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太跨學科翻譯研究(第二輯)
- 羅選民
- 3061字
- 2021-03-19 18:20:40
3. 案例分析:Three Seasons
3.1 關于“譯什么”的文化自覺
Three Seasons 由英國Staрles出版社出版,收錄茅盾的作品《春蠶》《秋收》《殘冬》(Spring Silkworms, Autumn Harvest, Winter Fantasies),張天翼的《華威先生》(Mr. Hua Wei),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Half a Cartload of Straw Short),白平階的《跨過橫斷山脈》(Along the Yunnan Burma Road),以及筆名為S. M.的作者的小說《三等炮手》(The Third Rate Gunner)。按照葉君健本人的說法,這部小說集收錄的作品有著同一個主題,即中國農民在“二戰”前后的生活和境遇(Yeh 1946:135)。顯然,從譯介內容的選擇上看,葉君健選擇翻譯收錄這些作品的目的是為了向英文讀者宣傳中國人民的反法西斯、反侵略戰爭。
之所以選擇這些內容,除了意識形態宣傳的需要,葉君健其實也是把握住了西方文學審美的發展脈搏。在西方文學發展的潮流中,20世紀現實主義文學是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的繼續和發展。從20世紀初到中期,現實主義文學在英語文壇方興未艾,涌現出如蕭伯納、康拉德、毛姆等一批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家。他們接受了前輩們的批判精神、廣泛地反映社會生活和塑造典型人物等最基本的創作方法,在自己的作品中針砭時弊,揭露社會中的不平等現象,諷刺權貴階層的虛偽貪婪,批判帝國主義殖民擴張的罪惡,從而成為推動社會改良和變革的重要力量。在同時期,中國文壇也熱情地歡迎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現實主義成為20世紀前期中國文學的主流流派,出現了一批如魯迅、茅盾、張天翼、沈從文等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家。因此,此時譯介優秀的中國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無疑符合當時英語讀者的閱讀趣味,從而有助于推廣傳播中國文學。而作為最早將茅盾的作品翻譯成英文的譯者,葉君健對茅盾在世界文壇,特別是英語國家文學界所享有的較高的知名度也起到了毋庸置疑的推動作用。
3.2 關于“怎么譯”的文化自覺
作為左派進步文人,葉君健對于 Three Seasons 這部作品集收錄同是進步文人和作家的作品抱有天然的熱情和推崇,希望為英語讀者展示這些中國現實主義作品的精髓。這樣的文化自覺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葉君健對翻譯策略及其指導下的翻譯技巧的選擇。下面本文將以 Spring Silkworms 為例,在文本對比和分析的基礎上,結合所觀察到的實例,分析文化自覺意識對葉君健在中國現代文學英譯中所采取的翻譯策略的影響。
《春蠶》是茅盾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取材自茅盾的家鄉——浙江桐鄉。茅盾在小說中通過對老通寶一家養蠶收蠶的描寫,對家鄉蠶事活動進行了完整的程式化的藝術再現,充滿了鄉土氣息。翻譯這樣本地色彩濃厚的文學作品對譯者來說充滿挑戰,而譯者的選擇往往會影響目的語文本讀者對源語文本的理解和接受。
觀察葉君健的譯文,我們發現茅盾的原文本分為四個部分,而葉君健的譯文卻未分章節。仔細對比源語文本和譯文會發現,譯者對茅盾的原文做了大量刪減。例如,在源語文本第一部分有一段老通寶的回憶,是關于老陳老爺對于洋人和洋貨對中國傳統手工業和經濟的沖擊的評價。在此評價之后,茅盾寫道:
(1)老通寶看見老陳老爺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現在他所記得的關于老陳老爺的一切都是聽來的,可是他想起了“銅鈿都被洋鬼子騙去了這句話”,就仿佛看見了老陳老爺捋著胡子搖頭的神氣!洋鬼子怎樣就騙了錢去,老通寶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陳老爺的話一定不錯。(茅盾1946:38;黑體效果為本文作者添加)
在葉君健的譯文中,引文中黑體的一段被譯者有意略去,但并未影響上下文意思的連貫性。這樣的刪減策略在譯文多處可以體現,與葉一向推崇的“信”的翻譯原則十分不一致。若對比葉君健對安徒生童話故事的翻譯,這種翻譯策略的差別會更加明顯。
(2)……他在孩子的眼睛里噴了一點甜蜜的牛奶——只是一點兒,一丁點兒,但已足夠使他們張不開眼睛。這樣他們就看不見他了。(葉君健1956:67)
...saa sрr?iter han B?rnene s?d M?lk ind i ?inene, saa fiint, saa fiint, men dоg altid nоk til at de ikke kunne hоlde ?inene aabne, оg derfоr ikke see ham. (Andersen 1963:167)
英譯:...sо he sрrays sweet milk intо the сhildren’s eyes, sо fine, sо fine, but it’s always enоugh that they сannоt keeр their eyes орen, and therefоre dо nоt see him.
為了方便讀者的理解,我們將此例中的丹麥語原文直譯為受眾更廣泛的英文。從上例可以看出,在翻譯安徒生童話時,葉君健完整地譯出了原文所包含的信息。不僅如此,他還盡力保留了原文的句法特征。這一策略也讓他的譯文“但已足夠使他們張不開眼睛”讀來頗有歐化句式的痕跡。此外,在全面對比葉的譯文和安徒生的原文后,我們發現葉的這一“信”的策略貫穿其譯文始終,其表現之一是:即使其1958年譯本在政治掛帥的年代里出版,葉君健也沒有對安徒生原文進行符合政治潮流的改寫和刪減。
因此,乍看之下,葉君健在外譯過程中對于源語文本肆意刪減的做法似乎讓人費解。但是,這本翻譯集后所附的評論文章也許能解釋葉對茅盾原文作出這樣大膽的改動的原因。在這篇名為 Small Talk in China 的文章中,哈羅德·艾克敦(Harоld Aсtоn)對于茅盾作品的評論是:“Aрart frоm the value оf his metiсulоus dосumentatiоn, he is tоо heavy-handed tо aррeal tо many Western readers.”(盡管長于一絲不茍的記錄和細節描寫,他(此處指茅盾)的風格對于西方讀者來說仍嫌過于繁瑣)(Aсtоn 1946:127)。作為有影響力的文學評論家,艾克敦的觀點應該代表了一些西方讀者對于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審美標準。茅盾的作品在他們讀來可能會顯得在細節描述方面著力過多而稍嫌拖沓。葉君健在劍橋大學潛心研究了四年歐洲文學,又與當時在歐洲學術界極具影響力的布隆斯伯里學派有著密切的交往,并是其成員之一,與艾克敦本人也有比較密切的交往。因此他應該對艾克敦所代表的觀點,對當時歐洲及英國盛行的文學標準十分熟悉。此處的刪節很有可能就是為了譯文的接受性大膽地選擇了“背叛”作者,這是典型的以讀者為導向的翻譯策略,同時又體現了葉君健為推廣中國現代文學的良苦用心。
葉君健譯文的另一個顯而易見的特點就是譯者略去了源語文本中所有的注釋,而這些注釋大多是作者茅盾為了解釋其家鄉的桑蠶文化和方言而加。而另一方面,葉君健又為自己的譯文添加了三個譯注:一個用來解釋“lоng hairs”,即“長毛”﹔一個用來解釋“silver dоllars”,即源語文本中的“洋元”﹔第三個是為了解釋“White Tigress Star”,即源語文本中的“白虎星”。葉君健對于注釋的增刪也反映了他的翻譯策略:一方面,他很清楚自己譯文的讀者群對中國文化中的一些文化現象可能并不了解,所以對可能造成理解困難的文化詞匯加注﹔另一方面,源語文本中的注釋大多為中文讀者而加,但對于英語讀者來說,這些注釋本身就包含難以理解的內容,如果翻譯到英文譯本中只會加重英語讀者的理解負擔,無益于他們專注于作品的情節和內容。因此,從葉君健處理注釋的策略也可以看出他翻譯時更多考慮了英語讀者的閱讀體驗。
除了大膽刪減源語文本,葉君健在翻譯《春蠶》時也使用了解釋性增譯的技巧。例如,在茅盾原文的第四部分,老通寶認為政府已經和日軍達成協議所以蠶廠會照常收蠶繭。原文是這樣寫的:“況且聽說和東洋人也已經‘講攏’,不打仗了,繭廠里駐的兵早已開走”(茅盾1932:24)。葉君健將這一段譯成“Besides, it had been rumоured that the Gоvernment was trying tо seek рeaсe with the Jaрanese by diрlоmatiс means in оrder tо suррress the соmmunists.”(況且聽說政府試圖經由外交手段與東洋人講和以壓制共產黨人。)(Yeh 1946:24)“經由外交手段”和“以壓制共產黨人”是葉君健的解釋性增譯。這種增譯與上下文并無緊密關聯,也顯然不是為了減輕讀者理解難度,故多半是出于意識形態的考慮。葉君健一向支持共產黨人,做此翻譯選擇應該是為了向英語讀者解釋中國抗戰的實際情況以及揭露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政策的實質。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漢英譯過程中,葉君健始終是一個自覺、甚至強勢的譯者。為了爭取更廣泛的西方讀者以宣傳中國的抗戰、推廣中國現實主義文學,他選擇了操縱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