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相對的，有光明的地方同樣也有黑暗，黑夜之后必將迎來黎明。或許，在人生中，我們會經歷無數個不眠的夜晚，但是不用擔心，黑夜總會過去，黎明也總會來臨。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就像世界沒有人類登不上的山一樣。

大海蔚藍而寬廣，是無數冒險者向往的地方；但是，大海也是無情的，其中充滿了無數的磨難和風險，稍不留神就能奪走人的生命。沙漠看似是不毛之地，幾乎沒有生命能夠存活，但是沙漠中卻有綠洲，那里的生命比其他地方的生命更頑強、也更有力量。如果幸福是繁花，那么在這繁花的下面一定埋著許多尸體，正是那尸體的養料才使那幸福之花如此燦爛與茁壯。

我們不能用一種眼光來看世界萬物，畢竟黑暗與光明是共存的。我們既要看到生命的幸福快樂，又要看清生命的艱苦磨難。那令我們最幸福的往往也曾令我們最痛苦，那令我們最開心的往往也曾令我們最憂愁。看似美好的東西，往往隱藏著巨大危險；我們看似最困難的事情，往往也能用最簡單的方法來解決。心若在黑夜，決不能忘了黎明。

1.航船的港灣，心靈的歸處

從馬賽港出發，乘船起航。

強勁的海風將云朵吹散，天空中只留下一片深藍。太陽像是這藍幕中的一顆白球，格外耀眼。萬里晴空，萬里海面，乍一看，天與海都是藍色的，兩者在遙遠的天邊連成了一線，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早到的暖流，在船底緩緩涌動著，船的周圍升起了薄薄的霧氣。在那氤氳的霧氣中，檣桅輕輕地搖晃，像是正在起舞的白衣仙女。

啊！燦爛的大海！輝煌的大海！你像是披上了無數翎羽，波浪層層，為那龐大的船只提供著無窮動力。波浪催動著航船，這是大海最光輝燦爛的時刻，此刻它的耀眼能夠壓倒一切對象，包括那熠熠生輝的太陽！從這偉大的一幕中，我想起了以往的歷次起航。

不知有多少回，我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懷著同樣的耐心等待黎明。我沮喪過、也迷茫過。在那沮喪的大海上，我看見那迷人的太陽從海平線上露出了笑臉。真正的曙光已經來臨，而我是這重要一刻的第一位見證者。然而，即使是黎明的曙光也無法安慰這沮喪的大海，它依舊無法平靜下來。太陽漸漸升起，我的鬢角汗津津的，身體也變得虛弱無力。船上的生活令人眩暈，我只能聽天由命。

海風呼嘯，波濤如怒。洶涌的海浪擊打在船身上激起了高高的浪花。那浪花的飛沫沖刷著甲板，帶來一股新鮮的咸腥味兒。螺旋槳瘋狂地轉動著，就像是被風吹動的風車。

此時此刻，我大汗淋漓，魂不附體。這危險的時刻讓我變得脆弱不堪，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人類是何其渺小啊！

為了安撫自己，我躲進狹窄的船艙里，用被子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我感到天旋地轉，枕頭上的腦袋痛得幾乎要裂開。

海上的風浪折磨著我，盡管今夜月兒圓圓，光華皎潔，盡管月光的清輝灑在甲板上，帶來了別樣的風景，我依然無動于衷。我甚至不愿走出船艙，又怎么有心情去觀賞外面的一切呢？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著海浪襲來，重復著那令人無法忍受的眩暈。海水訇然涌上船舷，驚擾著人們的身心。我感到異常憋悶，以至于即將窒息。海水涌上來，又跌下去，這種起伏感使人非常厭惡，現在的我最想念那堅實的大地。我還能在此刻做什么呢？我只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盡最大的努力來安撫自身的不適。我不禁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在這廣闊無邊的大海上，我究竟是什么，算什么呢？也許，現在的我更像是一個隨波漂流的軟木塞。呵——我是一個可憐的軟木塞，只能任憑風浪的拋擲而沒有任何左右自己命運的余地。

我只能憑借美好的想象來自我安慰。順其自然吧！忘記波浪，忘記大海，忘記軟木塞！讓我品嘗無念無欲的快感吧！讓我化作一個沒有任何思想的物體吧！

我的旅行還在繼續。新的一天開始了。清晨的空氣帶著絲絲涼意，使我感到特別涼爽。水手們起得很早，這會兒，他們正在用吊桶打來的海水沖刷著甲板。之后，他們又打開船艙的木門，讓陰濕的船內得以通風。我睡在客艙的床鋪上，只要稍加留心，就能聽到外面的響聲。現在我聽到的是硬刷子刷木甲板的聲音。那激烈的沖撞聲攪得我心煩意亂。我想要打開舷窗呼吸一下外面新鮮的空氣。然而，海面的疾風吹到我那流汗的前額和雙鬢，頓時感到刺骨的涼意。于是，我不得不關上舷窗，然后繼續躺在還算舒適的床上。

噢！我不禁在心中感嘆：在抵港前的這一段旅程，真是顛簸得可怕！在這逼仄的空間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我總是會產生無盡的幻想，我的眼前經常會出現那些旋轉的畫面。在白色的艙壁上，我能看到那些映在上面的旋轉的倒影。看久了，我的眼睛又脹又酸，禁不住流淚。

為了減緩燥熱和暈眩，我用一根麥管吮吸著冰鎮檸檬水。當那股冰涼滑過咽喉，我瞬間清醒了很多。從一種病態中，我慢慢恢復了活力。我知道，我將會在新的大地上醒來。很明顯，這就像大病初愈，一樣的歡欣鼓舞，令人感到幸運。

那夢中未見的種種景物一一浮現在我的眼前：

阿爾及爾

一夜的波浪，一夜的搖晃。

清晨夢醒，卻在海灘上。

高原，是山巒休憩的地方；

西方，是白晝消逝的地方；

海灘，是波濤沖擊的地方；

深夜，是愛意酣睡的地方。

夜似港灣，擁抱著我們。

思想要避開白晝來此休息；

光線要避開白晝來此休息；

憂愁的鳥兒要避開白晝來此休息。

荊棘叢中，暗影悄然……

牧場上泉水潺潺，

泉水邊牧草芊芊。

歷經艱險，遠航歸來。

海岸邊平靜非常，港口旁正好泊船。

我們看到：

風平浪靜的海面上，

候鳥和拋錨的小船正在安靜地休眠。

夜幕降臨，寧靜而友好的港灣向我們敞開懷抱。

——這時正是萬物入夢的時間。

2.相信自己走過的路

在阿爾及利亞北部的卜利達，薩赫勒之花在冬天暗淡凋零，在春天爭奇斗艷。在一個陰沉沉的早晨，下起了霏霏細雨。天空看起來十分倦慵、憂傷，但與萬里晴空相比又多了些許溫和。樹木蔥郁，繁花正盛，修長的小徑上芳香四溢。花園中有一汪平靜無波的水池，水池中一股清泉盡情地噴涌著，像是要迎合這雨天。遠處傳來嘹亮的軍號聲，那是戰士們在軍營中訓練發出的，鏗鏘有力。

不同的花園有著不同的風景，我喜歡到各地的花園中探尋，去尋找那令我興奮的新奇。在另一個花園中，我進入了一片人跡罕至的小樹林。這里除了動物的足跡，很少有人的痕跡。唯一令我興奮的是，在樹林的深處，一座白色清真寺熠熠生輝，它隱藏在橄欖樹的樹枝中，顯得十分害羞。若不是我留心觀察，可能會錯過這一道亮麗的風景。

直到我發現它時，我終于明白這原來是一個神圣的樹林。今天一早，身心俱憊的我拖著疲倦的思想和因相思而異常疲累的身體來到這里休息。我希望獲得某種洗禮，好讓我疲憊的身心得到救贖。換而言之，我只不過是想找個安靜的、風景優美的地方放松一下。

其實，我并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去年冬天，我也曾游歷過此處。那時，我看到紫藤那寒磣的光景，無法想象它在春日里曾繁花似錦。而此時非彼時，我看到紫藤那絕美的芳容，它完全變了一副模樣：紫藤攀附在樹枝間，它那成串的花球就像是一個個小香爐，花枝在風中搖曳，小巧的花瓣兒宛如落雪一樣飄落在金砂小徑上。

清澈的水池像濕漉漉的音響，潺潺的流水聲是一首極為動聽的樂曲；高大的橄欖樹相互依偎，像是親密無間的孿生兄弟；白色的繡線菊開在路邊，蜜蜂與蝴蝶在其間嬉戲。丁香成林、荊棘叢叢，玫瑰簇簇，好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如果有人獨自面對這樣美麗的春色，反而去追憶冬天的景象，那將是一件多么勞心費神的事情。而這正是我疲倦的原因。我的多愁善感和優柔寡斷讓我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因此，在這大好的春天里，在這萬物都精神抖擻的季節里，只有我是無精打采的。在一些時候，我會希望這里的景色能夠肅殺一些才好。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生命總是這樣，擁有著無盡的欲望，當我們正值冬天的時候，會渴望著春天；當我們真正走進春天，我們又會反過來追憶冬天。

在這美好的春天，美景盛情相邀，向著孤獨者展開了笑臉。然而，孤獨者的欲望像是激烈的火山，它們從未熄滅。在寂靜的樹林中，只能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潺潺水聲，而正是由于這孤單的聲音，使得周圍顯得更加寂靜。

我知道那水池居于何地，

并能從那潺潺的水聲中體會到清澈。

于是，我突發奇想：

我決定到那里去清洗我的眼瞼。

樹枝遮蔽著春日的陽光，

樹葉、林間的空地滿是清涼，

我熟悉這一切。

黃昏眨眼即至，周圍萬籟俱寂。

我在清風那輕輕地撫弄中出發，

我要前往那里，去尋找我心儀的對象。

那輕撫使人留戀，邀人入夢，但絕非情人間的愛撫。

夜幕降臨，泉水升起絲絲寒意。

在冰冷的水中，又泛起了晨曦。

我被凍得發白而瑟瑟發抖，卻不忘泉水的純潔。

往日里，

我望著霞光和萬物，

總能驚愕地發現晨曦里的一股香味。

而當我再次于晨曦中降臨此地，

用那冰冷的泉水清洗發燙的眼睛之時，

那晨曦的空氣中是否還能聞到這種香味？

納塔納埃爾，這一派陽光普照的景象以及這持續的炎熱給身體帶來的快感，你都想象不出。你想象不出那懸空的橄欖樹枝，想象不出那山巒和蒼穹，想象不出咖啡店門前的笛聲多么悠揚。

阿爾及爾是如此的炎熱，每天都是一派節日的氣氛，我雖然喜歡這里的景色，卻厭惡這里的嘈雜。所以我決定逃離這里，去更加令我神往的卜利達過上三天。現在去那里，我一定能夠見到那開滿鮮花的橘樹。

清晨，我獨自外出散步。在途中，即使我不去注意任何物體，那美麗的景色也會盡收眼底。它們那鮮明的美麗會迫不及待地闖入我的眼簾。即使我對周圍的一切未予理睬，但各種各樣的感覺卻不知不覺地在我的身上匯聚起來。它們像美麗的音符相互交織，共同組成一首美妙的交響樂。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興奮感越來越淡，這種感覺就像是夕陽放慢了下落的速度。

我希望找到一個合適的人或物，它一定要能引起我的愛戀，并且必須是活動的。只有這樣，才能驅散我那落寞的情緒。我不希望在還未發現任何令我感興趣的對象之前，我的激情便喪失了。激情是一個奇怪的事物，它一經固定，往往便會喪失活力。而我并不希望這樣。當我的激情轉瞬即逝時，往往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還沒有見過、品味過以及嘗試過。如果事情真變成這樣，那么我的生活將不再具有新鮮與活力。

我喜歡追逐正在流逝的東西，這種追逐的程度趨于狂熱，看似自由，卻又略顯混亂。在逝去的一天里，我做了哪些事情呢？不要心急，讓我悄悄地告訴你：

昨天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黃昏，我開始了一場久違的慢跑。我跑步登上了山頂，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個卜利達。我在山頂逗留了許久，大部分時間都在觀賞太陽。我看到夕陽西下，晚霞染紅白色陽臺。在無意之間，我發現了樹下的陰影和寧靜。夜晚，月亮升了起來，我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中，盡情地徜徉。我像是處于一個銀白色的海洋中，雖然我沒有游泳，但一種真實的游泳感卻時常侵入我的腦海。那光亮溫煦的空氣就像是流水一般，我的身子沐浴在其中，還會偶爾輕飄飄地浮起來。

我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走的路都是正確的，相信這些路就是自己的路。保持自信一直是我堅持的習慣。只要是我發過的誓言，都可以被稱為信仰。

3.雨水之歡

阿特曼，我接到了你的來信，并已閱讀過信上的內容，你對我說：“我在棕櫚樹下握著牧杖，耐心地等待你的到來。我希望你快點到來，然后接過我手中的牧杖，同我一起在棕櫚樹下放羊。你快回來吧，別讓我繼續等待。棕櫚樹的枝頭已經泛綠，春天即將來臨。我想與你一同在樹下散步，排除一切思慮、煩惱。”

對于你的來信，我深感欣慰。我給你的回信，希望你能夠及時收到——“阿爾曼，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牧羊人。在棕櫚樹下放羊一直是我的愿望。現在你不必再等我了。因為我已經來了。你也不必根據樹枝的顏色來判斷春天是否來臨。因為春天已經到來。我們可以一塊散步，并排除一切思慮、煩惱。”

今天不是一個好天氣，天空陰沉沉的。然而，金合歡已經開放，它的花香在這陰沉的天氣中顯得格外濃郁。由于花香的存在，空氣變得溫馨起來。但是，這溫馨中也彌散著濕潤。天空中，大片的烏云飄浮著，那里積攢的能量隨時都可能釋放。這厚實的積雨云是在空中形成的，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現在它要展現出厚積薄發的力量，潤澤大地和萬物。一開始，星星點點的雨滴滴落在樹葉上，形成了一顆顆晶瑩的水珠；雨滴不斷加重，真正的大雨傾瀉而下。

此時的情景讓我不禁想起了夏天的一場暴雨。在我看來，那時的暴雨已經不能被稱之為雨了。那是一場令人震驚的雨。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那樣大、那樣滾燙的雨點。它是那么沉重，以至于可以將一切壓垮。那葉綠花紅的棕櫚園在這場雨中飽受摧殘。滿地的枝葉，滿地的花瓣，它們就像是情人的花環散落在地上，使人感到異常憋悶、糾結。清澈的水流變得渾濁泛黃，大片的花粉被濁流沖向了遠方。池塘里的魚像是進了緊實的蒸籠，幾乎都被嗆暈了過去。離得很遠，人們就能聽到鯉魚浮出水面喘息的聲音。

在這場大雨到來之前，中午的空氣異常憋悶，熱風呼呼地刮著，將灼熱的氣流吹入地下。從上到下都是悶熱的。每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中都難掩心中的煩悶。夏日的驟雨來去匆匆，它們落到人的身上，打濕人的衣衫，洗浴人的身體。

潮濕且沉重的空氣，繁茂且翠綠的樹葉，這一切都令我流連忘返。盡管我曾感到無盡的煩悶，但現在我無比熱愛這場暴雨，無比欣賞暴雨中的景象。因此，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凳子上，觀察著這令人震撼的一切。大雨過后，樹枝上還在向下掉著雨滴，太陽很快便露出了笑臉。在這個時候，人們脫下腳上的皮鞋或涼鞋，赤著腳在泥濘的道路上行走，那被雨水浸透的泥土溫暖且潤滑，給人以別樣的快感。

4.比斯克拉的夜

有兩個穿著白羊毛衫的孩子，其中一個穿得是阿拉伯式白羊毛衫，模樣很俊俏，他的名字叫作“阿祖斯”，也就是“寶貝兒”的意思。另一個孩子叫“瓦迪”，意思是“生在玫瑰的季節”。在這兩個孩子的帶領下，我走進了一座安靜的公園。

這座公園很少有人來，我走了很長時間都沒有看到其他散步的人。公園狹長且幽深，走到最里面，可以看到一扇洞開的門扉。公園中栽種著許多高大的樹木，顯然它們經歷過無數風雨的洗禮。向上望去，可以看到低垂的天幕，那感覺就像是天幕掛在了樹梢上。站在高處俯視整個公園，近處是整齊的墻垣，然后是雨中的一片片村莊，更遠處，一座座山巒聳立著。

雨越下越大，雨水在低洼處匯聚起來，漸漸形成了湍流。那湍急的雨水是樹木的食糧，為大樹的成長貢獻著力量。雨水帶著花粉飄向遠方，不久之后，它們將與途中遇到的知音上演一場嚴肅而縱情的授粉。它們一路繁衍，一路飄香。

那綠蔭下的溪流實則是當地人眼中的“灌溉渠”。渠里的水緩緩流淌，漂浮著樹葉和花瓣。

雨后的加夫薩游泳池呈現出危險的嫵媚。此刻，夜空已經放晴，不僅沒有一絲云彩，就連霧靄也消失無蹤。因此，人們只能看到一片深邃。

溪水的溫馨如同空氣的溫馨，

我們輕輕俯下身子，

用它們來濕潤嘴唇……

我看到一股幽暗的水流從樹林里流了出來，夜色之中，這水流模模糊糊，不甚清晰，直到月亮出來，水面灑上了一片銀光，它才能完全顯露真容。一些晝伏夜出的動物經常在這樣的月夜出來，借著皎潔的月光，痛飲一番。

比斯克拉的清晨，空氣格外清新。每到黎明我便早早地起床，然后沖進那清新的空氣之中。在我經過的路上，我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一株夾竹桃在那清冷的晨霧中搖曳。

比斯克拉的黃昏分外迷人。黃昏時分，我按照往常的習慣出去散步。走近一棵高大的樹木，我聽到鳥兒啁啾的鳴叫。那叫聲特別響亮，我簡直不能想象，世界上竟有這樣的鳥叫聲。初聽之下，我竟嚇了一跳！在某個瞬間，我甚至認為那不是鳥的叫聲，而是整個樹木的呼喊，或者說所有樹葉的吶喊。我之所以會產生如此別樣的感覺，是因為無論我如何苦心尋覓，始終無法找到隱藏在樹冠中的鳥兒。我覺得鳥兒鳴叫的激情太過強烈了，我甚至會擔心它們會因這樣的呼號而死掉。

我不知道今天晚上鳥兒到底發生了什么，難道是因為它們覺得不會再有光明了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真是杞人憂天了。難道它們不知道這樣的一個事實——“黑夜之后便會誕生新的黎明”嗎？如果它們因為擔心長眠不醒，才會如此大聲鳴叫，那么這就是真的愚蠢了。或者，它們是想一夜之間盡歡而終嗎？只有最天真的鳥兒才會認為一睡下去便會永墜黑夜。美好的春天是多么短促啊！即使是黑夜也依然要珍惜！待到夏日的晨光初現，那些鳥兒又將被喚醒。到那時，它們會滿心歡喜，然后只記得昨夜的睡眠，從而減輕一點昨夜怕死的心情。

比斯克拉的夜寂靜卻不孤獨。夜晚，灌木叢里是寂靜的，仿佛所有的生命都進入了夢鄉。而在灌木叢周圍的沙漠中，正在上演著一場場激情四射的演唱會。蟈蟈們振顫著它們那有力的翅膀，演唱著一首首動人的情歌。

5.尋找生命的綠洲

白晝漸漸變長，我百無聊賴地躺在無花果的樹下，盯著無花果樹發呆。經過我幾日的觀察，我發現無花果樹的葉子又長大了許多。我伸出手，從地上撿起一片無花果樹的落葉，然后用手搓了搓葉子。頓時，我手中的碎葉散發出一股清香。我看到斷裂葉柄上流出了如淚液般的白色乳漿。我知道那就是氣味的源頭。再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手中殘留的無花果葉的香味才逐漸消散。

天氣突然就熱了起來，我遠遠地望見有一群羊向我走來。我驚喜異常。我知道那是我的羊群，我的羊群終于來了！在羊群的咩咩聲中，我聽到牧人那悠揚的笛聲，從這笛聲我能清楚地辨別出聲音的主人就是我所喜歡的那個牧人。于是，我突然陷入了這樣的思考：是我熱情地迎上去？還是讓他慢慢地走過來？

時間悄然逝去，舊的事物總要迎接新的事物。此刻，我來到了一棵石榴樹的跟前。我抬頭仰望著這棵熟悉的石榴樹，感到格外親切。我曾經不止一次觀察過這棵石榴樹。我看到那顆經年的干石榴依舊孤獨地掛在枝頭。經歷了風吹雨打，它依然頑強地挺立著。我看到它干癟得裂開的嘴唇，看到枝頭已鼓起新的花苞。一只斑鳩從遠處飛來，掠過棕櫚樹的枝頭，向另一邊遠遠地飛去。幾只蜜蜂嗡嗡地飛著，在草叢中尋找花兒的身影。好一派祥和、自然的景象！

我清楚地記得在昂菲達的附近有一口百年的老井。那口深情的老井常常會吸引美麗而年輕的婦人去汲水。在那口老井的不遠處，聳立著一塊灰紅色的大巖石。我曾聽人說過，那塊巖石的頂上經常會有蜜蜂盤旋，我猜想蜜蜂們一定在那深深的石縫中筑了巢。果不其然，我來到那灰紅色的大巖石旁，看到一群群蜜蜂正在那兒嗡嗡直叫，而在那狹窄的石縫中，正有一個爬滿蜜蜂的蜂巢。每年夏天，這里是最熱鬧的地方。夏日的太陽炙烤著大地，酷熱使得蜂巢內的蜂蜜不斷化開，于是，那新鮮可口的蜜漿就順著石縫流了出來。這時，聰明的昂菲達居民就會忙碌起來，他們只要拿著一些合適的器皿就能從石縫中接到足量的蜂蜜。看到這一切，我急迫難耐。親愛的牧人啊！你快點快點趕來吧！帶著合適的器皿來同我一起接一些可口的蜂蜜。當我從這樣的思緒中醒來，才發現在我的口中還嚼著一片無花果樹葉。

激情的夏日像是注滿了金子的熔流，因此才會變得如此炎熱。而在這炎熱的背后，是繁茂豐足！太陽釋放著強烈的光，萬物都被炙烤著。夏天正是太陽最為燦爛輝煌的季節。太陽熱情洋溢，它暢快地向世界表達著自己的愛，人們既已承載了這份愛，還要嫌棄它太過滾燙。我忍不住想要炫耀我從太陽的幫助下獲得的收獲。于是，我扯著嗓子，大聲喊道：“誰愿意來品嘗這美味的蜂蜜？看，蜂蠟已經融化！”

然而，這還不是那天我見到的最美的景象。那最美的景象是：大漠的夕陽緩緩向西邊沉去，它那橘黃色的光灑在灌木叢中以及人的臉上，就連潔白的羊群都被它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牧人的笛聲悠揚地響了起來，和著羊群的鈴鐺聲。歸程，羊群向著圈欄進發，羊的蹄子又短又小，此刻卻分外急促、有力。笛聲、鈴聲，還有羊蹄插入和拔出沙子的沙沙聲，宛如驟雨，又似狂風。夕陽西下，大漠的天空別樣紅。晚霞像打翻的紅色顏料，隨意地涂抹著天空。我看到羊群踏處塵土飛揚。

我熱愛沙漠的綠洲！那是一個充滿魔力的地方。這里是一片沙海，而那綠洲就是浮在沙漠上的島嶼。棕櫚樹繁茂的地方，正是那綠意開始的地方。碧綠的棕櫚樹成為最為醒目的地標。棕櫚樹的根富含水分，可以暢飲。有時候，綠洲有水如泉涌，我曾看到夾竹桃俯向水面的樣子。那是令人興奮的一天，早晨十點左右，我們到達了那里。當我們初次見到它時，我們便不愿再往前走了，它的美麗足以使我們終止這次旅程。那片神奇的綠洲就像一個大花園。園中有樹木、綠草和紅花。那些鮮花嫵媚動人，使人戀戀不舍。啊，綠洲！你的神奇讓世人驚嘆，你的美麗勝過最美的景色。我的朋友阿赫邁德說：“嘿，這不算什么，下一片綠洲還要美得多。”

我無法想象下一片綠洲有多美。綠洲，你還要給我怎樣的驚喜呢？我期待著再一次看到你。盡管我想不出你的全貌，但我還是試著去想象，你一定是這樣的：你的草地更深也更綠，你的鮮花不是寥寥幾只，而是遍地開放。沙漠的風吹過來，樹木颯颯作響，那熱風被綠意浸染得透心涼。你有更高大的樹木，從這些樹木上可以看出你那悠久的歷史。你在這里扎根、繁衍已經不是短短幾年的事情。另外，最需要說明的是，你的水源極其豐富，這是你存在至今的原因。那高大的樹木上懸掛著長長的藤條，一直垂到你那豐沛的水面上。

到了中午，空氣更加炎熱。在現在的這片綠洲中，那酷熱雖然減輕了許多，但仍然會使人煩躁。于是，我們想到了一個好點子——下水洗浴。這真是一個極其明智的想法，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了，特別是在這炎熱難當的天氣。說干就干，我們解下衣衫，跳入綠洲的泉水中，開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沐浴。我們在水中盡情地游著，仿佛所有的煩惱都拋在了腦后。我們的嬉鬧聲驚擾了水中的魚，它們有時會在水里給予我們熱烈的回擊。我們的興致更高了，有人提議要抓些魚烤來吃。可惜我們費了半天力氣也沒有抓上來一條。這真是愉快的經歷，而我的內心深處還想著下一片更美的綠洲。

再好的朋友也有分開的時候。在洗完冷水澡之后，我們不得不向這片綠洲道別了。柔軟的沙子按摩著我們的腳底板，而我們還沉浸在那美妙的洗浴中。新的綠洲使我們向往，我們走在沙漠中，為了心中的理想而戰！

熱氣侵襲著我們，我們那顆追求綠洲的心再次煩躁起來。新的綠洲，你在哪里？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就是“下一片”綠洲，也就是那片更美的綠洲。我們很開心，也很榮幸，因為我們可以在那片更美的綠洲中等待夜幕的降臨。

美麗的綠洲，用什么比喻你才好呢？園林！我想這依舊是最貼切的答案。世間的園林有很多種，而在薄暮時分，它們往往是靜謐而恬適的，與這美麗的綠洲相同。有的園林草木青翠欲滴，仿佛在水中洗浴過一樣。有的園林樹木比較單一，比如只有某一種果樹，但是每到秋天，人們就能在那里收獲美味的果實。還有一些是更為普通的園林，這些園林往往都呈現出這樣的景象：鮮花鋪滿地面，綠草映襯著紅花。一群群蜜蜂嗡嗡地叫著，展弄著各自的舞姿。花香四溢，猶如濃烈的美酒讓人欲飲欲醉。人們還沒有細品它的滋味，就已經醉倒在了綠草紅花之間。

我欣賞著這片綠洲，并暢想著各種園林。到了第二天，我變得只愛這沙漠了。

6.一個充滿異香的地方

我們繼續在沙漠中行走，繼續去探索那令人向往的綠洲。現在，我們已經喜歡上了這種探索式的旅行。

又是一個中午，我們再一次抵達了一個綠洲，它就在巖石和黃沙之間。這是一個巨大的綠洲，它不僅有花草樹木，還有村莊。此刻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烈日下的疲憊村莊。它那慵懶的樣子，不像是在迎接我們。周圍沒有一絲風，那緊挨著的棕櫚樹紋絲不動。在那沙漠地帶特有的門洞里，幾個老翁聊著家常。男人們昏昏欲睡，沒有一絲活力。碩大的村子里，看不到一個女人。兒童們在學堂里喧鬧著，那聲音之大，仿佛使出了他們的全部力氣。

這是一個貧窮的村落，從村中一排排的土房就能看出。在那土房之間，有一些幽深的小巷。小巷白天呈玫瑰色，而到黃昏就變成充滿神秘感的紫色。中午的村落擁有著沙漠獨有的炎熱，因此，這個時候，在那狹窄的巷子里、低矮的土房旁、成片的綠蔭下，并沒有一個人。人們都躲在土房中，試圖借助厚厚的土墻避開這炎熱。正是因為這一原因，這里的中午顯得有些寂靜和落寞。

只有到了傍晚，整個村子才會熱鬧起來。那隱藏在清一色土房子中的咖啡店，打開了緊閉的房門，開始迎客。不一會兒，便座無虛席。孩子們放了學，互相推搡、打鬧著走在回家的路上。門洞旁，老翁們依舊在聊著家常。太陽完全沉了下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女人們從土房中走出來，登上了露臺。幾個女人手拉著手，相互傾訴著心中的煩悶。

這是阿爾及爾的街道。每到中午，這條街上就會彌漫著兩種氣味，一種是茴香酒的氣味，另一種是苦艾酒的氣味。在比斯克拉的街道上，有摩爾人開的咖啡館。咖啡館的顧客一般只會喝三種飲料：咖啡、汽水和茶水。那茶水用的是阿拉伯的茶葉，有些甘甜，但又略帶胡椒和生姜味兒。這種飲料十分乏味，不僅是我，很多人都難以下咽，幾乎沒有人能夠喝完一杯。但同時，喝著這種飲料也能給人帶來許多遐想，比如關于一個遙遠的神秘東方古國的遐想。因此，雖然人們不習慣它的口感，但仍然愿意為其消費。

圖古爾特是一個帶有異香的城市，因為它是一個被香料包圍的城市。在那里的廣場上，隨處都可以看到賣香料的商販。第一次來到這里，我們就被那多種多樣的香料迷住了。于是，我們打開行囊，毫不吝嗇地掏出足量的錢幣，迫不及待地要向那些商販買香料。我們從未像此刻那樣大方過，仿佛我們在沙漠中尋到過保障一般。我們買了多種香料，有的香料是直接用來聞的，有的香料很容易嚼爛，還有的香料易于焚燒。

這些香料無一例外，都是由樹脂做成的。人們將供焚燒的樹脂做成丸狀，在用到這種香料時，只需要用火點燃香丸，便會立刻冒出嗆人的濃煙，分散開來就成了沁人心脾的香味。這種焚燒的香丸冒出的煙氣可以讓人產生冥想，很多虔誠的信徒都喜歡用它來進入某些神奇的境界。特別是在某種重大的儀式上，這種焚香用得就更多了。那種口嚼的香料會給人一種特別的體驗。只要人們將這種香料放入嘴里，大口嚼上幾口，就能立刻感到滿嘴的苦澀。初次體驗的人，還未將這種香料嚼爛就可能把它吐了出來。另外，它很容易粘在牙齒上，讓人感到非常難受。不過有人卻喜歡用它來清潔牙齒。人們在嚼完吐掉它之后，嘴巴里的余味經久不散。而那種直接用來嗅的香料是最方便使用的，人們可以直接將它拿出來聞上一會兒，也可以將它縫在布袋里，放在床頭。

我曾在特馬西寧的一位隱士家中吃飯。那位隱士是一位虔誠的信仰者，他不僅對人非常友善，而且還很好客。那是一場特別的就餐。在宴會的最后，仆人們端上來一些香餅。這是我見過的最有特色的香餅，那鮮艷的糕餅上裝飾著一些樹葉，有金黃色的、灰色的，還有玫瑰色的。拿起一塊香餅，細細端詳就能看出，它可能是由面包屑揉成的。將它們放在嘴里，香脆可口。當然，如果是吃不慣的人會感到像是嚼沙。但不管怎樣，這香餅倒是風味十足，有著很多不同的口味，比如石榴香的、玫瑰香的，還有其他莫名香味的。在這里就餐，香煙代替了美酒，人們一邊吸著煙，一邊享用著菜肴，而如果缺少了香煙味，人們似乎很難有醉意。每一盤的菜量都很多，剛開始食用還不覺得有什么，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飽腹感越來越強，過多的菜量就顯得有些倒人胃口了。餐桌上的人們都很健談，常常是每上一道菜，人們就會改變一個話題。

餐后，一名黑仆拎著水壺走了過來。這是當地特有的習慣，每一次餐后都要洗一次手。黑仆將水壺中的水往你手上澆，那是一種融了香料的水。你只要輕輕揉搓你的手，就能聞到沁人心脾的香味。

7.大漠黃沙，海市蜃樓

美麗的圖古爾特，令人難忘的圖古爾特！你那寬闊的廣場正是阿拉伯人最理想的宿營地。他們的營地中間，燃燒著熊熊的篝火。漆黑的夜色下，那火焰的上方幾乎看不清裊裊的青煙。那些穿著白衫的阿拉伯人聚在一起，他們一邊歌唱，一邊跳舞。

這就是沙漠中的商隊，這就是晝行夜宿的商隊，這就是旅途勞頓的商隊。商隊啊，在廣闊的沙漠中，在無數次旅途中，你曾多少次為海市蜃樓所陶醉？商隊啊，你現在是多么的垂頭喪氣！我向往的商隊，我多么希望能加入你們，我多么希望能夠同你們一起出發。

不同的商隊往往會有不同的目標，他們會去往不同的方向，到達不同的目的地。有的商隊向東方行進，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從東方帶回珍珠、麝香、象牙、刺繡品，還有巴格達蜜糕。有的商隊以南方為航向，他們向往那里的琥珀、金粉、麝香和鴕鳥毛。有的商隊會向西跋涉，他們從黃昏開始出發，沿著太陽降落的方向行進，過不了多久，便會隱沒在耀眼的夕陽中。

有去往遠方的商隊，當然也有久行歸來的商隊。我就見過那疲憊不堪的商隊從遙遠的地方歸來的情景。那是一幅滿載而歸的畫面，也是一幅喜悅的畫面。我看到幾只碩大的駱駝在廣場上撒歡地跑著。它們的后面是一群卸貨的商人。商人們將駱駝控制住，然后從駱駝背上扛下貨物，那些貨物是用帆布縫制的大貨包。我對那包里的貨物十分好奇，但是即使我再如何好奇，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貨物。還有幾匹駱駝上面負著幾個大駝轎，在那轎子里躲著一些婦女。另外有一些馱著帳篷什物的駱駝，它們每到夜晚就會伏在地上，讓商人們從身上取走帳篷，支起營帳。看到這一幅幅畫面，我不禁對沙漠商隊更加向往了。啊！偉大的沙漠，你那無邊無際的身軀下埋藏著多少行人的腳印！啊！偉大的商人，你那小小的身體承受了怎樣無窮無盡偉壯的勞作！

背對著大漠黃沙，在那寬闊的廣場上，商人們架起了干肉，燃起了篝火。他們一邊唱歌，一邊跳舞，同時還不忘準備那可口的晚餐。斟滿一杯美酒，讓我們對著沙漠干杯！

在無數個黎明，我早早地起來，面向東方，迎接太陽。我看到那比光輪還明燦的東方，霞光萬道！我去過許多綠洲，曾無數次看到綠洲的邊緣，最后的幾棵棕櫚樹枯萎了。我知道，它們已經做了努力，卻最終敗給了沙漠。那曾經鮮活的生命雖然沒有戰勝可怕的沙漠，可是，它們仍然是偉大的，你只要看一看它們昂然屹立的身軀，就能感受到它們那不屈的靈魂。

我看著遠處的大漠黃沙，心中無限感慨：我曾經多少次將欲望伸向你。我知道你是多么強大。酷熱的沙漠啊，你沐浴著陽光，就像是一個不怕酷暑的孩子，那無比強烈的耀眼的光源都拿你沒有辦法。商人們必須激動地瞻仰你，強烈地愛戀你，才能戰勝你的灼熱，帶回幸福與美好的包裹。而對于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人，我要以何等激動的瞻仰、何等強烈的愛憐，才能戰勝你的灼熱，征服你的遼闊呢？

啊！偉大的沙漠，你是不毛之地，是冷酷無情之地，也是熱烈赤誠之地。就連那古老的先知都視你為神往之地。啊！沙漠，你是苦難的代名詞，你是輝煌的象征。你是罪惡與流放之地，也是冒險和財富之所。親愛的沙漠，我曾無比地愛過你，這愛戀無比狂熱，以至于我愿意親自到你身邊來擁抱你、體會你！

在那北非的沙漠深處，有一片美麗的鹽湖。那是最容易出現海市蜃樓的地方，我經過漫長的旅途去過那里。在那美麗的鹽湖上，我看到了猶如水面一般的白茫茫鹽層。藍藍的天空，萬里無云。在太陽光的照耀下，那鹽層又像是一塊巨大的白色鏡面。或許這就是海市蜃樓形成的原因。那廣闊的湖面倒映著湛藍的天空，在某一刻，我甚至產生了這樣的錯覺——那鹽湖就是湛藍的大海，那湖天交接的地方就是地平線。

但是，在海平面上為什么會有一簇簇的燈芯草？為什么那逐漸坍塌的頁巖峭壁會矗立在不遠處？為什么那古老宮殿的景象會出現在這里？為什么漂浮的船只會在這里揚帆起航？初次見到這些景象，沒有人不被它嚇到！但是人們稍一思考就能明白，它們只是幻象，而只有偉大的沙漠才會出現這壯闊的幻象。它們都只不過是變了形的景物，這些景物原來是什么樣子沒有人會知道。這些幻象唯一的價值就在于它們懸浮在了這片虛幻的深水之上，然后被無數的旅者發現了模樣。它們成為沙漠饋贈給旅者的禮物。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美好。而實際上，除了幻想之外，那里還有什么呢？如果你真的站在了那片鹽湖的岸邊，你一定無法逗留過長的時間。因為那鹽湖岸邊的氣味令人作嘔。除此之外，那里的酷熱是你難以想象的。那鹽湖的堤岸是由泥灰巖筑成的，你無法想象那巖石有多么可怕。它不僅可以吸收鹽分，更重要的是它能吸收無盡的暑氣。烈日之下，它們就像是一塊塊尚未冷卻的鐵塊，當你走向它們，就會淪為被蒸煮的對象。

我的旅程遍及無數的地方，這一點一直使我引以為傲。

我曾去過阿馬卡杜山。那是一個清爽的早晨，在那朝陽的斜照中，那高聳的山巒變成了玫瑰色，就像是某種燃料在燃燒。

我曾見過沙漠那無盡的怒火。我看到天邊狂風怒號，無盡的沙石席卷著天空；我看到一片綠洲在這猛烈的沙塵暴中累得氣喘吁吁。如果將沙塵暴看作是暴風雨，那片綠洲就像是一只遭受了暴風雨襲擊的小舟。即使它表現得驚慌失措，也依然會被狂風掀翻。在那綠洲的小村莊中，我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在街道上蜷縮著身子。男人瘦骨嶙峋的，那干裂的嘴唇表明，他正在忍受著炙熱焦渴的折磨。

我曾在荒涼的旅途上見到一副慘狀——遍地是駱駝的白骨。我知道那些駱駝不是自然死亡的，而是因為疲勞過度，無法趕路，被商旅無情地遺棄了。也就是說，疲勞、饑餓、干渴、酷熱才是它們死亡的真正原因。在荒漠中，它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了。在這樣炎熱的環境中，它們的尸體很快開始腐爛。惡臭招來了野狼和禿鷹，就這樣，它們成了一堆白骨。也有可能是另一種情況：駱駝的尸體招來了一群綠瑩瑩的蒼蠅，于是，尸體開始生蛆，發出更加難聞的惡臭。最后它們的身體被蠅蛆吃光，變成了一堆白骨。

夏日里，我曾見過許多美麗的黃昏，比如螢火蟲滿天的黃昏，擁有美麗晚霞的黃昏，狂風驟雨的黃昏……當然，我也見過只有蟲鳴的黃昏，這種黃昏的特點是，除了蟲鳴，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在這些黃昏中，我最喜歡沙漠那壯麗無比的黃昏，這也是我熱愛沙漠的原因之一。

8.那幸福勝似荒冢上的繁花

我對沙漠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所以我還想再談一談沙漠：

我見過的沙漠有很多種，它們各有各的特點，也各有各的美麗。再談到那種黃沙漫漫的名副其實的沙漠之前，我首先要來說一說荒漠。

第一種荒漠更接近于綠色的原野。在這種荒漠中，許多細莖針茅生長著，這些植物喜光且耐旱，生命力十分頑強。這里最多的動物便數游蛇了，每到傍晚，它們就會聚集在草叢中狂歡。當你站在高處，極目遠眺，你會發現周圍是一片隨風起伏的原野。

我見過一種亂石雜陳的荒漠，人們稱之為不毛之地。這種荒漠是虎甲蟲的樂園，它們到處跳著動人的舞。在烈日的暴曬下，燈芯草枯萎了，而頁巖卻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一切的景象都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似乎在宣告著自己的不滿。

還有一種粘土地表的荒漠。只要給予這種荒漠涓滴之水，萬物就會重新蘇醒，變得生機盎然。只需下一場大雨，荒漠的地表就會變得郁郁蔥蔥。干枯的樹根會抽出新芽，埋藏在地里的種子會破土而出。干旱的土地，難得露出了笑臉，剛長出來的青草也會比別處更加香甜。那些青草的生長周期極其短暫，往往很短的時間內就能完成開花、授粉、結果、播種等一系列的生命繁衍活動。所以，對這些青草來說，愛情是短暫的，生命是短暫的，但生命不息，它們就會奮斗不止。從更加宏觀的角度來看，青草們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又構成了一幅生命不息的畫卷。它們仿佛是在與時間賽跑，在雨水未干涸之前，青草們必須抓緊時間完成結實的過程。這也是生命與自然的較量過程。

不久，太陽出來了，被雨水滋潤的大地又逐漸龜裂開來。雨水要么浸入更深的裂縫，要么被太陽蒸發到天上，為下一場甘霖的到來做準備。短短幾日，大地再一次龜裂得面目全非。直到下一次大雨滂沱之后，雨水形成的激流涌進溝里，那一塊塊龜裂的地面才能重新合并。屆時，雨水沖刷著大地，又一次給萬物帶來了生機。然而，大地卻無法挽留這雨水，待到太陽出來，一切生命又重新因為干涸而絕望。

最后我們再來談一談黃沙漫漫的荒漠。站在這樣的荒漠中，你可以看到宛如海浪般的流沙以及那不斷移動的沙丘。有經驗的商隊就是靠著這金字塔般的沙丘辨認方向的。如果你能登上一座沙丘的頂峰，那這并沒有什么好炫耀的，因為在那頂峰上極目遠眺，你依然只能看到天邊另一座沙丘的頂端。

對于商人來說，在這種荒漠上行走是非常艱苦的一件事。每當遇到狂風時，整個商隊就不得不停下來，趕駝人會示意駱駝伏臥在滾燙的沙子上，然后從駱駝背上跳下來，他們熟練地躲在駱駝的一側，躲避著狂傲的風沙。

這種黃沙漫漫的荒漠，就是我所說的真正意義上的沙漠。在這種沙漠中，除了無盡的黃沙，你幾乎看不到任何其他東西。這就是生命滅絕的沙漠的全貌。在那里，只有熱與風的搏動。雨是極少見的，除非出現奇跡。如果你要在沙漠中等待雨的降臨，那無異于在等西邊的太陽升起。而當真正下雨時，沙漠就會像天鵝絨一樣柔軟。

沙漠的夕陽格外壯麗，那天邊的晚霞就像燃燒的火焰。而到了清晨，那火焰似乎熄滅了，倒成了燃燒過的灰燼。沙丘與沙丘之間是白色的谷壑，我們騎著馬在其間艱難地穿行，每一步都那樣艱難，馬腿反復地插入和拔出沙子，卻無法在沙漠中留下絲毫的足跡。因為每一步形成的沙坑，眨眼之間就會被風撫平。僅僅只越過幾座沙丘，我們就感覺筋疲力盡了。而后來的每一座沙丘，都成了我們難以逾越的障礙。

無盡的沙漠啊，我早就該狂熱地愛上你！我知道，即使是最小的沙粒，它那微小的空間中也能映現出宇宙的整體。微塵啊微塵，你還記得什么是生命嗎？微塵啊微塵，你知道生命是從怎樣的愛情中分離出來的嗎？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即使是微塵也希望得到人的贊頌吧！

走在沙漠中，我不禁向靈魂發問：你在這黃沙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是一堆堆白骨嗎？是一個個空空的貝殼嗎？是滾滾的黃沙嗎？還是無盡的生命呢？

沙漠的旅途沒有窮盡，每一天都是枯燥的重復。如果非要從這些重復中找出不同來，我倒是清楚地記得有這樣一個特殊的早晨：一天，早晨的太陽剛剛開始變得毒辣，我們一行人剛好翻過了一個極大的沙丘。于是，我們決定在沙丘的腳下歇蔭。我們斜靠在沙丘的斜坡上，那里背對著太陽，還算是相對陰涼。我們看到那陰涼處悄悄地生長著燈芯草。這或許就是一個特別的早晨了，因為除此之外，再無特別。啊！枯燥的重復，一個沙丘接一個沙丘！

至于黑夜，我也許還有話說……黑夜，茫茫的黑夜，我還能談些什么呢？

駱駝是沙漠之舟，我們乘坐著這沙漠之舟在沙海上緩慢地“航行”著。那一座座沙丘就像是沙海掀起的波瀾。海浪之藍，沙丘之黃，兩者在顏色上幾乎沒有可比性。如果將沙漠比作海洋，那么沙丘便輸卻海浪三分藍，就好像天空的一片光。我經歷了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所以對它再熟悉不過。如此看來，這樣的夜晚也沒有什么特別可言。只不過，天空中的那一顆顆明星格外璀璨。

曾經，希伯來人的第一位國王——掃羅在沙漠中尋找過母驢，有趣的是，他雖然沒有找到母驢，卻不期而遇了那高貴無比的王位。

生活就是這樣：

即使養了一生虱蚤也會擁有樂趣。

對曾經的我們而言，

生活擁有野性的滋味，

生活亦擁有驟然的味道。

但愿，

這里的生活是幸福的。

但愿，

那幸福勝似荒冢上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