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改革深化再次推動我的學術生涯“升級”
我國真正全面地推動經濟體制改革的時間,實際上起始于1984年,因為這一年的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上中央正式作出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在這個決定未正式公布的1983年,中國經濟學界實際上已展開了對有關問題的討論,這時我已經碩士畢業參加工作,因而也加入到這場討論中,但在討論中深感在學術上力不從心。剛好在這個時候,即1983年,我國開設了博士學位教育制度,我有了攻讀博士學位的想法。當時我國具有經濟學博士學位授予權的只有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少數幾所名校,我最后決定報考當時作為中國經濟學界最高學府的中國人民大學的經濟系,導師是著名經濟學家衛興華教授。在作出考博決定之后,我全身心地投入極為艱辛的考試復習之中。因為報考的是名校與名導師,而我又出身于中國西部的高校,在學術地位及信息和思維方式的轉遞上,似乎劣勢很大,沒有任何優勢可言,所以倍感壓力,幾乎是玩命地復習各類要考的科目,沒有了節假日,除了工作時間之外的所有能利用的休息時間都用于復習之中,晚上幾乎沒有在12點之前休息過,有時晚上就住在辦公室,幾個辦公桌一拼就是床。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真是有一種“拼命三郎”的精神,似乎渾身都是用不完的勁。
雖然經過一年左右時間的認真準備,但1984年5月去中國人民大學(簡稱人大)參加博士生考試時,心情仍然感到很緊張。當時人大剛剛開始招收經濟學博士研究生,因而考試制度極其嚴格,專業課不僅有筆試,還有面試,要面對好幾位著名經濟學家的提問,而且外語考試也極其嚴格,不僅有筆試,還有專門的聽力考試。在經過考試與人大的反復審核之后,我終于被人大經濟系錄取了,與我同時考取衛興華教授博士生的,還有后來曾任南京大學黨委書記的洪銀興教授、曾任中共中央政策研究經濟局局長的李連仲研究員,我們三人成了衛興華教授博士生的開門弟子。
回顧我的求學經歷,我感到對我來說,似乎考試是上升的唯一通道,只要是用考試來選人,我似乎都能如愿以償,因而感到考試才能較為充分地反映機會的公平。現在我國改革高考制度及研究生考試制度是對的,但絕不能取消考試制度,若取消了考試制度,也就沒有了真正的機會公平。考試制度雖然需要改革,但考試制度現在仍然是眾多選人方式中最能充分反映機會公平的有效方式。
考取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博士研究生之后,在入學報到時,我有兩個印象非常深刻,一個是人大真是名師匯集的地方,這些著名學者的專著及論文早就影響過我,有的書在20世紀70年代初就讀過,像徐禾教授主編且人大許多教授參加編寫的《政治經濟學概論》,我1973年就看過。另一個是同時入學的各學科的博士研究生都很厲害,他們中的不少人在入學前就已在學界嶄露頭角,發表過不少有分量的論文,同學中真是精英齊聚。后來我才發現,中國人民大學在1983年、1984年、1985年、1986年、1987年這幾年入學的博士生,基本上都是我國20世紀6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初、中期這二十余年在社會上積累起來的一批精英,這與“文革”這個特殊的年代打破教育的正常秩序有關,他們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無法按正常教育秩序讀書,因而教育秩序一旦走向正軌,他們就涌現出來了。人大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之所以在學術上極為活躍并處于前沿地位,實際上與這一時期入學的博士生有關,因為他們當時都是以人大博士生的名義發文章的,顯現出的是人大的學術地位和水平。這些博士生畢業之后,大都成為自己所在學科的學術骨干,直到現在他們中的許多人仍然在本學科中有話語權。當然,他們中也有不少人進入政界與商界,成為政商兩界的精英。
正因為在人大攻讀博士學位時具有良好的師資資源和同學資源,所以在人大攻讀博士學位的幾年,深感學習環境甚好,這里既有名師的指點,也有同學之間的相互啟迪。回想起來,那時的正能量似乎很強,雖然生活很清貧,也少有娛樂,但學習積極性都很高漲。同學們經常熬夜到12點才用電爐子煮點方便面作為宵夜,而這個時候也正是同學們在學術及信息上相互交流的時候,大家端著方便面這樣的宵夜相互串門,邊吃邊聊,很是開心。那個時候,同學們之間真是一種“比學趕幫”的味道,使我感到不努力就會落伍,就會被淘汰,同學之間的帶動力確實很強。我深深感覺到,與“高人”在一起,自己最后也不會太“低”,但與矮子在一起,自己最終也“高”不到哪去。強者之間的競爭,確實具有正能量的推動力。因此,生源確實在某種意義上決定著高校的水平與發展。
我在人大攻讀博士學位的幾年中,正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已經全面展開并逐步深入的幾年。當時北京經濟學界的思想極為活躍,各種有影響的“沙龍”及研討會如雨后春筍般地展開,而且極為頻繁地舉行,幾乎每天都有,我們這些博士生也成了積極的參與者,我與中國經濟學界眾多人士的開始交往,大都發生在這一時期。當時的各種研討會中既有經濟學界的“元老級”人物,也有中青年中的后起之秀,人們的思想之活躍、所探討的問題之尖銳和敏感,都是前所未有的。實際上,后來中國經濟體制的改革思路及戰略舉措,大都在此時期就已經提出來了。應該說,20世紀80年代尤其是80年代中后期,是非常值得我們懷念的一個重要時期。
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性變革,為中國經濟學界提供了堅實且廣闊的舞臺,經濟改革的實踐不斷向經濟學工作提出理論挑戰,這種理論挑戰促進了經濟學的繁榮和進步,反過來,這種學術上的繁榮與進步,又直接地或間接地甚至是潛移默化地為經濟改革的實踐提供了方向上堅定性與操作上的思路。正是這種實踐與理論上激烈變革的20世紀80年代,為中國經濟學界的發展帶來了良好的機遇,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一直到現在,在中國經濟學界都還有話語權的一些人,大都是成長于這個時期。時勢造英雄,這句話確實千真萬確。沒有中國改革開放這樣的歷史巨變,就不會有成長于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這批著名經濟學家。我的經濟學人生,也正是得益于中國的改革開放,得益于20世紀80年代,可以說是在改革開放中成長起來的。當時在攻讀博士學位期間之所以不斷有論文甚至著作的出版,就是因為有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厚實踐,實踐推動了學術上的進步。從這點上講,我們這代經濟學工作者,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幸運兒和受益者。
回顧1984年到1987年在人大攻讀博士學位的這幾年美好時光,到現在仍然記憶猶新的,是當時的良好學風及拼搏精神,學習期間似乎很少有人談論賺錢及畢業后的去向,而是專心做學問,將做學問作為頭等大事,好像別的事與自己都關聯不大,感到如果沒有論文發表將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因而大家在一起談論最多的事是學術上的事情,是改革實踐中的新動向及新信息。那個時候發論文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因為雜志數量有限,再加之存在不少不能觸碰的意識形態的“紅線”,所以論文一旦發表,就非常興奮,為自己的努力被認可而感到欣慰和快樂。到后來,隨著學術名氣的提升,再加改革的深入和意識形態約束的減少,論文發表的數量越來越多,稿酬的收入也相當豐厚,到博士畢業時,雖然并不像有錢人那么富有,但好像在生活中已沒有缺錢的困擾,當時深感書中其實也有“黃金屋”。但是,那時候做學問并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探索真理,所獲稿酬僅僅是對自身努力的一種肯定而已。為錢做學問并不是真正的做學問,受利益誘導的學問往往是偽學問,甚至會為某些利益集團的非正常利益進行辯護,因而做學問需要平常心和求實的精神。
良好的學習環境及社會氛圍,使得我在1987年9月順利地完成了博士論文,并于10月完成了答辯,已故的著名經濟學家董輔礽先生是我博士論文的主要評閱人之一,著名經濟學家吳敬鏈先生參加了我的博士論文答辯。博士論文答辯之后,又緊接著根據當時中國人民大學的博士培養計劃東渡日本,與日本都京同志社大學經濟學部的世田友三郎及筱原縂一先生進行了一年左右時間的共同研究。共同研究完結之后,我才算正式博士畢業。我記得有位學者說,中國博士分為四類:官博(即為官之后在職攻讀博士學位)、商博(即成為成功商人后在職攻讀博士學位)、教博(即在高校工作期間在職攻讀博士學位)、學博(即按常規考試并完全脫產攻讀博士學位),我是屬于典型的學博,很辛苦地攻讀到了博士學位。
在求學生涯中,不能不提1987年10月去日本同志社大學進行合作研究,因為那次是以博士研究生身份去的,屬于中外聯合培養博士項目,因而也是我求學生涯的最后一站。這是我第一次出國。那時出國并不像現在這么容易,而是很難的,不僅要政審,而且要集中培訓,培訓主要是要強調政治紀律,強調要增強抵抗資本主義生活方式誘惑的能力。我記得當時培訓地點是在北京語言大學內。因為這是我有生第一次出國,一到日本,就被日本當時的經濟繁榮、人民生活富有、基礎設施現代、公眾文明程度極高等現象所震驚。這與我過去在國內受教育時所知道的資本主義社會根本不一樣,當時的教科書使我以為資本主義國家人民都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貧困交加。我當時的心情很糾結,想不通為什么有人要騙我們?我記得當時在日本研修期間,有一位老干部出身的經濟學家來日本,據說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出國,我接待他時,他很認真地告訴我,讓我好好研究一下資本主義經濟繁榮背后的剝削罪惡,用馬克思主義觀點解釋當代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與腐朽性的新特征,我當時不知如何應答。我后來明白了,一個人以一生精力去批判的資本主義與他看到的根本不一樣,而他又不可能對自己一生的奮斗歷程自我否定,因為自我否定實際上是更痛苦的事,因而他最后的選擇就只能是生活在自身的精神世界中。
在從小學到大學的求學過程以及后來的研究生學習實踐中,我慢慢悟出了人生的一個重要問題,即在人權上人們應該是完全平等的,但人與人實際上是有很大差異的,這種差異來自三個方面:一個是人的自然稟賦,也就是由人的各自基因決定的天賦,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條件下,自然稟賦的差異導致了人的極大差異,比如在同等條件下,有人可以考取名牌大學,而有人甚至連大學都考不上;另一個是初始稟賦,即家庭所帶來的稟賦,包括家庭在經濟生活、社會地位、文化素質等方面帶來的稟賦,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條件下,初始稟賦也會引起人的差異;還有一個是機會稟賦,即社會所提供的機會稟賦,也就是社會是否提供了平等的機會,如果社會不能提供平等機會,將無法顯示人的真正能力,例如“文革”時期取消了高考制度,那么再聰明的人也無法上大學,因而機會稟賦也是很重要的。從理論上講,似乎上述三種稟賦都好時,一個人可能會獲得巨大成功。但在現實中,三種稟賦都好實際上是極為困難的,能有第一種稟賦與第三種稟賦的組合就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