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鄉村到城市:一路疼痛
- 盧年初
- 2497字
- 2020-06-05 19:17:01
吃在食堂
在飲食上,我自覺是個很難侍候的主。不是奢侈,不是精致,而是偏食。除了素食外,葷菜能吃的沒有幾樣,而海鮮一律又排斥在外。加上早年胃病纏身,禁忌更多,生冷之物,概不相親。我能夠消受的還在源頭,還在幼童期,要吃善消化的;還在村莊,白菜蘿卜和豬肉鮮魚。我的飲食之命一直沒有長大,沒有跟著我進城,而只是在縮小,龜縮在一個膽怯而自我的天地里。凡此種種,外人接請,便多了幾分困擾。我倒知趣,一般不出入高檔餐廳,居家被迫著質樸簡約。
然而食堂還是要去的,除了方便,它的大眾化,還能將就應付。食堂的菜點,帶有時令性,簡單便宜,面對著參差不齊的欲望,顯示著包容和公平:再能吃的也只能點到為止,不能吃的也能解決溫飽。由此,我富貴不起的飲食之疼,倒能減輕一點,倒成了優勢,而一旦離開此處,便會失衡,人間珍饈美味,全被人占去,不免枉來世上一趟,隨之而來的是沉沉的暮氣,好像自己垂垂老矣,與所有的美好都是緣分散盡。
大學畢業分配在一所師范學校工作,年僅二十,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前途一片光明,所有的心思花在工作上,才沒有精氣神自己開鍋火,吃食堂去。食堂是我的家的一部分,我依賴著它,像依賴著特別能干事的保姆。同樣是一手提開水瓶,一手拿著飯碗,可感覺與讀書時完全相異,教師的窗口是單獨的,根本用不著排隊等待,這就是參加工作后的尊嚴。所有不快的記憶一去不復返,寬大無邊的涼颼颼的食堂,眾多潲水缸臭兮兮的食堂,人山人海推來搡去的食堂都成溫馨的歷史。從此時起,我成了在食堂就餐的一個幸福的人。我每天吃得很飽,因為遂心,因為從容。于是很多人說我養胖了。我便熱愛食堂,食堂是胖的,我才是胖的。那時的學生小不了多少,關系上沒什么距離,有一次見兩個女生擠得不行,居然自告奮勇地替她們在教師窗口打了飯菜,一直被同事們當作笑料,說是食堂里也有“英雄救美”呢。
接著,我在城區的一所重點中學工作。這里的師生更多,教師有專門的小食堂。這里的環境更加舒適,寬松,清靜,光潔。管食堂的是我的一個學生家長,平素接觸多,偶爾也會嘮些相關的事。小食堂不掏錢,記著賬吃的,很不好管,個別家屬也想跟著占點便宜,老師本吃不了的,會有人代著吃,而且理所當然的架勢。你嗤之以鼻吧,那是自認清高,或是小題大做,小人物本是從生活的細枝末節打起算盤走的,而吃又是個洞,是個包袱,說有多大就有多大,有辦法做小點當然是件好事。食堂是一種待遇,一種福利。而吃小食堂的這些享受又是建立在學生大食堂的利潤上的。我的心里好像是在飯菜中吃出了一條蟲,毛滑滑的。我便偶爾也會做起與食堂有關的夢來,在某個角落,有什么食物在咬、在糜爛。
在學校工作時段,吃食堂還有兩個插曲。一個是一九八五年期間,我和妻子處于熱戀階段,常常去她家叨擾。岳母一家忙于工廠里的工作,做家務的人少,便多次領略那里食堂的風味。就餐的人顯然沒有學校多,也沒有桌椅板凳,全是一家家端著飯菜回家去吃。單身漢用的盆子大,飯、菜、湯全在一起,就在食堂邊站著享用。近處有個籃球場,一些不著急趕班的人在投其所“好”,場邊的人一邊嚼著飯粒,一邊吆喝叫好,很是熱鬧。我還不敢湊得很久,生怕作為工廠女孩的男友也被人當作籃球盯賞。只是打回的飯菜挺好吃,油水足,叫人念念不忘。妻悄悄說:這說明廠里的效益非常好。還有一個插曲是一九九〇年春上,我的胃出了問題,在第四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醫護細心周到,只是吃成了問題。開頭幾天還好,吃不得多,吃不得硬的,醫院食堂的稀飯很糯,喝進去很是滋潤,而饅頭沒摻泡打粉的,用老面發的,綿綿上口。等得幾天,肚子耐不住了,好像有一群餓虎關著,等待著佳肴的救贖。然而我只期待家人從遠遠的地方帶來。麻煩也好,涼了也好。醫院食堂的菜我不想吃。理由簡單,也許食品衛生最過得了關,心里卻總迷糊,往來的病人繁多,生怕有什么傳染。醫院里妻有兩個同學,平素要三班倒,基本上吃在醫院,卻滋養得白白嫩嫩,我大為不解。
后來轉行到了某個綜合部門,中午一般不回家,吃的也是食堂。不說飯和菜的問題,只說這批食客比起前面我經歷的一些地方來,難招呼得多。要求高了,不但是飽肚子,還要講味道。三天兩頭會提什么建議,有的還很具體,到哪樣菜,哪種弄法。食堂的廚子便很被動,敷衍了幾次,便變得麻木,我行我素。干部就把意見提到領導那兒。領導心里有愧,他們常常在外面應酬,不知食堂的味道究竟如何,只得指示一定得辦好。執行的人聽了也為廚子們不平,嘆道:眾口難調,小干部變成大干部才不會有這意見了。
后面我果然成了一個大了點的干部,在一個單位主持工作,切記著要為老百姓著想,把食堂辦好。自己辦不是條出路,前面的事實早已證明。找人承包。最先的一個主兒和單位有點淵源,很看重面子,看重口碑,味道果然不錯,反響很好。近鄰單位的人來了,周邊門面的人來了,紛紛要求搭餐。我覺得臉上有光。好景不長,不久經營者便主動要求解約,說成本高,虧不起。我們再給了點補貼。延續了一段時間,那人還是狼狽逃竄。接下來的承包者平平淡淡地度過了幾年。第三個干了兩年,普遍的反應是吃后肚子容易餓,有話說得難聽的,說還老喜歡打屁。管后勤的同志,不斷地磋商,而對方的態度出奇的好,就是食堂水平不見起色。想解約吧,對方不肯,還亂來不得,而今的事兒,盡量講和諧,否則是自討沒趣。這期間,我到食堂吃得還有心些。干部不去食堂,可能是味道差,領導不去,還附有作風問題。去了還得在簽名的地方顯露一點,搞出聲響來。尤其反映差的時候,更要帶頭吃,有點有難同當的悲壯。事實上,到外面的館子吃油膩了,吃喧囂了,到食堂里過濾一下,是種難得的解放。每次一去,悟性高的機關人員,總是幫著加上個把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得邀呼幾句,見者有份,打打哈哈。這個承包主走后,留了個過渡期,認真調研。這期間,臨近中午,機關干部又六神無主了。食堂是個到時候必須讓人想到的地方。后面聯系了下屬一個單位聯辦,市場擴大了,效果看來似乎別有洞天。
而今因為工作的調整,上班時日不多,與食堂的距離遠了,卻時常想念,那可是一個慰藉蕓蕓眾生的地方,隨性,自在,平和,不用寒暄,不容選擇,吃得多么純粹,那才是真正的食物與腸胃的對話,不說愛與不愛,只說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