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風集:現當代作家作品闡釋與批評
- 翟業軍
- 2675字
- 2021-04-07 17:47:03
三、真有最高峰嗎?
還是看聲音。前面說過,聲音是天理人心相渾成的外在顯現,那么,聲音的樣態不就是人心的樣態?于是,我們完全有理由根據《上山》《過客》中的聲音,來推測、勾畫出胡適和魯迅各自心中的那個“我”來。
《上山》引號之內的呼聲以及“猛省”的內在聲音都是明確的、高亢的,所以,胡適的“我”當然是穩定的、堅實的,這個“我”與“努力”的喊聲相互生長,彼此呼應,以至于“我”從來不會停下來想一想:“我”是誰?“我”為什么要爬這座山?真的有最高峰嗎?即便能爬上最高峰,就一定看得到日出?誰能保證日出一定是“奇景”,而不是我們所習見的尋常景象的延續?而且,就算看到日出了,之后呢?把這些問題擱置甚至刪除了,擺在“我”面前的當然就是一條崎嶇卻必然會通往最高峰的路,“我”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地往上跑,并隨之收獲一步一步的欣喜——“上面果然是平坦的路/有好看的野花/有遮陰的老樹。”這樣的一步一步往上跑的精神,就是胡適素所強調,源自于詹姆士的改良主義:
這種人生觀也不是悲觀的厭世主義,也不是樂觀的樂天主義,乃是一種創造的“淑世主義”。世界的拯拔不是不可能的,也不是我們籠著手,抬起頭來就可以望得到的。世界的拯救是可以做得到的,但是須要我們各人盡力做去。我們盡一分的力,世界的拯拔就趕早一分。世界是一點一滴一分一毫的長成的,但是這一點一滴一分一毫全靠著你和我和他的努力貢獻。
有了積跬步以至千里的改良的信念,《嘗試集》便處處潛涌著小溫,比如,“明年春風回/祝汝滿盆花”(《希望》),再如,“在這欲去未去的夜色里/努力造幾顆小晨星/雖沒有多大的光明/也使那早行的人高興”(《晨星篇》)。但是,一步一步望上跑的姿態固然動人,卻也存在著致命傷,這一點從“果然”二字即可看出端倪。“果然”的含義頗曖昧。首先,“果然”表明,攀登的收獲是可以預期、不出所料,也因而是極切實、可靠的,正是在此切實感的保證之下,“我”的“一點一滴一分一毫”才能細水長流下去。其次,“我”其實一直在擔心自己的攀登會不會一無所獲,或是走入死胡同,故而當真的得償所愿時,便有了一份“果然”的欣喜和放松,不過,“果然”的慶幸不正說明希望多半可能落空?所以,“果然”既是胡適的樂觀,亦是他的軟弱和自欺,他不敢、不忍去想,前面或許是一條死路,雖然現世中所有的人、事都在這樣告誡、教訓他,他自己對此也是心知肚明的。從這個角度說,胡適強調“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科學精神,他自己卻有一個無法求證、不能求證的假設存在著,他一生之所為都建基、維系于這一假設——望上跑吧,你不會失望的——之上,而建基于假設的生命,說到底還是迷信和虛妄的,胡適終究未能把他的實驗主義推行到底。
《過客》中的聲音是抽象的、模糊的,由此聲音召喚、呈現出來的“我”,當然也是不確定的、虛幻的。過客之“我”的虛幻性,從他與老翁的一段對答中可以看得格外分明。老翁問,你怎么稱呼,過客答,我不知道,翁再問,你從哪里來,客再答,我不知道,翁接著問,你到哪里去,客接著答,我不知道。其實,每一個本真的人都被“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一著名的哲學三問質詢著,被質詢的自覺,正是“爭執”的開始。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所信靠的主對此問題有一個牢靠的回答:“我雖然為自己作見證,我的見證還是真的。因我知道我從哪里來,往哪里去;你們卻不知道我從哪里來,往哪里去。”(《約翰福音8∶14》)后來,上帝死了,人也就跟著死了,人死了之后,這三個問號那么觸目驚心地橫亙在我們面前,我們卻無力給出答案,我們注定如此懸欠地存在著,就像高更那副名畫里的無助的人們一樣。魯迅極敏感于這一懸欠感,他無法像胡適那樣,把如此嚴重的問題擱置起來,更無力如主一般,給出一個篤定的回答,他只能把這三個問號描得更粗、更黑,讓自己時時刻刻直面著根基處的虛無,并由此獲取存在即是荒誕的領悟。要知道,領悟荒誕是戰勝荒誕的根本前提,就像西西弗只有從一開始就洞達了自己的命運,他才有可能成為一位“荒誕的英雄”。所以,過客的三個“我不知道”不是向荒誕的命運投降,也不是以提問的方式把問題本身存而不論,而是對于“被拋”命運的提前洞達,洞達這一生命奧秘的他非常清楚,他的“我”被打上了斜杠,現成的、未經反思的“我”是不在的,而這樣的“我”不在了,那個胡適發誓要登臨的最高峰的現成性也就被取消了——沒有“我”,哪來“我”必將登臨的頂峰?于是,擺在過客面前的最迫切的任務,就是把“我”身上的斜杠抹去,從而贏獲“我”的充盈性,而贏獲充盈性的必由之路,就是不管前方是什么,也不問最終能不能抵達,只是聽從那一個內在聲音的召喚,“昂了頭”朝前一直走下去。行走中的過客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對于走的姿態卻一定是刻骨銘心的:“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里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所以,走是過客的宿命,他不得不通過不斷的走來與荒誕作戰,他也不得不以極困頓、茫然的走來走出一個“我”來。不過,走又何嘗不是過客的榮耀,他的不停歇的走正是對于虛無和荒誕的藐視,他在走的過程中遠遠地超越了自己早已被分定的那一份命運,我們甚至可以借用加繆的句式來描述他:“應該認為,過客是幸福的。”說一句題外話:加繆對于西西弗的發現和重造,已是近20年之后的1943年了。我們從來不缺少發現,但是,我們缺少發現發現的信心和虔心。
胡適的“我”如此堅實,卻可能是虛妄的,魯迅的“我”原本虛妄,卻反而那么的堅實,這是一重極詭異的辯證法。正是在此意義上,李澤厚說,胡適并不能充分理解他所鐘愛的那一句易卜生名言——“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連“我”的真相都不敢直視,怎么敢孤立?不敢孤立,哪里來的力量?胡適的“我”終究只是一種必須匯入“大我”的“小我”而已。李澤厚緊接著說:“只有魯迅,才真正身體力行地窺見了、探求了、呈現了這種強有力的孤獨。”唯能孤獨者能強大,我想,過客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還需要說明的是,登山或者跋涉是人們想象世界、思索生命的主要和基本的圖式(不是主要和基本的圖式,出現一些差異就說明不了什么問題),相關的創作自然極多。比如,徐志摩《他眼里有你》中的抒情主人公“我”與胡適的“我”、魯迅的過客一樣,攀登萬仞的高崗,下潛無底的深潭,就是望不見、聽不到“我”要的上帝。但是:“我在道旁見一個小孩:/活潑,秀麗,襤褸的衣衫/他叫聲媽,眼里亮著愛——/上帝,他眼里有你。”徐志摩心中終究有一個磨不滅的上帝在,上帝棲息于每一份童真和母愛中。不過,因其意蘊的過度顯豁,以及與本文所論對象形不成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張力,故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