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與改革開放
- 魏杰
- 4020字
- 2019-12-20 12:22:31
一、改革開放的春風將我帶入了經濟學界
討論中國改革開放的起點,我們一般都把1978年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作為里程碑,這是完全正確的,但實際上在此之前的1977年,改革之風已經吹起,其中有兩件事值得稱道:一個是中央提出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科學技術也是生產力;另一個是恢復高考制度。正是這后一件事,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1977年我國恢復“文革”中停止了十余年的高考制度,這一年我25歲,這個年齡按常規講,應該是早已大學畢業的年齡,而我卻要參加高考,這也是中國“文革”這種扭曲的歷史所帶來的奇特現象。但是對于我來說,它雖然遲到,但卻是極為有意義的、不可多得的人生機遇。這個機遇對于改變我的人生來說,其作用無論如何高估都不算過。當然,機遇終歸只是機遇,能否抓住,則要看自己的努力了。我記得當時為了高考,我幾乎用上了所有的休息時間,因為當時還有工作任務,只能利用休息時間復習。每天幾乎都是凌晨1點多才上床休息,5點準時起床復習,到8點上班時,自己已經復習3個小時了。從高考報名到參加高考,也就是一個多月的時間,但我竟然將高中的數學、語文、歷史、政治、地理等課程認真復習了一遍,而且滿懷信心地參加了高考。由于實在太累了,高考一結束,我昏睡了幾天后身體才逐漸恢復過來。現在回想起來,我都說不清自己當時為什么有那么大的正能量、那么大的沖勁,特有的歷史現象,只能在像我們這樣經歷過奇特歷史時期的人身上發生。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考生眾多、招生名額又極其有限的殘酷競爭下,我竟然考取了西北大學這樣的歷史名校,成了當時人們所說的歷史的“幸運兒”。我在填寫高考志愿時,所選擇的專業是哲學和歷史,并不是經濟學,是招生委員會將我分到了經濟學專業,所以進入經濟學界屬于“誤打誤撞”。但就是這個誤打誤撞到的經濟學專業,卻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這個專業對我的人生價值在后來的幾十年人生中充分地凸顯了出來。因為,在此后的1978年,我黨將工作的重點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軌道上來,這種偉大的對中國后來發展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戰略轉變,不僅改變了中國,同時也使經濟學這個古老的學科竟然成為“顯學”,它使經濟學工作者被推到了激烈變革的社會經濟實踐的第一線,被帶入社會最具有活力、最具挑戰性,但卻又最易成功的社會經濟活動中,也就是帶到了“社會舞臺的中央”和“聚光燈”之下。因此,我又成了幸運兒中的幸運兒:經濟學成就了我的幸福人生,我的人生成為經濟學的人生。
考入大學后,我從有關方面獲悉,我們這個班是當時高考成績非常高的一個群體。后來的實踐證明,我們這個班確實是人才濟濟,像著名經濟學家劉世錦、張維迎,以及著名企業家馮倫等人,都在我們這個班,畢業后同學們都事業有成,沒有辜負歷史所提供的難得機遇。
我記得剛入學時,我們確實對知識表現得如饑似渴,學習的積極性極為高漲,上課時速記,下課時認真整理和補充筆記,每天的主要活動場所就是教室與圖書館,很少有休閑與娛樂,用當時的流行語來形容,就是為中華崛起而讀書,要將損失的青春奪回來。
但很遺憾的是,入學半年之后,我就遇到了兩個苦惱的問題:一個是因為當時“文革”剛剛結束,經濟學的教學并沒有完全擺脫傳統經濟學和傳統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的束縛,教學體系及內容都沒有實質性變化,而且講到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時,仍然是討論原有的那些“教條”,幾乎沒有太大的理論創新,再加之大學所教的經濟學基本知識我早已自學過,就連當時經濟學作為經典的《資本論》我也早已通讀過,坐在教室里聽自己已掌握的東西實在難受;另一個是經濟上遇到了困難,因為當時規定只有具有5年以上工作經歷的學員才能帶工資上學,而我的工齡還差3個月才能帶工資,所以我只能拿每月15元的補貼,生活無法維持,25歲的人了,也不能再向家里伸手,而且家里也很窮。
就在這個時候,我國恢復了研究生制度,而且當時規定在校讀大學的未畢業的學生也可以報考,以同等學力報考。因此,我決定背水一戰,報考研究生,而且報考著名經濟學家何煉成先生的研究生。大學剛上了幾個月就要考研,確實對于我是很大的挑戰和壓力。當時同班的一個同學對我說:“你如果考不上咋辦?多丟人呀!”當時真是壓力大呀!為了考研,我幾乎沒有了節假日與星期天,每天都是12點多教室熄燈后才離開教室回宿舍,早上5點左右又要爬起來學習。當時壓力最大的是英語,因為過去底子薄,又要在很短的時間學完當時規定的大學本科的英語教材,確實壓力很大。我們班的馮倫同學(曾為萬通董事長、著名企業家與企業界的思想家)英語很好,他成了我求教的對象。我曾經多次在周日去馮倫家求教。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最后在考試中終于勝出,其中英語考了78分,據當時招生辦的老師講,我各科總分在當時的陜西文科考生中排名第一。我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標,如愿以償,考取了著名經濟學家何煉成先生的研究生。
研究生時期的最大特點是可以自由地閱讀,聽老師講的課程實際并不多,因而可以整天待在圖書館中研讀一些經典著作。回想起來,當時閱讀的“三論”對我影響甚大,一個是馬克思的《資本論》,一個是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一個是凱恩斯的《通論》(《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當時讀完這“三論”后,我認識到三個問題:一是人類社會經濟生活的最主要問題是選擇有效的資源配置方式,資源配置方式從根本上決定著經濟發展;二是西方現代經濟體制是按照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作用而建立起來的,所以被稱為市場經濟國家;三是當時包括中國在內的社會主義國家是按照計劃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而建立起來的,所以被稱為計劃經濟國家。后來我根據這些認識,并結合當時中國經濟效益低下且結構失衡的現實,寫出了碩士論文,其核心內容是認為計劃在配置資源中具有僵化和缺乏活力的缺陷,因而中國經濟體制要更加重視市場的作用,在改革中要強化市場機制的作用,不要將市場調節及市場機制看作資本主義的專利,它是人類社會經濟發展的必然路徑,計劃與市場似乎更多的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必然產物,而并不是劃分資本主義經濟體制與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主要標準和依據。不過,因為當時我國經濟學界的官方思想是計劃經濟屬于社會主義經濟范疇,而市場經濟則是屬于資本主義經濟屬性,再加之我國當時的憲法明確提出我國實行計劃經濟而消滅市場經濟,因而此碩士論文答辯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第一次答辯雖然很糾結地獲得了通過,但要求我對論文作較大修改,尤其是不能抹殺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的社會制度屬性。雖然可以重視市場調節與市場機制的作用,但絕不能否定計劃經濟的主體地位,改革的方向應該是計劃經濟為主而市場調節為輔,市場只對小商品及小流通有作用,只能起到拾遺補闕的作用。根據這種要求,我只好對論文作了些無奈的和違心的修改,轉向重點是探討市場調節如何發揮輔助作用,偏重于探討市場調節的具體路徑,而較少觸及那些非常敏感的意識形態較強但實際上又非常重要的問題。雖然后來修改的論文被認可,并如期獲得了經濟學碩士學位,但我內心世界則感到很痛苦,沒有一點點喜悅感和成就感。由此可見,我國過去在經濟學研究上的過多的意識形態干預,既不利于新的研究成果的形成,也浪費了巨大的社會勞動與資源。40年后的今天,雖然全黨都已將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作為共識,并依此建立整個經濟體制,但是不是更早一些有這種共識更好,更有利于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更有利于中國夢的早日實現?從這一點上講,學術自由是極其重要的,因為它不僅僅關乎學術的進步,更關乎整個社會的進步。實踐證明,只有學術自由,才能有創新,才能有經濟的繁榮乃至整個社會的進步。
在西北大學上研究生期間,有兩件事回想起來比較遺憾。
一件是關于外語的問題。我考西北大學研究生時,外語是英語,但上研究生之后,因為西北大學與日本京都的同志社大學有合作協議,學校讓我將外語改為日語,說這樣可以去日本學習。這樣的結果等于丟掉了英語,因為一般來說,一個人實際很難同時熟練掌握兩門外語,尤其是我考研究生時英語是突擊出來的,基礎并不扎實,屬于“啞巴”英語,一放下不學,就等于丟掉了。當然,有些天才人物是可以掌握多種外語的,但像我這樣的一般人不行。后來我在學習日語中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雖然日語學習為我后來多次去日本學習及研究打下了基礎,而且我考中國人民大學博士時也是將日語作為外語的語種而參加外語考試的,但是日語終歸是一個小語種,而且日本經濟學也是從歐美國家引進的,屬于“外來品”“二手貨”,因而丟掉英語后來為我進行國際交流帶來了很大的障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我的學術發展。
另一件事是,當時我國雖然已經宣布改革開放,但僅僅是停留在清算“文革”的問題上,偏向于糾正“左”的政治路線,經濟理論變革和經濟改革還并未真正開始。尤其是當時經濟學界的主要社會思潮是,認為“文革”及“四人幫”歪曲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因而經濟理論上的撥亂反正就是要恢復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本來面目,所以應該注重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經典《資本論》的學習,要逐段逐字地認真學習。與此同時,經濟學界還把近現代西方經濟的各種流派都當作異端邪說,以批判的眼光來看待。在這種大背景下,遠離首都北京及上海和廣州這樣的開放前沿并處于偏遠西北的省立大學,就顯得更加保守和因循守舊,研究生的課程就要求只能圍繞《資本論》學習,真是做到了逐段逐字地死記硬背,考試題竟然是要求學生回答對《資本論》中的某些段落的理解。大家知道,馬克思的《資本論》對未來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設想,是要消滅商品交易和市場的,是不承認市場經濟的,當然更談不到承認民營經濟的問題,這與中國后來的改革基本大相徑庭。尤其是在將近現代西方經濟學各種流派都當作異端邪說的條件下,就阻礙了我們對近現代經濟學的學習,實在虛度了不少光陰。如果當時能打開經濟學的國際視野,我后來可能還會取得更大的成績。因此,后來我成為研究生導師,在指導自己的研究生時,就非常注意這個問題,不要求學生圍著自己的某些學術觀點打轉轉,而是更希望他們有國際視野和超前的知識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