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鄉村到城市:一路疼痛
- 盧年初
- 2430字
- 2020-06-05 19:16:59
必須往鄉村奔走的一些日子
城市是村莊的天空,從鄉間出來的人是天上的星星,有時還得摘回去。
在城里工作的人便犯了難,也許身上并沒有什么光彩,也許只是表面風光,但鄉里人不信,城里人都是有見識、有本事的人,就那么九牛一毛,也是一縷閃閃的溫暖,除非你變了,你忘了本,你拋棄了村莊。
于是出來的人們,常常祝愿其中出一個月亮,跟著行走,跟著光芒。可惜我的老家卻很寒磣,出來的人少,而且缺乏重量級。我們常常無顏以對。我們像是一批被老家挑出來的選手,參加一個集體項目比賽,結果輸得一敗涂地。我們浪費了期望,除了沮喪,還有光陰虛度的追悔。
大概是六年前,我先后兩次參加老家的活動。一次是母校的校慶。我沒有什么能耐,只是作了些宣傳推介工作,母校卻記著我的情,叫我在大會上作為校友代表發言。那是最糟糕的一次講話,用的普通話,用的稿子,不像個回家的人,我的聲音已經陌生。我是嫌自己分量不夠,有些拘謹,而這種講究,便是一種生分了。那次我在母校流連很久,連讀書時的教室也還蹲守著,像個冬天的老人蹲守著,不是為了等待,只是為了曬曬太陽。這時,除了親切,便是心痛,設備設施相比城里有天壤之別。我認得這方面的一些朋友,他們升級淘汰的東西也還管用,便對校長作了某些承諾。校長像個得了獎的小學生。我很慚愧,我永遠是這里的學生。還有一次是參加村里水泥路貫通的剪彩儀式。我本不想回去,倒不是村里層次低,那畢竟是我摸爬滾打的地方,只是那條路很窄,也不長,還搞個剪彩,未免有些過了。可不回去不行,母親也是村里退職的老干部,不去她臉上無光,于是也便“衣錦還鄉”了一番。母親了解我的隱忍,連聲說以后不再麻煩。我有點不好意思,解決不了什么麻煩才是從這走出去人的尷尬。
老家的一些私人活動也得回去。除了本家一些親友,還有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家里有事也得捧場。我居的城市離老家不近也不遠。遠了,人家驚動你,會有歉意;近了,到了場也不顯珍貴,出門在外的人,我是最佳邀請人選。我可以編出種種理由應付他人,但要說服自己可就艱難干澀。母親常想把我的人情搭過去了事,那些人往往不收,說收母親的一份便行,不必立兩個戶頭。你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然而一旦我過去,他們便喜之不盡,說不是要人情,而是撐面子,會給你捎回許多帶土樣的東西,菜油、花生、蠶豆、橘子以及暖和的棉被之類,加起來會讓你有一種感覺,自己來的心意表達少了。這么來來往往,困頓少不了,因為真正溝通起來,說話行事畢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趣味是不多的,可依然還得堅持,還得表示一種全神貫注、高度熱忱的堅持。因為人家的一切都是張弛有度、進退自如的,不要以為是煎熬著你。比方他們漫不著邊地夸獎你時,會心平氣和舉一些不戀舊的例子,某某的老人老了,喪夫都找不到,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那是自毀來路。啟發和抬舉摻雜著呢,倒不是嚇唬你,是提醒你,他們有他們的價值,他們是這方土地休戚相關也一呼百應的人。這中間,我倒是有些遺憾,兒時的玩伴和一些同學有什么事卻從來不通告我,事后再問起,那些人往往說自個沒什么臉面,也就不想攀高枝之類。我不是高枝,也不是星星,甚至連螢火蟲也不是。我們的某種陳舊的觀念在村莊依然留存,喜歡把人劃等,喜歡把自己束縛在卑微里,以致無法飛翔。
每年還有兩個日子,我可能會往鄉間奔走。過春節。姐姐去了海南,生發出了一大家子,隔得幾年,會回來團聚一下,那時便會熱熱鬧鬧、喜氣洋洋地把老家那不大的屋子鬧翻天。現在城里的年貨應有盡有,事前,妻子會三三兩兩地帶呀托的,母親也挑剔起來,次數多了,連粉絲、紅棗、面條,她都點起牌子來,嗨,是把城里的春節移到了鄉里。大部分春節還是在城里過的,把母親和繼父接過來,也就少了個兩頭準備。還有清明節。老了的人就貼在那塊土地上不動了,接也接不來了,他們變成泥土,長在花里,長在草里。我和妻的生父都走得很早,在出城往南的一條線路上安息,這不知是不是冥冥中他們搭的橋。我們先落腳檀樹坪。岳父的墳遷過,鐵路,高速公路在周邊盤旋,在這現代文明巨大的翅膀下,他像一片散落的羽毛。他不會寂寞,鋼鐵澆鑄的歌唱,對地面的人是祝福,對地下的人是祈禱。妻的一家離開村子很早,認得的人極少,但稱呼她姑姑姨姨的,多得像路邊的野草,交往一少,身邊的草也是野的了。在我的老家高盧家村則不一樣,在墳山見到的熟人比春節不期而遇的還要多,都是來報到的。妻子怕鞭炮炸著,可每次母親準備得都很充分,還有震耳欲聾的沖天炮,她說,這一放,地方上的人都知道你們來了。清明時節多是細雨紛紛,加上煙霧裊裊,渲染了先人們出場的背景。我感到是他們在表演,他們在講述,而地面上的我們只是觀賞,傾聽。我突然想起了1973年的父親,在縣城治病的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刻,他嚷著叫人快拖回鄉里。他不想死在城里,不想死在陌生的地方。我在城里生活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講講這里的事情他愛不愛聽。
我還想記述一下前年的一件事,我工作的區域出了一點狀況,有個案子涉及許多人,包括和我過從甚密的一些人,關于我的謠言也是隱約四起。為了母親心安,我早就講明自己的情況,可是鄰里不斷地詢問,她也焦慮疑惑起來。母親給妻子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多,又沒什么事,只是末了漫不經心地問問我的去向。我的姨姨有天深夜打電話來,說是做了一個夢,夢的內容就不用說了。我便回去了一趟。那一次老家的人認真地接待了一趟,有一個堂哥慷慨陳詞:要多回來,你以為真的需要你們回來幫什么忙呀,看到你們活得好就好。那次我還真感動,鄉里的人而今也海闊天空,站得很高,想得很遠了。
我們這些人,在城里待久了,在利益中盤算多了,和人的交往便生出凄惶,沒有人走動吧,感覺不到自我的存在;聯系的多了,又害怕負擔,老怕別人有所企圖。當然,面對老家,感慨自然不同,有的多是報效,是光宗耀祖的沉重。這和鄉里人內心深處的自卑又何嘗不是一樣的陳腐呢?別以為就你肩負著改變一切的使命,行使自己的責任便問心無愧。回去吧,回去的本質只是傳遞一種信息,一種情感。也許,你毫無所為,一無所有,你依然是村莊的一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