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志愿者文化叢書·盧作孚卷
- 錢理群
- 6013字
- 2020-01-03 18:00:28
(二)
我們現在讀《盧作孚語錄》的第二部分:“做事為人之道。”
這里,也有四個關鍵詞:“社會”—“秩序”、“訓練”—“行動”,其中有三個層面的意思。
應該說,在盧作孚思想中,舉足輕重的關鍵詞即主題詞,是“社會”。我們所編的《語錄》里,第一部分“鄉村建設之路”的第五節:“創造現代集團生活”,第二部分“做事為人之道”的第二節“人是社會的動物”,第五節“精神之改造”,都是“社會”這一主題詞的展開。這里我們不妨集中作一個討論。
首先可以注意到的,是盧作孚在提出“中國現代化”這一命題時,對“現代化”是有自己的理解的,他提出了兩個層面的要求與目標,即“現代的物質建設”與“現代的社會組織”。這樣,他就引人注目地將“現代的社會組織”作為他對“現代社會”的理解,以及他的現代化想象的主要標志。對此,他在本書全文收錄的綱領性文章《建設中國的困難及其必循的道路》里,有過詳盡的闡發。
他的討論的起點,是中國的國情:如何認識中國的社會?他指出:中國的地理環境決定了“最適宜于農田,自然形成了一個長時間的農業民族”,“農業民族的經濟單位非常簡單,簡單到一個經濟單位只需要一個家庭”,因此,“家庭生活是中國人第一重要的社會生活,親戚、鄰里、朋友的關系是中國人第二重要的社會生活。這兩重社會生活集中了中國人的要求,范圍了中國人的活動,規定了社會上的道德條件、政治上的法律制度。這兩重社會生活是中國社會的兩重核心”。
在盧作孚看來,這樣的家庭與親戚、鄰里、朋友為核心的兩重社會生活,是具有極大的“消極”作用的。它造成“中國人只知有家庭,不知有社會;實則是中國人只有家庭,沒有社會”,“一出家庭,便只有個人的活動。從修養身心到學問事業都以個人為中心”;這樣的“家庭與親戚、鄰里、朋友本位”和“個人本位”,造成了社會關系的畸形:“用了家庭的道德條件去維持了大則天下、小則地方的關系”,“社會的獎懲亦是以家庭興敗為中心”,“為了家庭可以犧牲了家庭以外的一切”,一切都仰賴與親戚、同學、鄰里、朋友的關系;由此更形成了民族的惰性和保守性:“凡涉及公共問題,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處世原則就是“化大事為小事,化有事為無事”;“政治上所一向要求的是清靜無為”,“是臥治”,“所需要的是天下太平,只是無事”。盧作孚認為,這是造成中國嚴重的社會危機與民族危機的根本原因所在:它表明,中國依然處于“農業生活的狀態之下”,是不適應“工商業時代”的“現代社會”的要求的,這是與“已經進化到工商業時代的民族”,西方和日本這些先進國家的基本差距所在:“他們是進化到現代的事業,而且由地方以至于國家了,中國人則尚留滯在家庭和親戚鄰里朋友關系中”,我們“個人的要求最強烈,常常有朋友要求你培植他或幫助他,而沒有社會的要求——要求一樁事業或一個地方好”,“許多朋友忙著為個人找出路,不肯為社會——一樁事業或一個地方——找出路”。在盧作孚的理解里,是“社會本位”,還是“家庭、親戚鄰里朋友本位”“個人本位”,是區分“現代工商社會”和“傳統農業社會”的根本標志;中國要實現現代化,進入現代社會,建設現代國家,就必須完成由家庭、親戚鄰里朋友本位、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的轉變。在這背后,我們依然可以感覺到盧作孚和他前后幾代人內心深處的民族危機感、焦慮感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時代使命感。盧作孚之所以大聲疾呼:不要只追求個人出路,“青年的出路”也只是一個偽命題,必須為社會尋找出路,“中國沒有出路,社會沒有出路,你們青年又哪里有出路!”原因即在于此。
因此,“社會”成為盧作孚思想的主題詞,絕非偶然。在盧作孚的設想里,改造、建設中國必須從創造新的社會觀念和社會關系、創建新的社會組織開始,這是一條“必循的道路”。他因此為自己和志同道合者提出了這樣的歷史任務:“下大決心,挾大勇氣,從我們的手上去創造它,創造出一種社會關系,創造出一種有組織的社會的關系,創造出一種相互信賴的社會關系,創造出一種社會幫助我們,我們幫助社會,社會離不了我們、我們離不了社會的關系。無窮的快樂便會從這世界產生出來。這是我們今天以前不相信社會會有,卻在眼前,就是我們今天正拼命努力經營的許多事業。”
這其實是盧作孚所經營的所有的事業——從民生公司到北碚實驗——的內在追求。他不僅作理論的論證,而且作實踐的努力,并在這一過程中作“精神之改造”。套用今天的俗語,這是一個全方位的系統工程。
盧作孚的討論從人性論開始。他提出:“我們說人是為己的動物,不如說人是社會的動物好。什么是社會呢?有一派社會學家說:社會是一個有共同生活關系的群體”,“人不是為己的,人是為社會的。如果社會要求是對的,我們就要遵從它;如果社會要求是不對的,我們就要努力把它改造過來”。我理解,盧作孚所提出的“人是社會的動物”這一命題,在我們的討論范圍內至少是有兩層含義的。一方面,是強調自私自利并非人的本性,人在社會群體中生存,不只是“為己”,更是“為人”的,也就是說,人是有為他人、為社會服務的內在要求的,問題是通過什么樣的機制,將這樣有利于社會發展的人性因素引導到社會建設事業上來;另一方面,則強調人不只是經濟的動物,要把人看作“社會人”,在物質的滿足之外,人更要求建立和諧的社會關系,并從中獲得精神上的滿足,這就是我們下面所要討論的創建集團生活的人性基礎。
正是出于對人的社會性的充分估計和信心,盧作孚提出了“建設新的集團生活”的命題和目標。如研究者所說:“‘建設現代集團生活’的思想,是盧作孚‘實業救國’與‘中國現代化’主張的理論基礎。所謂‘現代集團生活’,就是指的現代化的社會生產關系和意識形態,或現代化的社會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
盧作孚自己也說得很清楚:“我們要進入現代,一向的集團生活即不能不有所轉變,不能不有現代的集團組織。分析起來,不能不有現代的相互依賴關系,不能不有現代的比賽標準,不能不有現代的道德條件,不能不有現代的訓練,不能不訓練個人去創造現代的社會環境;同時又不能不創造現代的社會環境去訓練個人。這是當前的根本問題,任何事業不能避免,雖萬分困難亦是必須解決的。”這一段話的含義非常豐富,值得仔細琢磨。他首先強調的,是要實現集團生活由傳統向現代的“轉變”,也就是前文所討論的,由“家庭、親戚鄰里朋友和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的轉變。那么,所要建設的“現代集團生活”又是什么呢?盧作孚指出,其中應該包含三項基本建設,一是建立“現代的相互依賴關系”,也即建立現代人際關系、社會關系——不是傳統的一切依賴家庭、依賴親戚鄰里朋友,而是一切依賴群體、依賴社會;不是傳統的“家庭、親戚鄰里朋友之外,沒有其他”,而要建立“社會幫助我們,我們幫助社會,社會離不了我們,我們離不了社會”的新的社會關系。二是建立“新的比賽標準”,也即新的評價標準——不是傳統的比賽對家庭、親戚鄰里朋友的貢獻,以光宗耀祖、照顧親友為衡量一個人的價值標準;而是比賽對集團事業,對社會、國家的貢獻,以對集團事業、社會、國家的貢獻的大小作為衡量人的價值的標準。三是建立“現代的道德條件”,也即建立新的倫理觀,這一點,我們在下面再作討論。盧作孚還要強調的,是建設這樣的現代集團生活,不僅是為了集團本身的健全發展,更是為了影響、改造“社會環境”,促進社會的健全發展,并在建設集團生活和改造社會生活的過程中“訓練個人”,促進人自身的健全發展。
對于盧作孚來說,建設現代集團生活,不僅是一種理想、理論的設計,更是一種社會實踐和實驗:思想家盧作孚與實業家盧作孚是統一的。因此,在成立民生公司時,他就明確提出要推動三大運動:一是“生產運動”,這是基礎;二是“集團生活運動”,這是核心;三是“幫助社會的運動”,這是發散效應——以集團生活影響社會,以集團力量幫助社會。正如盧作孚所描述的那樣:“(民生公司便是一個集團,)我們在這個集團當中應該拋棄個人的理想,造成集團的理想,應該拋棄個人的希望,集中希望于集團。不但我們的工作是集團的,天天進我們的辦公室或工場去;我們的學問亦是集團的,天天進我們的圖書室或講演會場去;我們的游戲亦是集團的,加入我們的音樂會和球隊場去。我們的生產是集團的,有事務所,有工廠,有輪船;我們的消費亦是集團的,最短期間將要有我們的住宅、我們的醫院、我們子女的學校,乃至于家屬的娛樂場或運動場。個人都去解決集團的問題,個人的問題都讓集團去解決。”由此形成的是所謂“民生精神”,盧作孚稱之為“法寶或靈魂”,并概括為五條:“一是努力”,“二是和氣”,“三是以公司利益為前提,職工絕不舞弊營私,股東絕不多分盈利”,“四是聯合同業”,“五是無數朋友的幫助”。
北碚農村建設實驗區也是盧作孚的集團生活試驗點。他如此描述實驗區對青年的訓練:“要他們充滿了對社會的要求、社會的思想、社會的活動;要求他們都非常明白現在世界的趨勢、中國的困難,而且都非常明白理想的三峽而要求實現它”,“他們自晨早起床,至夜晚睡覺仍然充滿了社會的生活內容。晨早起床以后,集中到運動場各依排列的運動秩序運動一小時;早餐后,開始工作;直到午后完結的時候,則又集中到圖書館依所分配的研究問題讀書兩小時;如還有余裕時間,乃自由運動或休息;夜間,都分頭去擔任民眾教育,或民眾娛樂,或整理一日之工作或再以余暇時間自由讀書”,“他們另外有一種生活的相互依賴關系、比賽標準和道德條件,是他們的行動所趨赴的”,“他們之興趣盎然,他們之工作緊張,他們行動之可歌可泣,乃不是沉陷在家庭親戚鄰里朋友當中的人們所能領悟”。
在這樣的新的現代集團生活里,培育著新的價值觀、成功觀、報酬觀、幸福觀,這是凝聚現代集團生活的精神力量,是盧作孚更為看重的。
盧作孚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命題:要“變更社會要求”,“創造新社會的引誘”。這一命題的出發點依然是:“人是社會的動物,是由社會的刺激而起反應的動物。”問題是社會如何刺激,向哪一個方向引誘?盧作孚指出,在家庭、親戚、鄰里、朋友和個人本位的傳統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欲望,都是“一種社會興趣促成的”:“一些人都盛傳某人在外面做官,又匯二十萬回來了,都相互勉勵,你快生個好娃娃,將來也這樣做官去,于是做官人以找錢為能干、為體面,乃正貪官污吏之所由來了。”這樣的“比較性競爭”,喚起了人們的“比較欲求”,即以“能賺錢與給家庭增面子”為人生第一追求、社會評價的唯一標準。在這樣的社會要求、引導,實際也是人性的誘導下,人必然“(為)取得其所未有,要或偷或搶,所得唯一的結果,便是不斷地爭奪”,人與人的關系也就極度惡化了。盧作孚的問題是,我們能不能改換一種社會要求、人性引誘,建立新的“公共理想”?“不要求人以所有的,而要求人以所為的在社會上表現”,并以此做出社會評價,“如果你有一段好的演說,全體聽眾便都鼓掌”,“如果你有了新的科學發現,便為舉國所爭先研究”,“如果你為社會擔當了大難,便萬眾歡迎;如果你為社會創造了幸福,便萬眾慶祝”,“你的生路會沉溺在這強烈的社會要求當中,如癡如醉,如火如荼,比較沉溺在漂亮的衣服、高大的房屋、名貴的陳設、富有的財產、出人頭地的地位,其要求人的力氣和生命,要深刻而濃厚”。盧作孚這里所說的創建新的公共理想、變更社會要求、創造新的社會評價標準,其實就是要創造和建立新的價值觀、新的幸福觀。
這確實是前所未有,又是健全的集團社會生活所必需的精神追求與境界:
人生的快慰不在享受,而在創造幸福;不在創造個人的幸福,供給個人享受,而在創造公眾幸福,與公眾一同享受。最快慰的是且創造,且欣賞,且看公眾欣賞。這種滋味,不去經驗,不能嘗到。
我們應努力于公共福利的創造,不應留心于個人福利的享受。
工作的意義是應在社會上的。工作的報酬亦應是在社會上的。它有直接的報酬,是你做什么就成功什么。你要辦一個學校就成功一個學校。……它有間接的報酬,是你的成功在事業上,幫助卻在社會上。你成功了一個學校,幫助了社會上無數讀書的小孩子,或培植了未來社會上無數需要的人才。……最好的報酬是求仁得仁,建筑一個美好的公園,便報酬你一個美好的公園,建設一個完整的國家,便報酬你一個完整的國家。這是何等偉大而且可靠的報酬!它可以安慰你的靈魂,它可以沉溺你的終身,它可以感動無數人心,它可以變更一個社會,乃至于社會的風氣。
人的成功不是要當經理、總經理,或變成擁有百萬、千萬的富翁,成功自己;而是盼望每一個人都有工作能力,都能成功所做的事業,使事業能切實幫助社會。
我們做生產事業的目的,不是純為賺錢,更不是分贓式地把賺的錢完全分掉,乃是要將它運用到社會上去,擴大幫助社會的范圍。所以我們的目的,往往是超賺錢的。
在今天以前,中國壞人固不論。即所謂好人者,亦大有不妥處。我人所稱之為好人,往往即指不做壞事者之謂。不做壞事,亦即為己,因彼所為者,為一己成好人而已,不愛利而愛名,名即自身之名,中國不需要此種人。吾人做好人,必須使周圍都好。只有兼善,沒有獨善。
盧作孚顯然想通過這樣的新的價值觀的倡導,在現代集團內部創建一種新的人性秩序,以此影響社會。
盧作孚關于創造現代集團生活和新價值觀、幸福觀的思想,對于當代中國志愿者來說,也許是更為親切的:我們的志愿者組織,本身就是盧作孚現代化理想中所期待的“現代社會組織”,也是盧作孚所創造的民生公司和北碚實驗區的現代集團生活傳統的當然繼承者。因此,讀他的有關論述,往往會引起關于我們自己的聯想。我曾經說過,志愿者公益組織已經走過了初創階段,而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內外環境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這樣,志愿者公益組織自身的建設問題,就提上了議事日程。在這方面,盧作孚這樣的先驅者當年的思考與實踐,是具有極大的借鑒意義的。
比如,盧作孚當年反復強調的,要建立現代集團生活,必須實現由家庭、親友和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的轉變,就是今天志愿者公益組織的自身思想建設所面臨的問題。參加志愿者組織的許多年輕人從小受到中國傳統的家庭、親友本位思想的影響,他們又生活在一個強調個人本位的時代,恐怕許多人至今也還是以為個人和家庭尋找出路的思想指導自己的行動的。參加志愿者組織,當然表明他們已經有了為社會服務的要求;但要成為一個真正自覺的志愿者,也還需要建立新的價值觀與幸福觀,其中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個人、家庭與社會的關系。盧作孚在這方面的思考與實踐,就具有極大的啟示性。當然,啟示不等于全面認同,他的觀念也是可以討論的。比如,在我看來,過分強調個人為集團利益犧牲,自己是有可能被利用的,其前提“個人去解決集團的問題,個人的問題都讓集團去解決”,即所謂“人人為社會,社會為人人”,是具有某種空想社會主義的烏托邦色彩的,這也是盧作孚那一代人的特點;問題是,盧作孚憑借個人的道德力量和影響,可以在他主持的事業上局部做到這一點,但要普遍實行,就得有一系列制度的保證。這些問題,都是需要在理論的探討與實踐的探索中去逐步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