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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暗號

城市的暗號

我常常想,我住在這城市,應該不是偶然,冥冥之中有神秘在攜引和照亮。

大概十歲左右吧,我參與了一次姐姐和伙伴請瓜瓢姑兒神的活動。相傳,這還是久遠的楚地巫風的遺存,僅在沅水兩岸顯山露水,有著諸多說不清的玄妙。前不久,我還問了母親,她皺了皺眉,說這神仙如今可請不來了,不知是何故。記得那是正月十五以前的事,只有這段時間瓜瓢姑兒神才會大駕光臨。一個漆黑如炭的晚上,一群人聚在副隊長的屋子里,大地似乎只存在了這郵票似的一角,我們要把自己寄托到另一個世界。圍在一起的女孩居多,姐和副隊長的女兒牽頭。請神的許多角色只有女孩子才能擔當。一個女孩是呼神的,頭上用黑色的毛巾扎著,腰間還系著一些布條,裝扮怪里怪氣,似乎介于人神之間。兩個女孩托著木瓜瓢,木柄上系著一根吃飯的長筷。托舉瓜瓢的下端是一個木桌子,桌子上有個淺淺的瓷盆,盆里有米,鋪展得均勻平整。儀式開始了,喚神的女孩開始叨念“瓜瓢姑兒瓜瓢神,接你下來問年成”等等,后面還有六七句。念完之后,氣氛驟然緊張,在場的人莊嚴肅穆,像是在歡迎神的到來。女孩子們不光問年成,什么都問。神的回答,就是無形的手操作筷子,小雞啄米似的,在下方的米面上留出字跡。問得差不多了,姐想到旁邊的我,順便問一下將來工作地,結果居然寫出“常德”的字樣,在場的人驚訝,羨慕。那天七問八問的,只有我的最中聽吧,儀式畢,一群人將我又扯又拉,說到了大地方不能忘了。不能忘了誰呢?不能忘了這些兒時伙伴,不能忘了神。此后我看到一些瓜瓢就愣神。好像聽到它磕碰的聲音。好像看到一個女神從里面走出來。好像跟著她在飛。我問母親,世上哪個神最好,說的話最靈。母親那時在生產隊當婦女主任,說,哪有什么神,全是封建迷信。我對這回答有些不滿意,世上至少有一個瓜瓢神呢,她是我靈魂的依戀,她要把我帶到城里去。

常德我是知道的,我們剛剛舉家上岸,原先是在沅水上打撐蒿網的,因為政策不能捕魚了,父母親才歇業轉而忙起田地的活來。屋前屋后以及對面的楊家灣里,共有十多家都是這樣的經歷。我們這個船隊活動最多的是在常德、德山一帶,每年時間要占去一半。這里水量豐富,魚多,特別是航運發達,載客的,運貨的,各種各樣的船只,穿來忽去,繁星點點,將河流攪得上氣不接下氣,魚兒們喜歡熱鬧,趕集似的奔涌。這是漁家的福地。常常進城的是母親,她會把魚賣出去,把船上需要的東西帶回來。那許多魚是經過我的手了的。父親在船頭打上魚來后,我喜歡挑出一些喂養,如鯽魚、鯉魚、刁子等等。這是它們臨走前的告別。它們走了之后,我就想著是去了哪里。進了有錢的人家,成了城里人的一縷精神。我相信它們記著我,想著我。它們會在城市的許多地方找我,卻看不見我,我在水上,像一只孤零零的小魚,尋找那份只有城市才有的氧氣啊。可是母親只叫我在船上等待,說街上的東西她會帶回來。結果總是令人失望,魚徹底地走了,母親舍不得花錢,說適合的東西不多,帶的油、鹽、豆腐乳之類,于我來說,一點也激動不起來。倒是記得城里有個和母親差不多的女人,有一陣子經常到船上來買魚,新鮮些。一來二往就熟了,有時開點玩笑,說是叫我做她的干兒子。這當不得真的,我也并不是那種可愛型的小孩,與她相距十分遙遠。也不知什么緣由,后面她就再不來了。不知是生病了,或者是厭膩魚了。這不需要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希望她來。希望看看她那城市的笑臉。希望聽聽她那大模大樣的玩笑。然而一切隨著河風的吹拂,干魚一樣的枯了。我只是城市的一個擦邊球,不要期求太多的曙光。

我們不打魚之后,離常德就遠了,在往下七八十里水路的小村過著干澀的生活。可城里的影子每年春節的時候還是要冷不丁跳出來。親戚們很忙,也很窮,只有這時才往來一番。父親三姊妹,他有個大姐,我喊的也是伯伯,住在十二里遠的叫青山的地方。每次她一來,就會談到常德。后來我慢慢知道,她很早嫁過去的那戶人家,原來是在常德東門上做生意的,算是過得去。大概是遇上一場什么戰火吧,不知是不是那次震驚全國的抗日保衛戰,也沒說清,反正她的家境一落千丈,男人沒了,店鋪燒了,她便帶著幾個孩子回到了老家。等她走后,我依舊久久地惋惜,要不是一把火,我們有著多么體面的城里親戚,也可以走動到另一個世界。母親卻在背后說,別聽胡說,她是童養媳過去的,一點位置也沒有。我便不再摻和。倒是女伯伯的大兒子給我帶來樂趣不少。他的年齡較大,和母親不相上下,我卻只叫他表哥。他是個瞎子,給人算命,講話很直脫,說我父親的命苦,說母親的命好,特別是晚景好。然后又說我有出息,好像與什么文曲星有關,那時我根本沒想到以后會長年與文字糾結在一起,只問:“能不能到常德去?”他說:一定能。我心里特高興,不打魚了,我的船兒還是要朝著那個方向。

再過幾年,傳來一條好消息,有個有點淵源的人在常德某個地方落了腳。這個人姓曾,曾經在我們船上幫襯著打魚。最初,他本是個流浪兒,母親很憐惜,把他介紹給了伯父,當了個掌艄的。那時,一家人對他很好,連我都有點朦朦朧朧的記憶,只是和伯伯的關系緊張些。于是很多人說這下我們也會跟著發達。母親很驕傲,卻不說什么。伯伯很失落,過去是有眼無珠,像是經過某地,無端失去撿拾金子的機會。然而等了一段時間,曾哥說是要來的,一直未來,等得人心灰意冷。一個個感嘆起來,人的臉一闊就會變,世態炎涼。我便說:咱們可以主動去呀。母親說:我們又不會餓死。她一直是那么有骨氣,把面子看得比什么珍貴的魚也重要。可我還是想去。姐姐悄悄對我說,想去就偷偷帶我去。我的膽子可沒她大,不敢。當人們就要遺忘的時候,曾哥卻又來了一次,打了個轉身立馬走了,也不知道他從事的是什么行當,境況如何,一切是謎,可大人們猜測都沒了興趣。他一走,母親即唏噓:人家也為難呀。后來再沒有這個人的消息。

現在,每每想起這些事來,我會心血來潮地想在城里尋找些什么。比方母親那時賣魚的地方,女伯伯家住的地方,曾哥是不是依然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然而,只有空氣在流淌,只有夢里依稀,只有城市在真實地活著。城市也許知道這一切,可是它什么也不會說。城市裝著古往今來,因為它的緘默,而顯得更加厚重。它在等待著你的詮釋,你在詮釋中找到自我。你的自我只是它極其微小的一部分,它也許裝著,也許策劃著,卻不當多大的事,忽略不計。那么,我來到這座城市,可能不光是因為讀了許多書,不光是什么分配和調動,而只是尋著它的暗號而來的。城市和每個人都單線聯系著,這種聯系有的人聽懂了,有的人沒聽懂,有的人沒聽到。我不知我是否麻木,我想城市很早就有了預言,我這么一個平凡的人,將在這里度過幸福的一生。而明天呢,也許某一滴露珠降臨,某一個哲人路過,城市會對它們說的,已與我無關。城市對我說的,早已足夠消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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