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鄉村到城市:一路疼痛
- 盧年初
- 9字
- 2020-06-05 19:17:01
一些有點疼痛的店面
診所
我生病了一般不上醫院。那里花費的時間長,而且喜歡廣泛鋪陳,甚至小題大做,一個部位的問題,會叫許多部位受教育。我喜歡上診所。診所具有親和力,入題也直截了當,有點像而今的家長請家教的范兒,自我,感性。我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一向心灰意冷,總是懶于訴說病史和忌諱,而診所以及它的主人,總視你如故交,當你的活檔案,這種心照不宣,似乎帶來的不僅是簡便,而且是與人為善。
我這么多年上診所又固定于一家。診所也就是個解決小問題的地方,圖的是熟門熟路,一扎進去,也就再沒有改弦易轍的意思。但診所的醫生卻更換了幾次,我就像個接力棒在他們間傳遞著。附近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心甘情愿地讓脈搏抓在他們手里。一個診所是一個區域不能忽視的地方。人是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活著的,睜著的眼是為那些歡樂滿懷的日子,閉著的眼是為那些愁云密布的日子。別看那只眼是閉著的,其意是少見為妙,一旦有了痛癢,他們找得到去排解的路。
最先接觸的醫生是個單身女人。她的醫術其實并不適合我,是以婦產科見長的。有一次我家屬聊起一個在大醫院上班的同學,她還跟過她的班,這增加了一點關聯。她是那種波瀾不驚的人,長相平淡,為人隨和,容易相處。而我的病也是平淡,一是易感冒,二是腸胃淘神,稍有醫術,也能將就應付。我的腸胃很年輕時就出了問題,胃出血,這樣口服藥物有諸多限制,為了保重,我的做法更左,幾乎有了什么情況,一律用點滴接待。她的視力些微有點近,卻竭力掩蓋,一次性入針的成功率也還高,我便也不戳穿。她用藥很重控制,說用多了不好,容易形成抗藥性。她舉她自己的例子。她的腸胃也糟,卻很少吃藥,只是注意飲食,多熬粥吃,胃病在于養,在于補。我笑道,要都這么著,診所會蕭條。她也笑道,這也好嘛。
有一次給我治病,她可慌了神,一個拉肚子,用了三天藥,沒有轉機。她也不回避,當著我的面,給她哥打電話。她有些自豪,她哥在廣州開得有診所,醫術甚高,賺錢也不賴。她哥在電話里給了一個藥方,果然見效。再次見面,我夸獎了幾句,她的臉分外紅潤,一個有靠山的人,尤其在其露招顯靈之后,那種快樂是多么地敦實啊。
她結過婚的,沒得幾年,不知什么原因離了。她害怕時光的流逝,越老找對象越掉價。我覺得她像得了一個病,再婚的病。前前后后約見過很多,有公務員,有醫生和老師,也有做小老板的,都沒有認真處多久。有一陣子,她告訴我,這回是正兒八經的了,是個年紀略大點的小領導,身體好,薪水也還不錯。偶爾往她那兒路過,還真看到一個嚴肅拘謹的面孔,他們一起小鍋小灶了。但是過了一段,我再去門診,那早成了往事。她還不斷怨我,這么好的朋友了,一個對象也沒介紹過。我只能苦笑,接觸面窄,眼中無貨呢!況且,她有所不知,那全面撒網的策略,在小區產生了不小的反響,都說醫生嘛,總把這方面的事看得很淡。她難得找到屬于她的良藥了。
她后來去了廣州,我以為是給她哥當幫手。不是的,她哥回來接手她的診所。我的惋惜轉變成喜出望外,如同丟了小芝麻,撿了大西瓜。她說把我的情況托付給她哥了。我不明白自己是個包袱還是什么奢侈品。我對她由衷感激。
新的醫生輪廓中可以看到他妹妹的影子,做派卻迥然不同。他斷病是說一不二,不用質疑;用藥如韓信用兵,多多益善。如果不是有以前的先入為主,即那次隔空打穴般的診治,我甚至懷疑他不過是虛張聲勢,以牟利為目的。他很會渲染氣氛,經常宣講在大口岸救治的一些個案,那種眉飛色舞,神乎其神,常會令你為一點小病來就診而大呼慚愧,太委屈他了,殺雞焉用牛刀。
大氣的醫生從來不操持小事。他的愛人白白凈凈的,一張菩薩臉,注射輕描淡寫,柔中帶剛,很受患者贊譽。后來,他的兒子也跟著歷練,做些跑腿打雜的事,據說也是讀過衛校的。這兩個人看他的臉色行事,時不時卻要臭臭他。他喜歡海闊天空,由醫及彼,認為世上的一切都懂得多,尤其扯到政治經濟一些重大領域的事兒,也是如數家珍的擺眼。其他的人聽了心里明鏡似的,卻不道破。只有她娘兒倆敲打說:這水平,這覺悟,可以上北京去了。
在他治診期間,我有了點小職務,些許享受了些格外關照。門面并不寬,卻在屋后隔出個簾子,剛好放得下一張床。每次來吊水,他總會叫我在這兒躺下,似乎與外面排排坐的人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他說給我用的藥好些,我不反對,領情卻難,藥費也多些嘛。他的忽悠叫人熨帖,比方治感冒吧,把你的癥狀一問,會立馬說:打兩針立竿見影,包管不影響你的工作。過了兩天,效果不顯,他又說:你得注意休息呀,身體是工作的本錢,不然這回的病拖久了。再過兩天,還未絕跡,他便說:干脆在家躺兩天,看單位的工作怎么轉動,不在現場才能弄清哪些人不看你的冷。瞧瞧,他在教我如何做管理,可我是來醫病的呢。
診所的生意比以前紅火許多,社區給頒了一些先進的牌子,人們便想起他的妹妹,問在外闖蕩得怎樣。他說好呀,什么都有了。不知是誰勸他也該過些日子了,該買輛小車,出診也方便。他一直不買,他說,如果真有要上門的,必有車來接。他從不忘記自己是個有層次的醫生。然而有段時間觀念改變了,碰到開車子過去就診的,總要詢問、觸摸一會,看和哪種人買一個檔次的好,而不是重的什么牌子。這大概是三年前的事。車子一買,兩口子便離開了,我這才知道他們過去都是有單位的,而今鄉鎮衛生院又返聘了,便要回去保那個飯碗,他需要往來奔波。他把診所交給了兒子。他很精明,常常抽空來坐一坐,讓人感覺不到他離開,還在坐鎮,還像一件博物館的珍品,依舊神秘地盛開。
我的疾患又由他兒子拿捏了。年輕人的技藝自然有所稚嫩,只是我舍不掉這診所的緣分,舍不掉在他們的親緣中流淌。反正依樣畫符,也無大礙。偶爾年輕人也有茫然失措時,我便寬慰道,該如何如何,好像我成了名醫生。來吊水的人還是有一些,只是熱鬧少了,用假寐打發難耐的時光。來陪診的人等得膩了,會到對面的游戲室打上幾把。也不知是否合規合法,反正時關時開,游戲捉上了迷藏,像病毒在體內的出沒。而左邊是個打字室,挺有名氣的,許多單位忙不過來的,常會把東西拿過來。我把自己藏得很深,不愿意碰到一些熟人,治病不是件丑事,也不見得榮光。那打字咚咚咚的聲音,從來沒這么清晰過,如同打針;而那些靈光閃耀的字,如同一滴滴肩負重大使命的藥水。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富于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