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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布道:一種美洲制度

由新英格蘭正統觀念和新大陸的各種機會所加強的注重實際的傾向并不僅僅表現為缺乏神學論著和深奧的辯論,它還生動地表現在新英格蘭的布道上。在拓居的頭幾十年里,新英格蘭精神把布道當作完美的媒介,并在這方面獲得了卓著的成功。沒有堅定的正統觀念和對實踐的重視,是不可能取得這一成功的。由此,馬薩諸塞海灣的清教徒預示了貫穿美國歷史的一種情勢:口說詞比之印成書面的文字被賦予獨特的優越地位。

論述神學問題的不朽著作似鳳毛麟角,而口說的篇章卻有如潮涌——從一開始這就是關于美國文化的相輔相成的事實。講演,不管是布道、畢業典禮演說,還是在競選旅行途中所作的講話,都是一種公開的證明,證實聽眾分享著一種共同的論說和共同的價值觀念。口說詞必然比印成書面的文字更針對當前有關的事物,因為它總是試圖說明社會共同的價值觀念與人在某一特定時間和地點的困境之間的聯系。它針對的是講演者面對的人以及他們當前的問題。

當然,新教教義中自有重視布道的特殊原因。如果要省卻每個靈魂與上帝之間的僧侶媒介,就必須使每個人清楚地認識福音的啟示。有什么手段比口說更好呢?一個能言善辯、學識淵博的人可以運用口說詞來建立《圣經》與其聽眾的狀況之間的關系。不僅如此,十七世紀是英語布道的全盛時代,而且不僅僅在清教徒中間。它是兩位高貴的英國國教徒約翰·多恩和杰里米·泰勒的時代,他們的宣講提供了布道的經典。到十七世紀中葉,英國清教徒已經為布道發展出了如此杰出的散文體,以致一個專心聽講的聽眾可以從牧師的布道方式察知他的神學理論。

同蘭斯洛特·安德魯斯和約翰·多恩復雜難懂的“玄學”風格相反,清教徒形成了一種用他們自己的話說被稱為“簡明體”的風格。這種風格的規則在威廉·珀金斯所著《預言的藝術》——一本在早期新英格蘭的差不多每一份書單上都可以找到的英文小冊子——以及諸如此類的布道手冊上被一條條規定下來。簡明體的特征當然是簡單易懂,但它還以注重勸導和教義的實際結果,而不是對理論本身的精細闡述為標志。正如佩里·米勒解釋的那樣,清教的布道“更像律師的辯護狀,而不大像藝術作品”。它的獨特的結構由三部分組成:“教義”、“道理”和“用處”。“教義”是布道者“翻開”《圣經》經文所發現的東西,這總是布道的開端;“道理”為“教義”提供證據;“用處”則是指教義應用于聽眾的生活,即布道引出的“訓誨”。

簡明風格的布道在各方面都和夸夸其談相反。約翰·科頓在1642年說:“文辭浮夸必使布道者在基督眼中成一油嘴滑舌的牧師。”這不是基督宣教的方式;基督實際上“以我輩所用英語對眾人講說……回避玄虛之處”,而不是給人以“隱晦艱澀的暗示”。清教牧師不應該用外國語來引經據典:“在布道中用拉丁文全是虛飾。”

玄學風格的布道者實際上依靠修辭琢句,舞文弄墨,而清教牧師卻運用家喻戶曉的實例。美洲殖民地印刷的第一本書——《海灣圣詩》(1640年)的前言宣告:“圣壇毋需我等修飾。”因此,托馬斯·胡克把復活的肉身比作“大洋蔥”:它像一顆掛在墻上的洋蔥那樣生長,“不是由于添進了什么,而是由于它自伸自延;因而并無新的軀體,只有同一本體的擴展和增長”。

我們知道,簡明風格的這些性質是大西洋兩岸清教著述和思想的普遍特征。美利堅人從諸如珀金斯這樣的英國范本中學得布道的規范,但在新大陸這種風格還有其他原因。正如胡克在其《教規大全概覽》(1648年)一書開頭解釋的那樣:


本書通俗質樸,讀者務須諒其出自荒野,那里不求新奇。假如拓殖者能有衣保暖,就不管式樣和裝飾,而將其留待刻意求美者考慮。我在整個論辯中力求內容和形式的簡潔明快。因為我認為傳播廣泛的著述不是要炫耀,而是要引導凡夫俗子領悟道理;我還認為將難點表述得簡單易懂是明智的學問中最重要的成分。


荒野生活的簡單、群體的同一性和小范圍,以及正統觀念在早期的力量,都使簡明風格在美洲更加質樸雄渾。

在新英格蘭,布道遠不止是個文學形式。它是個制度,或許是這里清教的獨特制度。通過這個宗教儀式,神學被應用于社會的締造,應用于日常生活的種種任務和考驗。它不像在英國所不可避免地會出現的那種情況,它并非只是社會部分人的一派之辭。它實際上是整個社會的正統聲明和自我評判,是一種反復重申的獨立宣言,是目的宗旨的不斷再發掘。

在新英格蘭的聚會所里,尊榮的處所并非祭壇,而是布道壇。因此,作為對《圣經》特殊應用的布道本身,是新英格蘭的賢哲們注目的焦點。最使希金森受到鼓舞、從而相信他的殖民地可能成為純正宗教的一個范例的,還不是清教教義單純的正直,而是“我們擁有上帝在我們中間所授的純正的宗教和神規圣誡:感謝上帝,我們有大量布道活動和誨人不倦的教義問答”。

在英國,清教的政治綱領于1660年崩潰后,清教徒個人只能重新依靠自己。他們成了耽于內省的人。每個清教徒就像在《大恩惠》中所描述的那樣只想修身養性,而很少注意社會。但在美洲,清教徒們遠離英國國內政治,仍然可以自由地繼續他們的社會事業。新大陸的領袖們努力使他們的社會逐步接近于基督教楷模,新英格蘭的宗教史就是一部關于這種努力的不間斷的編年史。

新英格蘭的聚會所就像它所著意模仿的猶太教會堂那樣,主要是個教育場所。社會在這里領會其職責。人們在這里找到各自的皈依途徑,以便能更好地在荒野里建立起基督教天堂,建立起別的人們可能被吸引來尋求訓誨的山巔之城。正如聚會所是新英格蘭村鎮的地理和社會中心那樣,布道則是聚會所內的中心活動。

布道作為一種儀式是很重要的,它就像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人從祭司那里聆聽眾神進行末日審判的場合那樣。在新英格蘭,牧師們——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正在“展開”他們賴以生活和建設社會的《圣經》經文。布道是絕對神學性的,但又是絕對實際的:它以大家共同接受一種神學為基礎,牧師們所做的只是發掘它對于圣徒皈依和建立基督教天堂的“用處”。

布道的場合證明了它在早期新英格蘭生活中的中心地位,盡管大多數情景已被人們淡忘。星期日有兩次布道儀式,星期四通常也有一次宣講。法律規定所有人都得出席,缺席者被科以罰金(1646年的一項法令規定缺席一次罰五先令)。法律把星期日的儀式說成是“恭聽《圣經》的公共典禮”。幾乎沒有一樣公共活動不是以布道作為最令人難忘的特色。或許最特別的是選舉日的布道,牧師們以此影響政治事件的進程,而且一直到美國革命時這仍然是新英格蘭的一種制度。這些布道就選民面臨的各種選擇來闡發正統神學的含意,講述一個好的統治者有哪些品質,以及人民與統治者有何種共同責任。大約在1659年,開始進行“火炮布道”,即在召集民兵和選舉軍官的場合講道。另外,齋戒節和感恩節期間的好多日子(在馬薩諸塞海灣,1639年里這種日子共有十九天,1675至1676年間共有五十天)也以布道為中心活動,它們向民眾說明上帝為何貶抑或褒獎他們。

即使某一布道場合是以英國的某個傳統為依據的,它作為新英格蘭的社會儀式仍取得了新的意義。對即將走上絞架的死刑囚犯布道是英國的古老慣例,但由于群體的范圍狹小和正統觀念的力量,它在新英格蘭卻有新的含義。甚至死囚本人也積極參與。

1686年在波士頓處死了一個名叫詹姆斯·摩根的殺人犯。我們這兒有一份親眼目睹者的記述,說明行刑前發生的情景。“定于3月11日處死摩根,為拯救他的靈魂,行刑前向他作了三次極好的布道:兩次在主日,一次在即將行刑時。”兩次星期日的布道是由科頓·馬瑟和喬舒亞·穆迪做的,每次都有整整一小時,而絞架前的布道則由英克里斯·馬瑟所為。聽喬舒亞·穆迪布道的人如此之多,以致他們聚集在波士頓新教堂時竟將樓座擠裂,不得不移往另一個會堂。這些布道都充滿感情,富有說服力。它們要求罪犯及時悔罪,懇請會眾(即全社會)從中吸取教訓。摩根在和陪伴他走向絞架的牧師進行的最后談話中說:“我愿對我的所有罪孽表示追悔,但我特別痛惜自己忽視了蒙受天恩的途徑。每逢主日我本應上教堂,但我卻常常在家睡覺,或在別的地方廝混。這毀了我!”

摩根站在通向絞架的階梯前面,看著他即將葬身其間的棺材,試圖發揮他在這個儀式中能起的作用。他抓住最后機會,做了只有他才能做的布道。他的話被一名聽眾記了下來:


我向主祈禱:我愿為你們全體的鑒誡,愿為遭受此種懲罰的最后一個人……我,一個幾分鐘后將去見主的垂死之人祈求主,讓你們都聽著我的話:切勿酗酒,切勿交結壞人,切記一切善訓良言,切勿像我那樣背棄《圣經》。我過去逢教友聚會就溜出會所,造罪作孽,以滿足我肉體的貪欲……啊,在我一命嗚呼以前,我或許能趁此片刻棄惡從善!啊,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讓大家都記著我現在的肺腑之言!啊,記取我的告誡,祈求主使你們不犯這已經毀了我的罪孽吧!


這樣一場由一個死囚所作的布道絕不是獨一無二的。科頓·馬瑟在他的《馬格納利亞》一書中,用印刷得密密麻麻的二十頁篇幅,記載了“某些因死罪在新英格蘭被處以極刑的罪犯的歷史,包括他們的一些臨終講演”。

由于缺少其他娛樂,布道對于新英格蘭的清教徒自然有著格外的吸引力。它提供了一個場合,使相隔較遠的街坊鄰居可以會面,交換各種新聞和閑言碎語。沒有布道,早期新英格蘭人就幾乎不會有什么公共活動。他沒有報紙,沒有劇院,沒有電影,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電視。沒有這些東西,牧師就格外能使他的布道吸引聽眾的全部注意力。不過,困難也不少。在若干年間,新英格蘭的聚會所沒有人工照明,也沒有取暖設施。寒冷的秋冬季節,外面寒風怒號,里面四壁冰冷,接合不嚴的護墻板上有許多裂縫,一股股冷風就從那里灌進來。虔誠的聽眾們有時凍僵了手,以致無法做筆記。幾十年后才出現了暖和但容易出事的腳爐,而壁爐直到十九世紀初才有。硬硬的長條板凳坐起來很不舒服。當靠背長凳終于(由坐的人自己出錢)安裝后,便使年輕的聽眾得以掩蓋自己的漫不經心,或者能隔著有雕飾的隔板同鄰座竊竊私語,這從他們口中白霜一般的呼氣便可推知。為來到這些很不舒適的聚會所,早期新英格蘭人往往不得不選擇路線,穿過不存在任何起碼的道路的原野,有時要走上好幾英里。隆冬,跋涉于積雪;春秋,陷足于泥濘。而且有幾十年,除其他困難之外還存在著印第安人這一嚴重威脅。所有這些只是更加顯出了布道和聚會所在新英格蘭清教徒生活中的重要性。

雖然出席布道儀式是強制性的,但人們絕不想草率從事。由于缺少書籍,主題又很重要,許多聽眾便帶上筆記本記錄。通常,一個牧師在一個教區內度過終生,并不指望一群人數更多或更富裕的會眾。而且,他的聽眾就那個時代來說,是很有文化,很認真的,他也不可能指望用“書評”、樂隊或外來的演說家來逗樂或打岔。所有這些情況都有助于使早期新英格蘭的布道者保有很高的才智水平,并鼓勵他精益求精,使他的布道不愧其所具有的中心地位。

新英格蘭的布道從而成為這樣一種公共儀式:它使強烈的正統觀念運用于日常生活的細節——諸如某男孩在查爾斯河上溜冰時溺水而死,以及地震、蝗災、海船到達、選舉官員、召集民兵,等等。神學是在美洲建立基督教天堂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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