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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抵達城市的疼痛

城市在鄉村的眼里,說不上是海市蜃樓,也是山高水長。這里的遙迢,指的更多的是心靈的距離。鄉村愿意居住在自己的僻陋與卑怯中,高貴在自在里,若是讓愚鈍淺薄暴露于前,便是最大的壓抑。許多鄉里人有親友在城里,卻不愿多聯系,不愿巴結叨擾,不愿丟人現眼,說是人窮志不短,爭一口誰人不知的骨氣。還有一個嘴上不明白說的理由,太花錢。進了城里,就禁不住誘惑,就想帶點什么回家。可回到家里,發現城市是帶不走的,白白把錢留在了那兒,跟著回來的只有是否劃算的自嘲。然而城市,又總是鄉村最后的靠山,遇到解不開的疙瘩和過不去的坎,扭扭捏捏還得尋仙問道。

很多年前,我是鄉村投到城市這汪湖水中的一粒石子,想問問水有多深。我無所作為,沒有弄出什么聲響,卻留了下來,回不去了。許多城里人就是這么來的,由打探消息的,變成了打前站的,似乎等待著鄉間什么的到來。羞怯的鄉間很少能來。該來的也步履蹣跚。我的能耐低微,鄉間的體諒成就了我的出息。無所不能的城市啊,我只是你的一縷小小的嘆息般的呼吸。找工作的幫不上忙,借錢起屋的幫不上忙,分低讀書的幫不上忙。也許只有一件事,我沾了城市的光,萬一哪個親人生了什么鄉間治不了的病,可以幫助跑跑腿,而且責無旁貸。

我參加工作的時候,外婆有了六十五歲。我很想她來,看看外孫怎么個活法。打小時候,她一直很寵我,很期望我,我不能有多大的回報,卻想著給予力所能及的慰藉。但是她不來,說不用來也知道城里是好地方,是什么都有的地方,是離開了吹風刮雨和污泥濁水的地方。其實,外婆是怕麻煩我,怕自己年老不省事給我丟臉。我便巧說鄉里也是好地方呢,城里許多方面還是鄉里供應著的。外婆總是不聽,為的自然是不來。而一九九五年秋天的某個日子,她不能不來。那時,她已七十七歲。吃飯的時候,菜葉里面裹得有一根像針一樣細的篾棍子,一不留神刺著了喉嚨,疼痛難忍,幾天沒能進食。她的鄰居給母親打電話。母親正好待在我這里。我和母親風風火火地去了,盡量地夸大病情,說只有城里才能速戰速決。外婆將信將疑,卻也依了。外婆住在賀家山,來回也只兩個多小時。一進醫院就照了片,開了藥,外婆很忐忑地住在我家里。那時兒子八歲了,每天按時牽她下樓,到樓下的診所打針。外婆的身體很好,一向不把小病當事,很少用藥,效果特別快,兩天過后,奄奄一息的她,多了不少生氣。由于喉痛,外婆很少說話,卻對周邊的一切非常細心地感受著。怕她多慮,我們的內心惶恐,在屋子里很少高聲談笑,吃飯時也不朝她多望,只顧吃自己的,把一切弄得自然些,舒展些。外婆住了旬余。她老人家活了八十七歲,離世的時候還說我的歌唱得好,說是在城里聽到了的。我一點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時陪她看電視來著。也許是聽了那里面哪個歌唱家的聲音吧,老人們善于把美好的東西幻化給很是憐愛的下一代。也別管這些了,只是了卻了一樁心愿,讓她進了一次城,一根細棍子的罪惡,也算促成了一件幸事。

相比之下,母親的忍耐勁差一些,稍微有點小恙,就神經兮兮的。母親說是從外公那里遺傳,對什么都那么敏感。外公走時,我們很小,那就以母親說的為準了。印象中母親來城里治過兩次病。一次是一九九八年春節。那年我們也在老家一起過年。初一那天,鄰里有拜年的,敬了幾個蛋糕茶,一人未吃,母親嫌浪費自個吃了,到晚上便發作,沿腰際輻射疼痛。第二天弄到了城里,到六醫院看了急診,膽囊炎。打了止疼針,病勢一下去了不少,母親堅持不住院,只白天在那里打針。治療完畢,醫生反復交代,盡量不吃雞蛋。她依然我行我素。不是不怕,是嘗試了幾次,沒事。而繼父是個霸得蠻的人,又支持她吃。只有當著我和妻子的面,她才說從未吃過了,像個說謊的孩子。

大概過了幾年的某日,鄉里突然來電話,說母親得了大病,床也起不來了。這次一來就住進了四醫院,母親連反對的力氣也沒有。主要的癥狀是只能躺著,站起來就心慌目眩。后來確診叫椎基底動脈供血不足。治了兩周,母親覺得好了,花了兩三千塊錢,舍不得,沒和我們合計,就擅自出了院。然而,住家只有兩晚,又回到了醫院,這下安分了,直到醫生許可為止。母親帶了藥回去,從這以后,每逢出現類似癥狀,立馬找村里的醫生用針。她成了自己的醫生。她很高興,說不用動不動到城里,掛號得排隊,在醫生門前就醫還得排隊,太耗時候。事實上干這些事都是妻子忙乎,她只是在一旁等待。母親怕人笑話沒有見識,來城里干什么都悶聲悶氣,先要在一旁看一看,聽一聽,才會走上正途,所以總是效率低,隨之便煩,在城里活得蹩腳。

母親第二次住院,碰巧姐從海南過來,也就侍奉了一陣子。姐姐一家人去海南二十多年,在建筑工地上做的豎焊,在那里買了房,安了家。母親病好后,趁著機會她在這兒也治治血吸蟲病。多年以前,這兒是血吸蟲嚴重的疫區,五十歲以上的湖區人好多都有。這種病除非不得,得了就像影子終生相隨,趕不跑。影子大部分時間沒有感覺,偶爾你會覺得腿軟,便是提醒。隔得幾年,必須要醫一次,血吸蟲傷害肝臟,不予理會的話,慢慢會導致肝硬化、肝腹水。這是屬于這塊土地的疼痛,也只有這里才有最好的療救。海南那邊擅長的醫生少,每每隔幾年姐要回來治一治。姐永遠走不出家園,血吸蟲是烙印,也是召喚。每次來她都要在老家治。我勸說來我這城里,她不。她是不想沾我的光,到這里治我不會叫她出醫藥費。這回躲不掉了,反轉來又來陪她的母親如是說。治這病習以為常,大家都很樂觀,當是一種療養,一次走親訪友。

親人們的疼痛就這樣慢慢緩解,消失。這不光是親人們行走的路,也是疼痛行走的路。我站在這疼痛的終點,只是一個忠誠的信使,閱讀著,傳遞著,將震顫與呻吟輸送給城市的神妙。給一切畏縮以尊嚴,給一切疼痛以撫慰,城市在終結著,它是大地的寵兒,有驕傲,也有責任,恭聽萬事萬物生命的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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