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風集:現當代作家作品闡釋與批評
- 翟業軍
- 3284字
- 2021-04-07 17:47:02
一、“我”,還是“他”?
讓我們先從最外圍的體裁著手,因為體裁看起來只是一只承載內容的器具,其實對于內容有著一種基礎、本質、隱秘到仿佛是本能,以至于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視而不見的強大規定——內容的形式為器具所賦,內容不得不以器具的物狀來顯現自身,并在顯現的過程中一勞永逸地模塑了自己。
《上山》是一首敘事兼抒情的短詩,分而論之,敘事是在敘“我”拼命爬山,半途昏沉入睡,猛省后蓄勢前行之事,抒情則是在抒發“我”哪怕被樹樁扯破了衫袖、被荊棘刺傷了雙手,更哪怕一直坐到天明,也要在明天絕早跑上最高峰,“去看那日出的奇景”的豪情;合而觀之,只有在詳盡敘述攀登之難以及“我”不畏其難,步步前行的基礎之上,“會當凌絕頂”的豪情才是可信的、有力的,而“我”在縷述勉力攀登的諸多艱辛細節,比如“頭也不回/汗也不揩”的時候,胸中也一定會油然而生出一派舍我其誰的豪情來。所以,在胡適這里,敘事即是盈盈欲溢的一汪深情的打開、奔流,抒情也正是一段艱難旅程的點滴在心頭的記錄,敘事與抒情原來渾然一體,它們就是一回事。如此說來,這首短詩的敘事人就是抒情主人公,抒情主人公也正是敘事人,而這個二而一的敘事人/抒情主人公一定是“我”,只能是“我”,因為只有在“我”的時而激越時而萎頓的獨語中,敘事與抒情才能達成最完滿的交融——“我”的獨語既是對于“我”的攀登過程的綿密、透辟的敘述,也是“我”在大聲宣誓自己決不放棄,一定能跑上最高峰的濃烈、壯麗的抒情。這一個“我”決不能置換成“他”或“她”,因為“他”或“她”就算再切己些,與“我”也還是隔著一層的,也不能是“他們”或“我們”,因為“他們”或“我們”的雄渾聲浪,瞬間就會吞沒“我”的獨語。“我”的獨語一定是糾結的、沖撞的、激越的,因為希望與失望、奮進與彷徨、明朗與晦暗總是聯袂造訪“我”的世界,“我”的獨語又一定是安穩的、沉著的、明晰的,因為這是“我”一個人在細細捋清自己的心路歷程,其他人不得與聞,更因為“我”是唯一的、絕對強大的敘事人/抒情主人公,“我”有能力、有余裕把那些相反、相克的紛亂因子,捋成一股股相生、相成,凝聚向一個生生不息的未來的創造性力量。一堆亂麻擰成一股繩了,“我”的獨語就一定是看似雜亂實則有條不紊、明朗的,“我”從來不會懷疑“望上跑”的這個“上”本身,更是樂觀的,哪怕天已經黑了,路已經行不得了,“努力”的喊聲也滅了,“我”都決不會懷疑“我”的目標一定能達到。更重要的是,“我”的攀登沒有時間、地點,沒有一般事件時時偶發從而決定性地改變事件進程的意外、驚喜,甚至沒有關于“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的任何說明和規定,于是,“我”的攀登祛除了任何一丁點的具體性、現實性,成了一種就像代數公式一樣的,循著公理、定理,從一個結論篤定地走向下一個結論,絕對抽象因而絕對穩定的行旅。這樣的行旅從胡適的經驗世界里發生過無數次的行旅中抽象而出,卻已不再是他的經驗世界中的任一種,它比他的經驗世界中的任一種都要圓滿、永恒,只有它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因而也就是不可能現實化的胡適的“我”在行走,在攀登。“我”的攀登既然擁有了代數公式一樣的抽象性和穩定性,“我”關于這次攀登的獨語的明朗性也就有了保證,因為代數公式杜絕任何形式的枝蔓和蔭翳,樂觀性更得到了加強,因為就算推導的步驟再煩、再難,代數公式也會通往一個可以預期的確鑿的未來。我想,胡適對于許多結論數十年如一日的堅守及其不可救藥的樂觀,正源自他對于抽象的攀登的信靠吧,因為任何經驗層面的挫折對于抽象的攀登都不會造成一絲半毫的損傷。需要說明的是,抽象的攀登也不同于《過客》中“或一日的黃昏”“或一處的跋涉”,因為“或一”所指向的時空雖然是任意的,任意的時空卻總要落實到可以是這一個也可以是那一個但終究要是某一個的具體時空上。所以,“過客”一定是魯迅“或一”時空里的心跡,從來沒有一個抽象的、一成不變的魯迅存在過。
早在1919年,魯迅便在《國民公報》連載了一組題為“自言自語”的散文詩,這組散文詩的某些篇目正是《野草》相關篇目的雛形,比如,《火的冰》之于《死火》,《我的兄弟》之于《風箏》,這一組“自言自語”的獨語風,更直接影響了《野草》的運思和表達方式,以至于《野草》那些濃烈、纏繞的自言自語,開啟出中國新文學的獨語傳統。不過,蹊蹺的是,雖被稱作自言自語、獨語,《野草》卻極少像《題辭》那樣跳出一個“我”來直接抒情,而是更多地假借于“他”,比如影子、死火、魔鬼,來間接地傳情達意,魯迅甚至要設置戲劇或擬戲劇的框架,比如《復仇(其二)》《過客》《狗的駁詰》《立論》,讓兩個乃至多個“他”相互辯難、沖撞,從而砥礪出一腔微妙難言的深情。那么,魯迅為什么要舍“我”而就“他”?“他”這么一個疏遠、異己的人稱,如何能夠曲盡魯迅的心聲?而且,戲劇化的沖撞真的能夠化合出一個明晰、確鑿的獨語聲嗎?或許,魯迅壓根不會有所謂的獨語,他的內心從來就是一座遼闊、沖撞的戲臺?且看《過客》。
研究《過客》的人最關心的地方,莫過于下面的一段問答。過客問:“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么?”老翁答:“前面?前面,是墳。”女孩的回答迥異于老翁:“不,不,不。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它們的。”而過客知道,前面的確有許多許多的野百合,野薔薇,他更明確地知道,那些地方就是墳,但是,即便明知是墳,他還是要追問下去:“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研究者習慣于根據三人回答的不同來推導他們各異的生命態度,喜歡辯證法的人又會相對審慎地辨析他們生命態度的異中之同:
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小女孩的天真熱切與理想主義,老者的淡泊暮氣與保守主義,過客的堅定清醒與現實主義。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可以玩耍的布滿“野百合”“野薔薇”的草地,墳,以及二者兼取的“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但另一方面……我們可以說過客是正在路上的過客,老者是停滯不前的曾經的過客,小女孩則是有好奇心的潛在過客。
這里的“一方面”肯定有誤,因為“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的追問怎么可能是對于野百合、野薔薇與墳的“兼取”?這一執著卻又注定無解的追問又怎么可能是現實主義的,野花,或者墳,哪一個不是更大的,就連過客也都認可的現實?而“另一方面”則更站不住腳了,因為這樣一來的話,人人都或是潛在或是正在路上或是曾經的過客,過客的特殊性就被毫不留情地抹殺了。我的看法是,他們根本不是三個人,他們就是同一個人,老翁和女孩都是扎根于過客體內的常人,過客也認可并時不時地沉迷于諸如野花和墳的常人、常識,但是,過客之為過客的獨異之處,就在于他對于常識的懷疑和顛覆:那么,之后呢?邁出這一步是艱難到虛妄的,因為誰都不知道這個之后是什么,或許壓根就沒有什么之后存在,但這一步又是極有力、堅實的,把他從常人、常識中一下子振拔而出,他與他的命運猛然相對了。不過,常識從來都是甜蜜、穩妥的,從常識邁出哪怕一小步都是讓人虛妄、疼痛的,于是,就在邁還是不邁出這一步,選擇穩妥還是走向虛妄的反復拉鋸中,過客的心緒一直在“徘徊”“沉思”與“吃驚”“驚醒”“傾聽”的兩造之間過山車般地來回,由此體驗著絕對的苦痛,并由苦痛享受到極致的狂喜。所以,過客從來不只是作為過客自身出現的,甚至就沒有一個明確的過客自身存在過,過客一直處于與自己“爭執”的過程中,他只在“爭執”之中在,“爭執”一旦停止,他也就做回了常人。就算過客做出了“決斷”,也不會掙得永恒的澄明之境,因為新的“爭執”又接踵而至,就像詩劇的結尾,過客向野地里“踉蹌地闖進去”,這不是“爭執”的結束,而是“爭執”的繼起。從這個角度說,《過客》的詩劇體正是“爭執”的必然結果,因為“爭執”從來不偏袒于一端,也不可能凝結成一塊晶體,魯迅只能選擇既可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的游離性的“他”,來觀察、體悟自己遭遇到的旋生旋滅又一再繼起的“爭執”,并不斷嘗試性地做出“決斷”。這樣的“他”與胡適那個即便沉睡也能猛省的牢不可破的“我”,“他”的永遠在“爭執”—“決斷”—“爭執”中循環的跋涉與“我”的抽象、穩定的攀登相比,真是虛妄但也深切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