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少年·青年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014字
- 2021-11-24 18:16:20
第十九章 伊文家的人
“佛洛佳!佛洛隹!伊文家的人!”當我從窗口看見三個穿卷皮領子藍大衣的孩子時,我叫起來了,他們正隨著漂亮的青年教師穿過對面的走道到我們家來。
伊文家的人是我們的親戚,和我們的年紀約莫相同,我們到莫斯科之后不久就和他們認識了,并且很相投。
伊文老二,塞饒沙,是一個黑皮卷發的男孩,有堅決的上翹的小鼻子,很鮮潤的紅嘴唇難以完全蓋住他的有點凸出的上面一排的白牙齒,美麗的深藍眼睛和異常伶俐的臉部神色。他從來不微笑,但他或是顯得十分嚴肅,或是從內心里笑出洪亮清晰而極動人的笑聲。他的獨有的美麗在初見時就使我驚異。我對他感到不可克制的傾慕??匆娏怂蛪蚴刮倚腋?,有一個時候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個愿望上:當我過了三四天不看見他時,我便開始感到寂寞,覺得傷心得要流淚了。我醒時睡時的一切的夢想,都是關于他的:當我上床睡覺時,我想夢見他;當我閉眼時,我看見他在我面前,并且珍愛著這個幻影作為我最大的樂趣。我絕不把這個感覺告訴任何人,我是那么珍視它。也許因為我的不斷地向他盯著的不安的眼睛使他討厭,或者簡直是因為他對我不感到任何同情,他顯然是更歡喜和佛洛佳玩耍談話,而不是和我。但我還是滿意,什么也不希望,什么也不要求,并準備為他犧牲一切。在他所引起的我的熱情的傾慕之外,他的在場引起我同樣強烈的另一種情緒——怕困擾他,怕得罪他,怕他不高興。也許因為他的臉上有傲慢的神色,或者因為我輕視我自己的容貌,我太看重別人的優點,或者最確切地說,因為這是愛的必要的表征,我對他感到那么多的懼怕和那么多的愛。塞饒沙第一次和我說話時,我由于那種意外的幸福,弄得那么心緒不安,以致我面色發白,發紅,什么話也不能夠回答他了。他有一種壞習慣,在思索什么時,便把他的眼睛注視在一點上,不斷地眨著,同時皺鼻子擠眉毛。大家認為這個習慣很是損害了他的容貌,但我卻認為它是那么可愛,以致我不覺地習慣了做同樣的事。在我們認識了他幾天之后,祖母問我,是不是我的眼睛痛,因為我眨著眼像一只梟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關于愛慕的話,但他感覺到他對我的支配權,并且在我們兒童的關系中不覺地然而暴虐地利用了它。而我雖然想告訴他我內心里的一切,卻太怕他了,不敢坦白。我極力顯得漠不關心,毫無怨言地服從了他。有時他的勢力使我感到痛苦和不能忍受,但要逃脫出來又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那個新鮮美麗的、不自私的、無限的友愛之情,它沒有流露出來,沒有獲得同感,就那樣地消滅了,我想到這個,是很傷心的。
奇怪,為什么當我是小孩的時候,我極力要像大人那樣?而當我不再是小孩的時候,我又常常想要像小孩那樣?我希望在我和塞饒沙的關系上,我不要像小孩一樣,這個愿望屢次阻礙了那準備流露的情感,并且使我作假。我不但不敢吻他,而我有時很想要吻他,不敢拉他的手,不敢告訴他,我是多么高興看到他,而且我甚至不敢叫他塞饒沙,卻一定要叫他塞爾基——這是我們的定規了。每個敏感的表現都證明了行為幼稚,而誰讓自己這樣,誰就還是小孩子。我們還沒有經歷過那些使成年人在彼此的關系中變得謹慎冷淡的痛苦經驗,只是因為要仿效大人這個奇怪的愿望,我們讓自己喪失了溫柔的兒童的依戀這種純潔的樂趣。
我在聽差的房里就迎到伊文家的人,和他們問了好,便一直沖到祖母面前,帶著那樣的表情報告她說伊文家的人來了,好像這個消息一定會使她十分幸福。然后我就眼不離開塞饒沙,跟他進了客室,注視他的每個動作。當祖母說他長了很多并把銳利的眼睛注視著他的時候,我感到那種恐懼與希望的情緒,這情緒是藝術家等待著受尊敬的批評家對他的作品下判斷的時候一定會感覺到的。
伊文家的青年教師——佛勞斯特先生,得到祖母的允許,和我們走到花園里,坐在綠凳子上,優美地架起腿子,把銅頭手杖夾在腿當中,帶著那種很滿意自己的舉止的人的樣子,開始吸雪茄。
佛勞斯特先生是一個德國人,但他完全不是我們的善良的卡爾勒·伊發內支那樣的德國人。第一,他說俄語正確,帶著惡劣的發音說法語,他一般地,而特別是在婦女之間,有了很有學問的人這個名聲;第二,他彈著棕胡髭,有大紅寶石針在黑綢頸巾上,巾端折在吊褲帶里,穿著閃光的有腳帶的淡藍褲子;第三,他年輕,有美麗自滿的外貌,異常好看的有肌肉的腿。顯然是他特別重視這最后的優點,認為在和女性關系上它的作用是不可抵抗的。大概是他懷著這個目的,極力把他的腿子放在最注目的地方,無論是站著抑是坐著,總是顫動著他的腿腓。他是俄國的德國人的典型,他想做一個好漢和殷勤的能手。
在花園里是很開心。強盜的游戲玩得不能再好了。但是有一個事情,差一點把什么都破壞了。塞饒沙是強盜,追趕旅客時他蹌了一下,他正跑的時候把膝蓋碰在樹上,碰得那么猛,以致我以為他把膝蓋碰碎了。雖然我是警察,我的任務是捉他,我卻走到他面前,關心地問他痛不痛。塞饒沙對我發火了,握緊了他的拳頭,跺了跺腳,用那顯然證明他碰得很痛的聲音說:
“哦,這是怎么回事?這樣便一點游戲也沒有了!哦,你為什么不抓我?你為什么不抓我?”他重復了幾次,側視佛洛佳和頂大的伊文,他們表演旅客,在走道上跳著跑著,后來他忽然大叫一聲,帶著洪亮的笑聲跑去捉他們。
我不能表達,這種英勇行為是怎樣地使我驚異,使我迷惑。雖然是非常疼痛,他不但不哭,而且還不顯出疼痛的樣子,他沒有片刻忘記了游戲。
不久之后,當依林卡·格拉卜加入我們當中,我們在飯前上樓時,塞饒沙還有機會用他的驚人的勇敢與堅決的性格使我更迷惑,更驚異。
依林卡·格拉卜是一個外國窮人的兒子,那個外國人曾經在我祖父家里住過,有什么事要感恩,認為現在派他的兒子常常到我們這里來乃是他的應盡的義務。假若他認為,和我們認識,便能使他的兒子獲得任何榮譽或快樂,那么,在這一點上他是完全錯誤了。因為我們不但對依林卡不友好,而且只在我們要拿他開玩笑的時候才注意他。依林卡·格拉卜是大約十三歲的男孩,又瘦又高又蒼白,有鳥雀般的臉和善良的順從的表情。他穿得很壞,但他的頭發卻總是搽了那么多的香油。我們相信,在有太陽的日子,油膏要在他頭上融化,流到他的衣服上去的。當我現在想起他時,我發覺他是一個很樂觀的、安靜的、善良的男孩,但那時候我覺得他是那么可鄙的人,他值不得被人憐憫甚至被人想起。
當強盜游戲停止時,我們上了樓,開始玩鬧并相互夸示各種體操的把戲。依林卡帶著膽怯的驚訝的笑容看著我們,在邀他試試同樣的玩意時,他推辭說他一點力氣也沒有。塞饒沙是異常可愛的,他脫了上衣,他的臉和眼發亮了,他不斷地哈哈大笑,想出新玩意:他跳過三只并排的椅子,翻筋斗翻了全房那么長的距離,把頭抵著放在房間當中做臺座的塔濟歇夫的字典上倒豎著,用他的腳做了那么笑死人的把戲,教人不能夠抑制笑聲。在這最后的玩意之后,他思索了一下,眨了眼,帶著十分嚴肅的面孔,忽然走到依林卡面前說:“試著做一下,這真是不難?!备窭房吹酱蠹业淖⒁舛紝χ?,他臉紅了,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斷言著,這是他怎樣也做不出來的。
“哦,真的怎么辦,為什么他一樣也不做給我們看呢?他是什么樣的女孩子……一定要他頭向下倒站起來!”
于是塞饒沙抓住他的手。
“一定,一定,要倒豎起來!”我們都圍繞著依林卡喊叫起來,這時他顯然是驚恐了,面色發白,我們抓他的手臂,把他向字典那里拖。
“放我吧,我自己去!你們要把我衣服撕破了!”不幸的受難者喊叫著。但這些失望的喊叫只更加鼓動了我們。我們笑得要死,他的綠上衣的縫全都綻裂了。
佛洛佳和頂大的伊文把他的頭捺倒放在字典上,塞饒沙和我抓住這可憐的孩子向各方面亂踢著的瘦腿,把他的褲子卷到膝蓋,帶著高大的笑聲把腿向上急拉,最小的伊文維持著他全身的平衡。
在我們喧嘩的笑聲之后,我們都忽然沉默了,房間里是那么靜穆,只聽到不幸的格拉卜的困難的呼吸。那時候我并不全然相信這一切是很好笑的、很有趣的。
“哎,現在才算好漢!”佛洛佳說,用手拍了他一下。
依林卡沉默著,力求擺脫,把腳四面八方亂踢著。在這些拼命的掙扎中,他用腳跟把塞饒沙的眼睛踢得那么痛,塞饒沙立刻便放掉了他的腿,蒙住了不覺地流淚的眼睛,用全力把依林卡一推。依林卡不再得到我們的扶持,像無生命的物體,跌在地上,由于眼淚,只能夠說出:
“你們為什么虐待我?”
可憐的依林卡的悲慘的樣子,他的淚臉和亂發,上卷的褲筒,褲筒下邊可以看到他的沒有擦油的靴筒,這使我們吃驚了。我們都沉默著,極力勉強地微笑著。
塞饒沙首先恢復了鎮靜。
“這個鄉下女人!好哭寶!”他說,用腳輕輕碰著依林卡,“我們不能和他開玩笑……夠了,起來!”
“我告訴您,你是個壞孩子!”依林卡憤怒地說,然后,掉轉身,大聲哭泣了。
“啊,??!他用腳跟踢人,還罵人!”塞饒沙大叫著,抓起一本字典,在這不幸的孩子的頭上一揮。他甚至沒有想到防衛他自己,只用雙手遮著頭。
“給你一下,給你一下!……假若他不懂得開玩笑,我們丟開他………下樓去吧!”塞饒沙說,不自然地笑了一聲。
我同情地看看可憐的孩子,他躺在地板上,把臉藏在字典之間,那樣地哭著,好像再哭一會兒,他就會因為那使他全身發抖的抽搐而死去的。
“哎,塞饒沙!”我說,“你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那才好呀!……我想,今天,我的腿子幾乎碰壞了骨頭,我沒有哭?!?/p>
“是的,那是真的,”我想,“依林卡只是一個好哭寶,可是塞饒沙才是好漢……他是什么樣的一個好漢啊!……”
我不曾考慮到,這個可憐的孩子哭泣,確實,與其說是由于身體的疼痛,毋寧說是由于想到,那五個也許是他所歡喜的孩子,無緣無故地商定了仇恨他、壓迫他。
我簡直不能向自己說明我的行為的殘忍。為什么我不走到他那里,不保護他,不安慰他?我看見了小烏鴉從窩巢里被拋出來,或者小狗被帶走拋到籬笆那邊去,或者小雞被廚役拿去做湯,我的同情心常常使我大聲哭泣,這同情心哪里去了?
難道是這種優美的情緒,因為我對于塞饒沙的愛和我希望在他面前顯得是和他一樣的好漢,就在我的心中被消滅了嗎?這種愛和要顯得是好漢的愿望是不可欣羨的,它們在我童年的回憶錄中造成了唯一的黑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