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志愿者文化叢書·盧作孚卷
- 錢理群
- 6721字
- 2020-01-03 18:00:29
(三)
盧作孚關于“秩序”和“行動”的思考,則關系到現代集團生活,包括今天的志愿者運動的組織建設的問題。
“秩序”,也是盧作孚思想的關鍵詞。他這樣提醒我們:“我們向來亦都知道教育、交通、經濟事業是建設上的重要問題。此外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是根本,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前提,我們卻忽略了,便是如何建設秩序的問題。”他反復強調:“民主國家的人民應有一切的自由,同時國家應有整個的秩序”,“要政治上軌道,正是要政治有秩序”,“人們有了公共生活,便必須有秩序”,“就個人生活中間,亦應建立一種秩序,公共秩序的建設,其繁復,其困難,比個人大大有加,其細致卻一樣。如果大家沒有秩序的習慣,絕不宜急遽地訓練。所以這不但是建設一切事業的根本問題,尤其是第一個困難的問題”。
這是一個重要提醒。在我看來,它對今天的中國志愿者運動,正是對癥下藥。據我的觀察,志愿者有兩大特點,一是志愿的選擇,因此,每個人都有極強的自主性,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二是參加志愿者活動的人,都有極強的個性,和極強的民主意識。這些本都是志愿者的長處,發揮得好,會成為志愿者運動的優勢;但如果不做正確的引導,也會產生負面的問題。特別是如果把民主與集中絕對對立起來,把自由視為不受任何限制的個人的為所欲為,就會導致無政府主義傾向,拒絕任何“秩序”;在現實生活和工作里,就會各執己見,各行其是,陷入無休止的爭論之中,很難形成集體的意志和行動,彼此之間也很難合作,無法形成和諧互助的群體。據我所知,當下的志愿者公益組織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這樣的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盧作孚先生關于“建立秩序”的思考與實踐,就特別具有現實性和相當的可操作性。
盧作孚認為,所謂“秩序”問題,實際是一個“管理”問題。他提出現代生產有“兩個武器”:“一個是‘技術’,一個是‘管理’。技術要有控制機器的能力;管理就是管理一群人的行動,管理一群人在整個秩序范圍之內行動。”這樣,盧作孚就把管理問題和他最為關注的中國現代化問題聯系在了一起。在他看來,“中國人一向用在農業社會里的辦法:用在農業社會里的技術和管理,僅僅根據了常識,僅僅根據了經驗,而那經驗并未經過科學方法的整理,用來應付非常繁復、非常正確的現代的工商業的物質設備,非常繁復、非常緊張的現代工商業的社會組織,斷未有不一切失敗的”。因此,他認為,技術和管理的落后,是中國和西方、日本等先進國家的重要差距,這個問題不解決,“一切不安全”。結論是:“技術與管理才可以救中國”,“我們要鼓起勇氣,堅定信心!凡白種人做得來的,黃種人都做得出來!……只要學會了他們的技術和管理,便能做出他們的事業……而且后來居上”。這樣,盧作孚就從促進中國經濟、社會、教育、文化事業的現代化出發,以實現民族振興的高度,提出了各項建設事業都必須“專業化”和“樹立現代管理制度”的問題。
盧作孚這里提出的“專業化”與“樹立現代管理制度”的問題,同樣適用于志愿者公益組織這樣的社會工作。我曾經參加過一個“社會工作專業攜手志愿者組織”的論壇,在會上發表這樣的意見:“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志愿者也是社會工作者,因此,他也需要專業的知識與能力。也就是說,我們最初都是身懷一種理想、一腔熱情,參與志愿者的公益活動。但這只是一個起點,我們并不能滿足于此。因為一個真正好的志愿者必須追求服務的質量,你要真正地為弱勢群體謀利益,除了發揮你自己的專業特長,如學農的在農業技術上幫助農民,學醫的給農民治病,等等,你還必須具備社會工作所必需的專業知識,如法律、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經營管理學等方面的知識,而且還要有相應的能力,掌握一定的工作方法和技巧。”也就是說,志愿者組織發展到一定程度和水平,就必須明確提出“志愿者組織的專業化”的問題、“建立現代管理制度”以及“培養和提高志愿者的管理素養和能力”的問題。
談到專業化和管理,就不能不提到盧作孚的另一個使用頻率僅次于“社會”的關鍵詞:“訓練”。在前面我們已經討論了盧作孚“訓練人”的思想,這里要就“訓練”一語作一點補充。他強調:“人都是訓練起來的”,“我們所需要的亦不是天生圣人賢人,是一切人有訓練”。我理解,盧作孚之所以要著意于“訓練”,是因為他的著力點不僅在思想、觀念的教育,更在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專門知識和技能、方法的培訓,以及習慣的養成。他的這一“訓練”思想是貫穿一切方面的,不只限于對企業和鄉村建設人才的培訓。比如在討論鄉村自治、底層民主建設時,他就特別重視對鄉民的訓練:不僅要喚起他們“管理公共事務的興趣”,而且要“訓練大眾管理公共事務的方式”。他特別強調:“開會和選舉,是自治問題中間兩個中心問題。他的意義和他的方法,是應訓練鎮鄉人民完全弄清楚的。怎樣推選主席、怎樣提出議案、怎樣討論、怎樣表決、是開會應有的問題。怎樣選擇人、怎樣投票,是選舉應有的問題,必須隨時、隨地訓練人民。”也就是說,在盧作孚看來,要真正實現鄉村自治和民主,不僅要使大眾具有民主意識,而且要懂得實行民主的方法,最后形成習慣,這都需要訓練,而且要落實到最基本的“如何開會、選舉”這樣的細枝末節的訓練上。這是極有啟發性的:許多人都喜歡空談民主,而不知民主方法的訓練和習慣的養成;我們對鄉村民主的推動也應該落實到解決具體的問題(“如何開會、選舉”等)上。
我們再回過頭來討論盧作孚的管理思想。他寫有題為《工商管理》的專文,在企業和社會組織的管理上有大量的論述,其特別可注意之點,大概有五。
一、他認為,“管理的基本建設”應是“心理”的。“工作人員必須有事業上的遠大的志趣與工作上的當前的興趣。”也就是說,調動工作人員的積極性,應該是管理工作的出發點和歸宿。
二、他強調:“控制人事的管理是全廠大家的事,上至總經理,下至工人都要懂得管理,管理制度才能迅速樹立起來。”這里已經包含了管理民主的思想了。
三、他主張,“今天以后的中國,應靠法制不能靠人治。所需于人的,亦重在造法的訓練,守法的訓練”,要處處“照顧到全局,要遵守公共規律,這是組織的精神,亦即是法治的精神”。“工商管理的方法即系建設秩序的方法,建設每一個工作人員活動的秩序,建設一群工作人員相互配合行動的秩序。秩序而以成文表現之,即系‘法’。任何管理皆有不可少的三事:(1)創造‘法’;(2)執行‘法’;(3)遵守‘法’。”“立法之前,應即審慎,立法之后,應即森嚴,不準任何人違犯。”“法治”管理,這大概是盧作孚管理思想的核心。
四、他進一步提出,要使“尊重法律”成為“習慣”:“即使沒有法官裁判,亦有輿論裁判,即使沒有警察干涉,亦有旁人干涉,法律乃能徹底發生效力。”而且“不特有成文法,也有不成文法,大家都行之若素,習以為常,不必監視,不必督促,而人人自然奉行”。有這樣的輿論裁判和不成文法,就可以形成集團里人人高度默契的“共同做事的原則和辦法,并且大家都忠實地履行,忠實地遵守”——這才是管理秩序的最高境界。
五、在盧作孚看來,管理的目的在于使每一位工作人員能夠“有秩序的活動,有效率的活動”;其關鍵在要有“細致的分工、親切的合作”。“要從一個嚴整的系統上,甲做這樣,乙做那樣,各個不放棄責任,相互不失掉聯絡”,“事業愈偉大,縱橫錯綜關系愈復雜。在縱的關系中,必須每層有其明了的責任;在橫的關系中,必須有相互明了的聯系,乃不致職責混淆,系統紊亂”。一方面,“一事業而有最高才能的領導者,不在憑個人的天才監督人群”,而應充分“發揮整個社會組織的能力”;另一方面,又要強調,每一層機構都“直接負起處理直接范圍內的事務的責任”,每一位工作人員“有困難自己克服,每個人執行自己的任務,自己的事要求自己辦完”。“一個嚴整的組織下面,無論其為首長,或為從屬,每個人都有權,而權都有限。不容人在權限以外做壞事,亦不容人在權限以外做好事。”這樣,每一個部門、每一個成員,都明確自己的責任與權限,盡力辦好自己職能范圍內的事,又相互聯絡,相互合作,就可以在充分發揮處于每一個層次、環節上的每一個人的積極性、主動性的基礎上,形成有組織的集團力量。
而要形成一個相互理解與支持的和諧的群體,還有一個“如何待人,如何相處”的問題,這可能也是今天的志愿者公益組織經常遇到并必須正確處理的問題。盧作孚憑著他豐富的社會經驗和工作經驗,在這方面有許多具體論述。這里也只能略說一二。比如,“人有不可容的事,世無不可容的人”,“假定我們看清了我們離我們理想的社會的距離,那么,我們就不應該責備他人、形容他人、痛罵他人,我們應該像愛護無人照顧的小孩子一般的愛惜他們、同情他們、幫助他們”,“我們對人(要)有兩(個)美德:一是拯救人的危難;二是扶助人的事業”——這里仍然有一個人性論的問題:人性本身是善惡并舉的。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甚至惡的方面;但正如盧作孚所說,只要你承認社會永遠是和我們的理想有距離的、有缺陷的存在,那么,對他人的不足,就應該有一種理解和寬容,而不能輕易責備和痛罵,這就是“世無不可容之人”。另外,也要堅信,每個人都有善的方面,也都有需要他人幫助的地方和時候,這就是盧作孚提出要“拯救人,扶助人”的道理。我理解,他所說的“拯救”和“扶助”,并不是要求人們當“救世主”,而是要善于將他人內在的人性的善的方面發揚起來,將惡的方面壓抑下去,這樣“揚善抑惡”就能達到“拯救人,扶助人”的目的。在我看來,這樣的“揚善抑惡”應該成為集團里人與人相處的基本原則:對別人的弱點、惡的方面,心里要有數,要有一種寬容的態度;對別人的優點、善的方面,更要有充分的認識和估計,這樣,彼此就能以善相處:自己以最大的善意對待他人,同時也真誠地學習他人的善處,彼此都最大限度地釋放善意,惡的方面就自然被壓抑了。一個好的集團、群體就應該努力營造一個“揚善抑惡”的環境和精神空間,這對建設新的人性秩序,是至關重要的。
盧作孚提出的新的人與人相處的原則還有:“對人的行為,宜找出好處;對自己的行為,宜找出錯處”;“對人誠實,人自長久相信;好逞欺飾,人縱相信,只有一次”;“處世接物,應抱受氣、吃虧兩大種主義”。這樣的“嚴于己,寬于人”的原則,既是中國傳統道德,也應該是一種現代道德,它與“弱肉強食”的邏輯是對立的。
這些精辟、警世之言,都是前輩經驗的結晶,足以做我們的座右銘,也都具有可操作性,建議年輕朋友不妨結合自己和周圍的實際,以及盧作孚先生的實踐,對其“為人之道”做更深入的討論。
最后要討論的,是盧作孚關于“改造社會靠行動”以及“如何做事”的思想,這和我們的志愿者運動的關系,就更加密切了。
“我們應一致反對的是空談,應一致努力的是實踐。”這確實是我們和盧作孚那一代實踐家最“一致”的地方。
但盧作孚又提醒我們:我們的實踐不是盲目的,是有強烈的對國家、社會、歷史的“使命感”作為支撐的,又是有自覺的思想的:“我們不但要求活動,尤其要求在活動中產生思想:第一是運用思想去尋找我們的問題”,“第二是運用思想去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第三是不怕失敗去運用思想解決問題”。我們追求的始終是思想和實踐的統一。
盧作孚還把自己的行動稱為“微生物的行動”,這是意味深長的。
這是由一次對話引發的命題:“民國十一年(1922)在川南工作時,曾邀一個川外人來演講。他說:‘請大家認識我,我是一顆炸彈。’我解釋說:‘炸彈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毀滅對方;你應當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別大,才使人無法抵抗。’看見的不是力量,看不見的才是力量。”
這段話,頗耐琢磨。在我看來,有兩層意思:
其一,是微生物,不是炸彈,強調的是建設的力量,而非破壞的力量。盧作孚明確表示,他主張“采用改良社會的辦法”,而非“以暴易暴”。
其二,是微生物,不是炸彈,強調的是持續的、“看不見”的力量,而非轟動一時的“看見”的力量。
這樣的“看不見”的力量,又具體體現為兩種改良(改革)方式、行動路線。
一是“從自己開始,從眼前做起”:“從眼前做起,決心改造當前的環境,做法要徹底”;“從當前個人所能接觸的人起,只要能下決心,改革了自己,再改革一個人,讓那個人有力量,再改革另一個人就夠了。這就是力量。這力量在相當時間就能改造中國;在相當時間就能改造世界。拿數理來說,今天我以一個人,明天兩個人,后天四個人,這等比級數繼續下去……每個人堅決造行動,繼續不斷地努力,不管名譽地位,不問個人的成功,只問社會的結果。我相信,這樣一定有結果。這結果在社會,不在個人”,“到那時,也許自己還在小事上,但心里安慰了”。這是一條“由自己到他人到社會”,“由眼前到長遠”,“由單一個人到少數人到多數人”的不斷積累、等比級數逐步推動的改革路線,是一條“不計個人名利,不求一時之效,著眼長遠,只顧耕耘,不顧收獲”的改革路線,這背后是一種準備長期奮斗的韌性精神,如盧作孚引述的哲學家柏格森所言:“它的變化,是綿綿不斷的,這才是偉大的力量。”
二是“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橫的方面,事業要做到大的范圍,卻應從小的范圍起;縱的方面,事業要做到大的進步,卻應從小的步驟起。許多事業進行起來,都是起初艱難,后來便漸漸容易;起初緩慢,后來便漸漸快利。所以起初從小處著手、用力比較經濟。”
強調從小事做起,還出于對自己所從事的建設事業的深刻體認:“國家雖大,其建設秩序的工作細致”,“都是一點一滴的問題,不是大刀闊斧的問題。合無數一點一滴以成一樁事業的系統”,“因為小的關系,所以才把它做得極細致。最細致的地方,最能造成廣大的影響”。這背后依然有一種精神:魯迅說的“不怕做小事情”的泥土精神,認真、細致,做事務求徹底、完美的建設精神。這也就是盧作孚的“微生物精神”。
在我看來,這樣的微生物精神與作用,不僅是當年盧作孚主持的社會組織,也是今天的志愿者公益組織的特色,及其特殊價值所在。無論是歷史的,還是現實的社會組織,都遵循一個原則:從改變自己和周圍的存在開始,以此推動社會存在的改變。我把它叫作“靜悄悄的存在變革”。由此產生四個特點。一是它的異質性,這是不同于社會主流的另一種選擇,就像前面講到的那樣:當大多數人以家庭、親友、個人為本位時,我們選擇社會本位;當社會風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時,我們選擇克己利人的為人處世的方式,等等。我們要創造的是一種新的價值觀、新的人與人的關系、新的生活方式。二是它的和平漸進性:我們不采取直接對抗的方式,而是在現行的框架內加進一個異數,創造“第二種文化”“第二種教育”“第二種存在”,以致逐漸影響社會。三是它的民間性、草根性。我們倡導的從改變自己和周圍存在開始的變革,是每一個普通人,特別是底層民眾都可以參與的,它要推動的是自下而上的改革,從而和自上而下的改革形成相互補充、制約的關系。四是它的行動性,就像盧作孚強調的那樣,它是“從大處著眼,從小事著手”的,是可以落實為一件件具體的事情的,是具有可操作性的。而在“小事情”背后,又有“大問題”,簡言之,就是要創立揚善抑惡的新的人性秩序,進而創立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新的社會秩序。
盧作孚更為在意的,是如何做好“小事情”。這也顯示了盧作孚的特點:他是以實業家的精神,來創造現代集團生活、推動鄉村運動的實驗的。他說得直接而樸實:“一言以蔽之:‘做’而已”,“做,就有一切;不做,就什么也沒有”。他說最要警戒的是兩種狀況:一是“根本不做”,二是“做雖做,但一遇困難,或遇有困難之可能時,便放棄不干”。他因此主張:要以“百折不回,不成功不止的精神”去做事情。這大概也是盧作孚的做事風格。
我在讀《盧作孚文集》時注意到,早在1929年他就寫過一篇《怎么樣做事——為社會做事》,到1934年他又在原文基礎上,補充擴大為一篇同題文章,但加了一個副題“偶感嘉言錄”。可見盧作孚是十分注意總結自己的做事經驗,并以此留給后人的。盧作孚的這些“偶感嘉言”內容非常豐富,充滿人生智慧,很值得仔細琢磨、認真汲取。這里摘錄一二:
做事不怕慢只怕斷。
天下事都艱難。我們若能戰勝艱難,天下便無難事。
事求妥當,第一要從容考慮,第二要從容與人磋商。
無論做什么事,事前貴有精密的計劃,事后尤貴有清晰的整理。今天整理出來的事項,不但是今天的成績,又是明天計劃的根據。
茍安是成功的大敵。應該做的事情,每因茍安終于不做,應該(廢)除的嗜好,每因茍安終于不除。
做事莫嫌小,愈小愈做得好。
一人一事主義:每一個人,無論在哪一個空間(或在一個時間),都集中心力專做一件事。
平時膽子小,有事膽子大。無事時有事,有事時無事。
各種事情都要天天有想法,天天進步和改良,沒有一個可以永停的地位,一種可以永守的方法。
這些都可以叫作“盧作孚精神”,是可以作為我們工作和人生的座右銘的。
2013年9月10日至19日斷斷續續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