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鴿子飛過宸王府上空,在書房外的窗臺上停下。
它不停煽動著翅膀,試圖將飛越千里而沾染的塵土和水汽悉數抖落。只是它要等的人似乎還沒來,于是它半刻也閑不下,一會兒在木欄桿邊跺它細小的爪子,一會兒索性在干凈的磚石上來回踱步。
若是仔細一看,它的短足上還系著一個小筒,未曾取下。
在地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黃律忽然睜眼醒來,他一骨碌爬起,朝門外尋去。
等待多日的消息終于來了。
這幾日秦瀾紫被困于月華絲中,無法跟在李霩身邊做事。無奈之下,李霩從府中侍衛里重新挑選了兩個身手好的侍候。而黃律,自然放下一切公務,被李霩派去做更重要的事情:找到那四方神器。
幾次試探追問之后,李霩幾乎可以確定:神劍就是從金陵送來長安的那把劍。遂快馬送出消息叫李霆偷偷將其運回。
金鐲是前朝蕭皇后的遺物。它本就是從姜氏后人中流傳出去的,后來慢慢流入民間,數年后再被獻入前朝宮廷,封后大典之時賜給了蕭皇后。前朝覆滅后,很多珍寶在戰火中流失,最后被李陀賞給了高陽,另一只則應是遺失在蕭氏流亡途中。
然而玉簪和耳墜,李霩差人問遍了宮中服侍的老人、問遍了金陵大小的首飾鋪子,都不曾有半點消息和頭緒。
數日來,黃律在攬月樓和王府兩處奔波,安排分散在各地的線人找出玉簪和耳墜。數百張畫紙發了出去,終于在今日,等來了消息。
(一)
李霩鋪散著烏發,站在寢殿中央,由新選的侍從伺候束發穿衣。
他神情慵懶而冷漠,低垂的眼角包裹著干燥、微紅的雙眸,疏離和厭倦四個字簡直寫滿在臉上。他平靜地望著窗外的冬景,似乎想到什么,眼底甚至偶爾劃過一絲不耐煩和急躁。
能不著煩躁么?
人手一直短缺,但經手的公務未曾遞減一絲一毫,甚至從李霙落敗后,朝堂中要他處理的事情越發多了起來;
多日來忙得焦頭爛額,難得今日休沐,卻依舊被江皇后叫進宮中,相看一些寡淡無味、平平無奇的女人;
姜湖想找的四方神器,有兩個至今沒有更多的消息。多等一日,姜湖就多呆一日,李洛就晚醒一日。
一波波侍女端著各色飯食進偏殿,然而食物鮮活的顏色和噴香的熱氣,卻絲毫勾不起李霩的任何食欲。他沒什么心情用早膳,便自己扣上了腰帶,揮手吩咐侍從:“搬去書房?!?
“可......可是夫人還......沒到中院用飯?!鳖I頭的丫鬟哆哆嗦嗦回道,聲音卻越說越小,沒等李霩飛來一記眼刀,自己先嚇到跪地叩首,“奴婢、奴婢多嘴了!王爺恕罪!王爺恕罪!”
李霩睨她一眼,闊步離開了寢殿。
兩個侍從拿著外袍緊隨其后,來到書院。
院內,兩個侍女搬來清水,在書房外擦拭門窗。黃律抓住來回踱步的鴿子,取下小筒后,迅速掏出其中的紙條查看:
“輾轉多家鋪面,知此簪流入云山王府,耳墜流入百羅皇宮,鐲為易容私有。瞳已入城。”
落款為“紅”字。是紅塵,看來他查到了。
前陣子紅塵在隴西境內探查消息,提到隴西節度使宇文家族正往西增兵,與長安城和北三關外的北邙大軍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李霩與李霆也通過各自途徑知道了這個消息,深感擔憂。
但當時正值戰后整頓時期,長安百廢待興,根本無力看顧隴西的動向。況且隴西州雖為大周邊陲,但一有當地大族宇文家把持,二受朝廷管轄,應當不會出大問題。
年節時,陛下也曾派遣觀察使到地方。觀察使回來后上奏說,隴西州內商貿發達、治安穩定、百姓安居樂業,一派祥和。同時又呈上“當地百姓所獻”的兩箱珠寶書畫。
李陀撫掌大笑,連連稱贊宇文家族治事有方,還將其抬為左御使,詔其回京任職。
宇文家旁枝中有位后起之秀,名叫宇文瞳,曾在三年前的科舉中大放異彩,后被擢入政事堂觀習。李霩回京之時,聽聞這位才子早已領旨啟程,將替換他的叔祖成為隴西的實際掌權人。
如今已經到了。
“殿下,寶物的下落查到了,只是若想真正交到公主手上,還需要些時日。”黃律見李霩抬腿進屋,恭敬得將紙張送到李霩手上。
李霩一看到“云山”二字,便眉頭微皺,隨后脫口而出:“加派一些人手,還有送紫蘇、藍藻、青稞分頭行動,最晚除夕前,把東西拿回金陵?!?
黃律心中一驚,這是把攬月樓辦事最得力的三位姑娘送進虎口啊。
王府哪這么容易進的?云山王太后哪是這么容易搭上的?更何況百羅滅國,皇宮早就是一片廢土,找得到什么?
“她們頭腦活絡,辦得到,吩咐下去就是了。”李霩彎腰上塌,指著身后侍女們原封不動搬來的早膳道,“這些天辛苦你了,一起來吃。”
黃律屁股還未坐熱,只聽得李霩又說:“既有神器下落,今日我去求仙子放人。你早些回攬月樓歇息,明日是冬至宮宴,疏忽不得?!?
黃律點頭,心里暗暗嘆氣。不過在劉管家送來兩張紅帖時,他笑得眼睛都快擠沒了。
“管事的今晨特意去棠梨院,給你領的賓客帖,下午去看新戲吧?!崩铎H夾起一塊肉送進嘴里,看著黃律疲憊又高興的模樣,嘴角不覺上揚。
“屬下多殿下!”黃律接過帖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終于在李霩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放在矮幾上專心吃飯了。
(二)
棠梨院的新戲,唱的是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傍晚黃律舉著糖人穿梭在鬧市中,心中仍琢磨著這出新排的故事?!爸盗?!”他回味無窮。
不過還剩下一張怎么辦呢?
既然攬月樓四位姑娘里,有三位要做事去了,那明日就把這帖子送給綠苔吧。攬月樓建成開張不過三五年,她們四人都是一起訓練,情誼深厚如親姐妹。今日只留下綠苔,想必她很孤單。
“這么好的故事,她一定喜歡?!秉S律拿著紅帖子扇風,像涌動的溪流一般,歡快地流淌在人海中。
咚!咚!咚!
伶人將牛皮鼓敲得氣勢如虹、驚天動地。
臺下竊竊私語的貴賓們紛紛屏住呼吸,翹首等待著男女主演上臺。
報幕人站定,扭頭向觀眾席唱起:“多年以前,有位俊朗男子喚做仲明,濃眉大眼、高大魁梧,堪稱佳婿?!?
扮演仲明的男子舉袖半遮面,又狠狠甩下,動作利索、身段有致,尤其是俊美的扮相惹得不少貴女臉紅心跳。
“一場家宴,送來佳人。豆蔻年華,嬌憨明艷。自此二人一見鐘情,出雙入對。”
飾演清秀佳人的女子抱琴遮面,先是彈琴清唱了一兩句閨中小詩,再嬌羞地連連后退、掩面欲逃。
“夫人”“小姐”們絆住她、“公子”“兄長”們邀請她,幾番扭扭捏捏、欲拒還迎下,她輾轉回到臺中央,站在仲明的身旁,隨著臺下樂師們的演奏翩翩起舞。
清純可人的小家碧玉就這么演活了。
接著是一段雙人唱段。
二人時而高歌、時而低訴,時而互訴情腸、時而掩面欲泣。你一言、我一語,將仲明和霺霺二人,墜入愛河后的喜、怒、哀、樂等情愫演得萬分精彩、奪人眼球。
臺下的觀眾里,不少小女子與對面的公子哥遙遙相望、眉目傳情。
兩段戲結束,棠梨院響起陣陣掌聲。
“奈何命途多舛、情路多艱。佳人病重,惡鬼纏身,玉減香消、難續情緣?!迸由碇滓?,虛弱地依靠在公子肩頭。
歌聲響起,唱出一種命運無情、造化弄人的悲戚感。
仲明放開她,退到舞臺后方,捶胸、抹淚,在悲傷的奏樂中,一步一步向臺前走來,掙扎、憤怒、哭訴、最后跪著將霺霺再次抱進懷中。
他的深情和痛苦惹得眾人紅了眼眶、不禁落淚。
奏樂在這一刻達到高潮。
樂聲漸緩。
報幕人繼續唱道:“高人掐算,指點迷津。原是天界神女墜落人間。她敗于心魔,震怒天地,遂放下仙緣,求得人間半生閑?!?
此時女子又換了另一套衣服上場,裙帶飛揚、仙氣飄飄。她在報幕人的唱句中精準表演出每一處細節。
突如其來的轉折大家猝不及防,觀眾們卯足精神繼續往下聽。
“前緣未盡,百鬼纏身,擾佳人清凈、損仙軀慧根。心魔不斷、萬惡滋長,世間百孔千瘡、民不聊生。可憐鴛鴦,就此分散?!?
二人在臺上舞刀弄槍,與身穿黑衣的“百鬼”纏斗,兵器碰撞,發出悅耳的清鳴,與恰到好處的樂聲互相融合,充滿韻律感。
戰斗到了膠著之際,遲遲分不出勝負。觀眾們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一陣煙霧騰起,粉衣仙子又變成了白衣少女,虛弱倒地。公子仲明扶她入懷,痛苦的呼喊響徹棠梨院。
猶如北風呼號卷起枯葉,大家被這對佳人的故事深深打動,個個卷起衣袖擦淚。
故事到這還沒完。但是兩個年輕氣盛的少年已經跳了出來,大喊:“怎么這樣!我,我要他們在一起!別死!”
“對!不能死!要在一起!”不少公子起身附和。
怎么每一場都有這樣急躁的觀眾!就不能等等嘛?還沒唱完呢!報幕人心想。
于是他揮揮手示意大家坐下,清了清嗓子繼續唱:“若為神者,不能廝守終身,若為凡人,須得了卻前緣。因果輪回,不得更改?!?
若為神,則對不起這一世的情誼,若為人,則斷不盡前世的使命。在百鬼橫行的人間煉獄,她必須做出選擇。
臺上的女子,將匕首對住了自己。
頃刻間,臺下尖叫聲此起彼伏,濃重的黑暗罩住了相互依偎的這對男女,憂傷的樂曲聲漸次響起。
臺上陷入寂靜。
不過片刻,黑暗卻忽然褪去、樂聲變得莊重,繼而轉為輕緩、歡快、悠揚。原來是二人都化為上神、逼退妖魔、共續前世情緣。
“唔!”人群中響起歡呼和掌聲。
幾位深閨少女捏著帕子、輕輕掩住微張的粉唇,可語氣中的驚訝和驚喜卻是遮不住的:“快看!他們的衣服都變了!好漂亮?。 薄伴W著金光喲!這料子奢華極了呀!”
她們十幾歲的年紀,正是關注外貌衣著、懷著萌動心事的青春年華。也許不曾在意這對戀人相依相伴的默契,也不曾理解前世今生的命運抉擇,然而她們終會明白,一見鐘情的浪漫只是剎那,相知相守的真情才更綿長。
今日她們看的是戲,也許明日看的就是自己。
霺霺敗于心魔,被貶為凡間女子。原以為如此,人生便可順遂無憂,卻不想這一世仍要再次經歷情劫。仲明就是來助她渡化的一道緣。
凡人的情感、志趣、理念和思想,因時而動、順勢而變,若看不清自己、守不住本心、生不出勇氣、改不了惡因。不就是最大的“劫難”嗎?
只有接受自己、奉獻自己,才成全了自己。
悟道而修之,霺霺和仲明的功德而就此圓滿了。
平凡的人間,看得見柴米油鹽的煙火氣、看得見綾羅綢緞的尊貴奢靡,卻看不見怯懦困頓的心魔、算不盡天機和命運。可是冥冥中,我們會突然想清楚一些事情、做出一些決定、選擇一些道路、收獲一些因果。
主動看見自己、看清自己的那一刻,天空中已經出現了一只無形的手推著我們、拉著我們,無休無盡、奔涌向前。
今朝牽引著往昔,而未來牽引著今朝。從前的我,就是現在的我,現在的我,就是未來的我。霺霺的未盡之緣,在人間重續;未盡之劫,也在人間重歷;人間未曾寫完的故事,也在未來延續。
這個故事最初是由云山傳來。
一個戲班子輾轉多地討生活,他們唱著舊故事,自然吸引不了新客人。
偶然間,寫戲排戲的老板翻到了地攤上的一本奇書。據攤販說這是于成老爺的新話本,買的可好了,演這出戲一定能賺上大錢。
熬夜讀完后,老板醍醐灌頂、靈感迸發,速速提筆寫下了仲明和霺霺的新故事。
自此以后的幾個月,他們從路邊演到酒樓,從云山演到益州。
越來越多的戲班子唱出了各自的版本,將這出戲唱到了金陵最大的酒樓--棠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