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父親是什么樣的人

他是上個世紀的人物，具有那時候的年輕人通常所有的不可捉摸的性格：豪俠、進取心、自信心、和藹、放縱。他輕視我們這一世紀的人，他的這種看法是半由于生來的驕傲，半由于這個內心的憤恨——就是他在我們這個世紀不能再有他在他的世紀里曾經有過的勢力和成就。他生活上的兩種嗜好是玩牌與女色。在他的一生之中，他贏過幾百萬盧布，和各種階層的無數婦女有過交情。

高大、威嚴的身材，用短步子走路的奇怪的樣子，顫動一邊肩膀的習慣，小小的總是帶笑的眼睛，大大的鷹鼻子，不端正的嘴唇笨拙而又可愛地抿合著，有缺點的發音，咬字不清，全頭的大禿頂，這是從我能記得他的時候的父親的外貌。憑著這個，他不但能夠成為一個有名有實的à bonnes fortunes（幸運的）人，并且能使一切的人——各類階層各種家境的人——一概都歡喜他，特別是他要讓他們歡喜的那些人。

他會在他和任何人的關系中占優勢。他從來不是最上層社會中的人，他總是和最上層的人士接觸，并且被他們所尊敬。他知道驕傲與自信的分寸，這不會冒犯別人，卻在社會輿論上提高了他的地位。他是有獨創性的，但并不總是如此。他把他的獨創性作為一種工具，在某些情況里它代替了社會地位與財富。世界上沒有東西能夠引起他的驚奇，無論他處于什么顯赫的地位，似乎他是為這樣而生的。他能那樣巧妙地對別人隱藏，并讓自己丟開眾所周知的黑暗的充滿著瑣碎的煩惱與痛苦的生活一面，使別人不得不欣羨他。他在一切能使人安適快樂的事情上是內行，并且善于享受它們。他的得意的事是他的顯赫的關系，他有這種關系，一部分因為我母親的親戚關系，一部分因為他青年時代的同事。對于老同事，他是內心憤慨的，因為他們升了高官，而他自己老是一個退伍的禁衛軍中尉。和一切的退伍軍人一樣，他不知道穿得時髦，但他卻穿得獨出心裁而精致。總是很寬大的輕松的衣服、上好的襯衫、翻卷的大袖子和小領孔……可是一切都適合他的高大身材、強健的體格、禿頭、沉著自信的舉止。他是易動感情的人，甚至輕易流淚。常常在他高聲朗誦，讀到動人的段落時，他的聲音便發顫，眼淚出現，他便苦惱地把書放下。他愛好音樂，自己在鋼琴上伴奏著，唱他的朋友A所作的情歌，茨岡人歌，或是歌劇中的調子。但他不歡喜古典的音樂，不顧一般的意見，公開地說貝多芬的奏鳴曲使他打盹，讓他覺得無聊，說他不知道有任何東西比塞妙諾發所常唱的《莫喚醒我這年輕的人》或催剛女子塔妞莎所唱的《我不孤獨》更好。他的性格是那樣的一種性格，認為好的東西必須由群眾決定。群眾認為好的東西，他才認為是好。天曉得，他是有什么道德信念的吧？他的生活是那樣地充滿了各種嗜好，以致他沒有時間替自己形成信念。并且，他的生活是如此幸福，他認為這是沒有必要的。

在老年時，他對事物形成了固定的見解和不變的原則，然而只是在實用的基礎上，給他幸福或滿足的那些行為與生活方式，他才認為是好的，并且認為大家都應該永遠這么做。他說話很動人，而這種能力，在我看來，增加了他的原則的彈性，他能夠把同一的舉動說成一件最可愛的淘氣，或是最卑鄙的下賤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