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宗棠:家書抵萬金(下冊)
- 徐志頻
- 3698字
- 2019-12-13 18:49:13
壹零壹
| 1869年(同治八年)四月廿四日
與孝威
孝威知悉:
三月廿六日書到,具知一切。
四姊命運蹇薄,早已慮之。今竟如此,殊為悲切。元伯出繼之子如能讀書,可望成立,亦足慰懷。慶生上年即有癲癇之疾,是否以此畢命,來緘未詳,何也?佑生夭折亦在意中有無子嗣。爾外家家運不好,我曾與爾母言之。爾舅父母輩均本分人,惟義理不甚明曉,家運不濟亦由于此。
吾愿爾兄弟讀書做人,宜常守我訓。兄弟天親,本無間隔,家人之離起于婦子。外面和好,中無實意,吾觀世俗人多由此而衰替也。我一介寒儒,忝竊方鎮,功名事業兼而有之,豈不能增置田產以為子孫之計?然子弟欲其成人,總要從寒苦艱難中做起,多蘊釀一代多延久一代也。西事艱阻萬分,人人望而卻步,我獨一力承當,亦是欲受盡苦楚,留點福澤與兒孫,留點榜樣在人世耳。爾為家督,須率諸弟及弟婦加意刻省,菲衣薄食,早作夜思,各勤職業。樽節有馀,除奉母外潤贍宗黨,再有馀則濟窮乏孤苦。其自奉也至薄,其待人也必厚。兄弟之間情文交至,妯娌承風,毫無乖異,庶幾能支門戶矣。時時存一傾覆之想,或可保全;時時存一敗裂之想,或免顛越。斷不可恃乃父,乃父亦無可恃也。
陜回就撫,而仍包藏禍心。其頭目皆市獪賤種,其黨伙皆悍鷙兇人。方議撫時,竟敢糾黨四出,掠我定邊,擾我延川、延長,南及秦安、秦州。吾知其不可撫也,則決計剿之。董志原回巢即古彭原地,介居環慶、涇原、邠、寧之間,為秦隴要膂。賊自五年竊踞以來,陜西邊方日益多事,至此乃能復之。其時高軍變于宜君之楊店,劉軍變于綏德州。正當追剿吃緊之時,肘腋變生,未能橫沖側擊,夷其種類,此則耿耿于懷未能自釋者。幸果軍之變五日旋定陳斬千馀,訊決者百數十人,元兇均磔誅刳心祭果臣,綏德之變十日旋定。壽卿平日威信甚著,叛軍聞其東來,自縛匪徒詣營歸款,是皆出于意計之外,非朝廷威福之盛何以臻此?此數十日中,辦哥老會匪,辦叛卒,辦回逆,撫漢民,籌耕墾,興屯政,刻不暇給,又值餉事艱阻之會,搶攘跋疐,大概可知。俟糧運辦齊,乃進駐涇州耳。
辦回之法,已盡于前年分別剿撫告示中。大抵回民入居中土,自三代以來即有之,傳記中“疆以戎索”及“驪戎、陸渾之戎”、“徐戎”皆是也。欲舉其種而滅之,無此理,亦無此事。前年四字告示中“帝曰漢回,皆吾民也”兩句,回逆讀之亦為感泣,可見人心之同。且令中外回民均曉然于官司并無專剿回民之意,亦知覆載甚宏,必不協以謀我。將來鋤其桀黠,策其善良,便可百年無事。若專逞兵威,則迫逐陜回而之甘,迫逐甘回而之口外,迫逐口外而之土耳基等祖國,究竟止戈何時?無論平、慶、涇、涼一帶縱橫數千里,黃沙白骨,路絕人蹤,無可裹之糧,無可因之糧,萬難偏師直入也。而剿之一法,徒主用奇,足以取威,不足以示信。武鄉之討孟獲,深納攻心之策,七擒而七縱之,非不知一刀兩斷之為爽快也。故吾于諸回求撫之稟,直揭其詐,而明告以用兵之不容已,并未略涉含糊。于是回民知前之撫本出至誠,后之剿乃其自取,而其終仍歸于撫局現又有來求撫者,仍不可信,我乃察其誠偽而分別撫之可耳。
軍興既久,哥老會匪東南各省遍地皆然。吾于金盆嶺練軍時即嚴定立斬之條,蓋慮其必有今日。自閩浙轉戰而來,舊勇物故,假歸者多,時須換補,而匪徒即伏匿其間。比上年轉戰直東各省,游勇麕聚連鎮、吳橋之間,潛相勾煽,而此風轉熾。凱旋后,駐軍西關,察親兵一營即有數百入會者。密諭巡捕稽察,得其姓名,忽一日,傳齊勒令首悔,斬阻撓者一人。兩日半繳出匪憑二百馀起,其先自私毀者無數。吾于次日祭旗誓師,令首悔者均飲血酒,未入會者亦同飲。事畢各歸原伍,許以不死。帳之前后侍守者如故,守更者如故,夜間被酒酣臥若無事者,眾心大安。今且助拿哥會,不復有所顧忌。簡紹雍到時,吾與之午飯,笑言此來哥匪不少,屬其察出訓誡,以吾法治之。其夜拿一大頭目同簡來,未入伍吳三友廣東補用參將,湖廣指拿之匪首,訊畢斬梟,人皆驚服。后又獲數犯,斬者、釋者各如其情。漸有假歸復來弁勇自請改悔者,仍取保結收伍。看來吾軍無虞,各軍仿行,皆能如法。惟果臣于哥匪頭目丁玉龍、鄔宏勝有欲殺之意,而猶豫不決,遂罹其害,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也。上年初返陜西時,察出丁太洋短勇丁一百四十馀名,即奏請正法,其時尚未接爾信,簡少紹雍云云也。
軍情日久懈生,非振作不可。然必能得其平,人心帖服,適然不驚,否則必激成異變。斬一卒而一營無代訴具冤者,斬一營官而各營弁勇無代稱其冤者,則殺不為濫,否則必有隱患,亦干陰譴。吾平生不肯作快心之事,以人命為兒戲。因爾信來屢問及軍事,故略示一二,俾爾有所知。
魏銘老實無用,既好作語言,則尤不可容。接到爾二弟所錄寄艾生信稿,下札催其速歸。伊到鄂必又造謠,已致若農勿理會矣伊已托病告假出居乾州,又赴省城就醫。我已于其長支二百馀兩外,屬局借給醫藥之資,屬其治好回營,蓋不料其托病等艾生回信也。用間至此,亦殊奇特。古云“小人難防”正以其愚而詐,良然。曾柟生為人,艾生信中頗詳,才尚可用,尚須歷練,克庵竟入人言,當司道大加申斥,則過矣。手此諭知,可送與二伯看,忙中不多寄家信也。
四月廿四日乾州營次
智破哥老會
上封信左宗棠還在說初入陜西“內憂外苦”,官場矛盾隨時可能讓自己傾覆,讓孝威看得膽戰心驚。這封信又不動聲色地說出了另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楚軍內部出了“黑社會”!
一、楚軍哥老會從何而來
從信中可以看出,到1860年左宗棠創辦楚軍時,哥老會在湖南已經十分猖獗。左氏在長沙金盆嶺練軍,為了防備混進哥老會會員,立下“一經發現,當即斬首”的軍紀。由此可以推斷,左宗棠離任閩浙總督前,第一批楚軍里并沒有哥老會會員。
楚軍大規模出現哥老會,是在第二撥大規模招募新兵時。左宗棠接任陜甘總督西征,楚軍原班人馬只帶了三千人,其余全由劉典等人從湖南新募,這一下讓哥老會鉆到空子,乘虛而入。
哥老會的鼎盛時期,出現在1864年湘勇解散之時。原因是,湘勇屬團練,不享有退伍人員、復員兵享有的國家福利。這些人多年征戰,一朝退伍,無法安心生產,于是重新嘯聚,與太平軍解散人員伙同起來,以哥老會為旗幟,組建秘密會黨,以打家劫舍為生。

鮑超像
湘勇中產生的哥老會,之前以曾國荃的“吉字營”居多,而以鮑超的“霆軍”為最。曾、鮑平定太平天國時放縱士兵在取勝后燒殺搶掠,為哥老會的壯大埋下伏筆。
“霆軍”本是湘勇的一支王牌部隊,1864年湘勇解散后,將士自發回到哥老會大本營,辦會開山堂,儼然地下軍營。
哥老會打起楚軍軍營的主意,通過招募新兵混入營中,到軍營里發展新會員。短短兩年,楚軍質變,儼然“一套人馬,兩塊牌子”。
左宗棠此信所述交鋒,是第一次與哥老會過招嗎?應該不是。
二、三招智破哥老會
眼下楚軍中的哥老會已經公開暴露,不正面交鋒不行。但正如水豆腐摻進細渣子,處理起來相當棘手。左宗棠琢磨對策,他想到憑智慧拿下哥老會,方法依靠三個字:明、寬、信。
“明”就是公開。哥老會是地下黨,在暗處。如果暗地捉拿,不說難以分辨,也容易滋生謠言,清白的軍人一旦受誣陷牽連,則人人自危,軍心震動,極有可能激起嘩變。左宗棠先下手為強,以突然宣布緊急集合的方式,當眾拿出哥老會的名單宣讀,將阻撓者一人當場殺了,以示警誡。這就穿了哥老會的幫,將會員從暗處被拉到明處,讓地下活動無法繼續。
“寬”就是寬容。左宗棠只讓龍頭老大一人站到臺上做檢討,當眾宣布解散哥老會。不分其他人是否入會,都一起喝血酒宣誓。他們只要宣誓脫離舊黨,從此一心入楚軍,這事就算了結。這看似和稀泥,其實高明。親兵都成了會員,如果追查過細,會員人數有可能超過非會員,即使不釀成嘩變,開除他們也會大傷元氣。
讀者也許還會有疑問:左宗棠初出山那會兒,每到戰前就開除人,打完仗還要繼續開除人,凡是能力平庸、品行不端者,全部清除出隊伍;如今又如此大度寬容,豈不自相矛盾?
另一個原因是,事實上,以“義”相聚的哥老會員,多是有血性、有忠心的戰斗人才,他們本事往往都過硬,之所以淪落成“黑社會”,是因為朝廷的軍人退伍保障制度缺失,并不是他們天生就想做壞人。黃興后來組建華興會,也是依賴湘潭哥老會會長馬福益,就是證明。
巧妙處理存有二心的將士,前例有曹操。官渡之戰勝利后,曹操將部下私通袁紹的書信當眾一把火燒了。曹操給出的說法是,官渡之戰以弱勝強,打得十分艱難,普通人都有腳踏兩只船的心理,看誰贏就倒向誰。連我曹操本人都中途動搖過,何況將士?為個人安危生出二心,這是人性普遍的弱點,不是某個人具體的缺點。統帥只能利用人性的弱點,而不能拿人性當作攔路石,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信”就是信任。左宗棠此次“智破哥老會”,其中最高明的一步就是憑虎居狼窩的勇氣,不但沒動親兵營,連帳前帳后侍守者、守更者都沒換。到了晚上,像白天什么也沒發生過,照舊與這些剛脫離哥老會組織的士兵喝酒談天,盡興后躺在他們中間酣睡。這是極度信任,但也極為冒險。只要其中有一人心生嫌隙,左宗棠必遭血光之災。以左宗棠“惕厲”的性格,敢于如此大度信任,感化作用是顯然的,于是“眾心大安”。
處理此類棘手的事情,一般統帥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開始以背后暗地動作對付暗動作;及其釀成嘩變,又嚴厲追查,嚴格政治審查。如此一番,人人自危,渣子固然是剔除了,但水豆腐也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