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宗棠:家書抵萬金(下冊)
- 徐志頻
- 2199字
- 2019-12-13 18:49:09
玖拾
| 1868年(同治七年)二月廿五日
與孝威
孝威知悉:
覽爾二月十四日信,知爾因母病焦急,擬由天津搭輪船回去,此亦人子天性所應(yīng)然。惟天津輪船斷不可搭,爾但知前年閩中搭坐之安逸,不知彼系雇坐,又得黃丞照料,故能如此,若此次南旋搭坐,苦惱必不可堪,徒增吾憂。前函欲爾俟諭再行者,原以東道、西道均不可走,而輪船又斷不可搭也,爾何不體之?
爾母病正月初六日復發(fā)一次端姐與淀生信,旋復平善,暫可無它,爾不必著急。謝麐伯兄來都散館,曾詢我:“子重似可令其會試。”我已諾之。麐伯名維藩,岳州人,性行肫篤,君子人也,爾可以師友之間待之。
捻逆經(jīng)各軍痛剿,兇焰頓衰。吾自十一日出保定后,日日冒險馳驅(qū),僅十四日接仗一次蠡縣、清苑之間,遏其犯保定,昨廿三日接仗一次肅寧追至蠡縣,遏其犯河間也,然均未能痛殺昨日獲賊訊供,賊已知我來,頗畏之。蓋以桂牢馬隊盡付劉、郭,隨身無馬也,然必親臨前敵無疑。近十日來,晝夜騎馬奔走如健兒,尚不甚憊。幕中如子儁、淀生諸人無不馳馬者,亦不獨我之耐勞。以局勢論,蕆事當速,惟朝廷不過于督責斯可耳。此事畢,吾當乞身,斷不再入宦場矣。手此諭之。
二月二十五日蠡縣城外行次書
家事“自我反思”,國事“忍辱負重”
這封信讓筆者想起孔夫子的一句話:“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父母長壽一年,懼的是父母又衰老一歲。古人這個孝道觀念,中國人都應(yīng)記在心頭。但“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放到今天,則要具體分析了。作為子女,時刻掛念父母、存下心意則可。但以之作為限制自身追求、工作與生活的緊箍咒,則已是“愚孝”。
一、不動聲色放下“愚孝”
孝威接到父親上封信,心恐怕已經(jīng)掉進冰窖。一方是母親重病,一方是父親重責,還有考場壓力,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怎么承受得了?
左宗棠有個很好的習慣,凡是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還會再琢磨、推敲,將心比心,正反想一想。這一想,他發(fā)現(xiàn)上封信說重了。說重話也是沒辦法,清朝的讀書人是當時社會道德的表率,大家的眼睛都盯著你,舉人兒子帶頭不孝,父親若不指責,也會跟著兒子一同遭受輿論譴責。
但會試是人生大事,周夫人的病又不是一天兩天,如果因此拖住兒子前途,多少也有點說不過去。自己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這個彎來,但跟兒子怎么將話轉(zhuǎn)回來?
左氏很講究表達技巧,從孝威的歸程安排說起:首先說輪船不可搭,理由是沿途沒有官船照料,路經(jīng)戰(zhàn)爭區(qū),風險太大;再則,家里親戚來信,說周夫人已過了危險期,不用再擔心。這等于卸下兒子的思想包袱。
左氏同意兒子參加會試了,確實是這么個意思,但話不能直接這么說。左宗棠借來軍營探望自己的岳陽籍同鄉(xiāng)謝維藩的話來轉(zhuǎn)過這道彎,以消除父子間這道隔閡:你謝伯伯跟我說,孝威這個人,人品、道德、文章都是不錯的,不妨讓他參加這場考試。左氏接過這句話隨即表態(tài):你謝伯伯說得還是有道理的,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
以人證己,不動聲色。事實上,左宗棠哪里是被謝維藩說服的?他這么一個有主見的人,若不是自己想通了,一百個謝維藩也說不服他。謝維藩在這里只不過充當了左宗棠放棄“愚孝”觀念的臺階。
從這里可以看出左宗棠官場處事的風格。放大了去看,善于自我總結(jié)反思,及時修正自己的錯誤觀念,是左宗棠能夠團結(jié)人才,成就事功的重要的性格方面。剛直倔強與善于反思互為補充,讓他不至于做決斷時出現(xiàn)明顯的失誤。
二、以“忍辱負重”對抗“掣肘扯皮”
對朝廷,左宗棠則依然按照自己的策略,堅持己見。
捻軍此時已打進北京,在盧溝橋一帶出沒,慈禧太后方寸大亂,驚恐萬狀。現(xiàn)在已被削除官爵、職位,只剩事權(quán)的左宗棠,還天天收到她的訓斥與督促。左宗棠也是個急躁性格的人,他何嘗不想重整旗鼓率楚軍再剿捻軍。但他很清楚,剿捻局部失敗,問題不在自己,而在朝廷。為什么?左氏洞若觀火:紫禁城方圓百里內(nèi),“大臣三,總督一,巡撫三,侍郎二,將軍一,如何統(tǒng)御?”不理順權(quán)力關(guān)系,怎么打勝仗。怎么辦?只能慢慢來,先理順關(guān)系。

楚軍步槍
左氏心里清楚,自己應(yīng)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對剿滅捻軍,他確有把握,所以并不因慈禧太后近乎失去理智的奪魂催促而改變自己的主見與堅持。用左氏自己的話說:“惟朝廷不過于督責斯可耳。”這句話沉斂中帶有幾分憨厚。
但再沉得住氣的人,也可能被催得心煩意亂,尤其是催人的是直接上級。慈禧太后一緊張難免神經(jīng)質(zhì),慌亂會造成瞎指揮。好在左宗棠從小在苦水中泡大,歷年來遭遇各種挫折、打擊,心理素質(zhì)過關(guān),不大可能亂了方寸與陣腳。
官場大佬林立,彼此掣肘,這種情形,他已經(jīng)是第二次遭遇了。
1853年年初,他在湖南巡撫衙門做幕僚時,獻過“西渡圍殲”之計,也曾遭遇“駐城統(tǒng)兵一中堂、三巡撫、三提督、十二總兵、城外兩總督”相互扯皮的尷尬,情形與今天幾乎一模一樣。那時,他只是一名體制外高參,上級的命令根本壓不到身上來,對“官大一級壓死人”感觸不深。現(xiàn)在自己頭頂欽差、疆臣、伯爵一大堆頭銜,朝廷體制沒有變動絲毫,也難免處處受限。對于常年在外帶兵、做慣了一把手、習慣了履及劍及的左宗棠,哪里受得了這種官場的周旋與虛與委蛇?他只能憑智慧規(guī)避陷阱,正道直行,不做無謂的犧牲品。
飽嘗官僚游戲之苦,信末,左氏心有余悸地說:“此事畢,吾當乞身,斷不再入宦場矣。”他竟然與兒子在信中說出這么一句負氣的話,可見內(nèi)心承受的委屈真的快要逼近極限。
當官再難,也要人做。宦海沉浮莫測,有不虞之譽,有驟加之毀,在這樣復雜的環(huán)境里還要成就一番事業(yè),確非易事。
成功的人在成功之前,胸懷幾乎是被委屈一路撐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