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熙盛世與帝王心術:評“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
- 姚念慈
- 7999字
- 2021-11-24 18:01:07
余論:玄燁內心的滿漢情結
三藩之亂的爆發確實具有偶然性,出乎玄燁意外;而由于清初民族矛盾的積淀,演變成大規模的反清斗爭,更是玄燁始料所不及。漢族士庶持久的反清意識以及廣大民眾中潛藏的巨大能量,與滿洲貴族的貪腐和八旗武力的衰頹,形成鮮明的反差,不能不對玄燁的思想和心理予以強烈沖擊。盡管清廷取得了戰爭的最后勝利,但不論玄燁如何粉飾,仍不能掩蓋他內心的驚恐。而在戰爭有利于清廷的轉折時,十八年的地震引發了魏象樞的獨對及隨之而來的漢官抗議浪潮,使朝廷中的滿漢分歧表面化,同樣給玄燁以沉重的壓力。對三藩之亂的反思,雖遠不是玄燁認識滿漢關系的全部內容,但正是通過三藩之亂,玄燁才開始對滿漢關系認真思考,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康熙朝之不同于順治朝,在于它是滿洲貴族基本奠定民族征服之后,真正置身于中原內地統治長達六十年之久的王朝。也只有到康熙朝,作為主體民族漢族的各方面優勢,才可能為滿洲統治者所清醒認識。而促成這種認識的關鍵一環,竟是重新爆發并延綿八年之久的一場戰爭,這實在是歷史的悲劇。通過民族征服建立的清王朝,其權力結構使最高統治者非但在制度上不受任何制約,而且在政治力量的對比中,沒有任何集團能對其掣肘,這又是清王朝不同于明王朝之所在。清王朝這種權力結構的定型并不在順治朝,恰在結束四大臣輔政的康熙朝。因此,清廷大政方針的決策和走向,并不是朝臣中各種政治勢力之間斗爭或協調的結果,而在極大程度上取決于最高統治者個人對現實狀況的認識和判斷。清廷真正實行“休養民力,乃治道第一義”,以及其他緩和民族矛盾的措施,皆在康熙二十年之后,即是玄燁對三藩之亂反思的產物。
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三藩之亂顯示出來的滿漢嚴重對立,在玄燁思想心理上留下了巨大的陰影。這一陰影深深地熔鑄入玄燁的性格和思維模式中,難以改變消除。這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康熙朝的政治特征,或所謂“盛世”的外貌。
三藩之亂后,玄燁竭力以儒教作緣飾。他一面大倡二帝三王的“道統之傳”,頌揚孔子,“師道所建,百王治理備焉。舍是而圖郅隆,曷所依據哉?”同時卻信誓旦旦,宣稱:“一入漢習,即大背祖父明訓,朕誓不為此!”
平藩期間,玄燁明明自供:“邇年以來,大兵諸路征繳,軍需浩繁,一切供應,皆取給于民。”
“各省大兵往來,凡米豆草料及供應等物,聞皆派之民間,不給價值。”獲勝之后,他卻立即翻臉,曰:“數年之間,翦滅大寇,拯救黎庶。即大兵需用錢糧浩繁,不于民間加征,故天下生靈無不威戴。”
康熙五十年,普蠲天下錢糧,為玄燁生平得意事。后世頌此“浩蕩之恩,實史冊所未有”。
實際上有多大效果,玄燁心中有數。此前,他曾說:“各省朕雖不時蠲免錢糧,而小民生計終屬艱難。”普蠲之后,他仍得承認,“現今地方凋瘵,民不聊生,大非南巡時景象”。
推究其原因,不外有二:其一,平定三藩和噶爾丹耗費了巨大的國力。如唐甄所說:“清興五十余年矣,四海之內,日益困窮。”
其二,為了支持戰爭,清廷的財政最大限度地集中在中央,地方財政普遍虧空。解決的辦法,只有兩途:捐納和加派。
最終,仍成為百姓的沉重負擔。玄燁卻恬不知恥地說:“朕豈宜受加派之名乎?”
康熙四十年之后,玄燁似頗為承平之世所陶醉,滿漢黨爭亦久不再現。玄燁多次自詡于漢人大臣予以保全,實則漢官一舉一動皆在玄燁監視之中。玄燁曾不無得意地說:“無論若何動作,能逃出朕之掌心乎?”
玄燁表面稱:“朕于蒙古、滿洲、漢軍、漢人視同一體”,
而其心底卻認為,“大約觀漢人雖似易,而知之卻甚難。凡其所言,必計及日后,易于變更”。
他告誡身邊滿臣:“漢人好尋仇讎。或本人不得報復,其門生故舊展轉相報,歷數十年而不已。昔年山東、直隸、江南人俱以報復為事,朕尤記憶。”
這些言論并不全屬于思維層面,而是發自心靈深處對漢人的拒斥。這種內心傾向,其實是玄燁根本不相信漢人會接受滿族統治的心理折射。正因玄燁的種族歧見涉及人的本性,所以才異常頑固。他教導滿族官員必須體察漢人“習性,止觀其行用,而不視其言語”。同時強調:“我滿洲姓人,應遵滿洲之道。以己之迂效法漢人,復為漢人所笑罵,自食其果”。
滿洲官員取悅漢人的任何言行,尤為玄燁所不容。
玄燁的這種心理和認識,即伏因于三藩之亂時的漢人叛亂及朝中漢官的“背主”、“叛國”兩大罪。玄燁曾感嘆:“人心向背者,不知其幾。”
可見三藩之亂的噩夢糾纏了他整整一生。直至晚年,他仍說:“若有變動,或在中國,蒙古斷無此慮。”漢人地區始終不能令他放心,其原因是“蒙古終年無殺傷人命之事,即此可見風俗醇厚。中國各省人命案件不止千百,固緣人多,亦習尚澆漓使然也”。
真正與滿人同心同德的,是蒙古而不是漢人,盡管玄燁內心對蒙古充滿鄙夷。
在玄燁看來,漢族民眾在三藩之亂的反清,原因不在于滿族統治者的民族征服和民族壓迫,而是漢人本性“澆漓”、“好尋仇”、“易于變更”。所以他才對各地漢人嚴加控制,時時提防。他警惕夢魘再現:“天下承平久矣。自昔太平日久,必生事端。”“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朕之素志也。”
清廷之所以能在康熙四十七年將做了六十多年清朝順民的“朱三太子”朱慈煥捕獲,又豈非伏因于三藩之亂各地浮現的“朱三太子”案?朱慈煥于垂暮之年和全家被清廷處死,即使孟森也認為“太過矣”。
三年之后,發生涉獵南明史實的戴名世《南山集》案,掀開了歷經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獄慘烈的序幕。注1然而玄燁就敢宣稱:“我朝得天下之正,待前朝之厚,可謂超出往古矣。”
真可謂無恥之尤!清廷這種殘忍行徑,完全超出了維護其統治地位的需要,而純粹出于最原始狹隘的種族仇恨和報復心理。四十八年,江南出現疫情,蘇州織造李煦奏報:“地方官現在設立藥局,選醫調理。”玄燁卻冷冷批道:“知道了。皆因一念(按:即一念和尚,涉及朱三太子)等作反,所以有此一難,亦未可知!”
這與前引十八年諭旨說江西民眾“自作孽”,二十年說云南人民“本不可憐”,同樣暴露了玄燁內心最底層的情結。同樣是疫情,他對駐防浙江的滿洲大兵卻關懷備至。
玄燁的心理既如此陰暗褊狹,誰能相信他會篤信孔孟程朱,集治統、道統于一身!
注1 此采章太炎說,不取康熙初年莊廷《明史案》,見《檢論·哀清史》。
平心而論,玄燁也許算忍人,但不是暴君。他能統治六十余年,并不全是依賴暴力。而之所以如此,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即在于他的思維富于理性和性格中的克制。康熙二十六年至三十二年,法國傳教士白晉曾近距離接觸過玄燁,他在《康熙帝傳》一書中寫道:玄燁有著“對欲望的驚人自制力”。“能克制自己,能像他主宰自己的帝國一樣地主宰自己。盡管這位皇帝脾氣容易動怒,但在治理國事或皇族事務中,碰到某些不如意的事情,他能夠控制自己不發怒”。“康熙的意圖是如此高深莫測,越是接近他的人越難理解”。這是相當準確的觀察。但玄燁并非天生早熟,他年輕時期在政治上就有兩次大沖動,一為不顧孝莊的意愿而逮治鰲拜,
另一即并撤三藩。前引玄燁在三十五歲時曾說:“前者凡事視以為易,自逆賊變亂之后,覺事多難處。每遇事必慎重圖維,詳細商榷而后定。”
足見三藩之亂對玄燁的思想性格影響之深。可以說,玄燁身上的理性成分,正是經歷了三藩之亂,也是在與漢人的反復周旋與較量中才日漸成熟起來的。在玄燁一生中,內心沖動和理性相比較,無疑是后者占據上風。
但是,心理和思想畢竟是屬于兩個不同層面的東西。理性可以影響、改變思維,卻無法對心理產生同樣的作用。理性化的思維可以排斥、轉移乃至壓抑心理,而極少可能改變它。三藩之亂八年,正值玄燁十九歲到二十七歲,即從青春期進入成年期階段,也是他心理的成熟定型時期。這一期間玄燁最關注的,除平叛戰爭之外,就是漢人的順逆和忠貳。較之三藩,后者對玄燁的思想和心理影響顯然更為深刻。嚴重的民族對立和仇恨的意識、情緒,必然在玄燁內心留下深深的烙印和濃厚的陰影,不會因理性的增長而消除,而且一定會在某種條件下表現出來。他晚年已將漢官整治得服服帖帖,但可因一次祈雨有漢官未至,身在熱河的玄燁便立刻判定漢人結黨,魁首即是他最信任的李光地,并聯想到“今滿洲大臣內,竟無能御漢大臣者”。于是起用先前被他鄙棄的馬齊取代松祝,以制服漢人。六十年春,王掞請玄燁“念國本之重”,“早定儲位”。
玄燁竟斥為“其視清朝之安危休戚,必且謂與我漢人何涉”,其祖“王錫爵已滅明朝,王掞以朕為神宗,意欲搖動清朝”。
李、王二人曾被玄燁許為與滿洲君臣“事事同心,不分爾我”,
而一觸及心中所忌,便肆口詆毀,辱及先人,都是其猜疑仇恨漢人心理的發泄。玄燁之對魏象樞耿耿于懷,不時加以誣蔑,也是如此。
魏象樞生前是幸運的,這得力于他的謹慎。對于清廷,他也實無貳心。從康熙十一年重返仕途,至二十三年休致,十余年間他唯一的一次冒險犯難,即十八年地震時的獨對,其實還是由湯斌所激。當他對玄燁的態度有了直接的了解之后,立刻就產生了退縮。僅過三天,他便在自陳中向玄燁懺悔,說自己“溺職之罪,擢發難贖”,“素餐尸位”,“國法難容”。以后,除前述十八年八月二十九日會議中支持過姚締虞的請開風聞之外,其余皆唯玄燁之馬首是瞻。前引贊頌八旗兵制騎射自古莫及的,也是他。
更有意思的是,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魏象樞與玄燁的又一次單獨交談。玄燁論及科道曰:“如明季參劾本章雖多,然甚好者亦少。”象樞奏:“如楊繼盛參本還是好本。”玄燁曰:“前一本言開馬市,亦未甚好。后一本,因繼盛一死,乃見其好耳。”象樞奏:“圣諭極是。以臣愚見,繼盛降謫典史,復起員外,已經挫抑之后,不改忠烈之心。此處更好。”玄燁“頷之”。楊繼盛以參劾“天下第一大賊”嚴嵩,為嘉靖所殺,舉國惜其冤。隆慶初年,即為之昭雪,《楊忠愍公集》不脛而走,傳誦天下,明末清初皆有刊本。其中最著名的即《請罷馬市疏》和《請誅賊臣疏》。
玄燁謂第一疏不甚好,或由識見有異,而對第二疏亦不以為然,則無疑直為數月前象樞獨對而發。滿洲家法最嚴,不容嚴嵩之類的權臣,自不待言。玄燁對楊繼盛的疏奏不予肯定,且示之于魏,實則暗示漢官不當觸犯滿洲權臣,即再次否定了象樞的獨對。象樞豈聽不出這弦外之音,故只得強調繼盛的“忠烈之心”,實則無異是懇求玄燁體諒自己。從魏《年譜》自記“皇上頷之”來看,似乎他也相信了玄燁的諒解。
十八年底,玄燁為地震及漢官諫疏憂煩致病,魏象樞竟當著群臣表演了一出跪瞻圣顏的丑劇,令人作嘔。那時他必為自己此前出于沖動的獨對膽戰心驚。為取悅玄燁,他在十九年初的會推之后,竟與滿洲大臣科爾昆等人無端參劾地震次日與自己同奉面諭的宋德宜。
這些雖與大節無關,亦不致盡失羞惡之心,但與他以前正色立朝、直言敢諫的形象相去甚遠,正是湯斌所說的“其實難副”。
魏象樞的苦心沒有白費,在他“每發頭暈之癥”后,玄燁沒有強留,終于放他回籍,陛辭時,御書“寒松堂”匾及“古北口詩”一幅。死后予謚“敏果”,總算保住了名聲。
但其身后卻沒有逃過玄燁的口誅。在玄燁心中,早已將魏象樞牢牢地釘在“誤國”的恥辱柱上。
要想完整地復原玄燁如何重塑魏象樞形象的心理歷程,僅憑現有的史料,幾乎是不可能的。魏象樞獨對時,玄燁是否聯想到他議出兵“與索額圖爭論成隙”;玄燁審閱《方略》,說魏以“有苗格”阻撓發兵時,是否有魏借地震奏請殺索一念在胸:皆不能斷言。唯有三十三年玄燁的上諭才將魏的這兩件事聯系起來,所以,我們必須對此上諭特別關注。玄燁對魏象樞的批評是就“理學真偽論”而發的,這是康熙朝政治的一大題目,此不能詳。但玄燁關于“偽理學”的認識至此已有定見則無疑,所以他才以此為題檢驗詞臣。從玄燁的長篇評論可以看出,他是要將漢人的理學名臣一概打倒,均冠以“偽理學”之名。只有他自己才是“以治天下國家之道存之于心”。既以真理學自居,則偽理學自然是制服漢人領袖的武器。熊賜履、湯斌、李光地皆不能免,魏象樞當然也不能免。賜履之弟賜瓚在詞臣中名望最高,對以此為題的用意甚為了然。玄燁說他見此題而“大拂其意”,有意犯諱,因此黜落。
玄燁與魏象樞在理學上曾有一段過節。十八年十月,玄燁讀侍讀學士崔蔚林所呈《大學格物誠意辨》,發現與自己在日講中所學有異。在格物、心意的理解上,崔從陸王心學的立場出發,對朱熹提出質疑。而只知株守朱學的玄燁,自然大惑不解。從他“爾以朱子所講非耶”,“王守仁之說何如”,“朱子所解“四書”何如”來看,此時玄燁對程朱之外的陸王一派似全無所知。玄燁與崔辯論之后,曾召見魏象樞,希望魏能剖析崔說的破綻,但結果令他失望。玄燁失意之余,只得說:“圣賢言語包蘊無窮,若止就數語翻駁,徒滋紛擾,反于學問無益。”
朱子格物、心意說,當時及后世皆有質疑。所以,玄燁與崔蔚林之爭沒有任何學術上的新意義。問題在于,認為自己早已精熟“四書”,并欲身兼治統、道統的玄燁,在與崔蔚林的這番折沖之中,不僅占不到半點上風,反而暴露出自己的無知,根本未曾進入理學的精微處。這對玄燁的心理無疑又是一次震撼。崔蔚林不認同他奉信的朱學,象樞雖不似崔強項,似亦明確告訴玄燁,他連崔的意思也未全領會。這無疑是對他代表道統資格的否定。玄燁在沉醉于經筵日講官多年的奉承諛頌之后,也許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全然無能進行更深入的義理辨析。這是玄燁學術思想歷程中的一次挫折,必引以為深恥,同時也激發他日后尋找折服并超越漢人的新武器。玄燁于是將行事、踐履提高到辨別學術高下真偽的準的。
玄燁的理學真偽論,萌生于三藩平定之后不久,是極可注意的政治動向。玄燁與崔蔚林論學不勝,轉而鄙其所作之文。繼之又攻擊崔蔚林乃“極惡之人”,指責其“在地方好生事端,干預詞訟”,“又動輒以道學自居”,“又詆先賢所釋經傳為差訛,自撰講章,甚屬謬戾”。“此等人不行懲治,則漢官孰知畏懼!”
這純粹是心理挫折之后的報復,于是崔蔚林便成為“偽道學”鋒刃之下的第一個犧牲品。而以當代醇儒著稱的湯斌,亦因未按玄燁的意旨輔導皇太子,玄燁竟說“朕不以湯斌為人”。
同樣顯示出玄燁在學術上不能折服漢人即轉而于內心產生出一股怨憤。然而其欲令漢官“知畏懼”,舍權勢之外,又能何求?
魏象樞不幸又偏偏是崔、湯兩人的同道。在玄燁看來,魏象樞既與崔、湯同類,亦必偽道學之屬,絕不能輕易放過。而魏之“有苗格”和地震當日的獨對,恰為觸犯滿洲之二事,自然成為玄燁構造其偽道學的依據。于是,“有苗格”被歪曲為阻擾發兵,獨對請求懲處滿洲權貴,則是魏的報復。魏何以要報復索額圖?就只能再構造會議中因“有苗格”魏、索二人“爭論成隙”。經過玄燁的思維聯想,魏象樞“偽道學”的真面目便活靈活現地浮現于心中。魏象樞早年曾自負道統之傳,
將魏打入偽道學,又隱然有玄燁絕不許道統他屬,而必由己兼之的意圖。有意思的是,玄燁此時的以“道存之于心”一語,正是十八年與崔辯論之后,對魏所說的“不欲數語翻駁,徒滋紛擾”的發揮。看來,玄燁的這一理學情結,如同象樞獨對一樣,也在他心中纏繞不散。
關于魏象樞是否在獨對中密請殺索額圖,是本文所有問題中最難解決的一環。這一問題無論答案如何,不會影響到本文的基本論點和宗旨,但對更深入認識玄燁的為人,似仍有意義。也只有對玄燁的思想和心理略加分析之后,才可能作進一步的推論。
魏象樞獨對之語,只有他和玄燁知悉。魏既隱秘不宣,則玄燁之言,自當成為第一手證據。其他記載皆由此派生。所以,玄燁之言可信與否,又是關鍵。玄燁之誣魏阻擾發兵,雖屬曲解,但自二十五年至五十六年無異詞。故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這是玄燁固執偏見,有意加漢官以“誤國”一罪。然而“密請速殺索額圖”出自玄燁之口,唯三十三年一次。且此時魏已作古,死無對證。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只能是查找玄燁是否還別有類似的誣陷。如果真有這樣的證據,就極可支持我們認定他有重犯的可能,即是說,所謂魏請殺索額圖,同樣是誣陷。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恰好找到了這樣的證據。
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九日,也就是玄燁判定魏象樞之后的一月有余,玄燁對川陜總督佛倫的請安折上有一朱批。為了避免斷章取義的誤會,我將此完整移錄如下:
朕體安。將于七月二十四日幸木蘭圍場。爾可好?數月前爾奏書未到,亦曾問爾子。將劉洪祖等所奏之事票擬而議時,大學士伊桑阿曾奏曰:“佛倫原系尚書,若皇上召之,即召之內閣耳,尚書何事?”等語,對此,朕冷笑了。前參劾明珠、科爾坤、佛倫等人時,眾皆指望必殺伊等。朕心里很明白,件件分析,不令生事,巧以完結。今言佛倫之事,其源仍系前人所參,何不申述冤情,但言召其至內閣入伙也。況且徐乾學給稿使郭琇參劾,索額圖為首令陳氏參劾,于成龍倡導結黨等項,事關至大,朕心中很明白。今畏佛倫而取悅之,何用!此等事宜,諭爾知會。據聞,總督傅拉塔既逝,江南通省頓覺如喪父母,而徐乾學連飲三日以慶賀等語。爾在山東時,郭琇不知何說?
這段史料涉及許多復雜的問題,不在本文主旨之內。我們感興趣的只是,二十七年“參劾明珠、科爾坤、佛倫等人時,眾皆指望必殺伊等”一語。郭琇彈章既由徐乾學提供,徐又因明珠黨羽傅拉塔之死歡欣不已,玄燁亟欲了解郭對傅死反應如何,則徐、郭皆屬欲“必殺伊等之眾”無疑。此一“眾”中可能還包括受索指使的陳紫芝。至于“畏佛倫而取悅之”,欲召其“至內閣入仕”的伊桑阿,乃二十七年代明珠、勒德洪之缺補大學士,本人雖非明珠政敵,卻為明珠政敵索額圖之婿。據楊珍的研究,明珠于三十年已被重新起用為大學士,至三十八年辭職。則此時以議政大臣、內大臣兼大學士,頗受玄燁依任,
正與伊桑阿為同僚。由是看來,玄燁以伊桑阿入閣,意在調和索額圖、明珠紛爭。伊桑阿欲取悅明珠一黨,防嫌而已,故絕不在彼“眾”之列。玄燁之于伊桑阿不滿,是因伊唯想到給佛倫以補償,而忘記了申述佛倫被漢人參劾的“冤情”。
依李光地記載,徐乾學,同時還有劉楷、陳世安參劾明珠的三份疏稿,皆由高士奇“先呈皇上,請皇上改定,上曰:即此便好”。則索之指使陳,亦可能受玄燁風示。總之,彈劾明珠純為玄燁所操縱。
而據《起居注》,罷免明珠前二天,玄燁曾撇開大學士,專門召見滿洲內閣學士齊色等諭之:“一切事務朕豈有不知者乎?爾等誠能據理各抒己見爭論,自朕而外,其誰奈爾等何!前曾將鰲拜、班布爾善俱行正法,若有敗亂國政者,朕豈加寬宥耶?”
在宣諭罷明珠時,玄燁重申:“前者班布爾善、阿思哈等身為大臣,所行悖亂,致干憲典,遂行正法。至今尚耿于懷。”
是則表示欲處死明珠一黨的并非別人,正是玄燁自己。到玄燁改弦易轍之后的三十三年,他卻將“指望必殺伊等”栽到漢人頭上,這是徹頭徹尾的誣陷。此與他“證實”魏象樞奏請殺索,相隔僅一月有余。可以說,二者幾乎是在同一思維模式和同一心境之中發生的。疏諫者同為漢人,彈劾的對象同為滿權臣,兩案中表達處死意向的同為玄燁;而事后同將此意歸諸漢人;其實所謂漢人之殺心,都是玄燁自己的猜度。真何其相似乃爾!我們既可斷定其一為誣,另一自應“雖不中亦不遠矣”。且十八年之獨對,象樞為主,玄燁為客;而二十七年之去明珠,主使者乃玄燁,徐、郭不過是其工具。蓋不得玄燁風示,無人敢彈明珠。既然如此,若玄燁不故露殺心以啟人,何人又敢“指望必殺”明珠一黨。玄燁誣陷徐、郭既無疑義,其于象樞,豈有不誣之理!三十三年,魏已物故,因此可以實指其名;徐、郭雖罷職鄉居,畢竟尚在人世,故泛稱之以“眾”,此為玄燁精明處。即使是奏折,他也擔心泄露。后來佛倫果因此而得罪。
喜歡運用心術的玄燁,是很善于識別他人的“無證之言”的。玄燁污蔑魏象樞請殺索額圖時,魏已死去七年,對于他本人而言,其實已無所謂幸或不幸。玄燁一向以記憶力自豪,“朕一生所賴者,惟在記性。”
可惜他并不誠實。如果把玄燁的每一回憶錄都信以為真,那倒是我們自己可悲。
附識:本文初稿草成于前年,此番整理,有些關節的理解,立意竟與原來迥異。雖不能遽信今是而昨非,然于清代官書,須始終持一懷疑批判之態度,方有資格探討清代政治問題,此種信念,則未敢須臾或忘。文中所引史料,不出方家眼底,實無一新可言。至于昔賢所謂舊瓶新酒之訓,亦不必矯情自謙,曰:全未遵循。
二〇〇七年五月
(原載《清史論叢》2008年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