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熙盛世與帝王心術:評“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
- 姚念慈
- 19138字
- 2021-11-24 18:01:06
一、魏象樞密奏請殺索額圖考辨
(一)有關魏象樞的上諭及其流傳
《碑傳集》卷12,韓菼《文靖王公熙行狀》:
公能持大體,有遠慮。菼為學士,撰《平定三逆方略》失上指。一日,上諭閣臣曰:“當三桂初反時,漢官有言‘不必發兵,七旬有苗格’者。又其時,漢官盡移其妻子回家,何也?”即顧菼曰:“汝為朕載之!”菼退而皇恐,語公曰:“當奈何?”公奮曰:“待縛我之東市,君乃載耳!”公大言于閣中曰:“有苗格,乃會議時魏蔚州語,告者截去首尾,遂失其本意。然若如其言,豈不是誤國!漢官移家故有之,亦多有否者,日久何從分別,豈不是背主!漢官負此兩大罪之名,復何顏立于朝乎?”因語大學士明公:“幸好為我執奏也。”翌日入見,明公為上言,略引其端,公即繼之,懇懇如閣中語。上微笑曰:“朕固知此兩事載不得也。”事遂寢。
清修《平定三逆方略》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至二十五年。韓菼任學士在二十四年三月,二十六年二月乞歸,
則《行狀》所述之事當在二十四、二十五年間。魏蔚州即魏象樞,字環極,與柏鄉魏裔介石生均以正色立朝,稱清初“二魏”。象樞二十三年以刑部尚書休致,三年后去世,玄燁論此事時,象樞尚在家居。明公即滿大學士明珠,勢正灼。韓菼記玄燁所言兩事,于《康熙起居注》(下簡稱《起居注》)、《清圣祖實錄》皆能印證,可視為實錄。
一、《起居注》十八年八月二十九日,玄燁與群臣議論風聞言事,語科臣姚締虞曰:“爾等皆以風聞為言,朕亦何嘗無風聞,姑舉一二端言之。君臣分義,休戚相關。當吳逆初叛時,諸臣中有一聞變亂,即遣妻子回原籍者,此屬何心?視國如家之誼,當如是耶?”
二、《實錄》三十三年閏五月癸酉,諭大學士等有云:“原任刑部尚書魏象樞,亦系講道學之人。先年吳逆叛時,著議政王大臣議奏發兵。魏象樞云:‘此烏合之眾,何須發兵。昔舜誕敷文德,舞干羽而有苗格。今不煩用兵,撫之自定。’與索額圖爭論成隙。后十八年地震時,魏象樞密奏:‘速殺大學士索額圖,則于皇上無干矣!’朕曰:‘凡事皆朕聽理,與索額圖何關輕重?’道學之人,果如是挾仇懷恨乎!”
三、《起居注》四十五年三月初八日,玄燁謂閣臣曰:“漢朝災異見,即誅一宰相,此甚謬矣!夫宰相者,佐君理事之人,倘有失誤,君臣共之,可竟諉之宰相乎?……康熙十八年地震,魏象樞云有密本,因獨留向朕密言:‘此非常之變,重處索額圖、明珠,可以弭此災矣。’朕謂:‘此皆朕身之過,與若輩何預。朕斷不以己之過移之他人也。’魏象樞惶遽不能對。”
四、同書五十六年十月二十三日,玄燁謂閣臣曰:“昔三藩叛逆,將自京師發兵。原任尚書魏象樞力言不可:‘圣人舞干羽而有苗格,何必勞師于遠。賊至,我以逸待勞,即可以消弭矣。’滿大臣面嗤之曰:‘賊逼城下始出兵御敵,有是理乎?’”
上舉第一條即王熙所云背主一罪。十八年玄燁尚承認得自風聞,有漢官遣妻子回原籍,屬個別現象。待修《方略》時,則為“漢官盡移其妻子回家”,語勢斬截,故王熙不得不提醒他,“亦多有否者”。第二、三、四條皆有關誤國。魏象樞“有苗格”之言,非玄燁所親聞,乃“告者截去首尾,遂失其本意”。經王熙力爭,不但明珠能明其原委,玄燁亦自知其言無據,只得改其初衷,承認“固知此兩事載不得也”。王熙為漢官中追隨滿洲之最積極者,曾受命草擬世祖遺詔。康熙十三年首倡誅吳三桂子應熊,效忠清廷無貳,不曾給自己留半點余地,故深得滿洲君臣信賴。但他懂得玄燁之言的分量,關系到漢官能否于朝廷立足。
今本《平定三逆方略》無此二事,當是王熙據理直言的結果。但“事遂寢”卻非實情。二十六年,湯斌輔教皇太子以得罪告終,自此之后,玄燁不能信任漢官,即不絕于言辭。而魏象樞誤國一罪,亦屢屢出自玄燁之口。可見,玄燁當初迫于事實,表面對魏象樞等漢官表示寬容,然其心中卻始終銘刻著漢官“背主”、“誤國”兩大罪。玄燁所見與事實相符若何,為另一問題。但其思想上抱此成見,且一經認定,即終生不改,則可確信無疑。
魏象樞“有苗格”一語經王熙申辯,玄燁既已辭窮,何以終未釋之于懷,一遇波瀾,便騰諸于口?此必玄燁心中另有郁結,不能因王熙一番言辭而消除。回顧前引第二條三十三年上諭,即可明了玄燁心中癥結所在。據《實錄》,玄燁此時于暢春園聽政,擬“理學真偽論”一題考試翰林起居注官員,就考試結果而諭隨侍閣臣,不知王熙是否在側。玄燁將數年前審閱《方略》時為王熙翻駁之論,重申于眾。依玄燁所言,魏象樞之倡“有苗格”,乃在議政王大臣議奏發兵討逆之際,意在阻撓清廷出師,因而“與索額圖爭論成隙”,其后遂因十八年京城地震密請殺索,以報其私怨。玄燁此語,較審閱《方略》時更為嚴重。魏之密奏,他人皆不曾預聞,即使王熙在場,恐亦感茲事體大,時異勢非,不敢造次。發兵爭論為因,借地震請誅索為果,前引第四條五十六年上諭再補證其因,第三條四十五年上諭又強調其果,并將象樞欲殺之人由索泛及明珠。玄燁言之鑿鑿,魏象樞因前出兵與滿大臣爭論成仇,遂于十八年地震密請玄燁誅殺滿臣,則幾成鐵案。
然清廷發兵討逆,魏象樞是否參與議論,其爭論的對方是索額圖一人,抑眾滿洲大臣?又,十八年魏象樞密陳速殺之滿臣究竟為索一人,還是索、明二人?上引玄燁上諭皆未交代確切。但玄燁認定魏象樞報復泄憤,卻為后人所尊信不疑,輾轉傳述,愈說愈詳。
最早為魏象樞作《墓志銘》的陳廷敬,作《神道碑》的徐乾學,均未提到魏象樞與索額圖爭論及密請玄燁殺索之事。《銘》、《碑》撰于二十八年以前,玄燁三十三年的上諭尚在腹中。而自玄燁一系列上諭之后,魏與索之事便廣泛見于私家記載。方苞《記徐司空逸事》云:“康熙十有七年,京城地連震。上晝夜坐武帳中,魏公環極直入,奏天變若此,乃二相(按:即索額圖、明珠)植黨市權,排忠良,引用僉壬,以剝黎蒸之應。繼之者則德公(德格勒),用此名震天下。”
方苞于康熙末年交好滿洲掌院學士徐元夢,魏象樞、德格勒說玄燁懲辦索、明,當得自徐元夢所述。其后彭紹升《魏敏果公事狀》云:“京師地震。時大學士索額圖、明珠方樹黨招權利,廷臣莫敢言。公奏言,……圣祖立詔見。公伏地流涕,言時政缺失,乃索額圖、明珠挾私市權所致,乞重譴二人以消天變。圣祖尋下詔切責諸臣,二人皆惕息。”其史料來源,《事狀》交代得很清楚,即四十五年上諭。
至于以索、明二人先后罷相,乃魏象樞“最先有以發之”,則以象樞所奏為玄燁深然,純屬一廂情愿。方、彭皆以象樞請殺者為索、明二人,可以肯定,他們都沒有見到《起居注》。而乾嘉時滿洲宗室昭梿對魏象樞筆誅尤嚴,《嘯亭雜錄》云其“及復召后,以撤藩事請誅明、米二公,乃蹈袁盎故轍;又以地震請誅索相以應災咎,亦有違宋景之心;至吳逆叛時,首建招撫之策,有‘七旬苗格’之語,雖曰持重,幾誤國事,尤非大臣之所用心。”
魏源《圣武記》完全承襲昭梿此說,且曰:“使用其言,大事幾去。”
皆判定象樞為清廷之蠹蟲,平藩之罪人,且以輔佐玄燁撤藩平叛的另一重臣米思翰,亦成為象樞之仇隙。章太炎接受象樞曾請誅明、米之說,而別作異解。其云:“會吳三桂以湘蜀滇黔拒命,欲割地,稱帝號。仁帝玄燁問象樞,象樞曰:‘堯、禹之師,舞干羽于兩階,七旬而有苗格。本謀撤藩者,明珠、米思翰,今勢糜爛,當誅二臣以謝諸藩。’不省。”并引譚獻語,認為象樞此議,旨在存漢種:“漢種有分地,則王土幸無全制于滿洲。故象樞假為闊語以譎上。”擬如鄭泰、孔融“和光同垢,與象樞而三”。
依太炎所述,象樞請誅明、米當在康熙十三年之后,正所謂“顧第弗深考”,想當然耳。
以上諸說雖有異同,而論魏象樞請殺索額圖,自方苞之后,其史源皆一本于上諭。故本文首先面臨的問題,即在于辨別玄燁上諭的可信度如何。
(二)魏象樞阻撓發兵純為誣辭
玄燁一再咬定魏象樞反對清廷出兵討逆,已如前所述。當初王熙已向玄燁指出,魏象樞倡“有苗格”是在會議時所言,且為人曲解。王熙所說的會議,乃滿漢廷議甚明。而三十三年玄燁卻說,象樞此議發于“(滿洲)議政王大臣議奏發兵”之際,使后人無從質證。但問題也由此而生,魏象樞究竟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場合阻撓發兵的。
現據《實錄》,將清廷得知吳三桂叛亂的應對措施列舉如下:
一、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丙辰,奉命撤藩的使臣黨務禮、薩穆哈從云南逃至北京,向玄燁報告吳三桂已于上月起兵。玄燁召議政王大臣面諭,今吳三桂已反,荊州咽喉要地,命前鋒統領碩岱率軍兼程前往,進駐常德。議政王大臣議奏所派兵員。
二、二十二日丁巳,湖廣總督蔡毓榮疏報吳三桂反。諭兵部:調云南提督桑峨為湖廣提督;授孫延齡為將軍,線國安為都統,固守廣西。命西安將軍瓦爾喀進駐四川。京城內楊起隆稱朱三太子叛亂,當日被鎮壓。
三、二十三日戊午,諭吏、兵二部,吳三桂背恩叛亂,原屬吳三桂藩下文武官員概不株連。諭戶部撥給出征八旗兵丁銀兩。
四、二十四日己未,命郡王勒爾錦為寧南靖寇大將軍。議政王大臣議奏拘拿吳應熊。
五、二十五日庚申,諭議政王大臣等,發兵駐兗州、太原。
六、二十七日壬戌,詔削吳三桂王爵。命都統赫業為將軍,同瓦爾喀由漢中入蜀。
七、二十八日癸亥,碩岱啟行赴荊州。
據《平定三逆方略》,黨務禮等逃至京城,玄燁即“命議政王貝勒大臣議出師”,即《實錄》二十一日丙戌玄燁與議政王大臣之面議。又《方略》己未日,命勒爾錦為大將軍云:“先是,議出師時,上命勒爾錦為帥。”亦定于二十一日玄燁與議政王大臣面議,應無可疑,二十四日方正式授勒爾錦職銜。《方略》癸亥日,碩岱赴荊州,明書“上諭議政王等”。
由是可知,清廷得知叛亂在二十一日丙戌,當日即由玄燁與議政王大臣面議決定出兵。這就徹底排除了魏象樞在議政會議中阻撓出兵,并與索額圖爭論的可能。按清初定制,“凡議軍情,漢官從未與議”。大舉出征,議政會議更由皇帝主持。
玄燁此次會議出兵,即謹守滿洲傳統,且所發之兵為禁旅八旗,豈容漢官廁身其中。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王熙。韓菼《王熙行狀》:“十二月,聞吳逆之報,即赴內朝集議,至除夕始歸。”此所謂“內朝集議”,即議政王大臣會議無疑。
正因王熙參與清廷發兵會議的全過程,
所以,他為象樞辯誣才格外有力。此其一。
那么,是否存在清廷定計出兵之后,又遭魏象樞阻撓的可能?上列第二條二十二日丁巳所記三事,即調桑峨為湖廣提督,命孫、線固守廣西,命瓦爾喀進四川,皆為前一日議政會議的結果。《實錄》、《方略》皆書諭兵部,即奉命行事。揆之慣例,絕無大舉出征既定而又于具體調動任命之時再集滿漢群臣會議之理。另據《王熙行狀》,“丙辰(十五年),奉諭專管密本。前此漢官不與聞兵機,蓋異數也”。王熙以兵部尚書的身份,至康熙十五年方破例參預軍機。可見叛亂初期,清廷軍事調動皆對漢官保密,魏象樞根本無從得知其情,更遑論挺身而出阻撓。此其二。
二十二日以后的情況又如何。從上引第二條可知,二十二日當晚,京城中爆發了頗具規模的楊起隆叛亂,旋為清廷鎮壓,逮捕數千人。《方略》記楊起隆案于二十四日,乃逮捕后進行審理的綜述,細谷良夫已經指出。而魏象樞則立即卷入到楊起隆案的審理之中。《寒松老人年譜》癸丑年(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奉旨升補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甫到任,即同三法司會審放火大盜楊起隆一案。除夕,乃出署。”
也就是說,至遲從二十三日起直至三十日除夕,魏象樞一直封閉在衙署中審理案情,無從分身參與朝廷議事。即使他能通過某種途徑獲知吳三桂叛亂,以及清廷二十三日的上諭和二十七日的詔文,也絕無可能在會議中阻撓發兵。除夕之前,王熙在宮中,魏象樞在都察院衙署,二人不可能相接。故可斷言,王熙于會議中所曾聞知象樞“有苗格”的議論,必不在商議發兵的議政會議。再看十三年初的情況。《實錄》十三年正月戊辰(初三日),遣都統巴爾布,護軍伊爾度齊先赴荊州,又命副都統擴爾坤將兵往西安。壬申(初七日)諭湖廣總督蔡毓榮調兵守沅州。對照《起居注》,自元旦至初八日,玄燁一直在宮中宴請、祭祀,未接見漢官,初九日方御門聽政。又可證戊辰、壬申兩日的三次調發軍隊皆為宮中密議。滿漢部院大臣概不得預,魏象樞豈有例外。此其三。
以上三點,足證玄燁所謂魏象樞阻撓議政王大臣會議發兵平叛,且與索額圖爭論成隙,洵屬誣辭。且可知,王熙所說魏象樞于會議時“有苗格”之論,必在十三年初清廷發兵已成定局之后。《年譜》甲寅(康熙十三年)首記:“是時吳逆變亂,人驚風鶴。余凡有奏疏,皆從地方人心起見。因邪教煽惑勾連,則有《謹陳要地當設之道員以資彈壓等事》一疏;因湖廣、四川大兵屯集,供應浩繁,則有《用兵之地錢糧暫宜緩征等事》一疏;因逆賊蠱惑,人心披靡,則有《密陳申明法紀鼓勵人心之大端等事》一疏:皆系密奏。”因系密奏,例不收存于文集,非專為避某人之嫌。而象樞積極為清廷獻策,殫精竭慮,以盡其愚誠,則可以想見。象樞登清廷首科進士。康熙十三年初,“奉上諭因大兵進剿逆賊,指日蕩平,地方恢復,需人甚急,著臣等虛公舉薦”。象樞即舉順治朝擿發吳三桂在四川觀望不前,不亟進攻西南,而遭反噬流徙塞外的郝浴。云其“當三桂身居王爵,手握兵柄之時,因從封疆起見,不附其勢,不畏其威,致三桂成不共戴天之仇。三桂之所仇,正為國家今日之所取,何忍終棄之”。
觀此則知象樞效忠清廷,與叛逆勢不兩立,絕無絲毫瞻顧之心。積極支持玄燁撤藩平叛的滿洲戶部尚書米思翰于十三年底去世,
象樞挽詩有云:“持籌共念輸將苦,切齒難忘寇賊頻。社稷憂勞惟此日,朝廷依賴少斯人。”
象樞引其為同志,即非自外于清廷,亦證昭梿、魏源以象樞欲殺米,適為無根浮談。我們完全有理由推斷,象樞會議時“有苗格”的議論,是在十三年初清廷大兵征發之后,提醒清廷需申明紀律,維護其王師形象,并大修文德爭取民心,以瓦解叛軍之類。此與當時諭令大軍出征,“務令秋毫無犯,安輯地方”,“統兵主帥各宜體朕為民除叛用兵之意,申明紀律,嚴加鈐束”等諭旨一脈相承。
而后來玄燁所謂“不必發兵”,“力言不可”,并為“滿大臣面嗤之”等等,與象樞本意風馬牛不相及。
魏象樞于十三年初連上三密疏為清廷積極進策,次月又舉薦吳三桂的宿怨郝浴復出。按說,象樞對三藩的態度已甚明朗。但如果此前象樞曾在其他場合,因反對發兵而與索額圖相爭,為玄燁所聞,又恰為王熙所未聞,果爾,則后來玄燁上諭只不過是魏、索二人爭論的時間、地點之誤,而于象樞基本立場的判斷并無偏差。那么,有無可能象樞得知清廷出兵已成定局之后,急忙調轉立場,以求得玄燁及滿洲統治集團的寬容呢?
欲解除此一疑惑,可以考慮如下數端:首先,從象樞人品而言,不是趨附形勢、依違易變之輩。清朝開國名臣范文程為象樞座主,順治十一年寧完我彈劾陳名夏致死,誣象樞為名夏一黨,賴文程力為辯解得免,是文程于象樞有知遇與再造之恩。然直至六年之后,象樞以養母乞歸,方肯“力疾一謁。吾師乃延入園亭,命之坐,曰:‘十余年,師弟今日才見一面。’象樞起而謝曰:‘吾師未受象樞一瓶酒,象樞未領吾師一杯茶,何獨于四百門弟子中知象樞之深邪?’吾師曰:‘嘗在會議處,見丈有直氣,是我國家可用之人,不欲他人誣害耳。’”康熙十一年象樞起復補御史,由大學士益都馮溥之薦,以象樞“居諫垣,赫赫有直諫聲,此人所共知也”,又“深信之,知為至誠君子”。
馮溥立朝亢直敢言,李光地許為康熙朝第一人,其于象樞引重若此,則象樞非長袖善舞可知。康熙朝前期,象樞與湯斌、崔蔚林并以理學著稱。
后來玄燁攻擊“假道學”不遺余力,象樞亦在其列。若象樞果曾先阻撓清廷發兵并與索額圖爭論成隙,旋又因出兵已成定局,遂見風使舵,改頭換面,豈能不被玄燁引為口實,又豈能見重于朝士。
其次,從象樞的居官履歷來看,康熙十二年“冬十二月擢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明年二月拜順天府府尹,四月除大理寺卿,七月升戶部右侍郎,十一月轉左侍郎,一歲五遷”。
若象樞對叛亂所持立場與清廷稍有違異,安能遷升如此之速?亦證明所謂象樞阻撓出兵為必無之事。更重要的是,我們要進一步追問,在發兵平叛的問題上,魏象樞與索額圖的立場是否對立且爭論成隙,這是判斷玄燁三十三年上諭是否可信的關鍵。
三藩叛亂起于清廷撤藩之舉,已是治清史者的共識。前引細谷良夫一文據清初海外史料《華夷變態》,有“吳三桂在三十年前已有叛亂企圖”一說,尚需更有力的史料來證明。清廷撤藩時曾有贊成與反對兩議。平藩戰事甫畢,玄燁曾說:“爾時惟有莫洛、米思漢、明珠、蘇拜、塞克德等言應遷移。”總之,主張撤藩者居少數,但為玄燁所支持。玄燁之主張三藩并撤,是其對形勢錯誤估計所致。至于玄燁所謂“撤亦反,不撤亦反”,是事后的自飾之詞,吳伯婭已辨之甚晰。
還可以補充的是,玄燁屢次申明議撤藩時,無人曾預言會導致叛亂,“試問當日曾有言吳三桂必反者否?”“亦曾兩議,未有議及吳三桂必反者,亦未有議及吳三桂必不反者”,顯然又是謊言。《碑傳集》卷11彭紹升《熊文端公事狀》:“時有詔撤三藩,圣祖舉以問之。(對)曰:‘國家方太平,以無事為福,道在休養綏定之而已。今無故徙數十萬安居樂業之眾,移置窮荒不毛之墟,倉卒逼迫,勢逐刑驅,未有不生懟怨。眾怒不可激,一夫稱亂,所至瓦解。前事如此,可勿戒與?’圣祖以語諸大臣,皆言吳三桂僅一子,質于朝,可勿慮,其它又安能為?未幾,三桂反。”熊賜履已明確發出警告,但玄燁惑于諸人慫恿,終于激起大亂。二十年、二十五年玄燁兩次宣稱無人曾言吳三桂必反時,熊正罷官閑居金陵。即便其在朝,敢披露玄燁私下詢問之事乎?朱彝尊《曝書亭集》卷80《征士李君行狀》:“時曹侍郎申吉出撫貴州,引君為助。既聞三藩同撤,君曰:‘亂將作矣。’遂力辭歸為母壽。既抵家,云貴告變。”
李良年為作者多年摯友,非道聽途說之辭。良年以書生方入幕黔撫,即能預見三桂必反。另據徐乾學《高層云神道碑》,“留蜀二年,策滇黔必亂,勢將及兩川,乃亟歸。放船滟滪,浮江而下,抵家而吳三桂反,川途梗塞,人咸服其先見”。
是知吳三桂反情,已播于鄰省矣。迨吳三桂反時,云南一省為清廷殉節者尚有數人,
豈能說無一察覺三桂情狀,并得以訴諸朝廷?清廷或自諱之,以掩玄燁之失耳。
所有這些都與本文主旨無關,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玄燁善于文過飾非,絕不像他自詡的那樣坦蕩誠實。
索額圖不屬主張撤藩之列,已見前引《起居注》。得知吳三桂叛亂,索額圖態度如何,于魏象樞是否與之“爭論成隙”至關重要。《起居注》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閣臣“將《方略》內舛錯七處改正呈覽”,玄燁在上引無人預料吳三桂必反那段話之后,即曰:“后索額圖曾云,主議當遷移之人應當處斬。此事舉朝悉知。”同書四十五年三月初八日,玄燁談及魏象樞借地震密請誅索額圖、明珠,又曰:“吳三桂叛,索額圖奏曰:‘始言遷徙吳三桂之人可斬也。’朕云:‘欲遷徙吳三桂者,朕之意也,與他人何涉?’索額圖甚懼而退。”同年七月初二日,玄燁謂馬齊等曰:“索額圖常奏言,當斬議遷三逆之人,朕不準行。”可見不主撤藩者雖多,但請誅撤藩者則似唯索一人,玄燁于此前后無異辭。問題是,索額圖具體在何時何地提出此議。
首先可以肯定,索額圖提出處死主撤者是清廷聞知吳三桂起兵,即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后。但還有一點也可以立即肯定,索額圖此議也只能在清廷定計出兵之前。道理很簡單,清廷一旦決定出兵,就已經斷絕了退路,如同吳三桂既已反叛,就不可能再為清臣一樣。是以當吳三桂進兵長江與清軍相對峙,達賴喇嘛建議清廷“裂土罷兵”,為玄燁斷然拒絕,亦勢理之必然。茍明乎此,即可確定索額圖請殺遷藩之人,不可能在清廷定計出兵之后。據上引《起居注》,索之奏請應在與玄燁面議之際,遭玄燁斥責,故有索的“甚懼而退”。故又可斷言,索額圖絕無可能繼續堅持己意,有第二次諫請殺撤藩之人。玄燁的態度一經表明,索若再行妄請,就不僅是對清軍自毀長城,更是對玄燁的地位和權威的挑釁,也就無可能日后作為玄燁平定叛亂的主要謀臣。
如果上述推斷可以成立,那么,索額圖諫請殺撤藩者,必在二十一日玄燁召集議政王大臣面議時所言,而且僅此一次而已。上引二十五年玄燁說“此事舉朝悉知”,只能是后來玄燁自己或入議者宣泄于他人。二十五年索雖仍以內大臣兼議政,但罷去大學士已達六年之久。寵信遠不如往昔,故玄燁不惜將其“妄請”載之《方略》。
現在剩下的問題是,十二年年底,玄燁召集議政會議決定發兵時,索額圖的身份是保和殿大學士,未兼議政大臣,是否可能參與十二月二十一日的會議?
清初內三院大學士首次兼任議政大臣,是清世祖福臨親政之后的順治九年(1652)三月,且全以滿洲和漢軍大學士為限,漢大學士不與。十三年八月,福臨停止大學士兼議政,隨后于十五年改內三院為內閣。這一變化,反映出順治朝從議政會議全面干預國家機構,到內閣走向皇權下的獨立行政中樞的發展趨勢,拙文《評清世祖遺詔》說較詳。康熙初年四輔臣執政伊始,即將內閣改回內三院,并宣稱“一切政務思欲率循祖制,咸復舊章”。“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時定制行。”
既一切制度以關外為準繩,自不容大學士預議政。玄燁親政恢復順治末年規模,內三院重新改為內閣,但大學士并不議政。
然而三藩叛亂爆發,情況又有了變化。玄燁為迅速處理軍情,特命滿洲內閣大學士同兵部大臣一并參與議政王大臣會議。隨著時間的推移,連會推總督這類事務,議政王大臣也奏請滿洲閣臣共同參與,詳見《起居注》十八年十一月初五、初七兩日。另據《起居注》二十年十一月初六日、初八日及十二月初九日、十六日記載,明珠亦參與議政會議,則滿大學士皆有此項權力。議政會議與御門聽政是玄燁分別處理軍機和行政的兩個系統,議政會議的結果若按正常的題奏、票擬等程序,顯然不適應處理緊急軍機的需要。玄燁“因軍務孔急,凡有會議,俱用白本啟奏,不擬票簽,故令閣臣得預議軍機,原出自朕旨”。
即為簡化程序,將會議結果由閣臣直接呈奏玄燁,并將玄燁的諭旨迅速下達,使政令軍務更為統一,效率更高。在這一體制變化中,顯然不能排除所有的漢大臣參預軍機。除上文提到的王熙外,大學士李霨,“上所依任,參預機密。天子嘗口授公起草諭統兵親藩將帥方略,退食或至夜分,或留宿閣中。出,或問以時事,默不應。其慎重不泄,識者謂得古大臣體”。
李霨、王熙參與軍機,是漢官中的特例,但充其量只能說深蒙玄燁信任,未因民族歧見被排斥于本身職任之外,與滿大學士參與議政性質迥然有別。值得注意的是,任左都御史的魏象樞至十八年似仍不了解滿大學士參與議政的原委,以至在九卿會議此事時云:“閣臣原不預會議。(山東巡撫周)有德系外臣,想不知此例。”
閣臣參與議政起自于何時,《起居注》、《實錄》等官書均無記載。
故宮博物院所編《文獻叢編增刊》專集《清三藩史料》,多載康熙十三、十四年間議政王大臣會議題奏,其中最早出現大學士署名的,即十三年六月二十五日康親王杰書、安親王岳樂領銜的題本,署名大學士的依次為:中和殿大學士圖海、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文華殿大學士對哈納、中和殿大學士巴泰,清一色的滿員。勒德洪未見,乃因其十六年方任大學士。明珠、米斯翰分別以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在列,亦沿順治九年的成例。可見,滿閣臣預議政于十三年已成定制,上距叛亂爆發僅僅半年。但我們畢竟沒有直接證據,說索額圖參加了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議政會議。歷史考證往往會面臨這種尷尬,我們明知已經非常逼近目標,可就是無法獲得“現場”證據。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我們不妨將以下兩點考慮進來:第一,凡一制度的形成,必有相當過程,多是先有既成事實,然后形成定制。況且,順治朝已有大學士議政的先例。第二,索額圖是清除鰲拜集團的最大功臣,又是玄燁皇后的親叔,其與玄燁關系之深,受玄燁依任之重,遠非議政王大臣所能相比。雖在撤藩問題上與玄燁所見不同,但非獨持異議。事實上在平藩戰爭前期,索仍是玄燁最得力的輔佐。至于后來說“昔吳三桂之亂,索額圖時參謀議,從未發一善策”,乃索依附皇太子被玄燁處死三年之后所言。此刻索在玄燁心中已是“本朝第一罪人”,玄燁憤恨之余,不惜過甚其辭。總之,玄燁在獲知吳三桂叛亂緊急召開議政會議,勢無撇開索之理。基于這兩點,我寧愿推斷索以大學士參與了二十一日的議政王大臣會議,并以此開啟康熙朝滿閣臣預議政的端倪。如前所述,索額圖殺撤藩者的妄請,正是在這次會議中提出來的。
索額圖參與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決定發兵的議政會議,并提出殺撤藩之人;而魏象樞的“有苗格”之議既為王熙所聞,則必發于十三年以后的滿漢集議之中:二者在時空上邈不相接。而且,索額圖既不主張撤藩,且欲殺主撤者,則當初絕無可能贊成發兵甚明。若按玄燁所說,魏象樞亦阻撓發兵,則索、魏二人所持立場豈非一致?無論從哪一方面考慮,說魏象樞因阻撓發兵與索“爭論成隙”,皆無法成立。玄燁上諭所云,不應屬誤記,而是誣辭。
欲進一步探討玄燁的這種混淆和誣蔑何以產生,必須分析康熙十八年地震引起的一場政治風波。
(三)魏象樞獨對之真相
前引“十八年地震時魏象樞密奏速殺大學士索額圖”一語,是玄燁十五年之后的回憶。《起居注》、《實錄》于十八年皆記載七月二十八日京師發生大地震,卻不載魏象樞密奏事。但其他史料表明,魏象樞確于地震當日獨見玄燁,這一點玄燁并沒有記錯。
《碑傳集》卷8,陳廷敬《魏公象樞墓志銘》:
一日拜三疏,疏甫入而地震。公言:“地,臣道。臣失職,則地反常。臣總風憲,咎實在臣。”是日,獨被召對,近御座前語移時,或至泣下。其言秘不傳。
同卷,徐乾學《敏果魏公神道碑》:
京師地大震,公與副都御史施公維翰入奏。(中略)上即召公入內殿。公伏地涕泣,請屏左右,語移時。是時用事大臣為之股栗。然公之語,近侍皆莫得聞。施公迎于后左門,見公淚流頰未干也。
《碑》作于象樞歿后二年。《銘》更在前,且言象樞之子“學誠以《狀》來乞銘”。故從史源而論,《行狀》、《銘》、《碑》不免父子證之嫌。但我們必須了解,徐、陳二人同與魏立朝多年,為當時人記當時事。更何況象樞死后安葬,“有司以天子命襄其事,于是諭祭有碑”。既奉玄燁之命,《銘》、《碑》又皆將示之于人,如此大事,豈敢隨意杜撰。故魏獨對一事,《碑》、《銘》記載應無可疑。而最權威的史料,還當屬《寒松老人年譜》,其云:
七月二十八日,具有三疏。……是日拜疏歸寓,書齋獨坐。忽于巳時地大震,有聲如雷,塵土蔽天,垣屋傾圮。余凝神立于窗下。移時少定,余即立奔入朝,躬請圣安。司禁門者曰:“滿官請安已畢,漢官一人未至,不便啟奏。”余大哭曰:“此事天翻地覆,異常大變,若不面見皇上,恭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皇太子尊安,死不敢回也。”乃轉奏。蒙宣至乾清門,請安畢,奏曰:“臣罪當先死,以回天變。”圣心惻然者久之,即蒙召對而出。奏對語失記。
三家記載詳略不同,可互相印證。《銘》、《年譜》記象樞于當日地震之前曾連上《直糾不法司官》、《撫臣因循溺職》、《督撫實政當修》三疏,收入《寒松堂全集》卷4,皆署七月二十八日具題。《起居注》記當日聽政,三疏即聽政時所陳,玄燁左右皆聞之,故三家所記大意相同而措辭少異。至于地震之后象樞獨對密奏,《碑》曰:“召公入內殿”,“公之語,近侍皆莫得聞”。《銘》曰:“近御坐前語移時,其言秘不傳。”《年譜》曰“即蒙召對而出”,亦透露獨對之處在內殿御座前,三家記載相合。而獨對之內容,陳、徐二人不得其詳,象樞本人亦不敢記載。《年譜》記“奏對語失記”者凡三處,另二處為同年八月二十九日、九月十三日,稽諸《起居注》,此三日玄燁均曾與臣下討論地震之后的應對措置,象樞皆為當事人。凡玄燁有關地震之后具體處置,《年譜》一一諱之,略可體會其中利害輕重,非同一般。
《碑》與《年譜》之重大差異在于,《碑》雖云象樞獨被召對,卻是與副都御史施維翰一同赴朝的。而且象樞獨對出宮之后,“是日,公與施宿署中”。而《年譜》對施維翰只字未提,此為何故?《清史稿》卷273《施維翰傳》:“浙江巡撫陳秉直薦舉學道陳汝璞,為左都御史魏象樞所劾,秉直應降調,以加級抵銷。維翰言:‘秉直與汝璞見聞最近,乃徇情妄舉,非尋常詿誤可比。請敕部定議,凡保舉非人坐降調者,不許抵銷。’上然之,因著為例。給事中李宗孔繼劾秉直,坐左遷。”《傳》末云“施維翰在臺敢言”,于象樞當屬同志。象樞劾疏見《寒松堂全集》卷4,題于十八年二月十二日,在地震之前。《實錄》十八年八月甲戌(十二日)九卿議覆李宗孔條奏,其中有“江西總督董衛國不能料理政務,致失民心,浙江巡撫陳秉直察吏無能,賢否混淆,俱應解任”。則陳之解職,又在地震之后。據《八旗通志》卷123《直省大臣年表》,董衛國正白旗漢軍,陳秉直鑲黃旗漢軍。又知陳秉直之落職,為象樞首劾,施、李繼之。玄燁懲辦滿族封疆大吏,是象樞地震日獨對后的余波,詳后。而可注意的是,玄燁公開斥責漢官結黨,與滿洲立異,正是始于此次地震。象樞不獨于《年譜》地震當日隱去同施一同赴朝,《全集》亦不見有與施之任何酬答文字,極可能是震懾于玄燁的警告,特地消除了與施“結黨”的痕跡。但徐《碑》卻似有意留下一段文字,讓讀者玩味:
(獨對之后)公與施宿署中,語施云:“今民生困苦已極,而大臣之家日益富饒,皆地方官吏諂媚上司,朘削百姓,督撫司道轉饋送在京大臣。以天地有限物力,民生易竭脂膏,盡歸貪吏私橐。小民愁苦之氣,上干天和,致召水旱、日食、星變、地震、泉涌之異。又,會推選擇,徇私不公;行間將帥,復無紀律;蠲免錢糧,災黎不沾實惠;刑官鬻獄,豪右罔利;等威蕩然,貴賤倒置:皆為可憂。”施公曰:“公何不極言之?”公曰:“圣明燭照,何待吾言。吾儕負國,萬死不足塞辜。”明日,上以六條宣廷臣集議,大略如公指。于是朝士或謂出于公造膝所請。公之密友與子弟,究不知公所陳何語也。
此條材料既非采自《年譜》,亦不見于陳《銘》,乾學當另有所聞,故尤為可貴。《碑》中所記象樞與施語及種種弊端,與《起居注》、《實錄》以及《御制文集》所載地震之后玄燁頒示詔旨之六事一一相合。可見“出于公造膝所請”,絕非虛語。但徐乾學偏偏要加上象樞說“圣明燭照,何待吾言”,明明說“大略如公指”,又特補“朝士或謂”一語。乾學文章典雅簡潔,敘事贍詳,玄燁每每嘆賞不置。何以此段敘述閃爍其詞,必其心中有所瞻顧,不敢直書其事,其要害究竟何在?
玄燁頒布六條令群臣集議,徐《碑》記在地震之“明日”,魏象樞《年譜》亦曰:“次日,因地震示警,下詔修省,特召臣象樞同大學士臣明珠、臣李霨、尚書臣宋德宜捧出詔款六條,頒行天下。”二者皆以頒布六條事在七月二十九日。而稽諸《起居注》、《實錄》,卻又不然。對此須加細細考證。先迻錄《起居注》如下:
七月二十八日庚申,早,上御乾清門,聽部院各衙門官員面奏政事。巳時,地大震,上復詣太皇太后、皇太后宮問安。未時,奉旨傳內閣、九卿、詹事、科道滿漢各官齊集。召大學士明珠、李霨,尚書宋德宜,左都御史魏象樞,學士佛倫入乾清宮面奉上諭,曰:“茲者異常地震,爾九卿大臣各官其意若何?朕每念及,甚為悚惕。豈非皆由朕躬料理機務未當,大小臣工所行不公不法,科道各官不直行參奏,無以仰合天意,以致變生耶?今朕躬力圖修省,務期挽回天意。爾各官亦各宜洗滌肺腸,公忠自矢,痛改前非,存心愛民為國。且爾等自被任用以來,家計頗已饒裕,乃全無為國報效之心。爾等所善之人,即以為善而奏聞;爾等所不合之人,即不行奏請。此等不公事情,朕聞見最確。欲即行處分,猶望改過,雖知之,不行議罪也。今見所行愈加貪酷,習以為常。且從前遇此等災變之事,朕亦屢曾申飭,但在朕前云欽遵申飭之旨,究竟全不奉行。前此大奸大惡之人,朕重加處分,爾等亦所明知,此即榜樣也。再,科道各官向來于大奸大惡之人未見糾參……此后科道各官如有確見,即行據實參奏,若依然虛飾,……或事情發覺,或經朕訪出,雖欲寬免,國法具在,決不饒恕!著即傳諭齊集諸臣,咸令知悉。”
《實錄》此諭亦載于二十八日,除個別字詞之外,內容完全相同,唯將五人入宮奉面諭,改為“命大學士明珠等傳諭”。此諭之前,《實錄》還載有數諭,依次為諭戶部、工部,諭大學士等,又諭大學士等,諭吏部等衙門,皆處理震后具體事宜,為《起居注》所無。
而令群臣集議的詔旨六事,《起居注》、《實錄》皆載于三十日壬戌。據《起居注》:
是日早,命滿漢學士以下,副都御史以上各官,集左翼門候旨。少頃,上遣一等侍衛捧諭旨出,仍口傳上命,曰:“頃者地震示警,實因一切政事不協天心,故召此災變。在朕固應受譴,爾諸臣亦無所辭責。然朕不敢諉過臣下,惟有力圖修省,以冀消弭。茲朕于宮中勤思召災之由,精求弭災之道,約舉大端,凡有六事。爾等可詳議舉行,勿得仍前,以空文塞責。”傳旨畢,宣讀上諭。(即六事,文長不具錄,《實錄》略同。)
于是,私家記載的徐《碑》、象樞《年譜》,與官修《起居注》、《實錄》便出現兩點差異:第一,明珠、魏象樞等五人所傳面奉上諭及宣布詔旨六事,《碑》、《年譜》以為一事,而《起居注》、《實錄》則分為二事;第二,就時間而言,《碑》、《年譜》所載傳諭以及六事在地震次日,即二十九日,而官方記載則分別以五人傳面諭在二十八日。而六條則為侍衛所傳,在三十日。究竟孰是孰非,值得認真對待。
我們先看《起居注》、《實錄》二十八和三十日的記載傳達了哪些訊息?二十八日,《實錄》于明珠等傳諭之前曾有數道諭旨,謂“京城內外軍民房屋多有傾倒”,“窮苦兵丁出征在外,房屋毀壞,妻子露處,無力修葺,更堪憫惻”;“其摧塌房屋、壓傷人口”令各御史“詳加稽察”,“作何加恩軫恤,速議以聞”云云:皆在體現玄燁對京城八旗的關切,于非常之際指揮若定。象樞《年譜》記其入奏之前,“滿官請安已畢”,則這些上諭當是滿官請安之際的口諭,后經文飾載入《御制文集》、《實錄》,此無關宏旨。
關鍵在于《起居注》所載五人奉面諭。玄燁的意思很明顯,以前大小臣工的種種不公不法,他已經“聞見最確”,但他希望犯法行私者自行悔改,只因“屢曾申飭”,未加議罪,乃變本加厲,“愈加貪酷,習以為常”,對玄燁的告誡“全不奉行”。因此,玄燁決心對為首者重加處分,并令科道據實參奏,無得隱瞞。玄燁要懲處的是誰?明珠既在奉旨之列,自應排除在外。而向居明珠之前的索額圖、勒德洪均被玄燁摒棄不見,實則為待罪聽宣。此康熙朝慣例,研史者習知。索額圖失勢后,玄燁云其“巨富通國莫敵”。故此諭中“自被任用以來,家計頗已饒裕”者,亦以索首當其沖。諭中“前此大奸大惡之人,朕重加處分”,必指鰲拜。《起居注》二十二年三月十六日,諸王九卿議索罪行入奏,玄燁曰:“自尚書以下諸臣,誰不往來。”又知此諭直以索擬鰲拜,未將勒德洪、明珠視為索之同黨。玄燁所欲懲辦者索額圖一人而已,固不言自明。總之,《起居注》、《實錄》二十八日明珠等所傳上諭,意在表明玄燁不再隱忍,決心懲辦首惡,以警其余。而至三十日,由侍衛所傳口諭,則風向為之一變。雖云“在朕固應受譴,爾諸臣亦無所辭責”,但其要旨卻在“朕不敢諉過臣下”。而所頒六事,措辭雖然嚴厲,其目的自然在于懲前毖后,既往不咎。而且同時也表明,詔旨六事,出于玄燁本人的“勤思”、“精求”,非得自他人。于是我們看到:地震當日,玄燁警于天變,即欲懲治首惡,以弭災異;經過兩天慎重“思惟”之后,乃一改初衷,決定不諉過臣下,而以六事來約束內外臣工將帥士卒。這種安排,既與二十八日隱去魏象樞獨對前后照應,又可以解釋何以二十九日這一天玄燁無所措置的原因。似乎一切都處理得妥當無縫。
但仔細分析,《起居注》、《實錄》二十八日和三十日的記載,不僅與私家《碑》、《年譜》所記難以吻合,即使是《起居注》、《實錄》本身,亦難自圓其說。首先是《起居注》二十八日明珠等五人入宮面奉上諭,如果依上述解釋是針對索額圖而發,欲拿索開刀以警眾人,以回天意,何以有兵部尚書宋德宜、左都御史魏象樞的入宮奉旨。當時漢官中大學士杜立德、馮溥、吏部尚書郝維訥等人地位都在宋、魏之上,玄燁如此大手筆,撇開杜立德等人而獨鐘情于宋、魏,恐無此理。所以,既然隱去魏象樞獨對一事,又召魏參與奉旨處治索額圖,無論如何也說不通。如果說二十八日上諭本無深意,非有特指,上文所作懲辦索額圖的分析純系捕風捉影,但那么一來,由明珠、魏象樞五人入宮,不但毫無意義,簡直莫名其妙。而且,二十八日玄燁既發布一系列上諭,又召集群臣由明珠等人傳達面諭,似雷厲風行,按理各衙門臣工立即就應有所反應,但奇怪的是,次日(二十九日辛酉)《起居注》記玄燁乾清門聽政,而《實錄》卻只記戶、工二部給銀受災者一條。地震何等大事,亦非機密,故不存在有所隱諱的問題。即使說玄燁獨自在宮中精思明日的六條,但臣工們何由而知。難道滿漢大臣暗中達成默契,置玄燁的一系列詔諭不顧,一齊靜候玄燁的下一步布置。此皆《起居注》、《實錄》所不能自解者。
如果與《碑》、《年譜》相對校,則更為抵牾。地震發生于當日巳時,《起居注》記玄燁于地震后赴兩宮請安。然后,未時集滿漢各官,命明珠、魏象樞等人入宮奉面諭宣示群臣。但據《年譜》,象樞在巳時地大震之后,“移時(地震)少定”,即“立奔入朝”。至時,司禁門者告之“滿官請安已畢”,此即《實錄》一系列上諭所由出。問題是,象樞好不容易說通司禁門者,又經過乾清門啟奏,玄燁“惻然者久之”,才召入便殿獨對。據陳《銘》、徐《碑》,獨對“語移時”。即使玄燁當下即被象樞說動,亦不可能在未時就召集滿漢九卿科道。如果考慮到當時漢官皆居南城,非能聞宣立至,則未時齊集宣諭就更無可能。再者,若未時宣諭,距日暮尚早,象樞何至要當晚留宿衙署,與施維翰夜談。獨對之后,非不得已,如此行跡,豈非啟人疑竇?唯有在象樞獨對畢,天色已晚,不便返回寓所,才會留宿署中,與施交談。是又知所謂集群臣宣諭于未時之愈不可信。如按《起居注》,則玄燁在象樞獨對之后,即殺心頓起,且宣示群臣。以魏象樞一漢官,能對玄燁有如此之大的影響力,以致僅憑一番奏對,便欲處置滿洲重臣,稍稍了解清初政局中的滿漢關系,恐無敢作此設想。如果獨對之后玄燁態度已極為明朗,施維翰也不至于有“公何不極言”之責,魏象樞也不必說“圣明燭照,何待吾言”。前引三十三年玄燁上諭,魏象樞密奏殺索,遭到玄燁面斥,“凡事皆朕聽理,與索額圖何關輕重?”玄燁此語,與“朕不敢諉過臣下”如出一轍,則地震當日玄燁召象樞獨對時已持此意。既然如此,又何來二十八日那道殺機畢露的面諭,又何必將“不敢諉過臣下”一諭載諸三十日?凡此,皆《起居注》、《實錄》不能與他書相印證者。
事實上,如依徐《碑》,象樞《年譜》,以象樞獨對在二十八日,象樞與明珠等人入宮奉面諭及頒詔旨六事均在次日,則上述種種疑惑與違戾之處皆可消除。象樞獨對雖不為左右預聞,但事后必朝士傳誦。綜合《碑》中象樞與施之夜談,《起居注》、《實錄》所宣上諭及詔旨六事,可知象樞獨對時必力言吏治敗壞,軍隊暴行,甚至提出懲辦滿洲權臣。至于是否言殺索,則無從對證。玄燁于象樞直陳,不能無動于衷。但倉促之間,顯然毫無思想準備。而懲處當權滿洲,尤非玄燁所能從,故不能立即答復象樞。當晚象樞與施維翰于署中交談時之所以惴惴不安,正是感到前途未卜。次日,玄燁取一折衷方式,召五人入宮面諭。漢大學士唯李霨在列,以其最為玄燁所信任且未對滿洲有過正面批評,亦反映玄燁不欲多召漢人,以啟滿洲之嫌。宋德宜入召,乃因其對整治軍隊弊端所持見解與象樞相合,且為最早予以抨擊者。德宜“每議朝廷事,侃侃正色而言,無或有所顧避”。這一點后文詳述。玄燁所頒六事,極可能即由宋、魏二人代為草擬。而所宣玄燁上諭,我以為此即《起居注》、《實錄》二十八日面諭以及三十日侍衛所傳口諭。將此兩諭合而讀之,玄燁之意圖畢現無遺。先以“大奸大惡之人,朕重加處分,此即榜樣”,聲色俱厲;緊隨之以“朕不敢諉過臣下”一轉語,即化干戈為玉帛。五人先向群臣宣讀面諭,然后命群臣集議所頒六條。群臣陷于議論六條之中,何人還敢再諫請玄燁追究首惡。索額圖、勒德洪之不入宮奉旨,自然是玄燁迫于壓力,不得不示之儆戒,以緩解漢官的不滿。質言之,若將《起居注》、《實錄》中二十八日面諭及三十日口諭及詔示六事合為一體,移至二十九日,則前述所有矛盾皆迎刃而解。我以為事實真相即是如此。
如果這一推斷成立,那么隨之而來的疑問便是,原本二十九日之事,《起居注》、《實錄》何以要割裂為二,分記于二十八日和三十日之下,其意圖何在?在回答此一問題之前,有必要再次排除《碑》、《年譜》誤記的可能。《年譜》記事精確,前已有述。其所以能如此,象樞應有日記之類為據,絕非依晚年回憶,口授其子筆錄所能致。象樞回籍之后,曾云:“每一回想仕途風波之險,危而復安者不知凡幾,賴圣明在上,鑒我愚誠,卒得保全。”
而借地震入宮獨對,無疑為其仕途中最大的一次冒險。《年譜》于獨對之前的心理和行為記載尤詳,可見其事后下筆時仍不平靜,自知此舉非同一般。得以與明珠等入宮奉旨,實為破格殊榮,亦恐出象樞意外,且平生僅一次。此事若如《起居注》即在地震當日緊隨獨對之后,則不僅證明象樞能說動人主,更能體現玄燁當機立斷,從諫如流。《年譜》斷無將此誤記于次日之理。若以《年譜》有意篡改于次日,則更無可能。因為這樣篡改,于己既無所增重,且于玄燁形象有損,其中利害,象樞豈有不曉?奉詔獨對如同地震一樣,皆為震撼朝廷的大事件。《年譜》尚不敢稍有隨意,何況示之于朝的《神道碑》。二十八年乾學撰此《碑》時,因上年牽連張汧案解任,雖蒙玄燁寬容,留京修書,但怨家叢集。象樞朝廷大臣,其《碑》必傳示于朝廷君臣。乾學若在奉詔一事上不加審慎,或徑依行狀之誤,率爾落筆,即授人口實。眾所周知,玄燁對朝廷大臣不僅于其生前密加訪問,即其身后如何評價,亦極其留意。二十三年,兩江總督于成龍去世。當年玄燁南巡還京,謂群臣:“朕巡幸江南,延訪吏治,博采輿評,咸稱居官清正,為今古第一廉吏,應加褒恤。”
其后,玄燁于臣下所擬祭文、碑文,“從容細閱,改定發出”。又親撰“御制碑文,御筆貞珉,俾立墓上”。
玄燁所撰《于成龍墓碑》載《御制文集》卷23,可按。又,二十九年烏蘭布通之戰,佟國綱陣亡,翰林編修楊瑄撰擬祭文,引喻失當,玄燁閱后極為不滿,楊瑄革職,擬發往奉天入旗為奴。玄燁命掌院學士“張英及撰文者,以從前姚文然、魏象樞、葉方藹祭文,與此祭文較看”。
可見玄燁對大臣身后之論何其嚴格慎重,真是一字不肯輕易放過。
有鑒于此,對于“親定謚曰敏果”,“有司以天子命襄其事,諭祭有碑”的魏象樞《銘》、《碑》,玄燁又焉能輕輕放過。徐乾學歷任日講起居注官,入直南書房,內閣學士等職,當然知曉其中利害。徐乾學曾撰刑部侍郎葉方藹祭文呈御覽,玄燁諭曰:“凡祭文、碑文自應視其實績撰擬,即一字褒貶皆有關系。嗣后撰祭文、碑文,凡同鄉之人及親戚應令回避。這祭文暫留,著另行撰擬。”
后又遵囑作李霨祭文,玄燁覽畢,說:“祭文、碑文關系緊要,須相其人之行事而為文,方可信服天下。此文雖佳,尚當按其行事稍加更改。”
其時徐以閣臣捧本,于玄燁耳提面命,敢不銘記于心!故我以為徐《碑》、象樞《年譜》記象樞等入宮奉面諭并頒示六事皆在二十九日,絕無可疑。
《碑》、《年譜》不可能誤記的理由既明,對于《起居注》、《實錄》何以要篡改事實,將象樞等人入宮奉面諭與頒示六事斷裂開來,也就不難予以解釋了。
如前所述,《實錄》二十八日所載一系列上諭,是召見魏象樞之前滿官請安時的口諭,事后由修纂者整理潤飾載入《實錄》,意在表現玄燁于地震之際指揮若定,掛念在京八旗的安危。當日漢官僅召見象樞一人,且在宮中。眾多漢官于天崩地陷之際,理應渴望天顏,聆聽玉音。而玄燁亦不應舉措失當,心中所念唯止滿洲。故必須設計當日召集滿漢群臣宣布上諭一幕,才更符合玄燁自我標榜的“君臣一體”、“情意不隔”、“滿漢官員均屬一體”的宗旨,凸顯其滿漢無異、天下共主的形象。而且這一舉動又不能出自漢官的推動,故《起居注》、《實錄》刪去了象樞獨對,將五人入宮奉上諭移至地震當日,以掩飾玄燁于地震之際置漢官于不顧,且于群臣無所表示的缺憾。此其一。
《起居注》、《實錄》二十八日所奉上諭,可以表達玄燁對權臣腐敗,怙惡不悛以及科道官員不予揭發的嚴厲譴責,是欲凸顯玄燁整飭吏治,懲治首惡,以扭轉風氣的決心。而將“不敢諉過臣下”,令群臣共圖修省的口諭置于兩天之后的三十日,是為表明玄燁此一思想轉向是經過反復考慮,慎重作出的決定。從而掩飾玄燁面對象樞獨奏時,內心即已抱定拒絕處置權臣,回護滿洲的立場。此其二。
魏象樞密請殺索額圖,出自十五年后玄燁之口,誰敢質問?象樞又自晦其奏對語,留給他人的只是猜測。《起居注》記象樞二十八日參與召見,所奉上諭又隱含殺機,則玄燁欲殺索出于象樞慫恿,與玄燁后來所言恰好相符。《起居注》三十日集群臣于左翼門傳玄燁口諭及六事,群臣奏對首記索額圖之語,即玄燁不諉過臣下之體現。象樞又非傳諭之人,則表明玄燁經二十九日思考,已識破象樞奸謀。如此安排,以后玄燁放言便可無所顧忌,即使稽諸《起居注》,仍可證玄燁所言不誕。即象樞復生,亦百口不能解。此其三。
最后,將所頒六事移至三十日,意在表明六條出于玄燁本人之思慮。玄燁睿智洞見,無所不照,絕非得自他人所獻,由此掩蓋玄燁于滿洲權貴貪腐、軍隊暴行的長期縱容,只是迫于漢官魏象樞等人的壓力,不得已而命群臣集議的被動姿態。
我以為正是出于上述目的,《起居注》、《實錄》才不惜違背事實,進行篡改。官方編纂者很清楚,這種篡改雖不能質諸當時,也無須質之輿情,卻可以欺瞞后世。
再檢諸玄燁手定的《御制文集》,有關地震的諭旨亦為二十八日、三十日,
日期與《起居注》、《實錄》相同。若說三書同樣篡改,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其間并非全無蹤跡可尋。《起居注》二十八日明載明珠、象樞等五人入宮奉上諭,《實錄》則書“諭大學士明珠等”,隱去李霨以下四人,顯然是察覺到五人身份與諭旨內容并不相符。而在《御制文集》中,卻標以“諭內閣九卿詹事科道”,完全消除了此為五人入宮所奉面諭的線索。更令人驚訝的是,《御制文集》中的“諭大學士明珠、李霨、尚書宋德宜、左都御史魏象樞、學士佛倫”,其內容卻是恐八旗災民“不得均沾實惠”,令各御史詳加訪察,與《起居注》五人所奉面諭全不相干。在《御制文集》中,五人的角色較之在《起居注》中更加微不足道,這顯然不是一時疏忽所致。此外,《起居注》、《實錄》載三十日侍衛宣口諭及六事,明書群臣齊集左翼門,而二十八日五人奉上諭在乾清宮,群臣卻不書集于何處。《實錄》既改書“諭大學士明珠等”,或可有此一失,而《起居注》凡有會議集群臣,皆明書地點,當不容有此誤。《御制文集》干脆刪去三十日口諭,將《起居注》“著九卿詹事科道會同詳議具奏”頒示六事,改成公文,集群臣一事便毫無蹤影。此亦非《御制文集》體例使然。以上記載差異雖然隱微,但足以證明玄燁在審定有關地震上諭時曾指使編纂者作過篡改。只是各書編纂時間不同,編纂者于玄燁旨意領會不能盡合,才留下些許蛛絲馬跡。
眾所悉知,孟森的清史研究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就,其原因之一即以《東華錄》校正《清實錄》,故多能發前人未發之覆。可惜孟森未能利用《起居注》。今人又因推崇玄燁,而對《起居注》從不置疑。較之《圣祖實錄》,《起居注》自然更接近事實,但亦非絕對可靠。須知玄燁本人即不相信。僅中華書局本《起居注》,即載有四次關于《起居注》的風波,五十七年終于將起居注館裁掉。李光地亦說:“《起居注》凡予所奏對之語,無一載者,大約有人去之。”
若非親自或托人檢索,光地何得出此言?方苞為德格勒辯誣,云:“起居注故事:數易稿,然后登籍。”
起居注館雖制度嚴格,卻不能排除君主和權臣的干擾,所記言事須時時秉承玄燁的意旨。
本文用了較多的筆墨,來考辨地震時象樞獨對及奉諭之事官私記載的糾葛,不過欲證明官書的改篡更有利于維護統治者玄燁的形象,盡量貶低魏象樞等漢官的作用。結論是否成立,有待方家鑒別。但無論如何,象樞獨對一事對政壇的影響及對玄燁的心理沖擊,都是不容忽視的。事隔多年,玄燁仍耿耿于懷,時時對象樞誣蔑詆毀。何以象樞一次獨對會對玄燁產生如此持久的影響,下面我們就試圖對此進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