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熙盛世與帝王心術:評“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
- 姚念慈
- 19751字
- 2021-11-24 18:01:07
二、玄燁對三藩之亂的反思
要想深入認識康熙十八年魏象樞獨對一事的意義,須將其置于當時的政治背景中來理解,具體地說,即對三藩之亂予以玄燁的心理影響作出充分的估計。
(一)三藩之亂中的漢人動向
三藩之亂爆發于玄燁親政四年之后,距康熙三年清廷完成對大茅山農民軍的圍剿尚不過十年。大規模的武裝對抗雖已結束,并不意味民族矛盾已經緩和。這里涉及清初社會主要矛盾轉化及三藩之亂基本性質的認定,本文不深論。但我不能贊成目前清史研究中流行的觀點,即以武裝抗清斗爭的結束,作為清初社會主要矛盾已由民族矛盾轉化為階級矛盾的標志。這種觀點在理論上的荒謬以及在史實解釋上的危害,都是顯而易見的。
康熙八年以前鰲拜集團執政,清廷的大政方針及各項政策,其宗旨在于鞏固滿族的統治民族地位,政治體制以恢復關外舊制為準則。這一時期的社會弊端,廣大民眾的沉重負擔,較之順治一朝并無改善。民族征服政策的繼續,必然使清政權中的滿漢對立進一步加深。康熙六年,儲方慶于殿試對策中公開批評清廷當局,“信滿人之心,常勝于信漢人”,“漢人有所顧忌而不敢盡忠于朝廷,滿人又有所憑藉而無以取信于天下矣”。這正是滿族統治者目光短淺,為征服所陶醉的反映。玄燁逮治鰲拜,輔政體制結束,終止了四輔臣時期的倒行逆施。“于是世祖皇帝時舊章次第酌復,中外稱便云”。
但就漢化的程度和規模而言,充其量不過在制度、條例上恢復到順治后期的水平。
至于四輔臣時期在部院衙門中大量充實滿洲司員及筆帖式,使滿洲官員在比例上進一步壓倒漢官,則未予任何糾正。從現有史料,看不出玄燁親政后曾對清初滿漢矛盾根源及現實中的民族對立有過深刻的思考。
玄燁在宣揚所謂“朕滿漢一視”,“朕于滿漢內外總無異視”的同時,仍堅持“不忘武備”,“安不可忘危”,謹遵開創之初的“甚重騎射”,
即恪守滿族馬上治天下的傳統。《起居注》雖有玄燁詢問民生的記載,但此時的玄燁卻“粟麥不辨”,其所熱衷者,乃頻頻出游巡幸。熊賜履《請止北征疏》云:“茲道路傳云車駕將幸關外,……而乃忽有邊疆千里之役,此不待智者而知其萬萬不可也。”“且目今水旱頻仍,流亡遍野,而乘輿一出,扈從千官,騎乘糗芻,供億匪易,是亦不可不為之念也。”
然玄燁充耳不聞,置四海于水火而不顧。十年,又遠赴關外謁陵。其告祭祖宗曰:“天下底定,盜賊戢寧,兵戈偃息。”隨后頒詔天下:“繼述無疆,永著顯承之盛;升平胥慶,益彰樂利之休。”
完全是一派意滿志得的虛矯辭令。先前預定的十年秋季日講,十一年初的經筵大典,皆已置諸腦后。次年,熊賜履再次面陳:“昨年皇上謁陵,大典也;今年同太皇太后幸赤城湯泉,至孝也。但海內未必知之,皆云萬乘之尊,不居法宮,常常游幸關外,道路喧傳,甚為不便。嗣后請皇上節巡游,慎起居,以塞天下之望。”玄燁甚不以為然。
值得注意的是,玄燁在提出“與民休息,道在不擾”的同時,斷然禁止言官風聞言事,實則拒絕群臣議論朝廷政治得失。他滿心以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便可自然進入太平治世。
這種為史家所盛贊的無為而治,其本質不過是因循茍且。三藩并撤的輕率之舉,即為對現實矛盾毫無認識的盲目心理的驅使。本文強調這一點,不僅僅是為補充對三藩之亂爆發原因的認識,更在于說明,玄燁在三藩叛亂之前的這種思想心態,必然會影響他后來對三藩之亂的反思和總結。
《起居注》二十年十二月十四日,玄燁卻群臣上尊號,曰:
吳三桂背恩反叛,天下騷動,偽檄一傳,在在響應,八年之間,兵疲民困。幸荷上天眷佑,祖宗福庇,逆賊遂爾蕩平。倘復再延數年,將若之何?
今幸賴天地祖宗之靈,剿滅逆賊,方為此言。倘逆賊未能殄滅,其咎豈不盡歸朕身!
可見叛亂平定之后,玄燁仍心有余悸!
《實錄》采錄此諭頗有刪改。“倘復再延數年,將若之何?”改為“倘復再延數年,百姓不幾疲敝耶?”而將“倘逆賊未能殄滅,其咎豈不盡歸朕身”一段完全刪去。“將若之何”,暴露出玄燁當初對戰爭勝負并無把握,“倘未能殄滅”,又正好是其注腳。若清廷一方失敗,玄燁將不得不為自己的輕率撤藩承擔全部責任。玄燁此諭不僅公開承認吳三桂叛亂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尤可注意的是,他在無意中流露出,清廷贏得這場戰爭是出于僥幸。
玄燁類似的言論,我們還可以在其他地方捕捉到。諸如:“朕聽政二十余年,閱歷世務已多,甚覺慄慄危懼。前者凡事視以為易,自逆賊變亂之后,覺事多難處。”“回思前者數年之間如何閱歷,轉覺悚然可懼矣。”
十七年的永興之役,是平藩戰爭的轉折點。玄燁回憶道:“吳三桂兵圍永興城,破在旦夕。吳三桂一死,其兵皆退。此亦天意也。”
就連他的身邊大臣也說:“皇上若如此,則懦怯不及祖宗矣。”
然玄燁死后被追尊為圣祖,“六十余年,手定太平,論繼統為守成,論事業則為開創”,
以平定三藩與殲滅噶爾丹為玄燁開基創業兩大功績。其實,就對玄燁的思想心理沖擊而論,其他任何事件都遠不能與三藩之亂相比。玄燁自云:“三逆之事,非終身可忘者也。”
《起居注》、《實錄》中所載玄燁對三藩之亂的回顧與評論比比皆是,直至去世前一月尚在論及,
確實是終身不忘。
本文不擬全面分析戰爭雙方的成敗得失,而是關注這場戰爭對玄燁的影響。必須指出,清廷之所以如此艱難,根本原因在于未曾料到人心的向背具有那么巨大的力量。清廷定鼎北京三十年之后爆發的三藩叛亂,迅速擴展為一場全國規模的反清斗爭,實出于滿族統治者意外。明末鎮將在社會動蕩中逐漸形成為各地的軍事集團,是社會的贅瘤,又是不安定的根源。他們本無確定的政治目標,投靠滿洲貴族,甘為其效命疆埸,不過欲換取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利益。而清廷正好借他們來彌補八旗兵力的不足,彼此相與為用。質言之,三藩勢力的膨脹,既是滿族征服全國的產物,也是清廷統治者自己培殖的逆種。當全國財政經濟狀況持續惡化影響到社會秩序穩定時,滿族統治者決定斷然拋棄三藩,以保證其征服者地位的鞏固。在我看來,玄燁撤藩仍含有民族歧視和民族征服的目的。三藩本身的兵力,遠不足以與八旗及綠營抗衡,清廷敢于貿然三藩并撤,很可能就因只看到這種表面的兵力對比,而忽視了各地官吏將士以及廣大民眾的政治傾向。
然而吳三桂進軍之速,出乎清廷意料之外,起兵不到一年,即八省俱陷。
如果考慮到河南和安徽等地的叛亂,最嚴重的時候,叛亂竟蔓延十五省,半壁河山非清廷所有。西起陜西,經湖北、湖南東至浙江,皆為雙方反復爭奪、僵持數年的前沿陣地。形勢之嚴峻,實自順治二年以來所未有。《清史稿·田六善傳》康熙十四年疏言:“臣昔為河南知縣時,孫可望、李定國尚據云貴四川,其勢不減于吳三桂。金聲桓叛江西,姜瓖叛大同,亦不異耿精忠、王輔臣。而當日民心,未若今之驚惶疑懼。”他的歷史對比,不一定準確,但無疑代表了當時的一種看法。多年以后,玄燁與李光地論及三藩,李光地坦言:“方三藩播亂,民心搖搖,未知所歸。”
最為清廷所擔心的,是各地民眾重新蓄發易服,
以反清復明相號召武裝起來,與三藩鼓桴相應。清軍處處舉步維艱,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各地民眾武裝的掣肘,雖官方《實錄》亦不能完全掩蓋反清勢力的浩大及玄燁的驚恐。
面對各地民眾的反清及大量地方官員附逆,玄燁內心反應如何,由于史料限制,使這方面的研究難以深入,在此略作鉤稽。
叛亂初起,御史寧爾講曾奏言:“外官宣布皇上德意者,曾無一人。”玄燁表面雖說:“外官中豈無一二公忠者?爾此言太過。”但其內心失望不難想見。魏象樞為李光地母撰壽辭,說耿精忠反福建,“一時封疆大吏守節無虧者僅二三人耳”。
此言肯定得自曾在福建身歷的李光地。康熙十五年底,左都御史陳敱永疏云:“陷賊之員,偷生者多,盡節者少,因而展轉煽惑,所在脅從。”
可見叛軍所至各省情況略同。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二十二年三藩之亂后清廷的首次大計。依《起居注》所記,各省布政使以下,依八法處置者凡783名,其中從賊官員522名,近70%。
其比例之大,令人瞠目。如果考慮到此次大計包括叛軍未曾進入的各省,則叛亂地區從逆官員的比例必將更大。所以,后來清廷纂修《實錄》不得不對此數據進行修改,將從逆官員按“不謹”處理,
以掩蓋各地絕大多數官員倒向叛軍的真相。據上述材料,玄燁對各地從逆官員的數量比例應該是了然于胸的。而以密丸上書為玄燁青眼有加,破格授內閣學士的李光地,自述其上密丸的動機,實由于對清廷鎮壓叛亂后濫殺政策的恐懼。
即便如此,玄燁后仍疑其曾受偽職,謂明珠曰:“(李光地)不過是鄉紳,又無城守之責,何必死?所爭者,受偽命不受偽命耳。”
對鄉紳尚須鑒別其曾受偽命與否,至于地方官員的進退順逆,在玄燁心中是何等嚴重,即可想而知。
二十一年,御史王自修條奏:“凡曾受偽職之人,已經補用及注冊候補者,一概罷斥。”吏部議覆準行。玄燁當即曰:“此等人其可用耶?此議甚當,著依議。”
其對從叛官員內心深處的憎惡畢現無遺。當初“一概赦免”,“照舊供職”的虛偽諾言已拋到九霄云外,這就是次年大計的基調。而當大計結果呈奏玄燁時,亦必令他銘記終身。
在地方官員首鼠兩端,甚至大批叛清附逆的形勢下,如何籠絡控制朝中漢官,使之與清廷休戚與共,便成為玄燁面臨的重要任務。“曩者三孽作亂,朕料理軍務,日昃不遑。持心堅定,而外則示以暇豫,每日出游景山騎射。朕若稍有疑懼之意,則人心搖動,或致意外,未可知也。”外示鎮定閑暇,只可安人心于一時。為了真正體現“我太祖、太宗、世祖相傳以來,上下一心,滿漢文武,皆為一體”的“祖宗之家法”,“常以家人父子之意相待”。
漢大臣有喪,派滿大臣賜茶酒致祭,漢大臣有疾,派滿大臣前往私第問候,皆起于此時。
后來破例許漢臣入宴乾清宮,亦是此類手段之拓展。玄燁最富象征意義的舉動,還是堅持經筵日講,顯示崇儒重道,
以滿足漢族士大夫的理想追求,實現所謂“君德成就在經筵”。在《御制日講四書解義序》中,他明確宣布:“萬世道統之傳,即萬世治統之所系也。”遵從二帝三王周公孔子之道。“道統在是,治統亦在是矣。”
竭力將自己打扮成中原王朝正朔的繼承者。
然而在這些表象的背后,玄燁始終未曾消除對漢官的猜疑,心中牢記著漢官“背主”和“叛國”兩大罪。不只如此,玄燁甚至懷疑朝中漢官為叛逆暗通機密,不啻又加“通敵”一罪。玄燁既如此神經過敏,其對漢官處處防范監視,亦勢所必然。茍明乎此,玄燁對九卿詹事科道宣稱:“朕于諸臣素行,無論在官在家,一舉一動,罔弗知之。”
也就不是虛聲恫嚇,而是實有所指的底牌。這就是玄燁的真實心態。漢官聆聽此言,能不惕然自警!對漢人官員外表的親昵與內在的猜忌之間的矛盾沖突,造成了玄燁心理上極大的緊張。而且正因有表象的緣飾,其內在的真實傾向才愈加頑固隱蔽,更難消除。
在對玄燁的基本思想和心理略事剖析之后,我們再來展示魏象樞獨對引起的波瀾。
(二)地震之后的政局波瀾
1.清軍暴行與朝廷漢官的反應
魏象樞借地震獨對之所以對玄燁造成心理震動,絕非一人之力所能致。由魏象樞力陳之后為玄燁所頒示的六事,應是漢官的普遍反映。早在十七年正月,左都御史宋德宜即疏言:“各處領兵大將軍、王、貝勒及將軍、大臣等亦有玩寇殃民,營私自便。或囑托把持督撫各官;或有越省購買婦女;其尤甚者,搶奪民間財物,稍不如意,即指為叛逆。”宋疏直為滿洲統兵大帥而發,故玄燁以“疏下議政王貝勒大臣,申飭嚴禁”。《實錄》十七年正月戊戌,諭議政王大臣等:各地將軍大臣,“甚而干預公事,挾制有司,貪冒貨賄,占據利藪;更有多方漁色,購女鄰疆;顧戀私家,信使絡繹;尤可異者,新定地方亟需安輯,乃于所在攘奪焚掠。種種妄行,殊乖法紀”。此諭即宋德宜疏奏的結果。可見滿洲統帥軍隊的暴行已引起朝廷重視。次月,玄燁又令兩廣察明被掠人口,“令人民識認,悉皆發還”,或“遣還原籍”。
凡此似不能說玄燁對此毫無認識。
問題是玄燁自發布這幾道諭令之后,便認定滿洲將帥大兵必將痛改前非。“自吳逆叛亂以來,命將出師,慮其在外騷擾,無不痛切告戒。前歲(十七年)江西大軍搶掠民間,朕心切痛恨,但以方在用兵之際,姑示寬容,未即正罪。此后朕更加嚴飭,聞諸路禁軍(按:即八旗禁旅)無有敢仍前犯法者,此爾等所知也。”玄燁既心存此見,自不愿漢官再行瀆奏。然而滿洲大兵并未稍有收斂。就在十八年地震之前不久,御史蔣伊疏言其回籍常熟時,途經淮安、京口、江寧,目睹江西、浙江難民慘狀:“匍匐千里,哀號乞錢,求贖妻女。”“臣目擊領回難婦,細加詢問,皆搜之深山僻落,并非得自賊營。向使其夫與父果為賊也,即誅鋤何恤焉。今其夫與父間關跋涉,儼然于通都省會之中哀鳴道路,則其為良民可知矣。”“至于某地轉販,某地寄放,一則江南青陽縣之詳文可據,一則安徽藩司之牌票可憑。臣有刊版簿籍,鑿鑿現據,非與風聞者比也。”這是蔣伊親對其所繪《游民圖》第一幅的解說,即《題為恭繹第一圖以嚴軍政事》。
這位御史真是一位有心人,他似乎預料到玄燁會以傳聞無據之辭而置之不理,是以特準備了“鑿鑿現據”呈上。然蔣伊的苦心非但未能感動玄燁,反而引起玄燁厭惡。
七月二十八日的地震,顯然給漢官提供了一個進言的機會,而魏象樞直請獨對,又無異于當面給玄燁施壓。
史料表明,象樞此舉又非單純發自個人一時沖動。《湯子遺書》卷5《上總憲魏環極先生書》云:“近復辭司寇之命,請留總憲,以汲黯自擬,皇上亦嘉悅而留之。君臣相信無間,三代而后不多見也。先生正色立朝,百僚嚴憚,所謂猛虎在山,藜藿為之不采,固不在條舉一二事,糾參一二人,遂足盡職掌稱報效也。而都下縉紳以及儒生,不能盡明斯意,以為翹首跂足,愿聞讜論。而兩月以來,未聞有所論說,議論紛紛。”最后又說:“總憲非久居之地,壯往直遂,非大臣之道;而委蛇順時,非自任之誼。盛名難副,晚節難保,先生詳審之。”象樞辭刑部尚書留任左都御史,《實錄》及《寒松老人年譜》皆在十八年五月初二日乙未,則湯斌此書當在七月,正地震將發之前。書中所謂京城士夫“翹首跂足”、“議論紛紛”、“委蛇順時”、“盛名難副”等語,必給象樞以強烈刺激。他借地震固請密奏,直陳無隱,以至于涕淚俱下,實有感而發,亦可謂不負眾望。
玄燁于地震次日命李霨、宋德宜、魏象樞三人參入奉詔頒示六條,當然也明白象樞的獨對代表漢官群體的意志。他雖然以“不諉過臣下”化解了象樞懲辦首惡的意圖,但不作一番表示是說不過去的。諭中首云“地震示警,實因一切政事不協天心”,即承認平叛戰爭六年以來用兵行政的全部過惡。其所頒六事:“民生困苦已極,而大臣長吏之家日益富饒”,“此皆地方官吏諂媚上官,苛派百姓”,“民間易盡之脂膏,盡歸貪吏私槖”;大臣“朋比徇私”,推用非人;用兵地方諸王將軍大臣“多掠占小民子女”,“每將良民廬舍焚毀,子女俘獲,財物攘取”,“實則陷民于水火之中”;外官隱瞞百姓疾苦,“百姓不沾(賑濟)實惠”;刑獄官員“枉坐人罪”,“恐嚇索詐,致一事而破數家之產”;包衣下人及諸王貝勒大臣家人侵占小民生理,“有司不敢犯其鋒,反行財賄”云云,畢竟是戰爭以來滿族統治者的首次全面檢討。十天之后,九卿集議即擬定嚴格的處治條例,
似乎漢官的意見取得預期效果,朝廷的氣氛也確實為之一變。“近閱章奏,更張者甚多”,“條奏紛紜”,“各部事例,言官條奏更改者良多”,
“外廷諸臣連章累牘”。
可見借地震上言的漢官為數甚多,大有沖破風聞言事禁令之勢。他們不僅指陳弊端,而且泛及戰爭期間的各種制度。此種局面為平藩戰爭以來所未有,實由魏象樞獨對所啟之。玄燁之所以深銜象樞,蓋由于此。
2.玄燁與漢官的三次交鋒
玄燁當然不能容忍漢官肆言無忌,他要將朝局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就在九卿議奏六條處置條例的第二天,玄燁便開始反擊。《實錄》康熙十八年八月甲戌(十二日)諭吏部等衙門:
今各部院辦理事務大小漢官,凡事推諉滿官。事之得當,則歸功于己;如事失宜,則卸過于人。至于入署,不待事畢,諉于滿官,只圖早歸,宴會嬉游,不為國家盡力擔當,料理公務。至科道各官,平日章奏內將一二可行之事,隱附私情,希圖作弊。凡有條議,鮮非無因。多以己為至公至廉,其囑托公事,肆行妄為,外播威勢,挾制多端。地方督撫等官莫不畏懼,小民困苦未必不由于此。作何懲戒,著九卿詹事科道詳議具奏。尋九卿等議覆:嗣后漢官推諉滿官,瞻徇延挨者,革職;科道條奏有囑托挾制等弊者,革職提問;至大臣科道官原籍子弟有挾勢妄行者,照律處分;父兄不約束,督撫不提參者,皆革職。從之。
此諭純為漢大臣而發。魏象樞獨對,玄燁頒示六事及九卿議奏處分條例既然針對滿洲權貴和統帥將卒,則玄燁此諭報復意圖甚明,且急不可待。詔示六事既為玄燁“勤思精求”所得,明言地方官吏敲剝下民,通過督撫司道轉饋朝中大臣,朝中大臣則徇私推舉,故地方長吏便無所顧忌,盡情搜括以媚上官。然而此諭非但不鼓勵言官揭發,反而認定科道挾持督撫,以至“小民困苦未必不由于此”,更是一“莫須有”。究其心理,無非因“六條”迫于一時壓力,將滿洲王貝勒統帥士卒及內府包衣種種過惡暴示于眾,而玄燁內心實不能平,故亟以漢官不與滿官同心,推諉卸責于滿官,致使滿官代為受過。總而言之,地震天譴表面雖由滿洲權貴將士貪虐所致,夷考其實,根由卻盡在漢官大臣科道。這才是玄燁精心構思的結論!
就史籍所見,這是玄燁親政以來第一次公開指責漢官。其直接原因,正是魏象樞獨對之后在朝廷內外掀起的波瀾。廣而言之,是三藩之亂引起的反清形勢,使朝廷中的滿漢分歧呈現表面化。值得注意的是,玄燁先以“不諉過臣下”化解了漢官懲處首惡的要求,繼則以此諭指責漢大臣科道,企圖扭轉六事專對滿洲的矛頭所向。巨貪大憝既不繩之以法,六事處分條例的所謂“國法俱在”,又其誰與欺?滿洲將士殘害地方屠掠生靈,何嘗見玄燁處分一人?所有諭旨禁令皆為欺人之談。正如潘耒應詔條陳所言,玄燁雖“赫然震怒”頒示六條,但“立法而行之不斷,守之不堅,與無法同”。
《實錄》甲戌日載上“諭吏部等衙門”之后,又載有九卿議覆吏科給事中李宗孔條奏,其中彈劾江西總督董衛國“失民心”,浙江巡撫陳秉直“察吏無能”,并言“良民男婦子女身陷賊營,官兵敗賊后,應令親屬認識,酌量給價取贖”。玄燁批旨董留任,陳解職,余依議。九卿既于當日議覆,則李疏應上于甲戌日之前,玄燁已閱覽過這份條奏并授意閣臣票擬。《起居注》唯記當日玄燁“御門聽政”一語,內容不詳。但從《起居注》反映的題奏及上諭的程序來看,《實錄》甲戌日的“諭吏部等衙門”應在聽政之后。也就是說,《實錄》所載甲戌日的上諭和九卿議覆的順序,與實際情形正好相反。李宗孔的條奏更在甲戌日之前,很可能是應地震次日下詔求言而上的。澄清這一細節,有助于我們理解玄燁甲戌日上諭的動機。上諭中的科道“凡有條例,鮮非無因”云云,顯然包括李宗孔。說明玄燁在看過李宗孔等人題疏之后,即開始醞釀甲戌日的上諭。而甲戌日的前一天癸酉日九卿議覆六事的處置條例時,仍在遵循上月末玄燁頒示六事時的思路。玄燁與九卿雙方的思維發生錯位,使九卿在甲戌日議覆李宗孔條奏時,未能及時跟上玄燁的思想轉向。或者說玄燁的轉向過于迅速,緊隨前一日九卿議覆六條處置和當日議覆李宗孔條奏之后,立刻就頒布了警告漢大臣科道的上諭。從不諉過滿洲權臣到指責漢官,不到半月,玄燁已兩次轉向,表明他決心以攻為守,要將朝議的方向徹底扭轉。
甲戌(十二日)詔諭之所以對科道橫加指責,也起于給事中姚締虞請求重開風聞言事。姚締虞疏言:“科道乃朝廷耳目之官,原期知無不言,有聞則告。已故憲臣艾元征有請禁風聞條奏,從此言官氣靡,中外無顧忌矣。試觀世祖章皇帝時諸臣奏議何如鯁直,即未禁風聞以前諸臣奏議,亦猶有可觀。伏乞敕下在廷諸臣會議。得旨:九卿詹事科道會同確議具奏。”《實錄》載此疏于八月二十四日丙戌,似在甲戌日之后,但這是玄燁批復下發之日。據徐乾學《姚締虞墓志銘》:“十八年七月地震求言,公以科臣疏言,疏留中久不下。至八月某日下廷臣會議。某日宣旨,令面對。敕令九卿臺省集殿廷,且命內閣以世祖時章奏上。次日,上御乾清門,問公疏意云何”云云。則姚疏應上于七月底,“留中久不下”者,以稽遲二十日有余也。其間玄燁不但于甲戌日示以警告,且為面質姚締虞作了充分準備。“某日宣旨”,即二十六日戊子;玄燁面質姚締虞,《起居注》、《實錄》皆載于二十九日辛卯,《銘》微異。《實錄》戊子日諭九卿,先斥科道“徇私好名”,然后就姚疏“言官氣靡,中外無忌”予以反駁,“如今之章奏,已見施行者,雖不明言為風聞,何嘗不是風聞”。但玄燁之要旨在絕不開風聞言事之例,故又云:“倘生事之小人,恃為可以風聞,但徇己之好惡,必致擅作威福,以行其私。彼言之者既無確見,聽之者安能問其是非?”此又與甲戌日詔諭中“督撫畏懼(科道),小民困苦未必不由于此”一語相呼應。玄燁再次強調此一宗旨,當然是警告九卿切不可為姚疏所惑。隨之玄燁就要面折姚締虞了。
《起居注》二十九日辛卯,集群臣于中左門,命滿侍郎折爾肯、屯泰入內殿奉召諭:“朕親決機務十年余矣。科道為朝廷耳目之官,每覽章疏,實能為國有裨政事者甚少,草率塞責者甚多。”命將諭旨傳示九卿,九卿“少頃進見,朕將面詢得失”。可見玄燁早已成竹在胸。二人宣讀諭旨篇幅甚長,更足見玄燁已與閣臣作過充分醞釀。在對科道一番指責之后,玄燁便大談科道與部院、督撫之間的矛盾:“今日之所謂是,明日又轉而為非,朝更夕改……茫無成憲,難取信于天下。”隨后以“舉人才、核銷算”二事設難,皆為風聞不可開之理由。實際上,這又是對甲戌日上諭的具體補充,進一步證明吏治之所以敗壞,弊端之所以叢生,蓋由于科道,當然咎在漢官。
經過上述兩次轉向之后,現在玄燁必須進行第三步,杜絕風聞言事這一危險的企求。為此,他不得不周密準備,甚至不惜與漢官當面交鋒。其內心之緊張,說明他不啻將與漢官的較量視為另一戰場。甲戌日上諭既已將種種弊端歸于科道,此時卻又說“朕曾處分幾言官來”,實不過證明玄燁手中并無任何把柄,但非如此不足以震懾言官,轉移方向。玄燁既將問題轉到風聞言事,九卿的乾清門會議亦只得就此議論紛紛。多數人自然迎合玄燁,論現狀則曰:“原不禁其風聞”,“人人原可盡言”,“未嘗不是風聞”等等;論危害則曰:“亦無典故”,“亦非好事”,“恐有借稱風聞挾私報怨”等等。唯魏象樞“另為一議”,仍贊成開禁。于是,玄燁只得親自結案:風聞言事“系明末陋習,若此例一開,恐有不肖言官借端挾制,罔上行私,顛倒是非,誣害良善”。此即前二日與閣臣所說的:“明末一切事例,朝更夕改,全無一定,以致淪亡。此皆爾等所親見,亦眾所共知也。”總而言之,在玄燁看來,第一,言官中公忠者絕少,所有條奏,不屬空言,即挾私念;第二,若開啟風聞言事這道閘門,局面必將不可收拾,以至于重蹈亡明的覆轍。
在人才、奏銷問題稍事敷衍之后,會議本當結束。但不教訓一下姚締虞,玄燁心有不甘。他兩度召姚近前面質:“爾去年差往江西,聞所行不善,朕亦未必即信。此亦是風聞,果可信耶,否耶?”姚對曰:“臣(去年)八月初五至江西,九月初即行,并未有不善之事。”玄燁說:“若要錢,原不在時日多少。”后一次問姚:“爾可見世祖章皇帝本章來?”姚答曾見幾參本。玄燁曰:“爾之意,恐朕未曾覽世祖章皇帝時本章耶?”“爾亦知世祖時科道官有互參之事乎?”玄燁情急失態,已顧不得君臣之體。《姚締虞墓志銘》記此事:“時群臣跪立者,驟聞嚴命,無不脅息震悼。”玄燁對自己表演的這一幕肯定得意之極,故“令以所言宣付史館。次日,復命公入起居注(館),授紙筆記之”。故我們今日方能稍稍窺見玄燁的真面目。當時戰爭雖未結束,但大局已定,開放言禁以供玄燁斟酌取舍,無疑會有助于由戰時狀態到承平階段的轉化。然而,漢官的視焦集中在吏治貪腐和軍隊暴行,卻觸痛了玄燁緊繃的神經。在玄燁心目中,這將使滿洲統治集團極為被動,甚至會導致滿漢的主客易位。這就是他所謂的亡明覆轍,也是他何以要對開風聞大動干戈的原因。玄燁確實將問題提到有關本民族存亡的高度。而指責漢官不肯“實心為公”、“意見偏執”、與滿洲論事“不能和衷”,這是玄燁發明“偽道學”之前,滿族統治者用以治服漢官的不二法門。
需要指出的是,玄燁雖以勢壓人,但姚締虞并未屈服。針對玄燁的威脅,姚仍堅持:“皇上親政以后,原未禁風聞,因故憲臣艾元征條奏,始定此例。”這無異于是點明玄燁放棄了乃父世祖福臨所繼承的“明末陋習”。無怪乎玄燁惱羞成怒,以為姚諷刺他未閱世祖時章奏,是數典忘祖。為此須稍作追述。
艾元征疏請禁風聞,事在康熙十年。《實錄》摘錄其言:“世祖章皇帝時,于出位妄言及風聞失實者,皆立加懲處。以風聞言事,伐異黨同,挾詐報復故也。嗣后果有確見關系政治及大奸隱弊,仍無論有無言責,悉聽其指實陳奏外,余并不許以風聞浮詞擅行入告。下部議行。”順治朝言官得罪者,多因指陳時弊,而非由風聞彈奏,《世祖實錄》俱在,不難驗證。《清史列傳·魏象樞傳》:“(順治)十年,會大計,連上四疏,皆言計典。其一言糾拾之舊制宜復,言官不宜反坐。下所司議,著為令。”
據《圣祖實錄》順治十八年正月丁丑,“吏部議覆山西道御史胡來相條奏:科道糾參,必據所聞具奏,定有具揭之人。嗣后科道糾參,應注明身經目擊,或某人具揭字樣。若審系情虛,即行反坐,誣揭之人亦反坐。從之”。庚午“諭吏部、都察院:(言官)凡發奸剔弊,須據實指陳,……嗣后指陳利弊,必切實可行,糾彈官吏,必確有證據。如參欵虛誣,必不寬貸”。此即順治朝不禁風聞之明證。福臨死后,四輔臣方制定相應處分條例,亦即姚締虞所謂“但有處分條例在,言官皆生畏懼”。《碑傳集》卷52喬萊《鄒給事之璜傳》:“初,侍讀學士熊賜履于輔臣時上疏陳時政,被恩遇,詞臣因多上疏言事。至是,左都御史艾元征上疏禁詞臣言事,著為令。”可知玄燁親政初,詞臣在熊賜履影響下多指陳時政,即上引艾疏中所謂“出位妄言”。亦見四輔臣雖定處分條例,但并未嚴禁風聞。艾元征求媚玄燁,故請將詞臣指陳政事及言官風聞一并禁止,為玄燁所接受。即本文前面所說,玄燁在提出“道在不撓”的同時,斷然禁止言官風聞言事。此有《起居注》為證: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玄燁召熊賜履至懋勤殿,問曰:“漢官中有以言官風聞言事請者。朕思忠愛之言,切中事理,患其不多;若其不肖之徒,借端生事,假公濟私,人主不察,必至傾害善良,擾亂國政,為害甚鉅。”熊對曰:“言官瀆奏亂政,固足為害,但言路通塞,關天下治亂。……蓋人主深居九重,一日萬機,若非兼聽廣納,明目達聰,則政事得失,生靈休戚,何由周知其故?……聞見不廣,則病在壅塞;采納不慎,則病在泛濫。”可見艾元征禁風聞,遭致漢官的不滿。熊賜履主張開風聞,其意甚明,但未能說服玄燁。
自艾元征請禁風聞至十八年地震,已過八年,其間艾已于十五年去世。此時姚締虞以順治朝及康熙十年以前事實為據,請重開風聞。玄燁不能正面反駁,故只得誣姚刺己未閱順治朝章奏,并以科道互參例相威脅,雖盛氣凌人,實則窘態畢現。值得注意的是,從這時起,玄燁逐漸加強了對科道條奏的控制。先是命閣臣“務加詳酌”,隨即規定“科道官員條奏,朕將所奏本章先行披覽”,絕不讓科道疏奏隨意播示群臣。是收是放,只能操之玄燁之手,“凡言官條奏事宜,俱朕獨斷”。
后來玄燁欲去明珠,又自開風聞之禁,云:“今間有彈章,亦止據風聞參劾耳。茍非通同受賄,何以深知?天下豈有通同受賄而尚肯題參者乎?自來原有風聞之例,世祖皇帝時及輔政大臣停止。今再行此例,貪官似有畏懼。”命九卿確議具奏。
玄燁欲達目的,又絕口不提“明末陋習”。且其不欲承擔禁風聞之名,乃不惜誣及其考,不亦甚乎!帝王之言,信口雌黃,此一時,彼一時,豈可奉以為訓。
地震之后,玄燁所受漢官壓力非止一端。《起居注》十八年十月十二日,會議流徙烏喇人犯,兩議具奏,遷延不決。至次年五月,已三年不雨。滿洲大兵擄掠良民一事仍未了結,詹事沈荃又提出:“從來發遣(犯罪)原分遠近,今一概流徙烏喇,恐未合皇上好生之心。倘此一事蒙圣恩停止,天若不雨,臣甘坐欺罔之罪。”數日后,九卿竟從沈荃,玄燁只得依議而行,停止發遣。據邵長蘅《沈公神道碑》:“十八年,大旱,詔求直言。時方更定新例,令罪人當流者,徙烏喇極北以實邊。下廷臣集議,公獨以謂烏喇距蒙古三四千里,地不毛,極寒,人畜凍輒死。今法,罪不至死者乃遣流,而更驅之死地,失好生之意,宜如舊例便。乃獨為一議上之。有詔令畫一。公堅持前議,又力爭之上前,曰:‘此議行,三日不雨,臣愿受欺罔之罪。’聞者皆悚,上為改容納之。越二日,大雨盈尺,流徙烏喇例竟罷。”
沈荃本以書法受知玄燁,卻能于掠良、流徙二事直言。雖其本人不以弄臣自甘,亦當時形勢使其感奮,不覺中推波助瀾。
玄燁內外交困,身心俱疲,《起居注》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日,太和殿火災。初五日,玄燁謂閣臣云:“惟是今秋有地震之變,又各處饑饉薦臻,寇盜未息,此朕早作夜思,中心惶懼,寢食靡寧者。至于殿廷告災,乃上天致警于朕,敢不夙夜祗畏,循省厥愆。”孝莊太后亦諭滿大臣:“皇帝自入秋以來,未甚爽健。且此數年間,種種憂勞,心懷不暢。”此種情況自三藩亂起所未曾有,朝中漢官給玄燁心理壓力之大,可見一斑。而揆厥所由,實啟自地震當日的魏象樞獨對。但玄燁既將此視為對滿洲統治的挑戰,就絕無可能作出真正退讓。
3.滿洲主子的本色
自地震以來,一月之內玄燁已三次扭轉朝議方向。玄燁的態度逐漸明朗,滿洲大臣自然也心領神會。八月二十九日會議上,兵部侍郎溫代便底氣十足地為滿洲軍隊擄掠良民辯護:“江西等省人民反叛于建昌、饒州等處,抗敵滿洲官兵。擊敗之后,俘其子女,此可謂之良民子女乎?滿洲官兵捐軀殺賊,將所俘子女,有變賣取直,以療治瘡瘢者,亦有制辦馬匹衣服等物者,今欲徑行釋放及減價取贖,其可行乎?且昔年征取云南時,釋放俘掠之人,滿洲官兵遂至重困。”這種赤裸裸的強盜邏輯,即玄燁也不得不代為轉圜。其實,溫代之言正是在玄燁面斥漢官偏私的鼓動下道出的,亦是玄燁的心聲。玄燁宗旨既定,漢官所有釋放良民的請求則無異與虎謀皮。浙督李之芳疏陳四事,“首請給還難民子女”,稱“今日第一疾苦,無如被掠難民一事”。“不意各旗營將,恢復地方之后,男女盡為俘擄。父失其子,夫失其婦,老幼呼號,不可勝計。”
但李之芳的奏疏被兵部所格。滿洲尚書郭四海奏曰:“兵丁所掠人口,或變賣資用,難以追求,所請不便允行。”玄燁即曰:“李之芳為總督大臣,身在地方,目擊情形,爾時何不即言?直至今日,方行陳請。且冊內所開被掠人口俱無著落,又從何處追還釋放耶?”
之芳既開列冊籍,自可按圖索驥,然被一口否定,玄燁的態度尚有疑乎?據徐乾學《項景襄墓志銘》,李之芳疏上,“奉旨詰責。下廷臣議,僉言非所宜言,當罷;公獨明其無罪,議兩上。上亦意解,竟從后議”。
然依《起居注》,李之芳仍降六級。
玄燁雖口口聲聲“豈不可憐”,“斷宜嚴禁”,一將付諸實行,便會以各種理由拒絕。針對玄燁所說“所搶人口,時移歲久,皆不可問”,沈荃堅持曰:“人口見在,可查問者似應仍聽取贖。”玄燁即頗不耐:“茍可查問,自當從民便取贖,朝廷曷嘗禁止耶?”
但漢官并未完全放棄。十九年夏,玄燁以久旱無雨求言,宋德宜等人再次提出歸還良民:“臣等竊議,大兵虜獲子女,其間真正從賊者固多,無辜誤掠者亦復不少。目今逆賊俱已掃蕩,各處人民從賊與否,業已水落石出。請敕各省督撫查實,系良民妻子被掠到京者,準其題請給還完聚。”這一要求并不過分,根本沒有提到按上年議定的六事處分條例來懲處滿洲將士,而且也正是時機。玄燁若真有愛民之心,完全可以因此施恩百姓,緩和重新激化的滿漢民族對立。但對戰爭已穩操勝券的玄燁卻全不慮及,竟斥之曰:“爾等所奏,尚屬膚詞。”然后便大談一番端本清源、奉公杜私的高調。宋德宜仍不死心,說若“給還完聚,則無匹婦含冤、三年不雨之患矣”。欲以感動玄燁。不料玄燁的回答更加蠻橫:“如照爾等所奏,察其從賊虛實,其以前從賊官員士庶作何處治?現為職官者又何以堪?且江西之人亦有曾經受札從逆、現任在京者,如復行察,將此等人員豈可一概處分乎?”玄燁故意將水攪渾,宋德宜提出的是誤掠良民,玄燁則答之從逆百姓如從逆官員,概不應赦免。可見玄燁對從逆官員切齒難忘,當初一概不究、皆為赤子的詔令純為欺人之談。同時也揭穿了上年他為溫代遮掩時,“概加搶掠,豈不可憫。自今以后,斷宜嚴禁”云云,何其虛偽!在殘酷鎮壓、掠奪漢族人民方面,這位被人稱頌不已的圣君仁帝,是無絲毫仁慈可言的。
清軍的暴行,與入關初年并無二致。清初“凡平定地方,降者撫之以示恩,抗者殺之以示懲。如此,則人皆感恩畏死求生而來歸矣”。指地方稍有抵抗,即行殺戮屠城,非謂攻破之后再行鑒別。《實錄》康熙十三年十一月辛未諭兵部:“凡陷賊地方,皆我赤子。念愚氓被脅截發,特一時貪生畏死之恒情。若大兵所至概行誅戮,非朕救民水火之意。嗣后大兵進剿,有鄉民持械拒敵,及竊踞城池山寨,不即迎降者,仍行誅戮,其余概從寬免。至剿殺賊徒,自應俘其子女。但賊營婦女多系擄掠脅從,破賊之后,凡所擄難民子女,許民間認領,不得一概妄收。”這就是戰爭初期玄燁所定的原則。滿洲大兵之所以肆無忌憚,放手屠掠,孰令為之,難道還不清楚嗎?待清軍取勝在望,玄燁連最后的虛偽許諾也干脆拋棄了。
三藩之亂的確喚起了漢族人民的反滿情緒,但不必諱言,這場戰爭也同樣加強了滿洲統治者對漢族士民的仇恨心理。只要稍稍觸及歷史的真相和玄燁的心靈深處,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不會相信康熙初年民族矛盾緩和的奢談。關于擄掠無辜良民,溫代振振有詞,說明是滿洲生計所需,即八旗大兵的生存之道。玄燁為其辯解,當然不能不用一些虛偽的辭令,但下述史料卻將玄燁的思想本質徹底暴露出來。江西底定后,玄燁諭戶部:
江西舊欠錢糧,屢經督撫及科道等官奏請蠲免,朕已洞悉。但當逆賊煽亂之時,各省地方與賊接壤者,被其侵犯,迫而從逆,情非得已。故于平定之后,其舊欠錢糧悉行蠲免。江西于賊未到之先,地方奸徒輒行倡亂,所在背叛,忠義全無。紳衿兵民人等,或附和嘯聚,抗拒官軍;或運送糧米,助張賊勢;或布散偽札,煽誘良民;或窩藏奸細,潛通消息。輕負國恩,相率從逆。以致寇氛益熾,兵力多分,遲延平定之期,勞師費餉,揆厥所由,良可痛恨!即今田廬蕩析,家室仳離,皆其自作之孽。逋賦未蠲,職此之故。但思逆寇漸經殲除,地方凋敝,舊欠追比,民困愈深,朕心殊為不忍。其康熙十六年以前舊欠錢糧,著盡行蠲免,以昭朕愛養百姓至意。
將玄燁心中積蓄已久的憤恨作如此淋漓盡致的宣泄,在《實錄》中確不多見。江西各地民眾紛紛反抗清軍,規模浩大,本應引起玄燁認真反思,但在玄燁看來,江西簡直就是另一叛亂策源地,全省皆是背恩負義的暴民。兩年前玄燁對“大兵所至,將蓄發者概行誅戮”了然于心,雖說過“殊非朕撫恤殘黎”的門面話,對屠殺者卻全無懲罰之意。在這道諭旨中,我們看到玄燁本人對附從叛逆的民眾深為“痛恨”,恨不得讓他們“田廬蕩析,家室仳離”,無論清軍如何施以暴虐,亦是他們咎由自取。“自作孽”者,不可活也。雖屬憤激之辭,亦為由衷之言。免除三年以前的逋欠,為康熙初年慣例,本無任何實際意義,但玄燁仍要江西人民感激他的天恩“至意”。
還可注意的是,永興之役結束于十七年八月,清廷底定江西全境在當年年底。蔣伊、李之芳等人疏奏滿兵大量擄掠人口在十八年下半年。而上引十八年二月玄燁對江西的詔諭恰在其間。換句話說,滿洲大兵的暴行是在玄燁詔諭之后才大規模發生的。這表明滿洲統帥對玄燁態度的確心領神會,才敢放開手腳大肆掠奪。始作俑者為誰,難道還不清楚嗎?前引溫代在漢官面前的那番狂妄之辭,當然也是基于對玄燁本意的理解。玄燁這種態度,史料中也非止一見。
《起居注》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日,云南總督趙良棟條奏:應逼困云南省城,投誠人等不應為奴,已經擄掠在軍中的民人應予釋放。玄燁閱后極為不滿,曰:“趙良棟乃一驕縱狂妄之人。此疏內‘殷鑒不遠’之語,尤屬悖謬,可謂不知禮矣。”清軍進攻云南時,玄燁曾下詔招降云貴從逆官員,以顯示“朕寬大好生之心”;
即使叛軍首領,包括后來被凌遲的馬寶等人,也曾許諾不予追究,聲稱此詔“昭如星日”。
良棟上此疏,即本自玄燁之詔,豈知玄燁本心卻截然相反。玄燁之能公然呵斥良棟悖謬,乃因身邊唯有滿臣,故出語不需忌諱。收復云南之后,接任的云南總督蔡毓榮請蠲免荒地錢糧以蘇殘民,又以從賊雖受虛銜,然未曾助逆者,應停遷移。玄燁的答復是:“云南官民并無可憫。如吳三桂稍能成事,則伊等豈非有功之人、效力之氓乎?蔡毓榮此奏明系市恩徇情,斷不可準。”
此時云南平定已近一年,玄燁當然更無顧忌。這位高唱“麗日和風被萬方”
的天下赤子之主,其內心云南百姓仍為不赦之叛民奸徒。
顯然,玄燁對江西、云南兩省民眾的憎惡,是由于兩省民眾支持三藩抗擊清軍,使清軍屢遭重創,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實際上,其他地區的情況也與江西類似,這一點玄燁心中清楚得很。他不可能認識不到,廣大地區漢族民眾割辮蓄發,以恢復華夏制度、漢族衣冠相號召,附從叛軍,正表明漢族民眾不能接受按征服方式所建立起來的滿族統治政權,不能容忍八旗大兵的殘暴行徑。本文前面說過,玄燁的撤藩不僅是失之輕率,更嚴重的是,滿族統治集團對清初民族對立潛在的嚴重性缺乏清醒的認識。八年戰爭,才使玄燁開始意識到,真正給滿族統治者造成威脅的,不是三藩所憑仗的武力那一點點本錢,而是廣大漢族民眾對清政權的否定。
傳統史家將南明弘光、隆武、永歷政權稱為前三藩,而以吳、尚、耿為后三藩。前后三藩的本質差異是顯而易見的。但從滿族征服中國的歷史進程來看,二者之間不僅存在著某種內在的因果聯系,即以后三藩之興是前三藩之亡的結果;而且,二者之間還存在著一種類比或歷史的重復,那就是廣大漢族民眾并沒有選擇持有八旗鐵騎和滿口德義的清廷,卻傾向于劣勢甚明的三藩。或許人們以為,如果清廷統治者能及時吸取歷史教訓,就不會有后三藩戰爭這一幕。其實這種譴責含有明顯的道德倫理意味。而歷史分析的意義,其重要性并不僅在于指出歷史反思的必要,而更在于引導人們關注,只有或者應當具備什么客觀條件和環境,才能形成正確的歷史反思。
平定前后三藩,造成了清入關之后相繼出現兩位守成兼開創的君主。世祖、圣祖二祖相承,艷稱于清朝史冊,這也恰恰是清初的歷史悲劇。長期的戰亂和殺戮,當然會促使統治者的反思,但戰爭和殺戮無疑加深了滿漢民族之間的對立和仇視。對漢族民眾士庶積淀著一層深厚憎惡和恐懼心理的玄燁,恐怕很難以一種冷靜的思維和豁朗的心態來反思歷史,并以此指導其政治實踐。尤其是當他清楚看到滿族軍隊處處暴露出來的懦怯無能時,玄燁的心理陰影無疑會更加濃重。
(三)八旗夢幻的破滅與玄燁的心影
八旗是清朝的開基立國之本。一向以武力自豪的滿族統治者絕沒有料到,清初所向披靡的八旗鐵騎竟然長時期在叛軍面前一籌莫展。這不能不使玄燁錯愕驚訝,焦慮萬分。
戰爭初起,清軍前鋒抵達荊州,“所率前鋒護軍,每佐領下五名,兵力不為弱矣。乃不急渡江,耽延遲誤,而常德、澧州遂叛。王(勒爾錦)親率大兵至荊州,又不即渡江進取,致令吳三桂一至,而常德等處遂為所據。都統朱滿率兵至武昌時,岳州、長沙尤未叛也。又不急趨鎮守,逍遙武昌,六百里之程,行逮一月,而岳州、長沙又陷。且糜費糧餉,倍于他處,究之寸步不能前進。因賊渠與我精兵相持荊、岳間,而廣西孫延齡、福建耿精忠遂相繼變叛,賊寇蜂起”。正是湖廣方面八旗軍的畏縮延宕,使清軍陷入全面被動,叛亂遂成燎原之勢。玄燁對前方將領的不滿憤怒之情,其后便屢屢見諸諭旨:“我國家自創業以來,克敵攻城,必主帥奮勇先登,軍士效死戮力,方能速建膚功。今聞爾等凡與敵遇,率皆乘間伺隙,觀望不前,但令士卒前驅沖突。”“今出師三年,未獲尺寸,坐失機會,使疆圉日逼,賊勢鴟張。”至十七年下半年,湖南、江西主戰場仍呈膠著,玄燁對前方統帥極為憤怒,甚至以親征岳州相挾。
戰爭期間及其結束之后,除安親王岳樂、將軍賴塔之外,幾乎所有的統帥將領都受到玄燁的斥責懲處。《起居注》二十年十二月初一日,戶部議云南凱旋官兵馬匹令于常德喂養二十日,玄燁說:“從前所回官兵,俱系無功中途而返,故不曾令其喂馬。今云南凱旋官兵已成大功,非他兵可比。”此句前后兩處“官兵”,皆指撤回北京的八旗兵。這段史料之可貴,是因當時只有滿族君臣相處,玄燁才會袒露些許真情。其實,大將軍章泰、賴塔以數十萬滿漢軍隊圍攻云南省城,自二月至十月與叛軍相持,不敢緊逼。而川陜一路趙良棟一至,即刻率先攻陷昆明。然趙良棟于平叛后郁郁不得志,實由玄燁有意貶抑,不欲其凌駕于滿洲之上。
上引《起居注》提醒我們注意一個重要問題,即清廷雖與叛軍鏖戰八年,但隨著形勢逐漸好轉,部分滿兵已有步驟地撤離前線,返回北京休整。《實錄》康熙十六年二月丁卯,玄燁遣人至岳州勞問將軍大臣滿漢官兵云:“陜西官兵戮力成功,今并獲休息。諸將士倘能奮勇奏效,亦與彼同。”十七年八月吳三桂死后,江西、湖南次第為清軍收復。從次年四月起,清廷即開始逐步將蒙古、烏喇、寧古塔及八旗禁旅回撤,福建滿兵開始回撤,亦于此時。
清廷此舉,固有“恐滿兵不耐水土,因而挫銳”,
需要番代休整的考慮,但“不忍官兵慘罹鋒鏑”,
擔心滿洲士兵這點家底在曠日持久的戰爭中消耗殆盡,則是玄燁的深意所在。
十八年初吳軍在湖南已呈潰敗之勢,清軍卻未能緊緊追擊,迅速進入貴州,其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從戰略上考慮,玄燁后來采納川陜、廣西和湖廣三路大軍對云貴合圍的意見,固然獲得成功。然若湖廣滿漢大軍緊追不舍,不給吳軍以喘息之機,或許戰爭結束得更早。此非故作懸揣,而有玄燁的話可以為證。其斥大將軍勒爾錦:“逆賊從湖南敗遁日久,我大兵即當尾擊。若推諉逡巡,不行速行追躡,俾賊復得固守,則勞費倍多。乃順承郡王等至今猶未亟進,殊為不合”,“不疾驅而進,致辰龍關復為賊守”。斥章泰:“若乘逆賊敗走云南之際,即行追躡,則云南蚤已蕩平。乃先借秣馬逗留,今復以逆賊肆犯推諉。”問題是,既有陜西滿兵“并獲休息”的先例,隨之又有江西、湖廣、福建的滿兵陸續回撤,章泰的逗留觀望,豈非玄燁以上舉措使然。前文所敘滿洲大兵在江西、浙江肆行擄掠良民,正是奉命凱旋北還時乘機攫取自己的戰爭補償,而章泰、賴塔率軍抵達昆明后遲遲不進攻,必待趙良棟所部冒死沖鋒,
理由即“皇上豢養之滿洲,豈可輕進,委之于敵”,
都是玄燁保存滿洲宗旨的體現。
在此有必要提及玄燁著名的漢人叛亂用漢人平定的方針。《實錄》康熙十八年十月辛未,玄燁遣學士禧佛傳諭張勇等西北漢將曰:“自古漢人逆亂,亦惟以漢人剿平,彼時豈有滿兵助戰哉。”又云:“賊既敗遁負險,無容專恃馬兵。若用綠旗步兵之力,于滅賊殊為有濟。況我綠旗兵較之賊兵甚強。”隨后便露出了玄燁的真實意圖,即“爾等官兵前進,則滿洲大兵亦即相繼進剿,接運糧餉”。還應注意到,同日“又遣給事中莫羅、郎中伊爾格圖赍敕赴湖廣,詹事庫勒納、郎中額爾赫圖赍敕赴廣西,其敕諭與諭陜西諸將大指略同”。可知在圍剿云貴的戰役中,不僅僅是川陜一路,其余湖廣、廣西兩路都是以漢人綠旗軍前驅沖鋒,滿洲大兵則是“相繼進剿,接運糧餉”,其中顯然還有保證滿洲大兵糧餉自肥的用意。
自十五年陜西底定之后,清廷即開始醞釀出兵四川,進逼云貴,以減輕湖廣戰場的壓力。但被玄燁寄予厚望的大將軍圖海,卻遲遲不能付諸實行。稽諸《實錄》,十八年初圖海奉命回京陛見,在京凡十八日;玄燁禮遇甚隆,俱見《起居注》。圖海重赴陜西,仍無所作為。玄燁大為失望:“如此懦怯易退,何時乃得破賊!”
九月,再諭滿洲將軍吳丹:“爾等陜西將士駐扎善地,馬無傷斃,人無疾病,不思速滅賊寇,支吾推諉,進取無期,又有何人代為爾等破賊耶?”
正因滿洲“領兵諸將咸以恢復為難”,
玄燁不得已才畀趙良棟以方面重任,并令各路大軍皆以綠營為前驅,滿洲大兵居后繼進。玄燁謂漢將云,漢人平漢人叛亂,滿兵是為漢軍助戰。當他與滿洲將領說自家子話時,卻分明坦言,這場戰爭是漢人將士在替滿人破賊!而自來治清史者對玄燁此一策略贊嘆不已,以為玄燁對漢將信任無猜,故能得其死力,以收平叛全功,真令人啼笑皆非!
以綠營為前驅并以漢人獨當川陜一路統帥,這一策略變化與各路滿兵陸續撤離相輔相成,皆出自于玄燁保存滿兵的同一宗旨。吳軍雖退縮西南一隅,但困獸猶斗。玄燁既勝券在握,自不欲滿兵蒙受更多傷亡。但這一策略變化的明確化,何以不遲不早,恰好發生于十八年十月,似又與京師地震有關。
《實錄》十八年九月庚子,涼州提督孫思克疏言,以漢中、興安未便進取。“又疏稱八旗出征官員,今年七月二十八日京師地震,房屋傾圮,壓斃人民,聞之各懷內顧之憂。臣所以暫停進取,以回天意。俟人心稍定,再議進兵未晚。”玄燁閱后大為不滿,曰:“朕思八旗官兵,世受豢養,朕之加意臣僚士卒,尤為渥厚,不特房屋傾圮細故,即赴湯蹈火,誼亦難辭。”孫思克“妄言人情皆動,以惑軍心”,“不思奮力前進,反煽惑滿漢,動搖民心,情罪殊屬可惡。”孫思克以漢軍任綠營提督,出位妄言,將滿洲大兵惶恐內顧之情形諸疏章,自然令玄燁格外惱怒。然玄燁雖虛張聲勢,內心卻未必不為其言所動。庚子日為九月初八,玄燁已命人取孫思克口供回京,則其疏至京當不遲于八月底。玄燁于九月初三日乙未頒布敕令,湖廣滿洲大兵一半撤回京師。次月初七日戊辰,又議撤集結福建的滿兵一半,旋于初十日辛未發布進剿云貴各路大軍皆以綠營為前驅的決策。將這一系列動向聯系起來,我們有理由推斷,雖然回京番代是八旗出征的傳統,且十八年四月江西、湖廣大兵已開始部分撤回,但大規模回撤滿兵,以及明確決定進剿云貴以綠營在前沖殺,滿兵后繼接運糧餉,卻是九月之后。促成這一變化的,正是玄燁得知京師地震使在外征戰的八旗官兵“各懷內顧之憂”。玄燁十八年十月辛未的敕諭表明,在最后圍剿云貴的戰役中,盡管湖廣、廣西兩路的統帥為滿洲大將軍章泰和賴塔,但各路大軍前驅廝殺的主力是綠營而非八旗兵,則毫無疑義。
三藩之亂使八旗武力的虛弱暴露無遺,十七年的永興、海澄兩役最能證明。玄燁自云,“永興所有滿兵,每佐領八名有余,綠旗復及三千”,“兵力不為不足”。然“于賊來攻城時,竟不拒截,坐令三面受圍”,“未嘗一戰”。其后都統宜理布、護統哈克山陣亡。“永興兩次失利,朕心深為縈慮”。玄燁屢敕增援,但各路滿洲諸將無人敢犯吳軍之鋒。設非吳三桂病死,前途實難預料。稍前,鄭經大將劉國軒圍攻海澄,城中受困滿兵數千。玄燁坐臥不安,“諭兵部:海澄官兵所關甚重,非尋常比”,令康親王杰書、將軍賴塔、都統喇哈達奮力救援,“務期拔出城內官兵”。玄燁情急之下,懸出重賞,并曰:“將軍以下將士,即從前屢有失利退縮之罪,俱從寬宥。不必顧戀城池,但使被困官兵得出,即為克奏膚功。”但賴塔等“所統官兵甚眾,卒不能解海澄之圍”。
數千滿兵終成戰俘,實為清廷之奇恥大辱。雖南方氣候地形不利于滿兵,但滿兵士氣低落、戰斗力下降也顯而易見。
即使是在八旗騎兵有利的西北,當年王輔臣倡亂,經略莫洛身死,滿洲統帥董額亦束手無策。玄燁命圖海為大將軍,調集滿漢各路軍隊圍剿一年有余,最后仍以招撫了事。八年中,滿洲將士裝病逃脫有之,被俘者有之,投降者有之,此皆開國以來所未有。
入關僅三十年,滿洲統治者賴以為根本的八旗兵,衰頹如此之驟,幾乎令人難以置信。我在對入關前八旗制度略加探討之后,曾得到過如下結論:八旗制的建立之所以具有凝聚力,是因各旗貴族分養國人,必須履行其“贍養其民”的責任。而八旗生存的基礎在于對異族人口的掠奪和奴役,隨著奴隸制的發展,八旗貴族勢必拋棄最初的宗旨,進而奴役本族部民。我還以為,入關前夕,就其本質而言,八旗制已越過了興盛的頂點并開始走向反面。清廷定鼎北京,八旗貴族擁有大量莊園奴仆及豐厚的俸祿,恩養屬人的責任已完全轉卸到國家身上。八旗兵丁通過圈地投充和兵餉賞賜,同樣可以優游卒歲。征戰擄掠雖仍具有刺激,但已不是八旗生計的主要來源和基本保證。八旗貴族官兵享有各種寄生性特權,是無可否認的事實。隨之而生的腐化怠惰,也就不可避免。
玄燁親政后,一再宣稱不忘武備騎射,說明統治集團對此并非全無覺察。而其后不斷討論貪靡奢侈之風何由而來,也反映出這一趨勢的嚴重性。這是八旗制移植關內的必然結果,也是其演化過程中無可避免的階段。認為入關之后八旗制度即由盛轉衰,不可復返,固然失之于簡單;然若忽視八旗制入關前后的本質轉變及其暴露的問題,以為三藩之亂期間八旗制仍處在生機勃勃的上升時期,則必將妨礙對清初民族矛盾和滿漢關系認識的深入。
而巧合的是,今人治清史對這一盲點的忽視,恰與玄燁當時的心理期待相符。玄燁既對前線滿族軍隊了如指掌,則其內心焦慮自不待言。然而玄燁每日景山騎射,以“外示暇豫”,并檢閱演武,鼓舞滿洲士氣。而其與漢官品評兵法箭術,仍夸耀“祖宗制度,誠非前代所及”,目的在于使漢官折服。“自古兵制,莫如我朝禁旅最善”,“滿洲弓馬皆經百煉”,漢人武舉“安可與之并論”。
玄燁絕不能令八旗武力對漢人的心理震懾稍有動搖。更可注意的是,玄燁在三藩平定之后,公然宣稱:“幸賴上天眷佑,祖宗威靈,及滿洲兵士之力,逆渠授首,奸黨悉除,地方平靖。”
竟將平叛功績全歸于滿洲大兵。這番話的關鍵之處,并不止是抹殺了綠旗兵及漢將的功績,以掩蓋八旗戰斗力的衰頹,更暴露出在玄燁心中,這場戰爭就是滿族和漢族之間的戰爭。此與上年他訓斥吳丹時所說的“又有何人代為爾等破賊”,同樣反映了玄燁對這場戰爭以及清廷政權實質的認識。與此相比,他平時宣揚的滿漢無異、君臣一體,就變得無比虛偽和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