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風集:現當代作家作品闡釋與批評
- 翟業軍
- 4723字
- 2021-04-07 17:47:02
一、酒與不“好”的意義
魯迅喜歡喝酒。在魯迅同時代人的印象中,他的形象并不總是“橫眉”或者“俯首”,而往往是醉態可掬的。不信請看,愛他的郁達夫說他醉里乾坤大:“醉眼朦朧上酒樓,彷徨吶喊兩悠悠。群盲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贈魯迅》)憎他的葉靈鳳也拿他的嗜酒來敗壞他:“陰陽臉的老人,掛著以往的戰績,躲在酒缸的后面。”(漫畫《魯迅先生》題圖)在他與許廣平交往的初期,兩人就他喝酒一事多次“交鋒”。她先是婉諷他“縱酒”,他辯稱自己深知喝酒之害,“并不很喝酒”,“現在也還是不喝的時候多,只要沒有人勸喝”,她不依不饒:“‘勸喝’酒的人是隨時都有的,下酒物也隨處皆是的。”他南下廈門,她最擔心的還是他也許依舊“縱酒”,于是話就說得重了一些:“不敢勸戒酒,但祈自愛節飲。”
酒到酣處,難免要發一點酒瘋,1925年端午,他母親宴請許羨蘇、許廣平和俞家姐妹等,他以拳擊俞家姐妹,嚇得一干女生狼狽而逃。經年累月地喝,身體當然吃不消,1925年9月間,他抱恙數日,醫生經過全面檢查,“終于決定是喝酒太多,吸煙太多,睡覺太少之故”
。
不能喝,不讓喝,還是忍不住要喝,酒之于魯迅到底有什么魔力?太過遼遠的古希臘酒神姑且不說,僅就中國歷史而言,名留青史的圣賢、豪杰大抵都是一些飲者,因為現世逼仄如牢籠,干枯如荒漠,酒鄉才是中國人,特別是中國文人真正的精神故園,就像白居易詩云:“生計拋來詩是業,家園忘卻酒為鄉。”(《送蕭處士游黔南》)也像秦觀在詞里吟唱:“覺健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添春色·醉鄉春》)酒的無遠弗屆的魔力還在于,它對于秉持游世、淑世、超世等不同生命態度的人們各有針對性的作用,或者叫療效:“或為麻醉享樂的工具,或為促人上進的動力,或為引渡詩人進入逍遙超越境界的舟楫。”不過,這些道理都是泛而言之的,具體到魯迅本人,他喝酒的由頭則一般是在現實中嚴重受挫,急需用酒來澆平心中恨恨難平的塊壘。在廈門時,他致信李秉中說:“去年夏間,我因為各處碰釘子,也很大喝了一通酒……”
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他也說:“我在北京,太高興和太憤懣時就喝酒……”
太高興時就要喝酒,正如那次端午之會,可高興之時太少,憤懣之日苦多,他更多時候還是酒入愁腸,意欲于醉鄉里尋找一絲半點的慰藉:“我向來是不喝酒的,數年之前,帶些自暴自棄的氣味地喝起酒來了,當時倒也覺得有點舒服。”
他當然知道,在外部世界碰了釘子,就以酒為媒介向內心深處轉,這樣的做法多多少少是軟弱的,所以,他對許廣平剖明:“然而世人之裝醉發瘋,大半又由于倚賴性,因為一切過失,可以歸罪于醉,自己不負責任,所以雖醒而裝起來。”
他甚至以阮籍為例,闡發凡飲者必“敷衍”的道理:“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敷衍”是一種極沉重的宣判,因為它意味著收回投向俗世的審視、逼問的目光,與之共浮沉,這樣的“敷衍”也就是他在哀悼范愛農時所說的“沉淪”:“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哀范君三章·之三》)不過,就算再軟弱、再“敷衍”,喝酒畢竟還是意味著自己與俗世之間存在不容混淆的區隔,意味著孤獨,意味著不甘,意味著再一次梳理來路的渴望——這樣的喝酒說到底不就是“彷徨”?
在魯迅那里,喝酒既是精神“彷徨”的外在流露,狂飆突進中的他和他的友人就不會有喝酒的興致和閑暇,關于這一點,最好的例證就是魯迅眼中的范愛農。辛亥前夕,落魄中的范愛農愛喝酒,醉后常說一些愚不可及的瘋話。紹興光復的次日,他上得城來,臉上卻是從未見過的笑容,一改往常地說:“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做了師范學校監學的他更是意氣風發,穿的雖然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革命很快風流云散,他又沉湎于酒精,并在醉后“獨沉清冽水”。“吶喊”不喝“彷徨”喝,這就導致一個有趣的后果:為“聽將令”而作的《吶喊》中的啟蒙知識分子當然是決不喝酒的,哪怕在類似于《故鄉》中“我”還鄉搬家,免不了要觥籌交錯的重要時刻。好一口杯中物且酒后總是“飄飄然”的人們,無一例外都是庸眾,不過,在庸眾那里,酒不再是抗俗、解憂的利器,而是愚蠢到空空蕩蕩,或者是從鄉土社會脫序、淪為二流子的觸目標簽。于是,我們看到,被打斷腿的孔乙己就算用手走,也要到咸亨酒店喝上一碗黃酒;《明天》開篇就是紅鼻子老拱和藍皮老五深夜還賴在咸亨酒店喝酒(“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那么,深更半夜還在喝酒的他們不就是鄉土社會的游魂?);《風波》里的七斤兩年前正是因為喝醉了酒,才敢罵趙七爺是“賤胎”;阿Q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他所有落魄和輝煌的時刻都一定與酒相關,不算太長的小說中,他“飄飄然”竟達九次之多;《端午節》中的方玄綽既是官員亦是教員,算是知識分子了吧,但他的畏葸和狡黠令他只有被鞭打的資格,而他兜里沒錢還敢賒上一瓶蓮花白的“智慧”更標明他與阿Q等庸眾無異:“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賬,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寫作《彷徨》的1924、1925年,正是魯迅“自暴自棄”地“很大喝了一通酒”的時期,在“酒徒”魯迅的筆下,“飄飄然”的庸眾悉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醉醺醺的(前?)啟蒙知識分子。在首篇《祝福》中,“我”雖然被祥林嫂的追詰——“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窘得如芒在背,但此一追詰還不足以從根本上瓦解“我”作為一位啟蒙知識分子的自信,“我”決計明天回城,城里讓我掛心的還是福興樓一元一大盤的“清燉魚翅”,而不是那里的酒。到了第二篇《在酒樓上》,羈留S城的“我”為了“姑且逃避客中的無聊”,徑直來到狹小陰濕的一石居,跨上走熟的扶梯,到了二樓,點一斤紹酒,十個油豆腐,自斟自飲起來。這段描寫的信息量非常大。首先,“我”喝酒的地方一定是一石居空無一人的二樓這種幽獨的空間,而不會是敞開的、人來人往的咸亨酒店,因為只有前者可供“荷戟獨彷徨”的戰士獨自舔傷口,后者則是庸眾打發時間乃至酗酒、起哄的腌臜所在。其次,略過“清燉魚翅”之類美食,只點油豆腐,說明“我”的意之所在只在于酒,酒才是“我”此刻的忘憂國。最后,這里第一次說到“無聊”,其后還要陸續提及六次,如此高頻率出現的“無聊”毫無疑問是《在酒樓上》的關鍵詞,是打開“我”、呂緯甫以及魯迅本人心扉的一把鑰匙。汪暉在精讀《阿Q正傳》時,早已拈出“無聊”一詞,做出極透辟的論述:
“無聊”不是對失敗的直接承認,而是對于自己所做的事情、所經歷的事情的意義的徹底懷疑。那個能夠產生《吶喊》的“寂寞”就是以“無聊”為前提或底色的……寂寞是創造的動力,而無聊是寂寞的根源,無聊的否定性因此蘊含著某種創造性的潛能。
汪暉之論述的危險在于,仿佛存在一個抽象的、一成不變的“無聊”,能夠被阿Q和魯迅共通感受到,可是,阿Q“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與魯迅“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這兩個“無聊”怎么可能是同一個東西?阿Q如何有意愿和能力來“徹底懷疑”自己的意義,意義一詞之于他不是太重、太遙遠了么?汪暉的忽略還在于,魯迅因為《新生》的流產而感到“無聊”,“無聊”給他帶來的是漫長的“鈔古碑”生涯,只是到了“吶喊”之聲四方涌動,連他都“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的大時代,他才有了振臂一呼的沖動,所以,“無聊”蘊含創造性的判斷也是有問題的。對汪暉的理論進行過一番辯證之后,我可以認定,魯迅(而不是阿Q)的“無聊”就是“徹底懷疑”,就是連根拔起的自我否定,就是自我認同的無可挽回的崩裂,正是在此意義上,1925年重又深味“無聊”的魯迅才會說:“人到無聊,便比什么都可怕,因為這是從自己發生的,不大有藥可救。”
即使在《野草》中,魯迅也未必能夠直視自己的無藥可救,因為那是一系列“自言自語”,寫作和閱讀它們時有一個基本的體裁預設:不管是“我”還是“他”,都只是寫作者的一個分身而已。所以,《野草》在取消希望的同時一定要取消絕望,哪怕面對“無物之陣”也不得不執拗地舉起投槍,因為他必須給讀者、更為自己留下一絲哪怕是虛幻的得救的可能。相反,在《彷徨》里,由于小說體裁本身的隔離性,讀者和寫作者不會輕易把人物與寫作者本人畫上等號,于是,他才有可能罩著看起來無關乎自身的“他”的面具,傾吐出所有因為“無聊”而引發的切己的寂寞、頹唐和絕望。這樣一來,《彷徨》中的篇什就大多比《野草》還要冰凍、寂靜,冰凍得成了硬邦邦、寒閃閃的冰碴的時候,就有了“以送殮始,以送殮終”的《孤獨者》——《孤獨者》的另一個關鍵詞是“靜”,“死一般”的“靜”,“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的“靜”。
既要傾吐極可怕的“無聊”感,又要在自己與“無聊”之間做出一定程度的區隔,魯迅就在《在酒樓上》與《孤獨者》中設置了同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框架:一個與故事主體并不發生本質關聯的游離的“我”,在聽(止于聽,決不走進,因為“無聊”是如此的不詳)“他”一次抑或多次訴說自己就像一只蜂子或蠅子飛了出去,只一個小圈,又停回到原點的可笑和可憐,或者是躬行先前所憎惡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的一切的失敗的勝利。需要點出的是,在魏連殳致“我”的唯一的長信結尾,他說他現在已經“好”了。“好”就是與世界握手言和,就是“敷衍”到不覺“敷衍”、“沉淪”到不知伊于何底,而還有寫信訴說的沖動則表明,他到底不甘于“好”,還想重新不“好”起來,從而再一次把捉到早已“沉淪”、迷失的自己。由“好”到不“好”的靈媒,正是喝酒。《在酒樓上》里,“我”和呂緯甫一共喝了五斤紹酒,只有在一斤多紹酒下肚以后(“總不很吃菜”地不停喝),他才活潑起來,“漸近于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先前那個拔神像胡子、議論改革乃至于動手的呂緯甫多么不“好”啊。就在這一以酒為舟穿渡而去的幻境里,他痛悟到自身的“無聊”,他還要用“敷敷衍衍”“模模胡胡”“隨隨便便”之類的近義詞一再地訴說和宣泄這一太過沉痛的絕望感,并由此再一次與世界格格不入起來——他又不“好”了,他贏獲了淪喪太久的精彩。不過,這樣的不“好”畢竟只是幻境,當他“滿臉已經通紅,似乎很有些醉”時,剛剛明亮起來的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也就是說,只有在介于醉與清醒之間的精神性微醺中,“無聊”者才能暫時性擺脫自身的“無聊”,重新不“好”起來,不“好”才是真正的醒,而肉身之醉則是最徹底的“沉淪”。可是,微醺是如此的短暫和脆弱,它的下一步要么是醒來(“好”回去),要么是大醉(還是“沉淪”),魯迅的絕望真是沉重。而《孤獨者》兩次寫到喝酒。第一次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魏連殳因為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而“微露悲哀”,第二次則是“我”在舊書攤驚見他的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引》,便買上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去看他,他“一意”喝酒,微醺中細細說起自己就像“冬天的公園”一樣的孤寂和悲哀。其實,喝酒并不止兩次,他那封長信難道不可以看作一次微醺中的傾訴?大雪的長夜就像雪后的寂寞的酒樓,吐了兩口血“使我清醒起來”則是不“好”的真正的醒,一種只能在精神性微醺中才能抵達的醒,他就在既醉且醒的神奇狀態中唯一一次對“我”娓娓說起他的如同呂緯甫去教“子曰詩云”的“好”以及“沉淪”于“好”的不甘。臨終前三天,他啞了喉嚨,“說不出一句話”。我想,這一也許“裝出來”的啞,正是《野草·題辭》中的“沉默”:“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能說,但不說,因為說過,說過很多,你們還是不懂,這便是他、也是魯迅本人對世界的終極的恨意,他們說到底還是不“好”的。不“好”的最經典的姿態,就是死后的魏連殳連躺在棺材里都“很不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