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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另一種酒與一定要“好”起來

奇怪的是,到了新世紀的《魯迅的胡子》,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愚夫愚婦,基本都不再喝酒,就連《在酒樓上》都與酒無緣,這是因為我們的時代不需要酒了,還是酒以另一種難以覺察的方式滲透開來?

先看《枯樹會說話》(以下簡稱《枯》)。《枯》從視角安排到人物和情節設置,都在模仿《祝福》,是最典范的魯迅文本之后文本。不過,它最早收在蔣一談的首部短篇小說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直至第二部短篇小說集《魯迅的胡子》第三次印刷時,他才把它與《公羊》《坐禪入門》這三篇“比較喜歡”的作品一道增補了進去。蔣一談:《煙花是墜落的星星》,《魯迅的胡子》,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頁。這一版本變遷以及變遷的緣起,說明蔣一談對于《枯》作為魯迅文本之后文本的性質并無明確認知。與《祝福》一樣,《枯》也是寫“我”還鄉遇上一個跟祥林嫂一樣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的可憐女人阿霞,阿霞也來到“我”家做起了待遇還不如祥林嫂的短工,因為她不要錢,不留宿,只吃飯。不過,相距近百年的兩次還鄉存在著巨大差異,這些差異既是由時代外鑠,也是從作家自身內發的。首先,《祝福》中的“我”只是一雙審視的眼睛,看到魯鎮的衰朽,看透魯鎮人的愚昧,并在祥林嫂如“怨鬼”一樣的追詰之下反過來看穿啟蒙理性本身的限度。到了《枯》,“我”不再是一雙眼睛,而是一具肉身,一個老婆還鄉待產的常人,常人之于故鄉不是居高臨下的審視,故鄉甚至會因為它迥異于城市之“污糟”的與生俱來的“純潔”從而在道義上凌駕于常人,于是,常人還鄉就不再是一次發現鄉土之窳敗的旅程,而是一次刻骨銘心的再教育——當“我”得知阿霞身份時,對母親瞪大眼睛:“萬一喜事被……”母親有些激動:“虧你還在北京工作!”一句“虧你還在北京工作!”徹底翻轉了魯迅筆下的“我”與鄉土中人的關系,“我”不再是“衷悲”和“疾視”的主語,而是賓語。其次,《祝福》的還鄉只是一個作為套子的大故事,大故事里面的小故事——祥林嫂的遭遇——才是主體故事,也就是說,魯迅是要用祥林嫂的遭遇來逼視出鄉土中人乃至“我”本人的精神痼疾,毫不留情的批判和自我批判才是他的用心之所在。而《枯》中的小故事——阿霞的兒子土豆上樹掏鳥窩,就像春天有狼進村覓食一樣不可思議,突然就打雷下雨了,丈夫黑頭趕緊救他,兩人一同被雷電擊死,樹也成了枯樹——被蔣一談潦草帶過,他無意于用這個近乎玩笑的小故事去逼視什么,他的重心只是在于:在“我”還鄉的日子里,什么樣的契機能夠療救阿霞心中近兩年的時光都無法稍稍平復的巨大創痛,同時又治愈“我”從城市習得的冷漠和干枯。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同于魯迅“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頁。的創作旨歸,蔣一談的小說屬于“治愈系”。接下來的問題是,拿什么來治愈?蔣一談精心設計了一棵會說話的枯樹,阿霞在滿天月光下(多么通靈的時刻)抱著枯樹,與黑頭、土豆聊起了家常,他們一家人好像從來都在一起,何曾有過一丁點的喪失?蔣一談還要讓阿霞立誓:“黑頭,別再勸我找個人家。我不會找的……”女性的無條件的貞潔從來都是終極圓滿的重要一環。我想,要是眼見祥林嫂居然從了賀老六,蔣一談一定也會像柳媽一樣發出質問吧:“我問你:你那時怎么后來竟依了呢?”門檻不單對于阿霞是通靈的,在“我”也是一種靈物,“我”只有在花了三百塊為阿霞買下原本要拆除、焚毀的枯樹之后,才能看得見“遠處的枯樹披了一身的月光”(枯樹之于之前的“我”只是一塊“死木頭”而已),才能在小說結尾有了幸福到快落淚的體悟:鐵蛋(懷孕的狗)你快當媽媽,“我也快當爸爸了……”——這真是一個物我無間、萬化為一的靈境。我猜測,蔣一談的治愈法如果落實到《祝福》,結果就應該是祥林嫂用十二元鷹洋捐門檻,免去了死后被鋸成兩截的苦難,從此一直“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地活下去吧,這樣推測的理由在于,他一定會相信(在一個祛魅的時代,說不定是假裝相信?)門檻是通靈的,就像枯樹也會說話一樣。當一個作家相信起通靈術,當一個時代只需付出三百塊或者十二元鷹洋就能想象性地蠲除(其實是閃避)自身所有的磨難,魯迅的“心狠手辣”就顯多事和“無聊”了,因為他竟然在冬至祭祖時節,祥林嫂“坦然”去拿酒杯和筷子的時候,讓四嬸慌忙把她喝止:“你放著罷,祥林嫂!”蔣一談自然想不到,四嬸的一聲斷喝,可能才是最慘淡、真實的人生。

更意味深長的是,小說明明寫到拆遷,阿霞明明對冥冥中的黑頭說,拆遷出了人命,“還有人被逼無奈,往自己身上倒汽油,把自己點著了……”可蔣一談決不會讓阿霞的苦難與拆遷之類最赤裸裸的現實發生任何關聯,他決不去觸碰時代在人們身心撕裂開來的一丁點傷痕,哪怕這樣的傷痕早已累累,他只能想象他的人物死于一場空穴來風一樣的雷雨,他一定要把所有的悲哀指認為出自造物主的偶然撥弄。就這樣,在這個既盛大又衰頹的時代面前,他果斷地閉上了雙眼,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就是那一聲悠遠卻雷霆萬鈞的“吶喊”:“睜了眼看。”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1—255頁。不僅不睜眼,他還要在想象的世界里越走越遠,越舞越歡恣,于是,從來都是戰無不勝的拆遷隊在阿霞面前竟成了“十足的敗將”,原因只是她擁有枯樹,她已經被注入了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偉力,蔣一談實在是通靈有術。祈望于靈,現實也就成了塵埃,可以輕易地忽略乃至擯棄,這一看似溫暖實則冷酷的邏輯,蔣一談在《魯迅的胡子》的扉頁上借用葉芝的話做過表達:“講故事的人吶,讓我們大膽向前,盡管去抓住心靈需要的任何獵物吧,不要害怕。這一切都存在,都是真的,人間,只是我們腳下的一片塵土而已。”

其實,何止枯樹會說話,蔣一談信手就能拈來一個靈物。在小說集《魯迅的胡子》里的同名小說中,畢業于中文系、夢想做一個詩人或小說家的“我”為了留在北京,只能進中學,開始了“周而復始”的無關乎文學夢的教書匠生涯。《在酒樓上》中的“我”則是一位近現代史博士,導師“對我未來的學術研究寄予厚望”,也是為了北京戶口,“我”做了中學老師,沒過幾年,就成為“那個情緒郁悶的中學歷史老師,那個三十好幾了前途依舊茫然無措的異鄉男人”。請注意,蔣一談為兩個“我”所設置的同一個起點——中學老師——非常重要,因為在他的語境中,中學老師就意味著機械、單調、無聊,于是,“我們”所面臨的頭等大事就是如何走出無聊。需要辨析的是,此無聊非彼“無聊”,“無聊”是自我認同的崩裂,崩裂的“我”再也無法維系自身的同一性,無聊中的“我”卻十分肯定地把握著自身,只要逃離現實強加于自身的無聊之境,“我”就能作為“我”而存在。《魯迅的胡子》的逃離策略是“我”和老婆雙雙辭職,開了家足療店,當足療店生意慘淡的時候,“我”又有希望成為飾演魯迅的特型演員,后來演出無望,“我”似乎再一次陷入無聊的困境。可是,如果無聊只是意味著機械和單調的話,那么,“我”的每一次折騰不都證明自己不再無聊,“我”折騰故“我”已在嗎?更何況蔣一談怎么可能讓“我”真的走投無路,他安排“我”化妝成魯迅出現在一個因成果得不到承認而精神分裂且患了肺癌將不久于人世的魯迅研究專家面前,給他以堅實(其實是虛妄)的肯定,奇妙的是,這一肯定反過來又使困境中的“我”有了領悟,“我”對妻子說:“我想實實在在地生活……”請注意,這是一次極關鍵的理論認定,因為它以折騰為虛,以無聊為實,“我”與無聊終于握手言和,“我”又“好”起來了,而為“我”帶來這一領悟的靈物竟是魯迅——在蔣一談這里,魯迅與門檻、枯樹無異。《在酒樓上》的完滿方式則是“我”“走異路,逃異地”,來到紹興接掌身患絕癥的姑姑的酒樓和財產,同時擔負起照顧弱智表哥阿明的重任。此一完滿方式的危險在于,紹興在讓“我”掙脫無聊的同時,又用一個弱智縛住了“我”,于是“我”的生活可能只是另一種“周而復始”而已。不過,蔣一談不會讓他的人物真的無路可走,他讓一直在指責“我”怯懦和糾結的女友適時出現,紹興的夜色如此溫柔,更溫柔的她堅定地對“我”說:“為什么要選擇呢?”是啊,為什么要選擇,選擇不是比它所要逃離的無聊更加虛妄,就像姑姑“留下該留下的,帶走該帶走的”,可她的選擇怎么可能通往自由?于是,最好的選擇就是放棄選擇,接受造物主派定的一切,這樣的話,一切都會重新“好”起來的,而點化出這一領悟的靈物,正是那座無比沉重的酒樓、酒樓上那個更沉重的弱智以及由他們所表征的沉重到無法承受的無聊本身。由此看來,蔣一談的通靈術一點都不神秘,只是以對無聊甘之若飴的方式一勞永逸地取消無聊本身,在他那里,也許只有恐懼無聊才是最無聊的事。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發現,在蔣一談的小說中,什么樣的創痛都能愈合,不管多有夢想的人都應該“實實在在”起來,因為無論如何,世界是一定要“好”起來的。我想,他的人物就是躺進棺材里,也會很“妥帖”的吧!從這個角度說,蔣一談的創作本身就是在營造一座酒樓,讀者于其中被目不暇接的靈物所致幻,沉醉不知、也不要歸路,成了魯迅所說的“醉蝦”,于是,世界無非就是“酩酊”的“大圜”——“酩酊”有什么不好呢?而且,你自己知道你別無選擇,不是嗎?

只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從魯迅的終究還是不“好”到蔣一談的一定要“好”,真的很好嗎?作家的天職在于直面并書寫下一個時代的創痛,還是用一張自以為通靈的膏藥把創口溫柔地蓋上,讓它潰爛、流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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