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宗棠:家書抵萬金(下冊)
- 徐志頻
- 4035字
- 2019-12-13 18:49:14
壹零伍
| 1870年(同治九年)三月十二日
與威寬勛同
威、寬、勛、同知悉:
二月二十五日信到,爾等長為無母之人矣。以爾母賢明慧淑,不及中壽而殞。由寒士妻榮至一品,不為不幸。然終身不知安閑享受之樂,常履憂患,福命不薄,郁悴偏多,此可哀也。執(zhí)筆為墓銘,不敢過實,然心滋傷矣。爾等遲出,于母德未能詳知,近年稍有知識,于爾母言行儀范當(dāng)略有所窺。暇時盍錄為行述,傳示后世,俾吾家子孫有所取法,亦“杯棬遺澤”之思也。志銘寫就,遣巡捕粟游擊龍山赍歸。明日成行,須四月中旬后乃到,先錄一通,付兒等閱之。
葬地既不能猝得,城外寺院又不可停,暫奄家堂亦可。如為日稍久,或于屋后蔬圃中為窖室亦可,以地空曠無意外之虞也。二伯意欲存金剛院,亦省城喪事常例。既難民雜處,不免囂雜污穢,即可不必議及。況爾母于外祖母沒時曾有“不忍遽死其親”之說,則暫時奄柩中堂尤所宜也。古不擇地而葬,而大夫三月,士逾月,已垂之訓(xùn)典倘亦有不忍甘親之意歟?史坡為吾父母藏魄之所,初擬與二伯兩房序葬其西。二伯既以今年三煞在此,未可啟土為冢,自當(dāng)別卜吉壤。柳莊土薄水淺,在處皆蟻,人家棟柱無數(shù)年不易者,即現(xiàn)在住屋亦然。爾母生時常謂:“柳莊田園皆適意,惟鄉(xiāng)莊無聞人,多白蟻,未可長子孫,他年須別尋樂土。”余亦以為然。從前謀買山避亂,每往來東大山一帶,見其山勢逶迤磅礴指縣東北六七十里,若柳莊、左塅則縣東南三四十里,別是一枝山也,自平江連云山來白水洞、梓木洞山脈均自此來,枝腳紛起,大有佳處,惜未略從容尋玩。若于此數(shù)十單間覓一安妥之地,較為得之水至同涵口始合流歸湖,即汨水也。將來營葬時,即為我作一生壙,以慰同穴之意可也。此意亦曾為爾母說過,彼時爾兄弟甫生,姊姊亦小,不知大、二姊尚能記憶否耳。
葬期亦必選擇,不可沖犯,伹取無兇煞者用之。如不能決,則卜諸母靈功亦可。陰陽家言亦不能盡謂其無,但不必過于拘泥。
軍中不可持私服。吾此時尚未能成服,須待他時補(bǔ)之。訃則斷不發(fā),即家中散訃亦宜斟酌,蓋親友應(yīng)吊者不待訃,其待訃而吊者亦可不散也。曾見人家有先不散訃,俟吊時同謝帖散者。如須散訃,即可照此辦理。
喪事之用鼓吹,蓋為祭奠設(shè)也亦取達(dá)于幽陰之義。俗例以此為鬧熱,殊為非禮。有為設(shè)而不作之說者,亦只合生者居喪之禮,而于享薦亡者之意未合。吾以為臨葬時,先日啟攢,次日家奠,次日祖餞,均用鼓吹,但不以之送迎賓客。非祭奠不用樂,似為得之。
俗例,喪事以題主為重。實則以顯者臨之,加朱主上,最為失禮,且賤其親也,可不遵行。古人書主,即擇子弟能書者對靈書之。以現(xiàn)在事理言之,丁叟侄、少云婿皆善書者,請其書主為宜。成主之禮宜行,賀主則不必也。出殯儀仗護(hù)從可照品級,非第榮其親,禮不可廢。《會典》當(dāng)考究,有不能備者亦不必拘。喪禮謹(jǐn)嚴(yán),古人以此為專門之學(xué)。世衰禮廢,全不講習(xí)。《禮》曰:“居喪未葬讀喪禮。”爾等宜于苫凷中加意講求,庶免留遺恨,免為罪人。《切問齋文鈔》、《經(jīng)世文編》、望溪先生《喪禮或問》,均可于《禮經(jīng)》外讀之,數(shù)種皆家中所有也。
作冢以三合土和研極熟為好,可避蟻患、樹根之患,棺外兩旁兩頭均宜筑之。惟棺底不宜用三合土,以其含水也;棺上亦不宜,以其絕天氣也。
唐以后,喪事多飯僧,雖士大夫亦不知其非。吾家以積世寒儒,故從無飯僧作佛事者。惟古人飯僧以資冥福,亦非無理。爾母生平仁厚,好施予,此意尤當(dāng)體之。吾意省城難民尚多,或于出殯之日散給錢文,亦勝飯僧十倍。聞有名冊在官,尤易預(yù)算。屆時當(dāng)請李仲云商量辦法不必令其到門,亦不必先使聞知。至于城中乞丐亦當(dāng)布施及之,但以錢不以飯菜,庶期簡便均勻,省無益之費(fèi)用。俵給窮民,亦資爾母冥福。此事約須數(shù)百千,不必惜也。
二伯年高,近復(fù)多病,所有諸事與壬、丁商之,即可得主意。如有疑難決,再請二伯訓(xùn)示,不必以瑣事絮聒為要。
地師難覓高者。爾言長沙王君與爾舊識,吾不能知。既請其看地,又不求上吉風(fēng)水,自可易得。惟吾意既在東大山,自須覓彼間土著人帶其同往,一也。須派人挑火食,扛竹兜,帶盤纏,在彼盤桓相度,方期有所獲,二也。不可迫促從事,既以大事相托,當(dāng)時加體念。至要,至要。
爾言山場要寬大,又要就近買少許墓田,恐難湊巧。吾意總以卜吉得地為主,山場寬狹、有無墓田可買,均不必打算。惟立契時,須將公私分際、前后交涉各要件仔細(xì)檢點,乃可成交,免日后唇舌。又買地須彼此情愿,斷不可稍涉勉強(qiáng),稍用勢力欺壓。此事亦有定數(shù),非人力所能強(qiáng)致。若須用心機(jī),稍近欺壓,便非好事,亦斷非好地也。
孝子不儉其親喪事,典禮攸關(guān),自不可過于省約。然用費(fèi)亦宜計算,不可鋪張門面,忘卻義理。人言家中光景如此,不能故作寒乞相,此等話亦當(dāng)留心。理所當(dāng)用,稍多無礙;所不當(dāng)用,即一文亦不可用。專講體面,不講道理,吾所恥也。
二伯信來云:孝威當(dāng)母病亟時,曾割臂肉求以療母。此等處亦見爾天性真摯。但老父力疾督師于外,哀而至毀,獨(dú)不慮傷闕考心耶?勛、同天分均不高,威、寬宜教督學(xué)好。喪葬最重,威、寬宜慎襄大事,庶足慰母,亦令我稍釋憂懷。至屬,至屬。先此諭知。
三月十二夜平?jīng)鰻I次
千里孤墳,遙祭發(fā)妻
一、1867年,湖北夏口話永別
1870年(同治九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左宗棠的發(fā)妻周詒端因年老體弱,加以“腳氣”病發(fā)作,匆匆離開人世。一個賢明慧淑的女人,在五十八歲死去,對家庭來說是一種不幸。
左宗棠夫妻,結(jié)婚那年同是二十歲,之后在湘潭、湘陰、長沙三地輾轉(zhuǎn),聚少離多。1860年6月,左宗棠離家創(chuàng)辦楚軍,夫妻長期分別,僅于1866年下半年在福州團(tuán)聚了半年。相見那一刻,周詒端抱著丈夫,喜極而泣。
分別六年來,信上讀到的幾乎都是丈夫打大仗、打猛仗的消息,周詒端高興的同時也為他提心吊膽。
1867年年初,左宗棠北上剿捻,率軍營先進(jìn)入湖北。周詒端回湖南,從福建福州的總督署出發(fā),經(jīng)海路坐輪船繞道至湖北夏口,夫妻倆在船上團(tuán)聚,二哥左宗植也特意從長沙趕去會面聚談。大家都明白,這次再分別,對夫妻、兄弟而言,很可能就是永別。
二、“善生病”背后的因果
周詒端有大家閨秀風(fēng)范,相夫教子一絲不茍,胡林翼曾稱贊她是“閨中圣人”。但周夫人畢生有個特點:善生病,她的后半生幾乎天天在與疾病打交道。原因追溯起來,除了她出身富貴之家,天生體質(zhì)過于嬌弱之外,也與左宗棠在第一次會試期間出現(xiàn)的一場意外遭遇有關(guān)系。
1832年冬,左宗棠乘船經(jīng)洞庭湖北上,參加1833年春的京城會試。出門沒有多久,同行傳回噩耗稱左宗棠中途犯了急病,已經(jīng)客死異鄉(xiāng),被拋尸荒野。周詒端信以為真,整天愁容不展,夜夜望北哭泣,期待奇跡出現(xiàn)。半年后,奇跡果真出現(xiàn),左宗棠帶著落榜的消息平安歸來。雖然只是虛驚一場,但后果相當(dāng)嚴(yán)重:周詒端因憂慮半年,從此得了肝病。
生活無小事,人間有因果。今天去看,這次小謠言竟然是造成左氏家族接連悲劇的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牌。
夫人仙逝,左宗棠心如刀剜,但身為軍事統(tǒng)帥,肩負(fù)國家安危,只能強(qiáng)忍悲痛。他不但無法回家,無法在蓋棺前看夫人最后一眼、為她主祭,而且就連在軍營里為夫人穿喪服示哀都不能夠,只能節(jié)哀順變,通過書信安排兒子操辦喪禮。
三、散財才有真正的“冥福”
葬禮屬人生大事。《禮記·曲禮下》:“居喪,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具體禮事,古制有十分繁復(fù)的規(guī)定,包括請總管、設(shè)賬房、找杠房、刻棺木、找棚鋪、租賃桌椅、找茶房、請吹鼓手、找白貨鋪、訂扎彩、找裁衣店、訂酒席、租白轎、馬車、報喪,等等。
左宗棠在信中為兒子立下辦理喪事的標(biāo)準(zhǔn):“孝子不儉其親喪事,典禮攸關(guān),自不可過于省約。”但是否可以放開手腳大操大辦?也不可以。“然用費(fèi)亦宜計算,不可鋪張門面,忘卻義理。”總的原則是“理所當(dāng)用,稍多無礙;所不當(dāng)用,即一文亦不可用”。
左宗棠清楚,喪事名義上是給死者辦,事實上是為了顯榮活人,所以不贊成請和尚來超度。因為真正的善人,靈魂早已升上天堂,用不著超度;與其將錢浪費(fèi)在敲敲打打的和尚身上,不如給長沙城里沿途的乞丐、難民一路發(fā)幾百兩銀子,也不必惋惜救濟(jì)窮人花了多少錢,因為那才是真正為死者祈得“冥福”。
關(guān)于安葬之事,左宗棠列了三點具體要求:一、墓地選擇要慎重;二、喪事不擾亂治安,而應(yīng)福澤貧民;三、購買墓地必須買賣雙方平等、自愿。
古人視“葬”為“藏”,即是給肉體找到一個永久的藏身之所。既然是永久存放地,所以墓穴要考慮防白蟻、水,上接天氣,下通地氣。關(guān)于購買墓地,左宗棠特別強(qiáng)調(diào),要明確合同條款。在成交前雙方要看得清清楚楚,談得明明白白,交易得坦坦蕩蕩,過程中雙方不能有絲毫勉強(qiáng),更不容許稍稍有哪怕丁點兒的借勢力欺壓賣主的情況發(fā)生。因為賣者內(nèi)心只要稍有不平,就會找機(jī)會索討,這樣的墓地風(fēng)水再好,也是埋下一場“無期官司”,對后人非福。
四、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在周詒端病重期間,孝威曾擅自進(jìn)京會試。回家后孝威心有愧疚,他瞞著家人從自己胳膊上割下一塊肉,將肉燒成灰,兌水給母親服用。這個奇怪的舉動,緣于古人相信子女割肉燒灰可以治療雙親百病。這沒有任何科學(xué)根據(jù),很可能是古代某個無聊老人編出來的謊話,但民間居然普遍相信,后世孝順的子女多有仿效。

陜甘總督時期的左宗棠
左宗植將孝威“割臂醫(yī)母”一事寫信告訴左宗棠。左宗棠被儒家“孝道”的教條給框住了,明知兒子這件事做得愚蠢而且過分,但仍然說“此等處亦見爾天性真摯”。他作為儒學(xué)信徒,不敢違背儒教。但以左宗棠的理性與聰明,未必看不穿這個荒唐謊言的愚昧與兒子自傷自殘的嚴(yán)重后果,所以他十分委婉地告誡孝威:你擔(dān)憂母親傷心到自毀身體,固然是孝,但你想過沒有,你還有個老父親在外勞苦奔波,難道你就不考慮一下,你傷了自己身體,老父親會為你的舉動更加感到傷心啊!
夫妻間常稱對方為另一半,這緣于中國人“天人合一”的整體宇宙觀,將夫妻看作一個整體。左宗棠對妻子一生感情至深,他安排兒子們在墓邊上給自己留下一個墓穴,并寫下情文并茂的《亡妻周夫人墓志銘》,開頭四句是:
珍禽雙飛失其儷,繞樹悲鳴凄以厲。
人不如鳥翔空際,側(cè)身南望徒侘傺。
此文感情之真摯深沉,大約只有北宋詩人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可以相比:“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