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旅途來重塑自己吧！只待在一個地方不是很無聊嗎？屋中的景象再美麗，也不會有窗外的景象來得真實。靜坐在屋里思考人生的意義，不如走出門外探索生命的真理。既然我們是最完美的動物，那為何不現在就動起來呢？行動吧，來一場自我重塑的行吟之旅。

走出去，看大千世界，你才能獲得行走的智慧。前方有無數的美景、無數新奇的人和事在等待著我們，我們為何不趁年輕，用旅途來重塑自己呢？沿著泉水前進，向著太陽前進，去追尋那最理想的休憩之所吧！早一點起床，去看看各地早晨的景色吧！到不同的城市去遛彎，到各地的咖啡館去坐一坐吧！

釋放我們那躁動不安的心，讓它跟隨欲望去旅行。沒有我們到達不了的地方，也沒有我們做不成的事情，因為我們有一顆年輕的心。讓旅行來改變我們，讓不同的風把我們的發型吹得好看一些，讓不同的景把我們視野變得更開闊一些，讓不同的人心把我們的心弄得更溫暖一些，讓不同的陽光把我們的人生路照得更明亮一些。用漫漫旅途打磨掉我們的嬌氣，用人情世故教會我們如何去愛，用真正的履行重新塑造強大的自己吧！

1.生命中的泉

人類的戒律，曾使我的靈魂備受煎熬。

人類的戒律，你還有十條還是二十條？

那束縛在我們身上的繩索還要緊縮到何種程度？

是否還要教誨人們日益增加無聊的禁忌？

人間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渴望我這樣認為的事物，

你們是否還要經受懲罰？

人類的戒律，曾使我的靈魂病入膏肓，

它無情地建起厚實的高墻，

封住能讓我止渴的水源。

……

時至今日，納塔納埃爾，

我在內心深處對人類充滿了憐憫，

在我看來，他們的過錯情有可原。

納塔納埃爾，我要輕輕地告訴你：一切事物都是自然的，這種自然已經達到異乎尋常的程度。接下來，我要向你詳細談談這一切。

親愛的小牧童，我要將一把精致的牧杖交給你，這把牧杖由天然的木頭打造而成，其上沒有鑲嵌任何的金屬，如果你拿著它，一定會感到無比的舒適。當你真正握著這把牧杖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到草原上去尋找那些無主的羊群。我們要用無私的愛讓羊群順服，這樣我們就能帶領它們緩慢地去往每一個遙遠的地方。

親愛的牧童啊，我不會像嚴厲的老師管教學生一樣，無情地抹殺你頑皮的天性；我要做你欲望的引導者，把你的那些有些拙劣的欲望引向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

納塔納埃爾，漫長的旅程一定會使你感到干渴與疲勞，但是不用擔心，就讓新的干渴在你的嘴唇上燃燒吧，我一定會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將滿杯的清涼泉水送到你的唇邊，讓你一次喝個夠！你不用擔心旅途中的水源。因為我曾經喝過途中所有的泉水，我知道哪里有能解渴的泉水，保證我們的水杯每時每刻都是滿的。

納塔納埃爾，我們與泉水的故事還在繼續。讓我給你講講旅途中我們會遇到哪些泉水吧！小小的泉水絕非人們想象得那樣單調，它們有很多種類和色彩，我真心希望你能了解它們并愛上它們。

泉水的美妙不言而喻：

在晨霧朦朧的山野中，有叮咚的流水聲，你一定不會錯過，那是從山巖間噴出的流水。

在千年冰雪覆蓋的冰川下，有氤氳的水汽從裂縫中飄出，你一定不會錯過，那是從冰川下涌出的泉水。

在美麗的錫拉庫薩有一眼西雅耐泉，那里的泉水烏藍烏藍，格外幽深和奇妙。你一定不會錯過……

在泉水形成的湖泊中，我們搖著小舟緩慢地前進著，我們看到湛藍的泉水，隱藏在水草中的泉眼，同時我們還看到紙莎草叢中不時有水花飛濺。我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湊了過去，然后站在船頭低頭俯瞰，只見在藍寶石般的沙粒上一條全身碧綠的小魚歡快地浮游著。

這美妙的景色讓我想到了宰格萬和迦太基。曾經宰格萬水廟的山泉從仙女洞流出，灌溉過饑渴的迦太基城。

正是有了沃克呂茲泉才有了沃克呂茲城。沃克呂茲泉經歷了悠久的歲月，它在一座城池的陪伴下，形成了屬于自己的歷史。泉水從地下汨汨涌出，聲勢浩大，已然成了地下河流。如果人們能夠尋著這條地下河溯流而上，一定會看到水流穿過洞窟沒入幽暗。人們手中的火炬會被水流形成的風吹得左右搖曳，即使擁有光明，在那種環境下也會感到異常壓抑。在火炬的光亮中，人們依然無法看透前方的黑暗。這個時候，人們一定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一定是水流到了源頭，那片黑暗就是神秘的沃克呂茲泉了。接下來，即使這些人想要繼續探尋，他們也無法溯流而上了。

有的泉水會呈現出很多顏色，這是因為泉水中含有大量鐵質，水底的巖石被染得色彩斑斕。

有的泉水不僅溫暖，而且綠瑩瑩的，乍看之下，就像是加熱的毒液。其實這是一種帶有硫磺的泉水。親愛的納塔納埃爾，請不要在意這種泉水的外表。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人能進入這種溫泉之中沐浴一番，他的肌膚就會變得柔軟潤滑；而假如沐浴之人能夠輕撫身軀，那更是妙不可言。

有的泉水在傍晚的時候，會在氣溫的變化中，升起朦朧的霧靄。這些霧靄繚繞不散，營造出一種氤氳的氛圍，如若能進入其中，仿佛闖入了仙境一般。在夜色的映襯下，這些霧靄隨風飄浮，直到清晨才會慢慢消散。

有的泉水像是害羞的姑娘，總是遮蓋著神秘的面紗。它細流涓涓，不會制造出太大的聲響，溫柔而不善言語。如果一些好奇的人想要了解它，只需要輕輕撥開苔蘚或燈芯草叢就能一睹芳容。

有的泉水清澈透明，是最好的清洗劑，泉水邊的天地是浣紗女的樂園。有的泉水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它能成為磨坊的動力，為人們帶來福音。

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泉啊，你是上帝對人間的恩賜！泉水潺潺，噴涌而出。泉眼之中蘊含著另一番天地，它瘦小的身姿之下，是豐足的水源。泉眼之下是蔭蔽蓄水層，泉眼之上是露天的水潭。

泉水看似溫柔，卻隱藏著巨大的力量，它能讓覆蓋在泉眼上的巖石崩裂，它能讓光禿禿的山坡樹木蔥蘢，它能讓不毛之地重新煥發生機，它亦能讓沙漠變成花的海洋。

2.解除干渴的圓舞曲

不管我們的渴求有多么強烈，地下涌出的泉水都能滿足我們對水的需求。那源源不斷冒出的泉水，可以填滿江河，甚至充滿海洋。泉水不僅僅是大地母親的乳汁，還是天空的恩賜。它不斷往返于天地之間，不斷完成自身的更新。

在陽光的照耀下，泉水蒸騰而起，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無數的水汽飄向天空，日積月累，天空中的云霧變得厚重起來，冷氣與熱氣相遇，繼而形成了雨。

電閃雷鳴，滂沱驟雨，天空將聚集的水汽重又饋贈于大地。但是，任憑這泉水如何變化，都沒有改變其原來的本質，所有的生命都記得它的味道。干裂的大地吸收著它，所有的生命汲取著它，最后它重回那蔭蔽的蓄水層，然后沖破巖石的阻礙，噴涌而出。泉眼之上，新的露天水潭形成了，這便是泉水的一個輪回。

那廣闊的平原在陽光的曝曬下往往很難留住水，但是沒有關系，如果平原缺少水源的話，那就讓生命去山中痛飲吧！相反，我們也可以不讓生命離開賴以生存的家園。我們可以將山中泉水，經由地下暗流，引向那廣闊的平原。無論平原有多么饑渴，泉水都能滿足它的渴求。格林納達巨大的灌溉網就是這樣形成的，水庫和泉洞也是這樣形成的。

無須多言，泉水之美，所有的生命都可見證。它如此奇特，不僅能解除我們的饑渴之苦，還能為我們清潔全身。沐浴在溫泉之中，那將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跳入泉水，自在暢游，美不勝收。而當我們出浴的那一刻，我們的全身將潔凈一新。

奇妙的泉水，美麗的泉水，你是晨曦中的朝陽，也是夜霧中的月亮。你的溫柔我們銘記于心，因為每次我們躺在你的清波里、你的懷抱里，你都會洗浴我們疲憊的肢體，幫助我們洗盡鉛華。

你是地下濾出的水，你有一種奇特的美。你像水晶一般明凈，又像瓊漿玉液一樣美味。你無色無味，清淡得仿佛空氣一般。泉水啊泉水，你有太多太多的優點，以至于讓我們不知道從何開始贊美你。你的質地仿若無物，而你進入人們的口中之時，人們又能通過你那無比的清冽感受到你的存在。這不禁讓我想到了“謙虛”這個詞匯，這可能就是你那深藏不露的美德吧！

納塔納埃爾，現在你是否明白這泉水的一切？你一定已經理解為何人們會渴望暢飲這種水了吧。

人生之中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無法解除的干渴，我感官的最大快樂莫過于用泉水來解除干渴。

納塔納埃爾，請你集中精神仔細聆聽，現在我要為你詠唱一首《我解除干渴的圓舞曲》：

斟滿的水杯帶著絲絲清冽，

它對我的誘惑勝過溫柔的接吻，

那波光粼粼的泉水，

吸引著我干裂的嘴唇，

就像是龜裂的大地對甘霖的渴望，

我別無選擇，

也無法拒絕，

我只需將它小心地端起，

然后滾動喉頭一飲而盡，

這是我最正確的選擇。

我感官的最大快樂，

是用泉水解除干渴。

桌子上陳列的飲料，

有的是壓榨的橘子制成，

有的則由檸檬汁勾兌，

它們酸中帶甜，爽口清醇，極其美味。

我用過不同的杯子喝飲料，

玻璃杯中的瓊漿極其甘美，

然而杯子卻薄得令人擔心：

是否會唇觸即破？

更遑論牙齒？

當我嘗試去飲用杯中的美味，

卻發現它同嘴唇之間幾乎毫無間隔。

軟杯中的飲料我也喝過，

那種工具非常方便，

只需輕輕用手擠壓，

就能讓美味的汁液升到唇邊，

只要輕輕用唇吮吸，

就能讓甘美的瓊漿進入咽喉。

我曾用旅店的粗杯，

喝過甜絲絲的糖水。

在此之前，烈日當空，

我整整在炙熱的蒸烤中走了一天。

天色漸晚，我才投身于客棧。

夜色如此清芬，

全因那池水偶爾的冰涼。

那裝在羊皮囊里的泉水，

我也曾大口地品嘗過。

只不過那股涂有瀝青的羊皮味兒，

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我還曾趴在小溪邊盡情暢飲，

夏日炎熱難耐，

真想跳進溪中洗個痛快，

我將裸露的雙臂插進流水，

直到觸及溪底的卵石。

頓覺涼意經由雙臂流遍全身。

牧人并攏雙手，

從溪中掬水而飲。

我向他們建議，

利用麥管汲飲。

烈日炎炎，

我于陽光下步行。

只為產生那強烈的干渴，

然后再將干渴消弭于無形。

親愛的朋友，你是否還保存著我們旅途的全部回憶。即使你忘記了很多事情，你一定不會忘記那件事情：在那次艱苦卓絕的旅途中，有一天夜里，我們露宿山野，夏日天氣極其炎熱，我們熱得渾身大汗。我們疲憊地酣睡過去，卻又在夜里口干舌燥地爬起。我們看起來異常狼狽，但不忘去飲那瓦罐里冰涼的水。

炎熱的夏天，蔭蔽的蓄水池和陰涼的暗井是婦女們最常去的地方，她們要想盡辦法去它們那里汲水。她們頂著烈日從家中匆匆出發，有的走了幾公里，有的走了幾十里。雖然十分辛苦，但是烈日并不能阻擋她們的腳步。蓄水池和暗井里的水特別新鮮，它們從未見過天日，并且帶著陰涼的氣味。這些水的涼意總能為那些尋找它們的婦女解除全身的暑氣。

雖然那里的水異常清澈，卻不是我最喜歡的。我更喜歡湛藍色的水，最好是藍得發綠，這樣的水能使我感到更加涼意迎人，同時這樣的水還能讓我想到茴香的味道，那種美妙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

同時，我還要強調的是：我感官的最大快樂，是用泉水解除干渴。

在那次神奇的旅途中，我感受到了水的神圣。然而，我也失去了很多東西。令我感到遺憾的是，旅途中，那漫天的星斗我從未細數，那大海的珍珠我從未在意，那船帆上點點的白羽并未成為我心中難以忘懷的風景。樹葉的絮語我未曾聆聽，晨曦的微笑我未曾回饋，夏日的歡顏我未曾看清。如今，我對此無話可說，只能緘默不語。但是，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的心在此刻是平靜的嗎？不，絕非如此！我還想著那沐浴在碧色中的田野，我還記得那浸漬在蜜汁里的田野！

我看到蜜蜂成群結隊地從遠方飛還，它們一定滿載著蜂蠟和和花粉，并準備去制作那美味的蜜漿。

那暝色中的海灣至今使我無法忘懷。黎明時分，太陽還沒有從海岸線升起，在那如林的帆檣后面，光線還很暗淡。晨曦中，我看到一條小舟在大船之間緩慢前行，它穿過大船之間狹窄的縫隙，舟上的人不時會低下頭顱，彎下腰，這樣他就能從繃直的纜繩下穿行。接著忙碌的一天轉眼即逝，晚霞齊飛，暮色降臨。太陽也沉入了海底，閉上了雙眼。在清冷的夜間，我看到一艘艘大船揚帆起航，然后隱沒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它們與海浪、與風雨搏斗，最終又駛向白晝。

3.從光中悟出的

我走過很多林蔭小徑，那里鋪滿了光滑圓潤的卵石。盡管這些卵石沒有珍珠明亮，也沒有泉水晶瑩，卻熠熠閃光。它們同樣擁有著自己的特色，并能給生命帶來光亮。卵石靜靜地躺在林蔭小徑上，雖然那里的陽光像是玻璃的碎片，稀少且微弱，但是卵石們似乎毫不在意這一點，它們只是盡力去接受那些陽光，以使自己看起來更加明亮。

提到光，我不由想到了磷光現象。而對于這一話題，納塔納埃爾，你能對我們說些什么呢？

磷體像海綿一樣，有無數的細孔。然而它們不喜歡吸收液體，而喜歡吸收靈光。在光的領域，它們接受并遵從一切法則，這使得即使將它們隱藏在黑暗之中，它們也會通體透明，發出光亮。

或許，你并沒有見過城墻的神奇景象。但是，如果你真正了解到它的神奇，你一定會大吃一驚。在每一個晴朗的早晨，城墻都會被陽光喚醒。溫暖的陽光灑在城墻上，發出銀白色的光芒。城墻不僅是陽光的反射板，還是陽光的接收器。它在反射陽光的同時，還會存儲陽光。白天的陽光傾瀉下來，城墻就會展開身上的細孔瘋狂地吸收它們。特別是中午，也就是陽光最熱烈的那段時間，它的儲光能力將獲得最高效的利用。每到中午，城墻就會呈現金屬一般的白色。到了夜晚，城墻又會將它存儲的能量徐徐釋放出來，發出微微的光亮。雖然這光亮極其微弱，但在夜色的襯托下卻如同月光般皎潔。

城墻啊！在我的眼中，你就像是一塊透明的水晶。每當我在山丘上眺望城下的夜景時，你都是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漆黑的夜幕給人帶來沉重的壓抑感，而每當看到你，看到你那閃閃發光的樣子，我都會聯想到象征虔誠之心的白玉琉璃燈。你的光亮是那么充盈與美麗，就像是透過細孔形成的乳白色光暈。每當看到你，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用我能想到的所有美好言辭去贊美你！

馬路上的白色卵石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卑廉，它與城墻一樣，也是光的貯存庫。荒原上的白色歐石楠，清真寺里的大理石地板，海底巖洞中開放的海葵花……這一切都能發出白色的光亮，而這些光都是這些物體白天吸收光，夜晚釋放光的結果。

我似乎掌握了某種神奇的能力。我像物理學家一樣，可以通過吸光能力來判斷各種物體。我發現了很多可以儲光的物體。這些物體能夠在白天吸收光，然后在夜晚又像光細胞一樣釋放光。在我的旅途中，我見過很多旖旎的景色。在正午的陽光下，我看過原野上奔騰的激流從黝黯的巖石上傾斜下來，晶瑩的水花四處飛濺，閃著萬道金光。

然而，納塔納埃爾，我只想讓你明白這樣一件事情：我更希望向你訴說有形之物，而不是向你介紹更多的無形之物。為什么呢？正像那些海藻在被撈出海面時會變得黯然失色一樣，當我們準備觸摸那些無形之物時，它們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世間的事物變化無窮，它們一直在向我們昭示著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或許可以看到景物美麗的外表，感受到它們傳達出的風情，但是我們不能忘記，我們尚未認識景物那些內在的東西，比如其所包容的幸福、沉思以及愁緒等。也就是說，景物的形式多種多樣，我們可以將它們的外在形式盡收眼底，卻很難將它們的內在形式一一看透。所以，要是有人說他看清了景物的所有形式，那么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笑而不語。我們無須與一個愛說謊的人爭辯什么。因為沒有人會去相信他。

我清楚地知道，童年是美好的，但在一些日子里，我也會時常感到憂傷。然而，一旦我走到布列塔尼的荒原上，我所有的憂傷便會瞬間消散于無形。致使憂傷煙消云散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認為那是因為我的憂傷被美麗的景色吸收融合了。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才能沒有顧慮和煩惱，才能直面自己，才能去釋放自己的情緒，一步一步邁向自由。

那無窮無盡的新鮮事物令我無比著迷，我希望一直去探尋它們、贊美它們，去發現與它們有關的別人尚未發現的秘密。

一個人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他自己卻不自知。在他看來，自己只是干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終于有一天他這樣說道：“哦，我明白了，這件事在之前真的沒有人干過，也沒有人想過或說過。”如果他在說這段話時，我剛好就在其身邊，那我一定會因為他的天真無邪而會心一笑。

或許，世界的全部歷史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但我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卻包含了世界的全部歷史。

4.起床是一門學問

起床確實是一門學問。每天清晨，或早或晚，我都會按照生活的節奏起床。我一邊起床，一邊還會嚷道：“千萬不能讓人久等啊！”有時候，我會起得異常早，但是不管多早，我都能清楚地看到生活在按部就班地運行。不管我起得早還是晚，都不會對生活運行的節奏有絲毫影響。因為生活睡得早、起得早，它不會像我們一樣，總喜歡讓人等待。

美麗的曙光啊！

你永遠是我們最親密的伙伴，

你總能帶給我們新鮮與快樂。

一年之計在于春，

一日之計在于晨。

春天是一年的曙光，

曙光是每日的春天。

萬物還未蘇醒，

朝霞已經出現。

在月亮看來，

每日的彩霞，

從來不算太早，

從來也不算太晚……

在炎熱的夏天，我也曾體驗過中午的睡眠。那次，我從凌晨就開始勞作，經歷了夜晚和早晨的辛苦；到了中午，我的身體已經疲憊不堪。于是，我便決定進行午睡。

下午兩點，孩子們相繼睡去。一切都變得沉悶而寂靜。本來我想放點音樂來輕松一下，可惜懶得動手。我緩步走進臥室，睡在床上。空氣中彌漫著印花布窗簾散發的氣味，從窗外又飄來了風信子和郁金香的芬芳。除了這些氣味之外，我還聞到了貼身衣物的味道，我知道，那是我特有的味道。我想：原來，每一種事物都有各自的味道。

下午五點，我迷迷糊糊地醒來，當時我燥熱難忍，全身是汗。我的心跳得很快，又接連打了幾個寒戰，我感到整個腦袋輕飄飄的，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暢通。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身體通泰吧。打完寒戰后，我皮膚上的所有毛孔都張開了。這時，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不僅空氣可以自由地穿過我的毛孔，就連一切其他的事物似乎都可以自由地侵入它們。

太陽已經收斂了光芒，向著西邊的地平線緩緩沉去。它那橘黃色的光芒為草地鍍上了一層金色。我到了暮晚時分，才開始睜開眼睛。此時，我不禁心生感慨。一天已經接近尾聲，夜晚即將來臨。這種思潮如水涌來，令人窒息！

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不忘尋找片刻的溫馨。我發現，入夜時分，鮮花特別鮮艷，它們舒展開了身姿，并向我報以笑臉。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下來，然后走進洗手間用溫水洗了洗額頭；頓時，我感到神清氣爽，所有的疲憊一掃而光。

接下來，我準備外出，去發現只屬于我的新鮮事物。走出屋子，我看到靠墻拖著疲憊的身子的行行果樹，又看到夕陽下圍墻里的花園。我走在道路上，迎面是從牧場歸來的牛羊。如果是別人，一定會駐足觀賞那壯美的落日。但是我無心欣賞。原因在于我已經欣賞夠了。

在外游歷了一圈，欣賞了一番別樣的風景，我又拖著疲憊的身子，重新回到室內。窗外漆黑一片，真正的夜晚再次來臨，我打開桌子上的臺燈，一如既往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之中。

納塔納埃爾，關于午睡，我只能向你說這么多，不知道你是否感興趣。而關于床鋪，我或許還可以對你闡述一番。

溫暖而柔軟的大床是人人喜愛的休眠之所。但是，這樣的床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我曾睡在草垛上，即使聞著枯草的味道，我也能安然入睡。我曾在麥田的壟溝里小憩過，只不過經常有煩人的蟲子騷擾我。我睡過沐浴陽光的草地，青草與花香的味道令人著迷。我甚至睡過飼草棚，與牛羊做過伴。最特別的一次是，我將一張花布吊床拴在了兩棵緊挨著的樹干上，然后跳了上去。最難受的睡眠是在海浪的搖晃中完成的：我睡在甲板上，聽著海濤的聲音入眠；我也睡過船艙內狹窄的臥鋪，只有一扇木訥的獨眼舷窗陪著我。

這些床鋪留給我很多難忘的經歷。有的床上躺著我兒時的同伴；有的床上有女子等待著我與之纏綿；還有的床上躺著的是牛羊等牲畜，其實那本來就是它們的床鋪，只不過我臨時借用過罷了。這些床有的極為柔軟，就像是女人的肉體一樣。當然，也有一些硬板床。我曾經光臨過可怕的營房，在那里的硬板床上躺過。我那時每天都會做噩夢，感覺像是墜入了地獄一般。我也曾在快速行進中睡眠，那時我正躺在火車的臥鋪上，而火車正欲駛向遠方。

納塔納埃爾，我有時并不是一瞬間就昏昏睡去，而是會在睡前進行一段美妙的養神；我在睡足后，也可能有一個美妙的蘇醒。但是我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美妙的睡眠。我只喜歡現實的夢，而不喜歡那種虛幻的夢。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是最甜美的夢也有醒來的那一刻，即使是最完美的睡眠也不如醒來的時刻寶貴。

5.追尋最理想的休憩之所

我對露宿于外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因此，我習慣于面向一個敞開的大窗戶睡覺。7月正是酷暑難耐的時候，我喜歡赤裸著身體躺在月光下睡覺。每到黎明，我總是起得最早的那一個。而且我并不會依靠自身醒來，清晨那些烏鴉的鳴叫就是我最好的鬧鐘。當我醒來后，我不會立刻穿上衣服開始一天的生活。我會先將自己全身浸在冷水中，洗去一身的臭汗和污物，當然這樣做更重要的是讓自己保持涼爽。結束了這一切之后，新的一天便開始了。對于我能這樣早開始一天的生活，我總是感到洋洋得意。

我也曾在汝拉山住過一段時間。那時我的住所臨近山谷，我只要從窗戶里探出腦袋就能俯視整個山谷。汝拉山的冬天特別寒冷，最冷的階段還沒有來臨，谷壑里就已經滿是積雪。盡管如此，我仍然感到怡然自得。因為我不用出門，只需躺在床上就能望見樹林的邊緣。不僅如此，更有趣的是，我能透過窗子看到烏鴉在空中盤旋。清晨，我會被羊群的鈴鐺聲喚醒。每次睜開蒙眬的睡眼，第一眼映入眼簾的總是窗外那些令人陶醉的景色。我的住所處在一個得天獨厚的位置上，這里不僅擁有最美的景色，還擁有非常便利的生活條件。最令我滿意的便是我住所旁的一眼山泉。它養育了周邊的所有生命。幾乎每天我都會親自去拜訪它一次。每一次看到牧人趕著羊群去那兒飲水，我都會表現得格外興奮。這些美好的景象雖然時隔很久，但至今仍歷歷在目，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它們。

我的旅程相當豐富，我還去過布列塔尼，并在那里的旅店里度過了些許時光。那里的旅店特別干凈，那好聞的漿洗味的粗布床單令我印象深刻，我的身子特別喜歡接觸它們，所以那時我總喜歡躺在溫暖而柔軟的床上。

我也曾去過貝爾島。當時，我不得不遵守船上的規矩，躺在狹窄船艙的臥鋪上入眠。每天清晨，水手們的歌聲會按時響起，把我從熟睡中喚醒。而每次我都會好奇地趴在獨眼似的舷窗上，好奇地探尋著外面的景象。我看到一只只小船穿過一條條大船的纜繩，向著遠方駛去。接著，我穿好衣服跑向海邊。

在我居住過的地方，雖然有些地方環境優美，充滿了生活的氣息。但是無論如何美妙的地方我都不愿久留。我擔心那里只是一個陷阱，一個束縛我自由的陷阱，當然你也可以將它理解為一個禁錮精神的囚室。一旦久留，我擔心門窗一關，我就會墜入無盡的深淵。我還是喜歡過流浪生活，也就是那種放牧似的生活。哪里有新鮮的草原，我就會帶著我的羊群去往哪里。

但是，現在我累了。親愛的納塔納埃爾，我要將手中的牧杖交給你，那些羊群早已被我馴服，現在你可以替我照管它們了。不用等待，也不用猶豫，現在就出發吧，所有的道路都暢通無阻，所有的地方都會迎接你。你不用擔心那些羊群會不聽從你的命令，它們是一群永不饜足的家伙，總是會咩咩叫喚；只要有新的牧場，它們就會歡快地跑向那里。

納塔納埃爾，我要告訴你，盡管我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但我也會留戀那些新奇的住所。它們有的隱藏在樹林中，有的建在流水邊，有的寬敞明亮，有的充滿人情味兒。然而，無論我的住所多么完美，我依然相信遠方還有更加完美的住所。我喜歡留意我的住所，這是我的習慣，一旦脫離了這個習慣，我就會喪失新奇感。而一個沒有新奇感的人是不會幸福的。每當我感到一個住所即將留住我的心時，我都會對被窗外的景色重新吸引。我熱衷于遐想，遐想那遠方更加完美的住所，而每當展開這樣的想象，我的心就會再次躁動起來；接著，我就會離開現有的住所，重新出發。

納塔納埃爾，新奇的事物令我無限神往，我無法阻止追求它們的欲望。或許我再怎么努力，也無法向你解釋清楚這種心情。我無意去破壞舊事物在我心中的印象，也不想破壞任何事物的新鮮感。然而，我致力于追求初見一種事物的新鮮感。那種感覺非常強烈，以至于后來重睹舊物也難以逾越我對它的第一印象。我之所以喜歡更換不同的住所，就是因為我癡迷于那種新鮮感、那種第一印象。我也會時常重游故城舊地，而這依然無法脫離這個目的。我會去同一個地方的目的，是為了感受那里不同時日和季節的變化。我認為在熟悉的場所去感受這些變化會顯得更加清晰。也就是說，在舊城舊物的基礎上，去感受那些變化的事物會變得更加明顯。

我在阿爾及爾的旅途中就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那時，我每天傍晚都會去一家咖啡館坐上一會兒。那是一家摩爾人開的小咖啡館。每天都會有很多外來旅客光顧。我會舒服地坐在咖啡館柔軟的沙發上，靜靜地，一個黃昏到另一個黃昏地去觀察顧客的每一個細微變化。我會隨著時間，觀察整個咖啡館正在如何緩慢地發生改變。

在羅馬的平奇奧附近，我租賃過一段時間客房。那里的房間與街道平齊，為了防止偷盜，客房老板在每間客房的窗子上裝上了鐵欄桿。這樣的陳設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會時常將客房想象成囚室，因為它們的鐵欄桿是那么相像。但是我并沒有因為這小小的不滿就急著離開那里。相反，那里存在著很多我非常感興趣的人和事。為此，我決定多在那里待上一段時間。

夜晚，在羅馬的大街上行走，我經常會碰到一些青澀的賣花女。她們笑盈盈地向我問好，并希望我能夠購買她們的玫瑰花。為了回報她們的熱情，不懂拒絕的我總是會買上一兩朵。其實，在我的口袋里并沒有多余的閑錢來充當這樣的消費，但是我依舊樂此不疲，即使搭上吃飯的錢也在所不惜。我拿著買來的玫瑰繼續行走，無論我走到哪里，空氣中都會彌漫著陣陣芳香。

在佛羅倫薩，我喜歡坐在露天的餐桌上喝咖啡。每當我向身后不遠處望去，都能看到阿爾諾渾濁的河水。佛羅倫薩的夜晚很安靜，皎潔的月光為比斯克拉的露臺披上了一層白色面紗。梅里愛瑪走上露臺，她明亮的臉龐比月光更皎潔。當時，她渾身裹著一件肥大的白罩袍，不知什么緣故，白罩袍是被撕破的。所以，表面上來看，那件衣服并不合身。但是，穿在她的身上卻恰到好處。她輕輕來到我的玻璃門前，微笑著將身上的罩袍抖落。我知道她一定會來，因為她最喜歡在這樣的月夜來拜訪老友。所以，我早已在臥室內備好了點心，以歡迎她的到來。

在格林達納居住時，我喜歡打破常規來布置自己的房間。通常來說，人們喜歡在臥室的壁爐上放上兩個燭臺來提升格調，但是我卻對這種做法嗤之以鼻。我并不喜歡按部就班地生活。我沒有在臥室的壁爐上放燭臺，而是放了兩個大西瓜，我覺得這樣會更加實用。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觀點，為的是盡可能擺脫無聊的生活。

在塞維利亞，我住在一些幽深的庭院中，那里的房子和院墻是由淺色的大理石砌成。庭院中有一些翠綠色的樹木，它們在夏日將整個院子籠罩在綠蔭之下。那里水汽氤氳，如同仙境一般，給人以一種十分清爽的感覺。在庭院的中央，有一方小水池，細流娟娟，淙淙作響。

庭院的圍墻很厚實，它可以抵御北方吹來的寒風，又不會阻擋南來的光照。那里的房子可以自由地活動，人們可以遷移這些房子，以使其保持最合適的角度來接收南方的光照……

納塔納埃爾，你可以想象我們的房子將會是怎樣的模樣。我覺得你一定能夠猜出它的模樣，再不濟你也必定知道它是這美景中的一個寄身之所。

納塔納埃爾，你知道嗎？不管是哪所房子，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那就是窗戶。窗戶可以納入美麗的風景，它是獲得快樂的良好途徑。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在那不勒斯的一個夜晚，我在陽臺上同幾位美麗的女子閑談，她們身穿淺色的衣裙，顯得特別靚麗。那是一個舞會，客廳里是嘈雜的人群，陽臺上那半垂的帷幔幫了大忙，因為它可以將我們同舞會上超喧鬧的人隔開。我本想與她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自由地閑聊、遐想。但是，讓人遺憾的是，談話的內容并沒有使人感到愉快。確切地說，是聊天兒的方式出了問題。她們之間的談話過于裝腔作勢，聽起來使人異常難受，而且還會時常難堪到冷場。于是，我只能將快樂寄托于那方格似的窗戶。那是個漆黑的夜晚，窗子外并沒有月亮的身影，花園里不時傳來陣陣濃烈的橘花香味。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夏夜鳥兒的吟唱，而在那鳥兒吟唱的間歇，隱隱約約還能聽到遠方大海的波濤聲。

陽臺上插放著紫藤和玫瑰的花籃，在那里休憩會顯得格外溫馨。深夜，轟隆隆的雷鳴驚醒了正要入夢的萬物。一陣凄厲的暴風雨驟然襲來，我的窗外成了水的天地。暴風雨的嗚咽聲沒有給我帶來絲毫不快，反而使我的內心沉寂了下來。晶瑩的雨水從我的玻璃窗上流淌下來，就像是一顆顆滾落的珍珠。我想要試著喜愛這樣的暴風雨，而這喜愛必將勝過喜歡一切。

6.城市與咖啡館

納塔納埃爾，你知道嗎？在所有美好的事物中，城市是一道別樣的風景。下面我就向你談談城市：

在我眼中，不同的城市擁有著不同的格調和韻味。我去過很多城市，比如士麥那、那不勒斯、宰格萬、阿爾及爾等等。在我看來，士麥那就像是一位熟睡的少女，安靜、典雅，使人安心；而那不勒斯則完全不同，它更像是一位正在沐浴的蕩婦，風騷、艷麗，引誘著風流浪子的心。至于宰格萬，它則像一位被曙光映紅臉頰的卡比利亞牧人，阿爾及爾像是一個情種，在晴朗的白天，它會在歡愛中戰栗；在漆黑的夜晚，又會在歡愛中忘情。

城市與鄉村不同。在遙遠的北方，我去過一些美麗的鄉村。每當夜晚來臨，月亮掛在星空，這些美麗的鄉村就會進入夢鄉。它們恬靜、舒適，不會有城市中喧鬧的夜生活。城市的顏色絢麗，不僅是建筑的顏色，夜晚那些七彩的霓虹燈更是色彩艷麗。而鄉村的顏色就顯得有些單調了。這里不談自然中那些花草的顏色，只論及鄉村的建筑和燈光。大多數鄉村房屋的墻壁都只呈現出單調的藍黃兩色。而燈光都是簡單的橘黃色，很少有過于耀眼的彩色燈光。村落的周圍是無盡的曠野，在田地的邊上錯落堆放著許多長方形的草垛。那時，我喜歡在黃昏時分外出散步，而每當我外出歸來，整個村莊就已然進入了夢鄉。

城市與城市之間也存在著較大區別。有時，我也會思考類似這樣的問題：城市為什么要興建？回想我去過的城市，我不禁有些感嘆。它們種類很多，且擁有不同的名稱，我會時常按照以下名稱來區分它們，比如東方的城、南方的城、擁有平頂房舍的城，等等。我對那擁有平頂房舍的城印象尤為深刻，我特別喜歡那屋頂上白色的露臺。每逢夜晚，癡情的女子都會在露臺上做著美夢。她們尋歡作樂，沉醉在紙醉金迷的世界里，愛得近乎瘋狂。即使在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城市廣場也會亮如白晝。這里的路燈又大又亮且數量夠多。如果有人能夠在遙遠的山丘上觀察那熱鬧的廣場，那么他一定會將其想象成夜間的磷火。

東方的城市是熱鬧的城市！在東方的城市生活，每天都像是紅火、熱烈的節日。城市有許多寬闊的街道，其中有一些街道被當地人稱為“圣街”。圣街中彌漫著胭脂水粉的味道，那里是男人們的天堂。咖啡店里擠滿了穿著暴露的舞女，她們喜歡跟著刺耳的音樂起舞。除了當地人之外，那里最多的是商人。或許是由于經商，他們才來到這里。他們進進出出顯得十分忙碌，但是也有一些人被那些具有風情的女子吸引，尋找著各種機會與她們搭訕調情。就連十幾歲的少年也懂得挑逗那些成熟的女子，來激發身體里少得可憐的荷爾蒙。他們的嘴巴很甜，就像是吃了蜂蜜一般。憑著這種本領，他們總能將那些女子逗樂。

與之相比，北方的城市有過之而無不及。北方城市中最多的是火車站臺、工廠，因此，它們完全是一些煙霧蔽空的城市。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對它們產生好感。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城市中那些獨特的建筑，比如紀念性的建筑物、宏偉壯觀的拱門，以及千姿百態的鐘樓。那些城市的道路更加寬闊，道路的兩邊栽種著兩行整齊的樹木，經常有華麗的馬車在林蔭大道上行駛。街道上的人行色匆匆，似乎無暇停下來欣賞周邊的美麗景色。雨后的街道別有一番風味，那漆黑的柏油馬路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干凈，并且還發著黝黑的光。雨后，大街兩邊栽著的栗樹顯得有些無精打采，這或許是最令人感到不足的地方。最令男人著迷的地方是，每到傍晚，在街道的小酒館旁，總有一些濃妝艷抹的女人等待他們光臨。北方城市的夜晚無比溫柔，稍一招引，我便會全身酥軟，全面淪陷。

23點，正是北方城市夜生活開始的時候。我聽到風吹圍墻和鐵窗板的聲音。城區的深夜，街道上除了我之外，已經空無一人。我緩慢地向前走著，我看到小巧的身影從我的腳邊匆匆溜過，然后飛速地竄回陰溝。我知道那是一只狡猾且身手了得的老鼠。我邊走邊觀察周圍的事物，我看到從地下室的氣窗里透出的燈光，尋著那燈光望進去，可以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正在做面包。

嘿，我親愛的咖啡館！這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幾乎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來到這個地方，然后開始我最愜意的生活。我會在咖啡館里一直鬧到深夜才罷休。有時候，我也會感到疲勞和困倦。但是只要一到咖啡館，醉意和談興就會將這一切都驅散。這里的咖啡館很多，幾乎每一家我都曾光顧過。有的咖啡館格調很高，里面掛滿了油畫和鏡子，內部陳設富麗堂皇。而進出于這些咖啡館的人都是一些衣著考究、裝扮華麗的名人雅客。還有一些小咖啡館只適合于普通人消費。那里的人形形色色，館內陳設也極其簡單。很多舞女喜歡在那里駐唱。她們唱著滑稽下流的小調，一邊跳舞一邊撩起短裙挑逗顧客。

我去過不同國家的城市，也去過不同國家的咖啡館。意大利的夏天是特別的，每到夜晚，那些咖啡館的工作人員就會將露天座一直擺放到廣場上。除了供應咖啡，它們還會供應美味的檸檬冰激凌。我拜訪過阿爾及利亞，在那里我去過一家特別的咖啡館。那是一個令人沉醉且十分危險的地方。那里的顧客往往不是奔著品嘗美味的咖啡而去的，他們更多的是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場所去抽大麻。我第一次去那里時，曾被那里的情景所震驚。最令我感到后怕的是，我在那里險些遭人毒手。第二年，那里的危險被警察察覺了，警察局很快便查封了那家咖啡館。我知道去往那家咖啡館的人無不形跡可疑，而我也曾稀里糊涂地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我們繼續來談一談城市里的那些咖啡館。納塔納埃爾，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摩爾人開的咖啡館嗎？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但是，還有一些細節我要告訴你。在那家咖啡館，我還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在摩爾人開的咖啡館，有時會來一位說書人。說書人每一次來都會在咖啡館里逗留很長時間，他會給顧客講述一個長篇故事。當然，他不可能只用一天晚上將這個故事講完。說書人的每一次到來都會令我無比興奮。我曾在咖啡館里逗留過無數個夜晚，只為了能聽一個完整的故事。盡管因為語言差異，我聽不懂故事的內容，但是我的這種習慣已經養成。因此，無論怎樣的天氣，我都會準時出現在那家咖啡館中。

如果有人問：“你最喜歡的咖啡館是哪一個？”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德爾布門的小咖啡館。”我喜歡你——德爾布門的小咖啡館，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去過那么多咖啡館，為什么單單會對你情有獨鐘呢？那是因為你是一個傍晚安靜的場所：一望無盡的沙漠中，一塊燈光繚繞的綠洲格外顯眼，在綠洲的邊緣，一間土屋安靜地坐落在那里。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被你的外表迷住了！沙漠的白天十分悶熱，而那悶熱越強烈，夜晚就會變得越恬靜。

此時此刻，在我的身邊，有一位吹笛人正神情專注地吹著單調的曲子。那笛聲使人充滿遐想，于是，我不由得想到了你——設拉子（伊朗城市）的小咖啡館。你是詩人哈菲茲頌揚過的咖啡館。曾經，哈菲茲拜訪過你，他靜坐在露臺上，旁邊是新鮮的玫瑰花。哈菲茲喜歡作詩，在很多個夜晚，他都做著同樣的事情——徹夜作詩，等待天明。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夠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世間萬物都能被詩人以列舉的方式詠唱而出，然后，我便可以對其逐一評定鑒賞；我的贊美可以體現出事物的真正價值，并且能成為它們存在的理由。

7.向著光明的生命

納塔納埃爾，你領略過樹葉的美嗎？憶往昔，我發現至今為止我們還沒有一起觀察過樹葉。不過不用擔心，現在就是一個好機會。你能想象到葉子的各種美麗的曲線嗎？

當你走進那散發著遠古氣息的樹林時，你一定會被眼前的美景所驚呆。你會看到樹木的葉叢，綠色的苔蘚覆蓋著的深邃洞窟，樹葉之間狹小的縫隙；你會感到微風輕撫著大地，落葉婆娑的身影，光線的變幻不定。樹林里的水潭格外綠，那是因為水中倒映著綠樹的影子。水潭中偶爾會出現漩渦、漣漪，那是頑皮的魚的動靜。滿是綠苔的水塘邊，一塊破裂的綠壁聳立著，那是人類留下的痕跡。在曾經的某段時間，一定有人在這里居住過，而那綠壁就是最好的證明。如果曾經的房舍依舊完好，如果那綠蔭下的房屋自帶一個明亮的窗戶，那么這扇窗一定是一個富有彈性的框架，它可以包含樹葉四季的變化。那高高的樹木上，一群蜜蜂安了家，溜圓的蜂房在風中搖曳著……

樹枝參差不齊地生長而出，在風的吹拂下，它們開始了彼此不同的搖動。這是因為樹枝粗細不同，彈性也不同，它們的抗風能力存在著較大差異，經受大風沖擊的能力強弱各異。由此我想到了生命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是呀，正是因為存在著這種差異，我們的生命才能進化得更加頑強。

或許這個話題有些偏離正題，但是，沒有關系，我們再換一個話題吧。納塔納埃爾，我喜歡用那些信手拈來的材料與你談話，因為我覺得這樣的談話會更加自由和快樂。

我要調動身上的全部感官，并將它們驟然集中于一點。這樣一來，我便能將生命的全部意識化為接觸外界的感覺。我想只有到達這個境界，只有占據這樣的“洞穴”，我們才能體會到更多、更深刻的自然。

我感覺有源源不斷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那是潺潺的流水聲、松濤陣陣的呼嘯聲、蟈蟈斷斷續續的鳴叫聲……

我看到太陽從樹葉的縫隙中灑下斑駁的光，松濤起伏不定……我看到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在高高的樹枝上啃食著松子，我看到自己的腳在向前碾動，然后在濕滑的苔蘚上留下了數個坑洞。

我皮膚的感覺也很豐富，那些侵入我皮膚的是：空氣中潮濕的感覺，青苔那綿軟的感覺，樹枝刺痛皮膚針扎般的感覺，我的額頭埋入手掌的感覺，以及我捂著額頭的感覺……

而那鉆入我鼻孔的就更加豐富了，比如空氣中彌漫的樹葉的氣味、水藻的氣味、苔蘚的氣味、軟泥的氣味，還有那松鼠的絨毛也鉆入了我的鼻孔，因為它離我很近很近。

這一切匯總起來就構成了一幅生命的藍圖。或者直接稱它們為生命。并且遠遠不止這些，還有很多其他東西。

如果你只是認為我是各種感覺的聚合體，那么你便大錯特錯了。那么我的生命到底是什么呢？我的答案是我本人加上各種感覺的聚合。這才是更為準確的答案。起碼在我看來確實如此。不過現在我并不打算向你談論我本人。或許以后會有機會，但絕不是現在。此刻，我不會給你吟唱精神的不同形式的圓舞曲，也不會給你吟唱摯友的圓舞曲，更加不會對你吟唱各種際遇的圓舞曲。我只會給你展示敘事曲中的一段歌詞：

莫科和萊特的葡萄熟了。我準備登上一座大山丘，去欣賞山下葡萄豐收的景象。我奮力地向山頂攀登，經過一番努力，我終于如愿以償地站在了高高的山頂上。山頂上有古城堡的殘垣斷壁，不知在哪個時代，山下是否已經是如今的景象。微風帶著熟透葡萄那甜膩的味道侵襲著我。我的鼻孔被這氣味嗆得難受，看來我并不喜歡這種味道。我品嘗了那些葡萄，不過并沒有吃出什么特別的味道。然而，我現在又饑又渴，這時葡萄對我而言就像是那甘醇的美酒，僅僅幾串就能把我醉倒。

事實上，我的這首敘事曲中并不是單純地談論了我與葡萄。我的主題其實是男人和女人。我之所以不想對你過多解釋什么，是因為我并不想去詆毀什么人。納塔納埃爾，你是如何理解我的呢？其實我不是什么，我只是守望城樓的林叩斯。我站在城樓上翹首以待，即使長夜漫漫，寂寞撩人，我也不在乎。我相信黎明的曙光就在眼前，我在內心一直呼喚著你！曙光啊曙光，即使你如何絢爛都不算過分。因為那才是真實的你，被人需要的你！

我是一個癡迷光明的人，我一直在尋找著新的光明，我向往著新的光明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這希望永不泯滅，直到夜闌。雖然我期盼了許久，但你始終沒有到來。然而，我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我仍然滿懷希望，期待著你到來，我清楚地知道從哪個地方破曉才是真正合適的。

毫無疑問，全體人民都在準備迎接光明的到來。我站在城樓上，城樓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整個街頭人聲鼎沸。黎明即將到來，人民歡騰雀躍，他們已經迎著曙光前進。

親愛的哨兵，現在你對那漆黑的夜晚有什么看法呢？

我看到生命的更迭生生不息。我看到舊一代人的衰落，新一代人的上升；我看到浩浩蕩蕩的新一代人取代舊一代人；我看到人們從饑餓、悲傷、絕望與黑暗中走出，變得歡欣鼓舞且更加幸福；我看到人們努力擺脫了舊生活，向著新生活不斷前進。

林叩斯，我親愛的好兄弟，你在那高高的城樓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不用再說什么，就讓另一位先知去痛哭哀號吧！讓他沉浸于黑夜之中，而我們去迎接黎明。我們要始終相信，黑夜之后就是黎明，黑夜在一邊降臨，在另一邊黎明也會降臨。

當他們即將進入黑夜，我們也即將進入黎明。不要擔心睡眠的問題，誰想睡就讓他睡吧！林叩斯，我親愛的好兄弟，你在城樓上守了整整一夜，現在你下來吧。因為天已經亮了。去曠野吧！帶著好奇心去仔細觀察觀察每一件事物。去吧，天亮了，起碼我們相信天真的亮了。現在，我們就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