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建國的歷程
- (美)丹尼爾·布爾斯廷
- 6249字
- 2019-12-19 14:24:14
10 先有社群 后有政府
到十九世紀初,在擁擠的、土地都已有主的歐洲,“不準入內”的指示牌到處可見;地圖上滿是政府控制的標記。美國的情況則與此形成鮮明的對照。從一開始,這里就是先有社群,然后才有照料公共需要與執行公共義務的政府機構。事情的這種秩序,在現代歐洲是不可能的,而在美國卻是很正常的。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1620年在普利茅斯登陸的清教徒們的經驗。這個例子成了日后美國人活動所依據的樣板。這些清教徒當然是由一種強烈的共同目標感團結在一起的。但是,既然他們是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登陸,而這個地方又不在任何政府的管轄范圍之內(他們原定在弗吉尼亞登陸,而不是新英格蘭),所以他們也就成了一個沒有政府的社群。當他們還在“五月花號”船上時,有幾個桀驁不馴的乘客口出狂言,揚言他們一著陸就要充分利用這一特點。他們的領導人為此十分擔憂。于是,他們就訂立了《五月花號公約》,建立起一個新的管理機構。這個清教徒的社群就這樣成了普利茅斯政府的前身。
這種事情在美國歷史上一再出現。在美國革命到內戰時期,這在移民西進的高潮中是常有的事,它有助于說明二十世紀美國生活中許多與眾不同的特征。如我們已經知道的那樣,集體西行的移民組成了社群,是為了克服長途跋涉中的艱難險阻。在攀山涉水時,他們互相幫助,拉拽大車,為了共同抵御印第安人,以及為了許許多多的其他目的。他們明白,他們是在管轄權不明確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地區活動,因此,他們不敢坐待政府建立機構。如果要履行在其他地方由政府履行的那些職務,這里就只能靠個人的主動精神了。
于是,每一個為西進而組成的集團,都訂立了一種類似《五月花號公約》的規章。到1849年淘金熱的時代,對于那些“在我們國家的法律不能提供保護的地區”冒險的人們來說,把自己組成一個政治社群,這已成為一種確立不移的慣例。有些集團在其第一個會合點(例如圣路易斯或獨立城)就已完成了它們的組織工作。其他許多集團則要等到走出美國政府管轄范圍之后才建立起組織。有一個集團一致通過了一項決議(1849年5月9日),并由每個成員簽字。這個決議寫道:
……我們,決議的簽名者,是前往加利福尼亞的格林和澤西的移民集團的成員。此刻我們正在圣約瑟夫集合。鑒于我們面前的旅程遙遠而艱難,我們認為:為了安全、方便、好感,以及最為重要的——防止不必要的耽擱,我們的利益要求我們制訂嚴格的規章制度借以在旅途中約束大家。我們簽字擁護這個決議,我們互相保證:我們愿意遵守本集團多數表決通過的一切規章制度,以便在旅途中照章辦事;我們愿意堅決協助并支持任何被授權的首領嚴格執行可能制訂的一切規章制度。此外,本集團的任何成員,如果由于喪失牲畜、損壞車輛、遭受印第安人劫掠,或者事實上由于任何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原因而喪失了按正常情況與本集團一起前進的能力,我們保證決不拋棄他們,而是要用我們的財力和一切辦法支持并協助他們到達薩特堡,我們實際上要在一切的情況下誓死互相支持……
這個集團于是通過一份章程和附則,其卷首的用語令人聯想到《聯邦憲法》,這份章程和附則明確表達了他們要建立一個政治團體的意圖。“我們是奔赴加利福尼亞的格林與澤西移民集團的成員,為了有效地保障我們的人身及財產的安全,特制訂以下規章,作為保證旅途迅速順利進行的最可靠的手段。”隨后具體說明了各負責人(隊長、副隊長、司庫、書記以及其他可能由法律規定的人員)的職責,還規定了廢除或修改規章的程序(需有該集團三分之二的票數通過)。
這些新的西進移民社群所制訂的法規,具有某種共同的特色。他們的組織是半軍事半行政性的,首領由多數票選出,任期短暫(比如隊長和副隊長的任期為二十天;司庫和書記的任期為四個月)。任何時候只要有三分之二票數通過,就可予以撤換。規章中還闡明了對犯罪行為的審訊和處罰方式。例如,格林與澤西移民集團所制定的附則規定,如果隊員向隊長告發“發生了違反規章的情況,或集團中有人違反了大家都知道的有關秩序、權利和公正的規則”,那么就在下一個宿營地舉行審訊。審訊通常由陪審團進行,陪審團由集團的全體成員(被告、證人以及犯人的同伙除外)用抽簽的辦法選出。對于輕罪由五人組成陪審團,以簡單多數作出裁決。對于殺人事件,陪審團須由十二人組成,而裁決也必須是全體一致作出的;如果連續三個陪審團都不能取得一致意見,就作為無罪釋放。定為殺人罪就意味著死罪。對于輕罪,陪審團本身可以決定處分。對于威脅集團中其他成員生命的案件,處罰辦法是驅逐出集團(發給其到達最近的移民點所需的足夠的口糧),如果被驅逐的人返回,則判處其死刑。
這些法規很簡單。犯罪案件不多,規章制度也明白易懂。條文一共只有五六張紙。有時賭博也是一種罪過,一般以加班值勤作為處罰。也許會有一條條款規定“安息日為人畜的休息日”——但只有在這條規定“行得通和對集團安全的情況下”,才予以執行。法規保護親友們經常在同一伙食團進餐并將他們的大車編在一起的權利。法規規定值勤次序和次數,禁止在大車上攜帶裝有彈藥的武器,并對處理死亡成員的貨物規定了詳細的辦法。
一切問題最后都由多數人決定,這一點是確然無疑的。這多數人也就是不久前制定章程和法規的那些人,只有他們能夠更改或廢除這些章程和法規。這多數人挑選所有的負責人員,并決定對每一案件中被指稱的罪行應否予以懲處。這多數人構成了一種上訴法院:對于輕罪(不包括謀殺罪),占全體三分之二的成員可以駁回陪審團的裁決。
帶著大車隊跨越大陸的早期移民集團,使用的就是這類法規。由東部經陸路進入加利福尼亞的最早的移民集團(所謂“巴特爾森分遣隊”),從密蘇里州的獨立城出發,六個月之后,于1841年11月到達了目的地(原先的六十九人只剩下了三十三人)。1841年5月18日,他們在啟程前夕,通過了這樣的一部法典。這些陸上旅行集團留下了許多旅行日志,幾乎每一本日志都記載著“管理本集團”的章程和法規。
在1849年“淘金熱”的年代,許多人走海路。歷史學家O·T·豪把他們稱作“1849年的亞爾古英雄”,這批人包括一百多個航海集團,他們的航海日志保存了下來。平均每個集團有四十多個成員。每個集團都制定了各自的法規與附則。雖然它們的章程一般都與陸上旅行集團的章程相類似,但它們都帶有傳統的海上生活的標記,由海上生活的習俗支配著它們,也帶有它們的冒險事業的其他特征。大多數陸上旅行集團建立組織的唯一目的,是要在艱險的長途旅程中互相保護,而這方面所需要的資金很少。但是航海的集團則需要為它們的船只籌措大量資金,因而希望能從貨物的利潤中賺回運輸費用。它們既是政治社群,又是商業社群。例如,波士頓與加利福尼亞礦業公司的一個成員被判定犯了盜竊罪,于是在船繞過霍恩角后不久,船上的股東,就是四分之三多數股東,投票表決把他逐出該公司,并被判處沒收其股票和他所投的三百美元。
這類自治機構(至少在陸上活動的那種機構)只是在不久前才有一些經驗可資借鑒。這些機構并不帶有神秘的或傳統的色彩;在全國各地,它們都是在眾目睽睽下建立起來的,它們的目的在于處理日常的事務。它們與舊世界作為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帝代理人的政府毫無共同之處。這些代理人的權威淵源于古代,由于那“保衛王權的神性”,這種政府是不可批評的。
在許多旅行指南之類的書里,可以見到有關建立這類管理機構的簡單說明,這些書還教移民們如何駕馭公牛,如何修理大車的轅桿,以及何處是渡河的最好地點。例如,在倫道夫·B·馬西的《草原旅客——陸上遠征手冊》(1859年版,已多次重版),具有半官方性質,是由陸軍部批準發行的。這本手冊里有如下一段文字:
商旅隊的組織工作
穿越大平原的具體路線一經選定,規定的人數也已在東端出發地點到齊時,這些旅行者應當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組成一個商旅隊,并選出一位隊長。這個商旅隊應有相當的規模,其力量足以放牧和保衛牲口,以及抵御印第安人。
五十至七十名適當武裝和裝備起來的男子已足以應付上述需要,人數過多則只能使商旅隊笨重累贅,行動遲緩……
然后應起草一項契約,并由全體成員簽署。契約規定:人人保證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服從隊長的命令與決定,并盡力協助隊長執行任務;他們還應保證互相幫助,使每個成員的個人利益得到整個商旅隊的共同關心。為此,應籌集一筆基金來多買一些牲口,以便補充精疲力竭或死于途中的牲口。又如某一成員的大車損壞或畜力不濟而不得不拋棄時,商旅隊須保證運載其行李,隊長也應設法使該成員與其他成員一樣享有同樣的運輸工具。因此,守衛和保護他人的財產,就像守衛和保護自己的財產一樣,這就成為商旅隊每個成員的利益……
我所說的這種集團的優點顯然很多。牲口可以一起放牧并由隊里的成員輪流守衛,從而保證大家都有睡眠和休息的機會。此外,這也是抵御印第安人的劫掠,防止他們驚散和趕走畜群的唯一辦法。這在各方面的效率都高,而在渡河和修路方面,尤為明顯。
當一個集團對人們不再有用時,人們往往拋棄該集團,去參加第二個或第三個集團。通常一個人只有在其所加入的集團能完成其共同職責,也就是能完成它的具體任務時,他才會留在這個集團里。這種早經確立的小道的有利條件之一,就是人們很容易作這樣的轉移。一個旅行者在抵達目的地之前轉移幾個集團,也許比“從一而終”更為普遍。
例如,1849年4月10日,一個三十二歲的年輕人詹姆斯·A·普里查德帶了騾子、大車和七個伙伴從肯塔基州的彼得斯堡出發。他們乘“坎布里亞號”輪船溯密西西比河而上,于4月13日抵達圣路易斯。4月22日,他們到達獨立城,這時他們的集團中又增加了幾個人。5月3日,他們作了最后的準備工作,“此刻他們似乎已作好了向家人、朋友和歡樂的家鄉告別的一切準備”。到5月9日,他們已經“進入印第安人居住的地區,那里流傳著種種關于印第安人對移民集團大肆劫掠的傳說”。途中他們與一支從印第安納來的、由法什隊長率領的車隊相遇。這支隊伍有十七輛大車和六十名男子,“我們暫時加入了他的車隊,以便再作打算”。只過了兩天,普里查德這一伙就對他們的新集團感到不滿意。法什隊長率領的大車太多,因而行動很慢。第二夜,普里查德商旅隊八名成員中有七名被派去值勤。不到一個星期,法什車隊的四輛大車加入了普里查德商旅隊,他們分道揚鑣,普里查德商旅隊獨自前進。但是路上的第二夜,他們就因缺乏組織而受到懲罰,普里查德在其日記中寫道:
17日,星期四,昨晚我們沒有考慮隊形或適當的布置就扎營了,沒有人專門負責整頓隊形。因此,我們未能拴好牲口以便于看守。大約在夜里十點鐘,營地剛剛安靜下來,一只大山狼首次光顧我們的營地,它那一聲可怖的號叫把人們從酣夢中驚起,以為地獄的惡魔已經來臨。于是牲口掙脫了拴繩驚跑了,一下子跑丟了四十頭牲口。整個營地的人都被驚醒了,不久除了五頭騾子和一匹馬之外,所有的牲口都追回來了,它們都平靜了下來。人們分頭往各個方向巡查,找遍了周圍一兩英里方圓的地區,沒有找到。早晨,他們又分批騎馬去找,到上午十一點鐘左右,終于找回了全部的騾子和馬匹。
現在大家都明白了,商旅隊必須有一個隊長(或車隊的領隊),并且必須以適當的規章制度來組織好隊伍。
人們提出了三名隊長候選人,三人分開站著,以便讓各自的支持者站在他們的背后。普里查德在四十票中得了三十八票(其中有另一位候選人選他一票)。于是,他講了幾句“恰如其分”的話,談到了他們過去吃的苦頭、今后將要遇到的困難,以及他們相互應承擔的義務。在講話結束時,“人群中發出了一致的歡呼”。“隊長于是提出一項動議,要求每輛大車的成員各推出一人,盡快開會起草一項規章及附則,以便進一步組織與管理好這支隊伍。”該項動議得到通過。5月24日,規章及附則就被采用了。
這個集團的行政問題不是那么容易解決的。5月29日,一輛大車不聽指揮,大車上的成員因違反規章和不服從命令而被傳訊。但他們態度仍然倔強,于是被開除出隊,而這不過是更嚴重麻煩的開始。只過了一個星期,最早結伴的八名來自肯塔基州的成員也發生了意見分歧,他們決定脫離,于是通過煞費苦心的調解,把財產分了。甚至在這以后,脫離、加入的事情不斷發生,直到普里查德的這個團體的余部在抵達加利福尼亞宣告解散時為止。
這些集團完全是變化無常的。不僅每個集團的成員人數不斷升降,而且如果一個集團因太大而致行動不便(例如普里查德所遇到的薩布萊特隊長那五十輛大車的車隊),它可能會分裂。如果集團太小(像脫離法什隊長的隊伍以后的普里查德的隊伍),它就樂于接受其他大車加入其行列。為旅行而建立起來的集團,于到達目的地后仍不解散的情況是絕無僅有的。由于每一個集團都是為了其特定目的——安全地穿越大陸而建立起來的社群,一旦這一目標實現了,這一社群也就解散了。例如,1849年從海陸兩路離馬薩諸塞前往加利福尼亞的集團共一百二十四個,其中沒有一個集團在抵達西海岸后仍然聚而不散的。這種情況在淘金熱的日子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們和最早的清教徒移民不同,一種關于共同性的理想和一整套堅定的信念把清教徒移民維系在一起,而從獨立戰爭到內戰時期這些年代里產生的這些變化無常的社群,則幾乎純粹是為了他們的個人需要才結合在一起的(只有少數突出的例外,如摩門教徒)。即使像“巴特爾森分遣隊”的成員那樣同生死、共患難達六個月之久的人,一到達加利福尼亞,也就很快散伙了。
在跨越廣闊大陸活動的變化無常、流動不定和艱難險阻之中,產生了長期以來形成美國社會的力量,這是西進移民時代遺留下來的一份不朽的遺產。
多數裁定原則 為數很多的人,生活在不僅由他們自己選擇,而且實際上是由他們一起建成的社群里,這種事在歷史上是罕見的。這種情況發生在美國西部的移民集團里,在其中多數裁定原則就是法律,這不是由于明確的理論方面的原因,而純粹是出于方便。一群群的人盡管過去互不相識,現在必須分配權力,通過并修改規章,還要作出重大的決定。由于沒有其他的裁決方法,他們采取了點數人頭的方法。這些移民社群是新建的,談不上有什么傳統。他們流動性大,沒有形成什么固定的社會階層。這些集團的財富很少,不足以使富人得到權勢。在這里,祖輩的威望、光榮或權力的作用很小,原因很簡單,只有自己才為人所知。父母和祖父母遠隔千里,你的旅伴根本不知道你的父母和祖父母住在何處,更不用說他們的財產、權勢或職業了。多數裁定原則,是對此時此地的人實施管理的最明顯、最簡單,也是最溫和的一種方式。
職能社群 在這種情況下,沙文主義是吃不開的。一個不稱職的社群不能博得其成員的忠誠。這種歷史短暫而且只為特定的目的而建立的管理機構,其本身無所謂好壞;唯一的衡量標準就是它們的工作成績。一個集團的規章,并不比它的大車、騾子或公牛更為神圣(感情上的依戀就更少了)。每條規章的價值全在于它有沒有用處。因此,在移民們形成的社群里,人們對待管理的態度,同那些因為祖上的顯赫戰功和神權君主的尊嚴而要求人們無條件效忠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
模糊不清的公私界線 西去移民的經驗,其最重要的后果也許就是公私界線的模糊不清了。十九世紀初葉,公私界線在歐洲生活中很為重要,而且已成為歐洲政治辯論的基礎。這是個人范疇與官方集團范疇之間的界線——用斯賓塞后來的話來說,就是“個人與國家”的界線;用政治辯論的術語來說,則是“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的界線。由于種種原因,這些界線在美國變得毫無意義。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美國的一些社群在建立之初,公私之間的界線就是十分模糊的。建立社群很明確就是為私人的利益服務的,而私人利益也只有依靠明確建立起有效的社群才能得到保障。
所有這些重要的勢力,在移民們尋找法律的過程中,就更為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