩假裝關(guān)心地問候了幾句,兩袖口一甩、邁腿走開,由著他們把人弄下去了。
今日進(jìn)宮要將秦瀾紫接出來,可不能耽誤。
(二)
一路清梅掠影,李霩信步來到了順德殿。
熟悉的身影正在小花園舒緩筋骨。可他不是正被月華絲困著嗎?
李霩的步伐忽而停下,問道:“她將你放了?”
秦瀾子放下手臂,不好意思撓撓頭:“嗯。剛才就將我放了。說來也奇怪,我身上沒有一點(diǎn)不舒服的地方,就好似長長得睡了一覺。”
他迎上李霩,跟在后面繼續(xù)喋喋不休,“福定、福寧兩位公主在里頭說話,聽說是大長公主醒來了。那仙子叫我出來活動手腳,怕是有外人在不方便。”
李霩點(diǎn)了點(diǎn)頭,越想越覺得奇怪。
今日他原本想將查到的消息告訴姜湖,請求她在放寬些時日,就算真的找到寶器也無法幾日之內(nèi)送回金陵。沒想到她把人放了,就連大長公主也奇跡般睜眼,她想做什么?
這若是被父皇發(fā)現(xiàn)了會如何?
他一刻也不敢多想,邁上臺階就想叫人通傳,周妶卻早早向前一步,將他攔了下來。
周妶神情淡淡、語氣恭敬,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qiáng)勢:“我們公主請宸王殿下借一步說話。”
周妶將李霩引進(jìn)偏殿外一處幽靜的小院。
眼前的景象卻令他感到陌生:院子里樹木茂盛、花草水靈、池塘清澈,與記憶中二十多年的荒蕪、破敗完全不同。
“我放了人,是要你幫我做一件事。”姜湖單刀直入,絲毫不給李霩思考反應(yīng)的機(jī)會。“今日太陽落山前,會有朋友從遠(yuǎn)方來,身上帶著我的問天。你叫手下人接應(yīng)他。然后,把問天給我。”
“鐲子我也找到了。李洛回京時將自己的東西放在了公主府。”她甩一甩左手腕上的金鐲,向李霩笑道,“福寧公主今日戴了一雙很別致的耳墜,我聞到了熟悉的氣息。你查一查,也許會是驚喜。”
她站起身,不再逗弄鮮花綠葉,更收起隨性溫婉的性子,嚴(yán)肅地向李霩走去:“我不管今日下午是誰來送這把劍,要呈給誰,總之其他的可以緩一緩,問天,必須最先回到我身邊。”
李霩搖搖頭:“在陛下眼皮底下拿走大周神器,很難。”
“那你就想辦法,光明正大地把劍送到我面前。而且,”姜湖神情凝重的時候,比李洛多一層殺伐果斷的魄力,連靠近時李霩的聲音,被她都壓得極低,“自我蘇醒之后,時常覺察到宮中有一股說不清的力量,讓我很不舒服。你們凡人是看不見、聞不到的,但我有必要提醒你。
保護(hù)好重要的人,我只說這一次。”
“仙子的意思是,宮中附近有妖邪作祟?”李霩面露凝重、語氣誠懇。
姜湖擰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總之先準(zhǔn)備好人手吧。若真遇不測,也只有問天能鎮(zhèn)住。”
李霩行禮表示感謝。無論如何,她到底是做了幾樣好事,這禮受得。這幾日言談舉止也不曾露餡,省去了不少麻煩。
“那我便去調(diào)人了。仙子可還有別的事?”
姜湖抿唇,搖搖頭,不過在李霩轉(zhuǎn)身要走的那一刻,她忽然開口問道:“你們,是不是很討厭我?”
此刻將近巳時,太陽很暖和,姜湖站在一棵樹下,面色淡淡的問他。鵝黃的衣袍上有些淡粉色和淡藍(lán)色的花紋,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鮮亮明媚,為她增添了幾分清麗端莊。
若是洛兒穿上這身衣服,定更為鮮活可愛。李霩想。
周妶轉(zhuǎn)身,背對她,顯然不想回答;秦瀾紫看看李霩,又看看姜湖,一言不發(fā)。
頂著李洛的臉和身子,可他們知道,這不是李洛。
更難聽一點(diǎn),她甚至是強(qiáng)盜。
“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么出現(xiàn)。”姜湖苦笑,“聽說那一天是雪主問了李洛很多問題,李洛發(fā)呆想了一會兒,就昏迷了。然后就是我醒來,綁了兩個無辜的人,逼迫堂堂宸王為我做事。”
“也許你們討厭我,但你們更要明白,我的復(fù)蘇絕不是偶然。也許是她想通了某些事情,做出了某些重要的決定,才喚醒了前世沉睡的神識。有機(jī)會問問她吧,或許她比你們想象的更聰慧、更堅韌。”
周妶緊緊握著劍,心中憤懣不平道:“小姐跟我一同長大,她為人厚道、心地善良,會有福報的。但是你是神仙,你為什么不能救她!還要占領(lǐng)她的身體!”
抱怨的話脫口而出,秦瀾紫趕忙拉住她使臉色:“少說兩句。有殿下做主呢。”周妶扭頭抱胸,并不服氣。
看來這個小侍女很忠心。姜湖笑道:“那今日就干脆把話說開。
你的小姐,出生時就丟了半魄,多年來身體虛弱,精神不濟(jì),一直處在需要幫助,需要照顧的狀態(tài)中。她想報恩、想反哺、想用本事告訴別人,她也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公主府養(yǎng)的藥罐子。
等她越長越大,會的越來越多,沖破枷鎖的渴望越來越強(qiáng)烈。前世今生的記憶片段不斷使她陷入混亂。恰巧,雪主點(diǎn)撥了她,又或者問倒了她,這才使我完全蘇醒。
但萬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你們該懂。我蘇醒了,有些東西便會隨我而生。只有盡快拿到我的所有法器,震懾住了邪祟,世間才會重回正軌。
這就是我使喚你們做事的原因。也是你們必須為我做事的理由。
只是她現(xiàn)在精神羸弱暫時醒不過來。不過機(jī)緣到了她會重新回來。我一直沒來得及與你們好好解釋,心里很難受,如今話說開,舒服很多。”
“她小小年紀(jì)不該承受這些。敢問仙子我能幫到她什么?”李霩上前兩步,眼神擔(dān)憂地看向姜湖。
“有些東西是她的,她總會遇到的。就像你只需要幫我找回法器,你也只需要幫她接納自己、改變自己。別的就放開手,讓她自己去做好了。”姜湖朝他笑笑。“回吧,老太太該要念叨你了。”
一行人邁過角門,向順德殿回走。
(三)
一個晌午,華陽大長公主康復(fù)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宮內(nèi)各殿。皇后和各宮嬪妃都差人送了好些東西來,要在大長公主和陛下面前表孝心。
掌事嬤嬤們在偏殿登記賀禮。鞠躬作揖,腰都快直不起來。
雪主和霽月在屋外幫忙招待來訪的賓客。
高陽留下來照顧剛醒的母親,遞著湯藥卻忍不住哭了。她將瓷碗交給扶笙,自己先到窗前輕輕拭淚。藍(lán)氏趕忙上前安慰。
看到這一幕的宮人心中也是感懷不已。百姓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先皇走得早,能有大長公主這個慈祥的長輩讓陛下盡孝,乃是大周幸事。
順德殿終于不再氣氛昏沉了,屋里彌漫著一股喜悅和寬慰,就像是現(xiàn)在的陽光一樣,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雖然個個眼角掛著淚,可是滿殿上下幾十口人,心里都很高興。
鵝黃的衣袍掠過殿外一角,沁出絲絲梅花香。姜湖本可以悄悄回來,卻被手腕間叮咚作響的金鐲子出賣了行蹤。
周姞趕忙迎上前,壓低聲音湊近她:“您回來了?外頭人多太鬧,我叫人守在門口,說您歇息著不見人。”
姜湖掃視四周,發(fā)現(xiàn)了幾個沒見過的箱子,努努嘴問道:“誰送來的?裝了什么?”
周姞才回了句“司衣局送來的”,周妶已經(jīng)用劍柄挑開了一垛箱子看。
她眼神不動聲色地細(xì)數(shù)了一圈,最后報了個數(shù):“五件衣裳。用的是姑蘇織造的好料。貴而不華,俏而不厭。符合品級卻不出挑。”
“是。公公傳話來,陛下今晚會在順德殿辦家宴,以慶大長公主康復(fù),只請親貴出席。”周姞扳著指頭數(shù),“明日晚上在光月殿則宴請滿朝文武和女眷,規(guī)格更大。這幾套衣服都是您回京后陛下特意叫人趕著做出來的。”
“后日魯王妃做東,約了皇后、徐昭儀、王美人和幾位大臣女眷,去城外弘福寺。說是冬日要請一柱平安香。”
周妶疑惑地看著周姞:“以前有這個規(guī)矩嗎?之前不都是過年后、春種前,去點(diǎn)一柱請福香,保佑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嗎?”
周姞搖搖頭,嘟噥著說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上面很早就有這想法,只是被大打仗耽擱了。“反正我是聽說,今年過年前還要請一次祥泰香,這樣一年要去弘福寺三趟。希望能保佑戰(zhàn)火不再吧。”
一年要逛三次?也不嫌累。這種事情心誠則靈、志臻則成。姜湖腹誹。看來人間的規(guī)矩也挺多呢,要穿漂亮衣服、要上香拜佛、要發(fā)明很多神神叨叨的東西請老天保佑。
差點(diǎn)忘了,大周最神神叨叨的老頭還在自己手里!等今夜拿回問天,就把圓潤放了。姜湖心想。
剛要睡下,雪主的侍女宜蘭來敲門。
“誰呀?我們殿下睡下了。”周姞細(xì)聲迎上前,將門小小開了一絲縫。瞬間,前殿諸多紛繁嘈雜的聲音隨冷風(fēng)灌進(jìn)來。
周妶跟隨姜湖往里走了走。
姜湖坐下喝口熱茶的功夫,宜蘭就辦完事離開了。
周姞拿著一個精致的小盒子走進(jìn)來,眼里都是疑惑:“今日是怎么了,都送東西來。”
打開一看,是一對清翠的耳墜。
“小姐您看,這是福寧公主給您備下的冬至禮。本來是新羅公主送給她的,她覺得更稱您。”
姜湖聽聞,湊近耳墜一聞、一看,心中就明白了,笑起來自說自話:“宸王辦事就是利索。”
周姞聽不懂話更納悶,只耐心退遠(yuǎn)些,交由周妶服侍姜湖佩戴。
外頭熱鬧嘈雜,迎來送往的人擠滿了順德殿。而姜湖這屋卻平靜恬淡,一些金黃細(xì)碎的柔光在“李洛”身上流轉(zhuǎn)。
晚上用完了飯,倆貼身侍女在簾外候著,悄聲商量明日出宮置辦什么好呢?
只有姜湖沉沉睡下,頭枕問天、耳戴“滴水”、腕佩金鐲。從前擁有的寶器都在她身邊,幫助她恢復(fù)神力。
睡夢間她恍惚回到了九重天。
她的身體慢慢燒起來了。像是朝暉的掌力抓緊了她的咽喉,問她為何要叛出天界;又像是朝明的劍風(fēng)刮過臉頰,耐心問她這遍看懂了沒有?
每天都在枯燥地練武,抓住一絲溫暖都顯得奢侈。而她努力練就的這一切并沒有為她贏得尊重和器重,仿佛只是成為一個孤獨(dú)無用的吉祥物,以彰顯上天恩德。
好熱,好疼。借助寶器恢復(fù)神力,本就是一件辛苦又煎熬的事情。寶器流落凡間已久,需要她耗費(fèi)神力除去“凡塵”,更需要她克服痛感和惰意,重新鍛造神骨,才足以接納寶器的力量同時喚醒自身的神力。
安靜的房間內(nèi),她眉頭緊皺、逼出了一身汗,卻未發(fā)出半點(diǎn)痛苦的呻吟。
(四)
今日是好天氣。
幾個活潑可愛的小宮女挽著手臂,跟在穩(wěn)重的掌殿女官后面,嘰嘰喳喳說話。有的討論今日偷偷買些什么好?有的說,難得出來一次偷偷溜去家里吧?有的和宮門口放行的侍衛(wèi)眉來眼去,根本忘了今日主子吩咐買什么。
掌殿女官向后睨了一眼,大家紛紛閉嘴低頭,排隊遞腰牌出宮。
天亮了,排在前面的各殿宮女都出宮各自置辦東西去,剩下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宮所:浣衣所、花鳥房、御書樓什么的。忽如娜和新羅就夾雜在廚娘堆里,等著前面一批批檢查好、放行。
“別害怕,我們快出宮了。”忽如娜拍拍新羅的肩膀,小聲安慰道。
新羅似懂非懂,點(diǎn)點(diǎn)頭、搖搖頭,眼眶紅腫得跟胭脂盒一般大小,像是沒睡醒,又像是腦子燒壞了。只有忽如娜知道她受不住連番打擊,夜夜呼喊痛哭,如今時常變得神志不清醒。
這幅相互依偎的可憐的模樣,任誰都會多看一眼她倆,然后嘆息道:“今年戰(zhàn)事吃緊,宮中不辦宴,這些伶人也是沒飯吃了罷。”
就這么磕磕絆絆出了宮,忽如娜還是不能松懈,她要在幾個內(nèi)官眼皮子底下裝作買東西,然后越走越遠(yuǎn),才能趁機(jī)逃跑。
東市很熱鬧,金陵也一如既往地?zé)狒[,跟她們當(dāng)年千里迢迢來朝賀一樣,跟她們被蒙眼塞嘴被綁來時一樣。
一切都未變,一切又已經(jīng)變了。忽如娜小心攙扶著新羅,看看魚、看看肉、看看女子們時興的飾物。心神卻高度緊張,時不時瞥一眼周遭。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她終于買了一個小玩意兒給新羅解悶。坐下休息的時候,她環(huán)顧四周,判斷應(yīng)該沒人跟著,便屏氣凝神,準(zhǔn)備帶著新羅匯入人潮,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走吧。”她拉起新羅的手就起身。腳步越走越快、心跳越蹦越緊。
一陣馬鞭甩過,揚(yáng)起街邊塵土。車夫叫囂著“滾開!”“什么東西!”,一邊甩鞭子趕走逛街游覽的百姓。
飛奔的駿馬沖撞了不少沿街的攤販,忽如娜死死拉住受驚嚇的新羅,腳步連連退后。新羅一個不穩(wěn),跌落在地上。異域容顏憔悴不堪,但依舊吸引了很多人看熱鬧。
宇文家的馬車呼嘯而過,熱鬧本該散場。可是不知哪里來了幾個“江洋大盜”,抓起新羅就想跑。忽如娜功夫淺薄,只能一手拼命拉扯,一手抓起小物件向他們?nèi)尤ァH巳河质且魂囼}動,很快引來了尉遲、賀蘭兩位大將軍。
又是一番斗毆、一番抓捕,然而兩位將軍發(fā)現(xiàn)此事好像不簡單。
本來宮女潛逃是大罪,要刻字流放的,但是賀蘭盤問了守衛(wèi)和御膳房的廚娘,都說沒有這兩號人。忽如娜和新羅當(dāng)初是皇帝派私衛(wèi)抓來的,城衛(wèi)軍和禁軍自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歷。
于是城衛(wèi)軍和禁軍分頭通告給李霩和皇帝,讓上面的人拿主意。李霩不知真相,便下令按規(guī)矩查清身份、待罪入牢、擇日流放。
不是宮女,那混入宮中又出宮,就歸為刺客;是宮女,那就流放。李霩不知道為何此等小事也要稟告?但他還是留心問了一句陛下怎么說?于是陛下的做法讓他瞬間警醒。
李陀聽了賀蘭的描述,眼里騰起一股殺意,隨后閉上眼睛慢慢說了幾句話:“關(guān)了許久都沒問出來真是無用。送去大理寺叫寺卿看著。跟那個女人說,十日里不吐出朕要的東西,就上路吧。”
他大手一揮,打碎一杯茶盞:“跟她底下的爹娘一起團(tuán)聚!”
賀蘭急匆匆和尉遲照了一面,決定先將人送到大理寺。怎么就鬧出這么個事呢?兩人似乎觸動了皇帝的逆鱗,心中堵了一塊大石頭。
宜蘭一直在暗中跟隨新羅,在他們遇到危險時也曾出手相助。然而街上越來越亂,招來了兩軍大將,她想帶兩人走也走不掉了,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新羅被拉走,她在人群里干著急。
要回去稟告公主的時候,她腳下一頓,踩住了一塊小銅片。那些賊人腰間佩戴的似乎就是這個,可他們?yōu)楹我獙π铝_出手?
意識到這也許能找出那些阻撓新羅逃走的賊人,她便將東西撿起來,立馬趕回雪主身邊。
(五)
整個上午,太極殿的氣氛如同箭在弦上,緊繃、凝滯后,皇帝看誰都一樣的不順眼。
原本李陀準(zhǔn)備上午處理完了政務(wù),下午就開始宴席,結(jié)果先是江皇后來告狀,說下人看見李霆無召回京,要皇帝查個水落石出;再是徐昭儀拿來李霆的書信,說李霆在長安恪盡職守,怎會擅自離開。兩人在偏殿你一言我一語,明明要一同去燒香拜佛,演一出后妃和睦,如今卻在殿內(nèi)吵得不可開交。
皇帝叫她們回去歇著,后腳忠德又來通報,隴西節(jié)度使來了。宇文拓,好大的排場,宇文瞳輕車簡從上任去,這位世叔倒是一個車隊的人馬,慢慢悠悠來金陵。
剛安排人下去接風(fēng)洗塵,賀蘭來稟告。查到出宮采買的隊伍中,有兩人冒充女官,她們身分不明,長相異域,賀蘭懷疑她們是刺客,希望陛下加派人手搜查同伙。
李陀終于氣到大手一揮,打碎茶盞,將人丟進(jìn)大理寺。
一個上午就這么稀里糊涂過去了。
午后,雪主帶著宜蘭來到大理寺。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帶走新羅已經(jīng)完全不可能,她只好稱自己的侍女偶然撿到了物證,要求徹查何人當(dāng)街鬧事。
寺卿手里正攥著燙手山芋呢,心中焦急得不行,眼下竟又來一個物件,他只得叫人記下了,馬上去查。
正欲往宮中回,好巧遇上了來協(xié)助查案的賀蘭和尉遲,一并廚娘、宮衛(wèi)、內(nèi)侍等十余人。雪主直接找來兩將問話,心中頓覺不妙。
覺察出宮女身份不簡單的李霩此時也趕來了。狹小陰濕的牢房中一下來了這么多貴客,寺卿腦門上的冷汗直往下冒。
“宸王殿下,哪陣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他說話都心虛了起來。這有一個公主已經(jīng)很愁人了,別再出什么事呀!
“本王奉旨主審。大冷天的怎么寺卿大人這么熱?”李霩走近牢房一看,果真是新羅。轉(zhuǎn)眼瞥見雪主,他大約猜到了雪主也牽扯其中。
他搖搖頭,心中似乎嘆了一口氣,柔聲道:“既然她身上有陛下要的東西,好吃好喝待她罷,不許用刑。十日后查到什么、吐出什么,如實(shí)上報即可。要是一無所獲,就按陛下說的辦。”
他瞥一眼雪主,轉(zhuǎn)身道:“正好有事與你商議,咱們走吧。”
雪主留戀一眼,跟著離開了。
坐在溫暖的馬車?yán)铮艚^了外界的寒冷和嘈雜。雪主一言不發(fā),車?yán)镬o默得如同冰天雪地。
李霩直截了當(dāng)開口;“你攙和什么?她是新羅,身上有陛下想要的寶藏,數(shù)月不見行蹤就是被陛下悄悄關(guān)著。你攛掇她出逃,她就必死無疑。雪兒,你是在催命知不知道?你還要把自己搭進(jìn)去?!”
“如今說什么也無濟(jì)于事。況且誰也查不出我攛掇她不是嗎?”雪主也有些氣急,平日里溫柔細(xì)語,今日竟有些失態(tài)。
說著說著,眼淚蓄滿了眼眶:“昨日那副耳環(huán),是她與我同游長安時送給我的。她有什么錯要遭遇這般對待?她心思單純,本該如我一般享盡榮華,如今落得這般境遇,作為朋友我不該不疼惜嗎?若是你的身邊人遭逢突變,你也這么冷血無情嗎?”
李霩本就少與妹妹們相爭,如今看到雪主這樣子,心中更是不忍苛責(zé)。他一口氣噎在胸腔,終于還是咽下去了。
“事已至此,你想怎么做?”
雪主將眼淚憋了回去,抽著哭腔一字一頓地說:“留她一命就好,二哥求你看在......”
“幫。”李霩皺眉扶額。瞥一眼淚水汪汪的雪主,又拂去她的眼淚。“不哭了。都說了幫了。”
“二哥真好。”雪主挽著李霩的胳膊,想撒嬌又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事多,先做好眼前吧。過幾日你來我府上,咱們一起想想辦法。”李霩好氣又好笑得挪開雪主的纖纖素手。
(六)
在忽如娜的罵聲中,數(shù)十里之外的光月殿內(nèi)漸次響起絲竹舞樂。
宴會開始了。
李陀興致懨懨的,斜坐在軟椅上閉目養(yǎng)神。說是養(yǎng)神,其實(shí)雙手這里摩挲、那里拍拍,滿臉不耐煩。
江皇后討好似的,往李陀的杯中斟滿美酒。
徐昭儀翻個白眼,見皇帝沒理皇后,心中又轉(zhuǎn)而暢快不少。
再往下,帝后右手邊依次坐著后妃、皇子、公主和其他宗親。大家偶爾說笑,氣氛不算熱烈。大長公主和高陽坐的靠前些,但也專心賞樂,低調(diào)飲食。
莊王府誰也沒來,只差人說王妃身子不適。實(shí)則二人躲在府中,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用完了晚膳,并不愿擠在光月殿。
左手邊坐著重臣親眷。同樣也是一副溫馨和氣的樣子,只是明眼人看的出來,席間諸位都興致不高、誰也不愿做這個出頭鳥。
原本熱熱鬧鬧的晚宴,如今成這不溫不火的鬼樣子,李陀心情更差了。
聽完幾首曲子之后,他叫眾人在光月殿里隨意散步游覽。這幾日宮人們將這里裝點(diǎn)的很氣派,大家想怎么聊就怎么聊,他正好出去透氣散心。
忠德扶著他走在明亮的碎石小道上。看著腳下的路,望著天上的明月,李陀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許是政事,也許是未解決的煩心事,總之不像是開心的事。忠德搜腸刮肚講了幾個笑話,他也只是呵呵干笑兩聲,并未寬心。
今夜總覺得心中堵得慌,到底為什么呢?
他前腳剛走,幾個大臣也默契地離席,想跟著一同出去吹風(fēng),在他跟前請個安聊兩句,說不定能博得好感。于是殿后寬闊濕潤的小花園內(nèi),很快分散著幾波人,三三兩兩飲食閑聊,眼睛卻總瞥著李陀那處。
宴會過半,照例燃起了煙花,五彩繽紛,競相綻放,照耀得夜空如同畫作般絢爛多彩。大家不約而同抬起了頭觀賞,眼里一亮一亮的,像是燃起了希望。
在一陣陣“好看”“漂亮”的贊美聲中,響起了幾道不合時宜的尖叫。
一團(tuán)濃烈的烏云從大理寺方向卷來,掩蓋了皎月和星光,夾雜著些許枯葉、污泥,齊齊噴向光月殿。不少人的衣袍上出現(xiàn)臟污,一時間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在外的人群紛紛掩面,撤退回殿內(nèi)。
忠德護(hù)送李陀回去,卻聽聞遠(yuǎn)處響起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護(hù)駕!護(hù)駕!往光月殿去了!”
他心下一驚,正要快步往后退,只覺得手腕一松、喉嚨一緊,身子就被卷上了數(shù)尺半空。“陛下!護(hù)駕!快......”
李陀那身明黃色的龍袍已經(jīng)染上了兩三塊血跡,在烏云中飄飛。呼嘯的狂風(fēng)將一切呼救聲吞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