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少年·青年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538字
- 2021-11-24 18:16:20
第十八章 伊凡·伊發內支公爵
當公爵夫人聽了詩句并且連連稱贊了作者的時候,祖母變和氣了,開始和她說法語,不再稱她“我親愛的”和“您”,邀請她晚上帶所有的小孩來。公爵夫人接受了邀請,又坐了片刻,便走了。
這天有了那么多賀客,在院子里的大門口,整個上午不斷地停著幾輛車子。
“Bonjour, chère cousine.(日安,親愛的表妹。)”一個客人進了房吻著她的手說。
這人大約七十歲,身材高大,穿了有肩章的軍服,領子下邊露出大白十字架,并且帶著沉著坦率的面情。他的舉動的隨便和簡單使我驚異。雖然他的腦袋后邊只剩了一片半圓形的稀疏的頭發,雖然他的上唇的形狀明顯地證明了牙齒的缺少,他的臉仍然是非常美麗的。
伊凡·伊發內支,在上個世紀之末,由于他的高貴的性格、好看的容貌、異常的勇敢、顯赫而有力量的親戚,特別是由于他的好運氣,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便有了飛黃騰達的官運。他繼續服務,他的功名心很快地便那么充分滿足了,以致在這方面他不再想要什么了。在很年輕的時候,他便那樣地舉止,好像是準備他自己在社會上占據著后來他的命運安排給他的那個輝煌的地位。因此雖然在他的輝煌而有點虛榮的生活中——正如同在一切其他的人的生活中一樣——遭遇了失敗、失望、苦惱,他卻從來不曾有過一次改變他的一向沉著的性格、高尚的思想方式、宗教與道德的基本規條。并且,他得到一般的敬重,這與其說是由于他的輝煌的地位,毋寧說是由于他的貫徹始終與堅決不變。他不是有大智慧的人,但由于這種地位允許他輕視一切虛榮的生活麻煩,他的思想方式是崇高的。他仁慈而敏感,但在和別人來往時很冷淡而有點傲慢。這是由于他在這種地位上能夠對于許多人有幫助,所以他極力用冷淡來防范那些只想利用他的勢力的人的不斷的請求與諂媚。不過這種冷淡卻被最上流社會里的人的謙遜的禮貌減輕了。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很有學問,但他的教育停止于他在青年時期即是在上個世紀末所受的教育。他讀過十八世紀法國的哲學與辯論方面一切著名的作品,透徹地了解法國文學的一切最好的作品,所以他能夠并且歡喜常常引用拉辛、柯奈耶
、霸洛
、莫里哀
、蒙旦
與費奈隆
的字句。他有廣博的神話學的知識,很有心得地研究過古代史詩杰作的法文譯本。他有豐富的歷史知識,這是他從塞古爾著作中獲得的,但他在算術之外既沒有任何算學的概念,也不知道物理學,也不知道當代文學。在談話中他能夠很有體面地沉默著,或者說一點關于歌德
、席勒爾
及拜倫
的普通的話,但他從未閱讀過他們的作品。雖然是有這種古典的法國教育(這種樣子的人現在是這么少了),他的談話卻是簡單的,而這種簡單既隱藏了他對于某些事物的無知,又顯出了他的愉快語氣和寬容態度。他是一切獨創性的大敵人,說獨創性是教養不好的人的手腕。無論住在什么地方,社交在他是必不可少的。在莫斯科或者在國外,他總是同樣好客,在一定的日子他接待全城的人。他在城里有那樣的地位,他的請帖可以用作進入一切客廳的通行證。許多年輕而美麗的婦女愿意把她們的紅潤的腮送給他吻,他好像是以父老的心情吻著她們,有些顯然很重要的有體面的人,在被準許陪公爵玩牌時,是不可形容地高興。
對于公爵,像祖母這樣和他屬于同一個社交團體、有同樣的教養、對事物有同樣的看法且是同樣年齡的人,已經很少了。因此他特別珍視他和她的多年的友好關系,總是對她表示很大的敬意。
我看公爵看不厭,每個人對他所表示的敬意、他的大肩章、祖母看到他時所表示的特別高興以及顯然只有他不怕她,對她十分隨便,甚至敢叫她ma cousine(表妹),引起了我對他的敬意,即使不比我對祖母的敬意更多,也是相等的。當我的詩句給他看了之后,他把我叫到他面前,說:
“由此便知道,ma cousine, 也許他要成為第二個皆爾薩文。”
說著這話,他把我的腮捏得那么痛,如果說我沒有喊叫,那只是因為我知道他是把這當作撫愛。
客人們走了。爸爸和佛洛佳離開了房間,客室里只剩下了公爵、祖母和我。
“但是為什么我們那位親愛的娜塔麗亞·尼考拉葉芙娜沒有來呢?伊凡·伊發內支在短時的沉默后忽然問。
“啊,mon cher(我親愛的),”祖母放低聲音回答,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軍服的袖子上,“假如她能夠自由地做她想要做的事,她便一定來了。她寫信給我說,似乎彼挨爾曾經提議要她來,但她自己拒絕了。因為,他今年的收入好像是一點也沒有了。她還說:‘此外,我用不著在今年同全家的人搬到莫斯科。琉寶琦卡還太小,關于男孩們,要同您住在一起,我覺得比同我住在一起,是更加放心。’這都好極了!”祖母繼續用那種語調說,那顯然地證明她一點也不認為這是好極了。“早就應該把男孩們送到這里來了,這樣他們可以學習一點東西,慣于交際,不然,他們在鄉下能夠受到什么教育呢?……您知道,大的快要十三歲了,另一個十一歲了。你看到了,mon cousin(我的表兄),他們在這里完全像野人……他們連見客人也不會。”
“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對于家務紊亂總是埋怨,”公爵說,“他有很好的產業,我知道娜塔麗亞的哈巴羅夫卡,我同您從前在這里演過戲的,我知道它,就像我自己的五個指頭一樣,是頂好的田莊,總是一定有很好的收入……”
“我要對您像對一個真朋友那樣說話,”祖母帶著悲哀的表情打斷他,“我似乎覺得這都是借口,只是為了讓他單獨住在這里,到俱樂部和宴會里去閑蕩,天知道他做什么,她一點也不懷疑。您知道她是多么天使般的善良——她什么事都相信他。他使她確信,小孩們應該帶到莫斯科來,她應該單獨和愚笨的女教師留在鄉下——她就相信。假如他向她說,小孩們應該鞭打,就像考爾娜考發公爵夫人鞭打她的小孩們那樣,她似乎也要同意這個的,”祖母說,帶著十分輕蔑的表情在圈椅里轉動著,“是的,我的朋友,”她在稍停之后繼續說,從兩條手帕里拿了一條拭去流出的一滴眼淚,“我常想,他既不能看重她,也不能了解她,雖然有她一切的善良,對他的恩愛,她極力掩藏自己的悲愁——這個我知道很清楚——她和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記住我的話,假如他不……”
祖母用手帕蒙了她的臉。
“Eh, ma bonne amie!(哎,我的好朋友!)”公爵責備地說,“我看您一點也沒有變得更理智!您總是為了想象的苦惱而傷心流淚。哦,您怎不難為情?我早就知道他了,知道他是一個細心、善良、極好的丈夫,主要的,是一個最高貴的人,un parfait honnête homme(一個十分正派的人)。”
無意中聽到了我不該聽的談話,我踮著腳,極其興奮地從房間里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