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少年·青年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589字
- 2021-11-24 18:16:20
第二十章 賓客聚集
憑了餐室里顯見的特別忙碌,憑了輝煌的燈火,客廳與大廳里我早已熟悉的全部東西有了一種新的節(jié)慶的樣子。特別是憑了伊凡·伊發(fā)內(nèi)支公爵不是無故地派來了他的音樂隊,憑了這些,可以料想要有許多賓客來赴晚會的。
聽到每輛經(jīng)過的車子的聲音,我便跑到窗口,把手掌貼著顳颥和玻璃,帶著不耐煩的好奇心看著街道。從原先遮隱了窗外一切物體的黑暗中,漸漸顯出了正對面是早就熟識的小鋪子和燈,斜對面是樓下照亮了兩道窗子的大屋子,街道當中是一輛馬車和兩個乘客,或是一輛慢慢歸家的空篷車。但最后一輛轎車駛到我們的大門口,我十分相信這一定是伊文家的人,他們答應(yīng)了早到。我跑到前廳里去迎接他們,不是伊文家的人,卻在打開車門的著制服的胛肘后邊,出現(xiàn)了兩個女子:一個大,穿了貂皮領(lǐng)的藍外套,另一個小,全身裹著綠披巾,披巾下邊只露出她的毛皮靴子里的小腳。一點也不注意到我在前廳里——雖然我認為,在她們進來時,向她們鞠躬是我的義務(wù)——那小的沉默地走到大的那里,在她面前站住了。那大的放開了遮裹著小的整個頭部的披巾,解開她的外套,當穿制服的聽差接管了這些東西并脫下她的毛皮靴子的時候,這纏裹著的人變成了一個絕妙的十二歲的女孩,穿著敞領(lǐng)短紗布衣,白褲子,小小的黑鞋兒。她的白頸子上圍著黑絲絨帶子,她的小頭上全蓋著棕色卷發(fā),這在前邊是那么適稱她的美麗的小臉,在后邊是那么適稱她的赤裸的肩臂。因而我不相信任何人的甚至卡爾勒·伊發(fā)內(nèi)支的話,說它們這么卷曲著,是因為從早晨起它們就卷在《莫斯科新聞》的小紙片里,并且是熱的鐵鉗子燙過的。好像她生來便有那個卷發(fā)的頭。
她臉上最令人注意的特色是她的凸出的半閉的眼睛非常之大,這和她的小嘴兒形成了奇怪然而可喜的對照。她的嘴唇是抿著的,她的眼睛顯得那么嚴肅,以致她臉上的全部的表情是這樣的,就是不要從她的臉上期望笑容,而因此她的笑容是更加迷人。
我力求不要被人看到,溜進了大廳的門,認為我必須來回走著,裝作是在沉思,完全不知道客人來了。當客人走到大廳當中時,我好像恢復了神志,踏足鞠躬,向她們說祖母在客室里。發(fā)拉黑娜夫人好意地向我點頭,她的臉我很歡喜,特別是因為我發(fā)覺她的臉非常像她女兒索涅琦卡的臉。
祖母似乎很高興看見索涅琦卡,要她更靠近一點,理好了一個彈到她額上的發(fā)卷,注意地看著她的臉,說:“Quelle charmante enfant!(多么媚人的孩子!)”索涅琦卡微笑了一下,臉紅了,顯得那么可愛,以致我看著她時也臉紅了。
“我盼望你不要在我家里覺得沒趣,我親愛的,”祖母說,把她的小臉兒托著下頜抬起來,“請你盡量地開心跳舞。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舞伴、兩個男舞伴。”她向著發(fā)拉黑娜夫人說,并用手摸我。
這種親近是那么令我滿意,以致我又臉紅了。
我感覺到我的羞怯增加,并且聽到還有車子駛來的聲音,我認為必須走開。在前廳里我看到考爾娜考發(fā)公爵夫人和她的兒子和非常之多的女兒。女兒們都是一樣的面孔,都像她們的母親,都丑,因此沒有一個引起我注意。在脫外套和圍巾時,她們都忽然一起尖聲地說話,騷動著,笑著什么——也許是笑她們?nèi)藬?shù)那么多。愛第昂是大約十五歲的男孩,又高又胖,干瘦的臉,下凹的眼睛下邊有藍暈,有著按照年紀來說是太大的手和腳。他笨拙,有著不愉快的不均勻的聲音,但似乎是很滿意他自己,并且在我看來,他也許正是那種被棍子所打的孩子。
我們面對面地站了好久,互相注意地看著,沒有說一個字。然后我們靠近了一點,想要接吻,但是又看了看彼此的眼睛,便不知為什么改變了意思。當全體姊妹們的衣服從我們身邊響過去時,為了用句話來發(fā)動談話,我問他們在轎車里是否受擠了。
“我不知道,”他粗心大意地回答我,“你知道我從來不坐在轎車里的,因為我一進了車子就要嘔吐,這是媽媽知道的。我們晚上出門時,我總是坐在駕駛臺上——那開心得多了——什么都看到,非力卜讓我趕車,有時我拿鞭子,有時就好像那些趕車子的人,”他做了一個表情的手勢,“那好極了!”
“少爺!”走進前廳的跟班說,“非力卜問您把鞭子放哪里去了。”
“什么放哪里去了?我還給他了。”
“他說您沒有還。”
“哦,我把它掛在燈上了。”
“非力卜說也不在燈上——您頂好是承認您拿了鞭子丟掉了,非力卜要掏腰包來賠償你的頑皮了。”發(fā)怒的跟班繼續(xù)說,越來越激動了。
跟班看樣子是一個可敬的嚴厲的人,似乎是很熱心地替非力卜說話,并且要無論如何把這事弄明白。由于不自覺的禮貌之感,我走開了,好像什么也沒有注意到。但在場的聽差們的舉動全然不同,他們更加靠攏,贊成地看著老仆人。
“哏,丟了,就是丟了!”愛第昂說,避免著更多的說明,“鞭子要花他多少錢,我付給他。這才好笑!”他說,走到我面前,帶我到客室里去。
“不,請問少爺……您怎么付呢!我知道您怎么付的,您要付瑪麗亞·發(fā)西利葉芙娜的兩角錢有七個多月了,我的呢,似乎有一年以上了,還有彼得如示卡的……”
“你不許作聲!”年輕的公爵大叫著,氣得臉發(fā)白,“你看我要把這全說出來的。”
“全說出來,全說出來!”跟班低語著,“這是不對的,少爺!”在我們進大廳時他特別有表情地說,然后,送外套到衣櫥那里去了。
“這就對了,對了!”在我們背后,從前廳里傳來贊同的聲音。
祖母有一種特別的本領(lǐng),在一定情形下用一定的音調(diào)采用第二身單數(shù)或第二身多數(shù)稱呼他們,表達她對人們的意見。雖然她用代名詞“你”和“您”與一般通用的習慣相反,這些意味的差異在她的嘴上卻有完全不同的意義。當年輕的公爵走到她面前時,她向他說了幾句話,稱他“您”,帶著那樣的輕蔑的面色看了看他。假使我處在他的地位上,我就會十分狼狽了。但愛第昂顯然不是這種性質(zhì)的孩子,他不僅一點也不注意祖母怎樣接待他,而且也不注意她本人,他向所有的人請安,即使不是靈活,也是十分隨便的。
索涅琦卡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我記得,佛洛佳、愛第昂和我,在大廳里可以看見索涅琦卡,而她也能看見我們,在聽到我們談話的地方交談著。這時候,我高興地談著,當我偶爾說出在我看來是好笑的或是漂亮的話時,我便說得更高并且望著客室的門。但當我們移到了從客室里不能聽到不能看到我們的地方,我便沉默著,對于談話不再感到任何興趣了。
客室和大廳里漸漸客滿了,就像在兒童晚會中一向所有的情形那樣,其中有幾個大的兒童,他們不愿錯過了開心跳舞的機會,卻好像只是為了使得女主人高興。
當伊文家的人來到時,我沒有了通常遇見塞饒沙時我所體驗的愉快,我對他感到一種怪異的惱怒,因為他要看見索涅琦卡并且要向她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