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個聲音在召喚

有趣的是，《上山》和《過客》都有一個聲音在召喚。在《上山》中，這個以直接引語的形式現(xiàn)身的聲音一直在向“我”發(fā)出召喚：“努力！努力！/努力望上跑！”“半山了！努力！/努力望上跑！”“小心點！努力！/努力望上跑！”“好了！上去就是平路了！/努力！努力望上跑！”而《過客》中的聲音不是以獨(dú)白、旁白抑或?qū)Π椎男问街苯映霈F(xiàn)，而是在過客與老翁的對白中間接性地呈現(xiàn)的，比如，過客說：“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毕挛囊獑柕氖牵@兩個聲音是同一個聲音嗎？它們到底在召喚些什么？直接和間接的不同現(xiàn)身方式本身是無關(guān)緊要的技術(shù)處理還是由聲音的性質(zhì)所決定了的不得不如此的邏輯必然？讓我們先看聲音本身。

聲音在西方文化中具有超然的魔力?！渡贽q篇》中的蘇格拉底說：“我服從神或超自然的靈性……我與之相遇始于童年，我聽到有某種聲音，它總是在禁止我去做我本來要去做的事，但從來不命令我去做什么事情?！?img alt="【古希臘】柏拉圖：《申辯篇》，《柏拉圖全集》（第1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4D4C1/15532512204836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0006413-FoorWKcs44czmwDaRHNwMGjNdYoNpIW8-0-f5a6bea652d7eac6ca758c634277ecc0">神或靈性總是在聲音中顯現(xiàn)自己，沒有聲音的現(xiàn)出，神就是不在的。不過，神居于“欲說”的意向性結(jié)構(gòu)之中，所以，神的聲音不是公眾性討論、言不及義的交談之類的外在性言說，而是一種內(nèi)在的聲音——神意居于“我”之本性？在《圣經(jīng)》的創(chuàng)世故事中，“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世界原來是經(jīng)由神“說”而被造的。而《約翰福音》開篇就說：“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边@里的“道”（logos）即是一種聲音在言說，用言說讓某物現(xiàn)出。而“道”又是圣子，圣子“從太初就與父同在”，只有圣子能夠顯現(xiàn)圣父的旨意，就像聲音讓思想現(xiàn)出一樣，所以，約翰接著說：“從來沒有人看見上帝，只有在父懷里的獨(dú)生子將祂表明出來?！甭曇舻纳袷バ砸恢劣诖?。到了海德格爾那里，神退隱了，但聲音猶在，良知的聲音打斷“共在”的嘈雜和煩擾，把此在喚到它最本己的可能性中。那么，召喚者為誰？海德格爾說，是此在的良知在召喚，“呼聲出于我而又逾越我”。再進(jìn)一步問，此在的良知何來？這就可以溝通起中國的哲學(xué)了。孟子曰：“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盡心上》）良知原來是本性，人皆有之，但本性每每為私欲所窒塞，所以，我們須要細(xì)細(xì)聆聽它的召喚，并把聆聽到的體現(xiàn)于自己本性之中的“良知之天理”推及于事事物物，這種聆聽并推及于物的功夫，就是王陽明“致良知”的“致”。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知道，《上山》和《過客》中的聲音既是神/絕對律令，也是胡適和魯迅各自的良知所發(fā)出的召喚，或者說，絕對律令和良知原本就是一體的，當(dāng)他們聽到良知召喚的時候，也就發(fā)現(xiàn)了良知之中自有的天理，或者叫絕對律令，因為“心外無學(xué)”，當(dāng)他們服從絕對律令的時候，也就聽從了良知的聲音，因為天理無非人心。天理人心既相渾成，我們就正好借著它的外在顯現(xiàn)——聲音，來看看胡適和魯迅的人心和天理各是什么樣子，他們又是如何對待他們各自的人心和天理的。

在胡適這里，聲音的召喚有如下幾點值得注意。首先，聲音出現(xiàn)四次，每次都以不得不用驚嘆號標(biāo)示出來的聲調(diào)，極明確、極具煽動性地鼓勵“我”“努力望上跑”。如此斬決的召喚，一方面可以見出“努力”哲學(xué)在胡適心上的烙痕已是如此深刻，另一方面也能看到胡適竟是這樣的清晰和執(zhí)著——只有一個“努力”的喊聲在復(fù)沓，在回旋，更無一丁點的雜音。其次，“我”對于聲音的反應(yīng)從來都是如應(yīng)斯響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時，“我”開始拼命爬山，到了半山，沒路了，聲音又一次降臨，在聲音的鼓動之下，“我”手攀青藤，腳抵巖縫間的小樹，一步步朝上爬，聲音又接著打氣，“我”便一鼓作氣地打開了一線路，爬上山去。此時，聲音最后一次浮現(xiàn)，這應(yīng)該是擔(dān)心“我”小富即安、鮮克有終而敲響的警鐘吧，可惜“我”沒有領(lǐng)會，到底聞著撲鼻的草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我想，胡適自己也應(yīng)該意識到第四次聲音太不協(xié)調(diào)了吧，因為唯獨(dú)這一次的召喚，“我”沒有響應(yīng)，于是，《嘗試集》再版的時候，他便刪去了此段，這樣的刪除，正說明聲音之于他不僅僅是要聽，更是要應(yīng)、要從的神圣指令。所以，胡適從來不會到理論為止，他懷疑那些自詡能夠“根本解決”的主義，更蔑視空談主義的人：“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jī)器都能做的事?！?img alt="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胡適文集》（第2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4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4D4C1/15532512204836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0006413-FoorWKcs44czmwDaRHNwMGjNdYoNpIW8-0-f5a6bea652d7eac6ca758c634277ecc0">他一定要把他所信奉的實驗主義推及萬匯，否則主義就是無效的，而推及的過程中，哪怕遇上再大、再多的困難，他也會堅持一種詹姆士式的，由“實在論”所生發(fā)出來的“宗教”:“我嗎？我是愿意承認(rèn)這個世界是真正危險的，是須要冒險的；我決不退縮，我決不說‘我不干了！'”再次，當(dāng)“我”醒來時，天已黑了，“努力”的喊聲也滅了，怎么辦？“我”就自己給自己加油：猛省，猛??！注意，這里的兩個“猛省”明明是加油聲，卻沒有引號，因為它們都是內(nèi)在的聲音。內(nèi)在的聲音來自良知，良知連通著絕對律令，這樣一來，“我”就不會真正的孤單，更不會徹底的絕望，而會終其一生都在聲音的激勵下，以“坐到天明”的艱苦卓絕的方式，向最高峰努力攀登。

到了魯迅那里，聲音的風(fēng)貌就大不相同了。首先，聲音是間接呈現(xiàn)的，我們根本不知道聲音在召喚些什么，甚至就連過客本人都弄不清楚這個在他耳邊反復(fù)回旋著的聲音的具體內(nèi)容，否則，他怎么會不知道墳之后是什么？這個未明所以的聲音還是那么的微弱、時斷時續(xù)，以至于老翁都不確定了：“他似乎曾經(jīng)也叫過我?！庇纱?，我們可以認(rèn)定，魯迅從來沒有一個像胡適的“努力”哲學(xué)、實驗主義那樣明確的，足以指導(dǎo)、支配自己一生的主義，如果有某種主義如洪鐘大呂一樣向他宣示，讓他聆聽了，那么，這種主義不是妄言就是謊話。不過，在勘破無數(shù)妄言和謊話之后，他還是依稀聽見一個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確確鑿鑿存在著的聲音在前方召喚著他，于是，他“奮然”朝前走去。我想，這一個哪怕再困頓、再虛妄也要一直走下去的姿態(tài)，正是魯迅畢生堅守的不是主義的主義吧。其次，由于聲音的抽象性，魯迅不會執(zhí)著于某一主義，聽令于某一政黨，因為“某一”就是抽象性的具體化。他只能既堅定又虛妄地朝前走，與每一個阻礙著他前行的人和事戰(zhàn)斗，戰(zhàn)斗才是他的唯一姿態(tài)，而不同的戰(zhàn)斗對象也就暫時性地凝定了他的生命，甚至為他命了名，難怪過客說，他沒有名字，一路上人們對他的稱呼各式各樣，“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再次，聲音是模糊的，所以，“唯有能領(lǐng)會者能審聽”。不過，沒有誰生來就能領(lǐng)會，因為一次領(lǐng)會就是一次疼痛的“爭執(zhí)”，“爭執(zhí)”是要把你從令你愜意的在世之煩中“驚醒”并驅(qū)逐出去啊。所以，女孩未曾領(lǐng)會，老翁似曾領(lǐng)會如今徹底不再領(lǐng)會，而過客猶疑又被“驚醒”凡五次：（一）老翁說，你不如回轉(zhuǎn)，“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過客“沉思”:“料不定可能走完？”“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二）老翁說，他聽到過聲音，不理他，也就不叫了，過客“沉思”:“唉唉，不理他……”“忽然吃驚，傾聽著”:“不行！我還是走的好。”（三）女孩遞來布片，他坐下纏裹，又“竭力”站起：“但是，不行！”（四）老翁讓他休息，他欣然：“對咧，休息……”“但忽然驚醒，傾聽”:“不，我不能！我還是走好?！保ㄎ澹┓质謺r，他與老翁互祝平安，平安的溫暖讓他“徘徊，沉思”，又“忽然吃驚”:“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倍噙_(dá)五次的“驚醒”，充分說明了領(lǐng)會、聆聽并接受召喚的艱難——樹樁、荊棘、困倦之類的行路難都是可以克服的，而也許走不完的擔(dān)憂，放棄聆聽的沖動，布片及其表征著的現(xiàn)世安穩(wěn)的誘惑（“皮面的笑容”“眶外的眼淚”只會愈益地激發(fā)斗志，而布片這樣的“心底的眼淚”才是致命的誘惑），卻釜底抽薪式地解構(gòu)了跋涉本身，過客必須一邊抵御著一陣陣襲上前來的無法抵御卻又不得不抵御的虛無，一邊困頓地走下去。這真是一場絕望的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